一

傍晚六點，成都一環(huán)外的老巷子里，紅油順著竹筷滴進面湯，像落日跌進錦江。老板把海椒面撒得漫天飛舞，嘴里還哼著《太陽出來喜洋洋》。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四川人的“潑辣”不是刀口舔血，而是把日子舔得鮮血淋漓，再哈哈大笑。辣是痛覺，他們卻拿痛覺當味精，把生活調(diào)成一鍋紅湯——看似沸騰，實則溫柔。

二

外省人常說四川人“懶散”，仿佛“安逸”是原罪?？伤麄兺?，安逸之前，四川人先經(jīng)歷了“看透了”。岷江沖不掉戰(zhàn)亂，汶川地震震不垮屋檐，于是他們把“活著”改寫成“好好活著”。麻將聲不是頹廢，是廢墟上的交響；蓋碗茶不是逃避，是喘息后的重啟。真正的英雄主義，不是熱淚盈眶，而是燙得舌頭發(fā)麻，還夾一筷子毛肚：“七上八下，剛剛好?！?/p>

三

我曾在樂山碼頭遇到一位艄公，傍晚收船，他蹲在江邊算賬：今天賺了一百二，給女兒買本書，給老婆帶把蔥，剩下二十打二兩高粱。算完，他沖我咧嘴一笑：“人生嘛，賬算清，才得安逸?！币痪湓?，把“情理”二字拆成柴米油鹽，又拼成星空萬里。四川人講理，不講空洞大道理，他們講“情”在前：你是我朋友，鍋盔分你一半；你若欺我，辣椒面也分你一半，只是撒在傷口上。情理不是天平，是火鍋——九宮格里，誰的位置都滾燙，誰的滋味都別搶。

四

巴山夜雨時，我跟一位蜀中詩人對飲。他舉杯：“寫作就像泡菜，得先辣自己，再酸別人?！币痪湓挵盐叶簶?，也把淚勾出來。四川人的幽默，是笑里藏刀，刀尖對準自己的軟肋，再遞給你一把椅子和瓜子：“來，坐下慢慢看。”他們不怕露短，怕的是你不自在。于是，滿城的“雄起”不是口號，是互相托底——你墜崖，我拽住，順便遞上一顆花椒，麻得你忘了疼。

五

“人間最難是‘懂’，四川人先懂自己，再懂別人。”這是我在都江堰聽到的第二句扎心話。懂，所以不裝：寬窄巷子里，大爺背心拖鞋指揮交響樂，大媽睡衣卷發(fā)跳探戈，沒人皺眉，因為“懂”里自帶防火墻——你開心就好，別擾民。懂，所以不怨：地震遺址上，新樓拔地而起，老太太在臨時板房外支起麻將桌，她說：“桌子四條腿，人心也要四條腿，站得穩(wěn)，才摸得到好牌?！?/p>

六

有人把四川比作“盆地”，他們說盆地封閉，四川人偏把盆地當碗，盛滿天光云影。于是，這里長出一種奇異的時間感：上午茶館里“擺龍門陣”，可以把三國扯到元宇宙；下午麻將桌“血戰(zhàn)到底”，能把KPI杠上開花?？此铺摱?，實則把“快”與“慢”揉成一根面筋，彈牙得很。四川人深諳：世界再卷，也卷不走一頓火鍋的時間——毛肚不等人，人等毛肚。等鍋開的十分鐘，他們教會我“留白”：讓心急的歸心急，讓味來的歸味來。

七

夜里飛回北京，舷窗下成都燈火像一鍋剛沸的紅湯，星星是浮起的花椒。我忽想起那位艄公的話：人生賬算清，才得安逸。可“清”不是數(shù)到分毫不差，而是把“欲”字撇出去，把“安”字收進來。四川人精明，卻不算計；他們算的是“心賬”——讓老婆孩子熱炕頭，讓朋友有酒有肉，讓自己“半夜不怕鬼敲門”。于是，懶散也有了底氣：我懶散，是因我配；我安逸，是因我穩(wěn)。

八

文章寫到末尾，我收到一條微信，成都老友發(fā)來照片：新開的社區(qū)火鍋，店名“擺一哈”。配圖一行字：“人生苦短，再來一截鵝腸?！蔽叶⒅聊恍Τ雎?，笑完眼眶發(fā)熱。原來，所謂“四川性格”從來不是地域標簽，而是一把鑰匙——幫我們打開自己的“盆地”，把滾燙的欲念、幽暗的委屈、未冷的善意，一并扔進鍋里。辣得跳腳，也暖得透心。

九

如果你此刻正在格子間里啃冷三明治，不妨閉上眼，想象岷江水正拍岸，火鍋油正開花。想象自己抬頭，對同事說一句：“兄弟，下班‘擺一哈’？”不必真去，只要動了念，你就已經(jīng)把那一口“麻辣人生”含在舌尖——它提醒你：可以累，但別枯；可以拼，但別丟了自己。四川人教會我們的，從來不是“逃離北上廣”，而是“在心里留一張麻將桌”，隨時給自己“胡一把”。

十

飛機落地，北京夜風割臉。我攔下一輛出租車，司機聽我是外地口音，隨口問：“來出差？”我搖頭：“來學安逸?！彼蹲。笮Γ骸斑@玩意兒還能學？”我也笑——當然能學，只要把“爽朗”當外套，“潑辣”當內(nèi)膽，“情理”當圍巾，你就能在零下五度的夜里，走出一條熱氣騰騰的路。

于是，我揣好兩枚花椒，一枚留給自己，一枚留給正在讀此文的你。愿我們在各自的“盆地”里，繼續(xù)沸騰，繼續(xù)麻辣，繼續(xù)把日子過成一句滾燙的四川話——

“莫慌，火鍋沒熟之前，先把自己煮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