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7月，東京“遠東國際軍事法庭”里閃光燈一陣猛過一陣，岡田啟介在證人席上低著頭，終于吐出一句：“皇姑屯爆炸，是關(guān)東軍干的?！背翋灥姆g聲甫一傳出，會場響起短促的驚嘆，而遠在中國的沈陽故宮里，幾位老軍人嘆了口氣——十八年前那團濃煙，總算被寫進了口供。

把日歷向前翻到1928年6月，張作霖握著煙斗坐在車廂里，他還在嘀咕“回關(guān)外后先修路還是先練兵”。專列駛到皇姑屯三孔橋，一聲巨響撕碎黎明。車底鋼梁被抬到空中，又重重落下。張作霖腦后熱辣一痛，隨即被侍衛(wèi)拖出殘破車廂。爆炸點離京奉線總部不過幾百米，日本關(guān)東軍干得干凈利落，卻沒料到張作霖當場并未斷氣。

消息風一般竄回奉天。省城戒嚴，電話線被軍警控制，劉尚清死盯各家報館，誰敢寫“身亡”倆字就封門。中午，大帥府貼出的病況公示把“體溫37.2℃”“行走七步半”寫得跟無線電密碼似的。奉天街頭議論炸開了鍋，沒人知道哪句真哪句假。

有意思的是，日本駐奉天領(lǐng)事林久治郎也被這張病況單勾起了好奇。這位41歲的外務(wù)省紅人自詡懂東北脾氣，偏偏猜不透張作霖的生死。三天里，他先派密探搶下張作霖配鏡剩下的鏡片，又把鏡片送進化驗室提取指紋，只為驗證“手還在不在”。一番折騰后，他決定親自登門。

6月9日清晨，小雨淅瀝。林久治郎換上黑呢禮服，胸口別了一朵白絹花，手里揣著所謂“慰問信”。步入帥府正門，他先向哨兵遞煙，再對劉尚清拱手：“省長閣下，流言滿城飛，容在下當面致意?！眲⑸星迤ばθ獠恍Γ骸按笤獛浾{(diào)養(yǎng)，不便見客?！币痪湓挵言捳f死，卻攔不住林久治郎繼續(xù)演戲。

“貴國市面將所有矛頭指向我方，我們可是有冤難申??！”林久治郎忽然紅了眼眶，擠出兩滴淚。門廊下的衛(wèi)兵差點沒憋住笑。劉尚清故意抬腕看表：“林領(lǐng)事若真憂心，三日后記者招待會再說?！绷志弥卫蓞s向樓梯那頭瞟去，他盼著能見到一個能證明張作霖“還喘氣”或“沒喘氣”的人。

就在此刻，于鳳至端著白玉碗出現(xiàn)。她步子穩(wěn)，神情淡，背后丫鬟捧著漆盤。林久治郎心口驟跳——若真是“問候羹湯”，那就說明張作霖活著；若只是障眼法，他也得裝作信了。于鳳至沒有同他寒暄，只沖劉尚清輕輕點頭，徑直上樓。

樓上病房靜得嚇人。軍醫(yī)迎上去低聲道：“少夫人，大元帥半路就……”于鳳至腕上一抖，羹湯灑了軍醫(yī)半身，卻硬生生沒讓玉碗落地。片刻，她按住情緒，回了一句：“立即飛電少帥，別誤了大局?！眱扇擞媱澗痛硕ㄏ拢簩ν庑Q傷勢不重，穩(wěn)住奉天兵心。

十分鐘后，于鳳至端著空碗從樓上下來，面色如常，微微一笑：“大元帥叮囑，三日后會見各國領(lǐng)事，并設(shè)全家宴。”平靜語調(diào)讓林久治郎拿不準真?zhèn)?，他只能訕訕收起眼淚，躬身道：“那就恭候大駕?！鞭D(zhuǎn)身離府時，雨聲已大，他的皮靴踩出一串渾水。

同日黃昏，一封絕密電報穿過京奉線，送到張學良手里：“父危，速返?！睆垖W良對幕僚擺了擺手：“車備好?！彪S后便換裝赴奉。6月17日，少帥抵沈陽，接管軍務(wù)。夜里燈火通明，他在舊議政廳里只說一句：“先穩(wěn)軍心，再說后事。”數(shù)日內(nèi)，奉、吉、黑三省議會做出決議——張學良繼任保安總司令，東北無亂可乘。

這一連串動作打了日本人個措手不及。原本關(guān)東軍估計：張作霖死，奉天亂，日軍可“維持治安”名義出兵。結(jié)果少帥閃電回奉，軍紀未亂，算盤落空。關(guān)東軍參謀部急電東京：“局勢與預估不符，請示下一步。”此后不到三年，關(guān)東軍索性鋌而走險，醞釀新劇本——這就是后來震驚世界的“九一八”。

再講回林久治郎。領(lǐng)事府里，他越想越覺得窩火，向同僚抱怨：“區(qū)區(qū)一位女眷竟敢戲弄堂堂總領(lǐng)事！”可他不知道，就在他掉頭出帥府的那一刻，張作霖遺體已悄悄移往后堂整肅，棺槨用五尺白布遮著，四周燈火通宵，唯恐走漏半點風聲。

6月24日，省議會大廳掛起黑紗。張學良手執(zhí)遺囑朗讀：“輔弼百姓，保全東北?！蹦鹃陈湎?，易幟大計暗中啟動。7月2日，三省聯(lián)席，再推少帥總司令。至此，日本在“皇姑屯一炸便可控局”的劇本宣告破產(chǎn)。

值得一提的是，林久治郎的仕途也因這次誤判就此止步。1930年，他調(diào)回東京做了個閑差；兩年后病退，郁郁而終。有人揶揄：“他那幾滴眼淚，算是給自己演了個結(jié)局?！?/p>

然而，東北的風暴并未停歇。1931年9月，柳條湖爆炸聲再起，關(guān)東軍鐵甲車轟進沈陽北大營。面對關(guān)東軍重炮，張學良執(zhí)行蔣介石“先安內(nèi)、后攘外”之令，下令不抵抗。三省兵力在三十小時內(nèi)潰散，日本人終于完成了三年前未遂的計劃。

十多年的腥風血雨后，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讀投降詔書。朝陽初升，遼河岸邊的老兵默默摘下軍帽，而法院里，那句遲來的“是關(guān)東軍干的”也給皇姑屯爆炸案畫上句點。歷史的齒輪并未停下，但林久治郎當年的委屈落淚，終究不過是一幕掩飾罪責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