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為民!你今天再敢開那個破窯,我就從這樓上跳下去!”
張桂蘭的吼聲尖利得像一把錐子,狠狠扎進我爺爺?shù)亩だ铩?/p>
我剛提著水果進門,就看到奶奶雙手叉腰,像一只要斗架的公雞,堵在陽臺門口。陽臺被爺爺改造成了一個小小的工坊,那個老舊的電窯正發(fā)出微弱的嗡鳴。
“你燒!你燒??!燒一堆沒人要的破碗爛碟子,連電費都掙不回來!我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跟你過了五十多年!”
爺爺佝僂著背,一言不發(fā),布滿老年斑和陳年燙傷的手,死死攥著一塊泥胚。
我看不下去了,把水果往桌上重重一放。
“奶奶!您能不能別這么說爺爺!”
“你給我閉嘴!”張桂蘭把炮火瞬間對準我,“你懂什么!我們老兩口就指望你爸那點退休金過活,他倒好,一個月幾百塊的電費燒著玩!你問問他,他這輩子賣出去過一個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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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爺爺叫陳為民,河北南部一個偏僻村莊的農(nóng)民。
他這輩子沒拜過師,也沒進過什么正經(jīng)的窯廠。他的手藝,全是從土里刨出來的。
我們老家附近,歷史上是邢窯的舊址。爺爺年輕時,總能在田埂地頭,刨到一些碎掉的白瓷片。
有的白如初雪,有的薄如蟬翼。
村里人都當是碎瓦片,只有爺爺,像得了寶貝,一片片撿回家,洗干凈,對著光翻來覆去地看。
他說,老祖宗能把泥巴變成玉,這是神仙手段。
于是,他瘋魔了。
他自己搭土窯,四處找高嶺土,沒日沒夜地琢磨。為了買一本關于燒瓷的舊書,他能把家里僅有的半袋米換出去,氣得我奶奶跟他打了三天三夜。
五十多年,他就像個孤獨的信徒,守著他的泥巴和火焰。
村里人笑他神經(jīng)病,放著好好的莊稼不種,去玩泥巴。
親戚們勸他別做白日夢了,靠這個能當飯吃?
我奶奶,更是從最初的無奈,變成了長達半個世紀的怨懟。
他燒出來的白瓷,確實漂亮。用他的話說,叫“類雪、類銀”??善劣惺裁从??在那個連飯都吃不飽的年代,這東西一文不值。
后來,我爸在城里站穩(wěn)了腳跟,把爺爺奶奶接到了市里。
所有人都以為,爺爺總算能放下他那“不切實際”的念想,安享晚年了。
可誰都沒想到,他把村里那套破舊的工具,連帶著幾百斤他精挑細選的泥料,全都打包運了過來。
他不管新家有多小,硬是把唯一的南向陽臺,改造成了他的“窯口”。
從土窯換成了電窯,噪音小了,煙塵沒了,但我奶奶的怒火,卻燒得比以前更旺了。
因為在這個寸土寸金的城市里,爺爺?shù)摹安粍照龢I(yè)”顯得更加刺眼,更加格格不入。
五十多年,他的作品,一件都沒有賣出去過。
02.
“爸,要不……咱別弄了吧?”
飯桌上,我爸陳建國給我爺爺夾了一筷子菜,小心翼翼地開口。
“你看你跟媽,一個月退休金加起來也就五千多,房貸我倒是不用你們操心,可這水電燃氣,人情往來,哪樣不要錢?”
我媽也跟著幫腔:“是啊爸,你看樓下王大爺,天天去公園下棋遛鳥,多自在。你這天天悶在陽臺,一身的土,圖啥呢?”
爺爺埋著頭,默默扒拉著碗里的米飯,一句話也不說。
他那雙曾經(jīng)能穩(wěn)穩(wěn)拉出完美弧線的雙手,此刻端著飯碗,卻有些微微的顫抖。
“圖啥?圖把這個家敗光!”
奶奶張桂蘭“啪”的一聲把筷子重重撂在桌上,刺耳的聲音讓所有人都縮了一下脖子。
“上個月電費單子來了,六百八!我活這么大歲數(shù)沒見過這么高的電費!就是他那個破窯燒的!”
她指著爺爺?shù)谋亲恿R。
“你看看人家李大媽,兒子出息,給她買了金鐲子。你再看看你,一把年紀了,連自己的養(yǎng)老錢都想燒著玩!你對得起誰?對得起你兒子,還是對得起你孫子?”
我爸我媽都低下了頭,誰也不敢接話。
這個場景,每個月我回來看他們,幾乎都要上演一次。
全家人,只有我,會偶爾溜進那個被奶奶稱為“垃圾場”的陽臺。
陽臺上,架子上,地上,密密麻麻擺滿了爺爺?shù)淖髌贰?/p>
碗,碟,杯,瓶。
它們大多是純白色,沒有任何花紋,卻在燈光下泛著一種溫潤如玉的光澤。
用手指輕輕一彈,聲音清脆悠長,如磬石相擊。
“爺爺,真好看。”我由衷地贊嘆。
爺爺渾濁的眼睛里,才會閃過一絲光亮。他會拿起一個小杯子,遞給我,用粗糙的指腹摩挲著杯沿,喃喃自語:
“還不夠……還不夠透,聲音……也還差了點意思。”
我知道,在這個家里,只有我,是爺爺唯一的“觀眾”。
可我這個觀眾,也即將自顧不暇了。
我談了三年的女朋友李夢,終于同意帶我回家見父母了。
而這,也成了我們家新的矛盾導火索。
03.
“什么?她爸是大學教授,她媽是主任醫(yī)師?”
我媽一聽我的匯報,臉上的表情比股市熔斷還難看。
“兒子,你……你這……”她欲言又止,最后長嘆一口氣,“人家能看上我們家嗎?”
我爸則更直接,他把我拉到一邊,壓低聲音說:“小陽,不是爸給你潑冷水。咱家這條件,普普通通的工薪階層,你爺爺奶奶還沒什么正經(jīng)退休金。人家那種家庭,講究的是門當戶對啊?!?/p>
我心里一陣煩躁。
“什么年代了還門當戶對?我跟李夢是真心相愛的!”
“真心能當飯吃?能當房子???”我爸一句話就把我噎了回去。
我知道他們說的是事實。李夢家住的是市中心的大平層,開的是五十多萬的車。而我,只是個小公司的職員,拿著一萬出頭的月薪,首付還要靠全家湊。
“第一次上門,禮物一定要準備好,不能讓人家看輕了!”我媽下了死命令,給了我一張五千塊的銀行卡。
“買點好煙好酒,再買點高級保健品,千萬別小氣!”
我捏著那張卡,心里沉甸甸的。
我知道,這五千塊,是我爸媽省吃儉用攢下來的。
買什么呢?
煙酒?太俗。保健品?人家父母都是醫(yī)生教授,比我懂多了。
我愁得好幾天沒睡好。
直到那天,李夢無意中提了一句:“我爸這人沒什么別的愛好,就是喜歡喝茶,對茶具特別講究。前陣子還托人從景德鎮(zhèn)淘了一套什么大師手作的杯子,寶貝得不得了?!?/p>
我腦子里“嗡”的一下,像是有什么東西被點亮了。
茶具!
我立刻沖回了爺爺家。
“爺爺!”我沖進那個小陽臺,激動地抓住他的胳膊,“您能……能幫我燒一套茶具嗎?最好的那種!”
爺爺愣住了,他渾濁的眼睛看著我,有些不確定:“我的東西……拿不出手……”
“拿得出手的!”我語氣無比堅定,“爺爺,這對我真的很重要!我女朋友的爸爸喜歡喝茶,我想送他一套您親手做的茶具!”
或許是我的懇求打動了他,或許是他也渴望自己的作品能被“懂”的人看到。
爺爺沉默了很久,最后,重重地點了點頭。
“好?!?/p>
那一個星期,爺爺像是換了個人。
他把自己關在陽臺里,連吃飯都是我硬塞進去的。我好幾次看到他凌晨三四點還亮著燈,在燈下反復調(diào)試釉料的配比。
他把以前所有不滿意的作品全部敲碎,重新揉練成泥。
他說,送人的東西,不能有半點瑕疵。
一個星期后,一套嶄新的茶具擺在了我的面前。
一個茶壺,六個小品茗杯。
它們靜靜地躺在一個簡陋的木盒里,沒有任何華麗的包裝。
但我打開盒子的瞬間,卻感整個房間都亮了。
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白,溫潤、純凈,仿佛凝聚了月光和初雪。杯壁薄得能隱隱透出另一側(cè)手指的輪廓。
我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只杯子。
它輕得像一片羽毛,觸手生溫,仿佛不是冰冷的瓷器,而是有生命的玉石。
“爺爺……這太美了?!?/p>
爺爺沒說話,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眼角的皺紋笑成了一朵菊花。
他背著我奶奶,偷偷把這套茶具用舊報紙和泡沫包了一層又一層,塞進一個樸素的木盒子里。
“去吧,”他拍拍我的肩膀,“別給咱老陳家丟人?!?/p>
我拎著這個沉甸甸的盒子,心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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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和李夢父母的見面,約在了一家高級的私房菜館。
包廂里,紅木家具,雕梁畫棟,處處透著低調(diào)的奢華。
李夢的父親李建軍,和我預想的差不多。戴著一副金絲眼鏡,文質(zhì)彬彬,但眼神里卻透著一股審視的挑剔。她的母親則全程保持著禮貌而疏離的微笑。
“小陳是吧?聽小夢說,你在宏遠科技工作?”李建軍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開口。
“是的,叔叔,我做項目管理?!蔽易霉P直,手心全是汗。
“哦,宏遠啊,我知道,還算可以的公司?!彼c點頭,話鋒一轉(zhuǎn),“現(xiàn)在年輕人壓力大啊,市里這房價,一個月一萬多的工資,想買套像樣的房子,不容易吧?”
我臉上一熱,感像被人當眾扇了一巴掌。
“我……我們家會幫忙湊首付的?!?/p>
“嗯,應該的?!崩罱ㄜ娡屏送蒲坨R,語氣平淡,卻像一把軟刀子,“父母辛苦一輩子,到老了還要為子女掏空積蓄。做兒女的,心里也要有數(shù)啊?!?/p>
一頓飯,吃得我如坐針氈。
他從我的工作,問到我的家庭;從我家的房子,問到我父母的退休金。每一個問題,都像是在精準地丈量我的家底,然后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訴我:你,配不上我女兒。
李夢在桌下幾次捏我的手,示意我別緊張。
可我怎么能不緊張?
終于,飯局接近尾聲。我深吸一口氣,拿出了那個木盒子。
“叔叔,阿姨,第一次見面,也不知道你們喜歡什么。聽小夢說叔叔喜歡喝茶,這是我……我的一點心意?!?/p>
李建公司的母親客氣地說了句“太破費了”,眼神卻并沒有什么波瀾。
李建軍的目光落在那個樸素得有些寒酸的木盒上,嘴角不易察地撇了一下。
他慢條斯理地打開了盒子。
就在他看到里面茶具的一瞬間,整個包廂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李建軍臉上的那種居高臨下的審視,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他伸向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足足過了十幾秒,他才像回過神來一樣,小心翼翼地,用兩根手指,拈起了一只品茗杯。
他沒有看我,也沒有看李夢,只是死死地盯著手里的那只小杯子,眼神里充滿了震驚、迷惑,甚至……是一絲難以置信的敬畏。
他的手指,在微微發(fā)抖。
“爸,怎么樣?你喜歡嗎?”李夢看到他這個反應,有些開心地問,“這是陳陽的爺爺親手做的!”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在李建軍耳邊炸開。
他猛地抬起頭,視線像兩把利劍,直直地刺向我。
那眼神,不再是挑剔和輕蔑,而是一種極度復雜的震撼。
他把那只杯子,如同對待一件絕世珍寶般,輕輕地、緩緩地放回了盒子里。
然后,他用一種我從未聽過的,無比嚴肅和干澀的聲音,一字一頓地對我說:
“這……這是你爺爺做的?”
“是??!”我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挺起胸膛,自豪地說,“我爺爺燒了五十多年瓷器了!”
李建軍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他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驚濤駭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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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次看了一眼盒子里的那套茶具,然后猛地把蓋子合上,推回到我的面前。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這……這份禮物,太貴重了?!?/strong>
“你老實告訴我,你爺爺……他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