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九點的平壤，街道空曠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我站在羊角島酒店大堂，反復(fù)檢查著西裝口袋里的東西：一小瓶中國帶來的香水，一包巧克力，還有那個已經(jīng)準備了三天的笑話。走廊盡頭傳來高跟鞋的聲響，我抬頭——金英愛正朝我走來。

她換了衣服，不是白天那套深藍色制服，而是一件淺灰色連衣裙，頭發(fā)放了下來，在肩上形成柔和的弧度。這身打扮在平壤街頭絕對算得上時髦，但也恰好踩在“得體”的邊緣線上。

“讓你久等了。”她微笑著說，用的是字正腔圓的中文。這是她第一次在沒有其他朝鮮人在場時對我說話。

烤肉店在酒店二樓，是涉外餐廳里少數(shù)營業(yè)到深夜的地方。我們剛坐下，服務(wù)員就送來菜單——只有一頁，選項少得可憐。金英愛看都沒看：“我來點吧，你知道什么好吃。”

等待上菜時，我拿出手機給她看中國城市的照片。翻到上海外灘夜景時，她的手指在屏幕上停留了幾秒。

“真亮?！彼p聲說。

“你們平壤的夜景也很美啊，萬壽臺那邊……”

“那是獻給偉大領(lǐng)袖的燈光，”她迅速接過話頭，“意義不同。”

第一盤烤肉上桌時，談話開始變得流暢。她問了許多關(guān)于中國的問題：大學(xué)生真的可以自由選擇專業(yè)嗎？農(nóng)民真的能進城打工？地鐵真的那么擠？

我一一回答，同時小心避開可能敏感的話題。但她似乎并不在意，聽我講述時眼睛亮晶晶的，像在聽童話故事。

“在中國，像你這個年紀的女孩都在做什么？”我問。

她想了一會兒：“結(jié)婚，生孩子，努力工作。和朝鮮一樣?！?/p>

“但你們不能隨便出國旅游，不能……”

“我們有國內(nèi)旅行，”她打斷我，“去元山、去妙香山。我們的人民很幸福?！?/p>

這話聽起來像背誦課文，但她的表情是真誠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她真的相信這個說法。

第二瓶大同江啤酒下肚后，她的話多了起來。她說起自己的家庭——父親是中學(xué)教師，母親在紡織廠工作，弟弟正在服兵役。她說起自己的夢想：學(xué)好中文，以后也許能去外貿(mào)部門工作。

“那你為什么選擇當(dāng)導(dǎo)游？”我問。

“因為可以見到外面的人，”她脫口而出，然后立刻補充，“可以展示我們國家的美好?！?/p>

這時，她的手機響了。不是鈴聲，是震動。她看了一眼屏幕，臉色微變。

“我得走了?！彼蝗徽酒饋怼?/p>

“才十點半……”

“規(guī)定?！彼喍痰卣f，已經(jīng)拿起外套，“謝謝你的晚餐。”

她離開得如此匆忙，連再見都沒說清楚。我獨自坐在那里，看著桌上幾乎沒動的烤肉，感到一陣茫然。

回到房間后，我怎么也睡不著。凌晨一點，手機突然收到一條短信——在朝鮮，外國人的手機只能收不能發(fā)。短信是英文的：“明天同樣的時間，帶你的朋友一起來。請也邀請李慧珍。不要回復(fù)這條消息?！?/p>

李慧珍是我們團的另一位導(dǎo)游，三十出頭，總是一臉嚴肅，負責(zé)“監(jiān)督”金英愛的工作。團里沒人喜歡她，我們私下叫她“監(jiān)視器”。

第二天參觀主體思想塔時，我故意落在隊伍最后，走到李慧珍身邊。

“李導(dǎo)，昨晚的烤肉很好吃，可惜金導(dǎo)有事提前走了。今晚我們想正式邀請您二位一起用餐，算是感謝這幾天的照顧。”

她看了我三秒鐘，眼神像在評估風(fēng)險。

“可以，”她終于說，“但必須在酒店餐廳，不能去外面。九點半，不要遲到?！?/p>

當(dāng)晚九點二十五分，我?guī)е械臄z影師小陳提前到餐廳。小陳緊張得一直擦汗：“哥，這會不會惹麻煩？”

“麻煩已經(jīng)惹了，”我說，“現(xiàn)在只能往前走?！?/p>

她們準時出現(xiàn)。金英愛又穿了那件灰色連衣裙，李慧珍則是一身深色套裝，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顆。四人座的桌子，她們自然地坐在同一邊，我和小陳坐在對面。

最初的二十分鐘像外交談判。李慧珍主導(dǎo)談話，問我們在中國的職業(yè)、家庭背景、對朝鮮的印象。每個問題都像在收集情報，每個回答都被她仔細分析。

但烤肉的煙霧和啤酒的泡沫慢慢融化著界限。吃到第三盤時，李慧珍解開了領(lǐng)口的第一顆扣子。金英愛則完全放松下來，甚至和小陳開起了玩笑。

“你們朝鮮姑娘都像你們這么漂亮嗎？”小陳大膽地問。

李慧珍笑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霸谖覀兂r，美麗的標準不是外表，是對祖國的忠誠和對人民的愛?！?/p>

標準答案。但她說這話時，眼睛彎成了月牙。

午夜時分，餐廳只剩下我們一桌。服務(wù)員在遠處打瞌睡，窗外的平壤一片漆黑。金英愛突然問：“能給我看看你家人的照片嗎？”

我翻出手機相冊：父母在海南旅游的照片，妹妹的大學(xué)畢業(yè)照，還有我家那只胖貓。

“你的家人……看起來很幸福?！崩罨壅漭p聲說。

“你們家人呢？”小陳問。

金英愛和李慧珍對視一眼。這是今晚第一次，我看到她們之間有一種無聲的交流。

“我的父親十年前去世了，”李慧珍平靜地說，“煤礦事故。國家照顧了我們?nèi)遥也拍苌洗髮W(xué)，當(dāng)導(dǎo)游?！?/p>

“我的弟弟在邊境服役，”金英愛說，“我已經(jīng)兩年沒見到他了?！?/p>

空氣突然沉重起來。我想轉(zhuǎn)移話題，但小陳已經(jīng)問出了那個我們都想問的問題：

“你們覺得……朝鮮以后會改革開放嗎？像中國一樣？”

時間凝固了。

李慧珍放下筷子，用餐巾慢慢擦嘴。金英愛低頭盯著自己的手。

“改革……開放？”金英愛抬起頭，眼神清澈而困惑，“我們現(xiàn)在不就在開放的環(huán)境中交談嗎？”

這個回答如此自然，如此真誠，讓我一時語塞。我意識到，對她來說，“開放”不是經(jīng)濟政策，不是國門開關(guān)，而是此時此刻——能和外國人坐著吃飯聊天，這就是她的“開放”。

李慧珍接話了，聲音很輕但清晰：“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路。我們朝鮮走的是自主的道路。也許你們覺得我們封閉，但我們覺得……”她停頓了一下，尋找合適的詞匯，“我們覺得安全?！?/p>

安全。這個詞像一塊石頭落入水中。

那天晚上我們聊到凌晨一點。聊音樂——她們喜歡朝鮮的革命歌曲，但也偷偷聽過中國流行音樂；聊電影——她們看過《賣花姑娘》無數(shù)次，問我《泰坦尼克號》是不是真的那么感人；聊愛情——金英愛臉紅著說她還沒談過戀愛，因為“要先為祖國做貢獻”。

最后告別時，李慧珍握了握我的手：“謝謝你們的晚餐。今晚的談話……請不要告訴其他人?！?/p>

她的眼神里有懇求，也有警告。

回到房間，小陳興奮地說：“哥，咱們這經(jīng)歷能吹一輩子！”

我卻感到一陣莫名的沉重。打開手機相冊，翻到偷拍的一張照片——烤肉煙霧中，金英愛和李慧珍并肩坐著，一個在笑，一個在沉思。她們身后，餐廳墻壁上掛著金日成和金正日的畫像，正溫和地注視著一切。

我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然后按下了刪除鍵。

第二天行程照舊。金英愛和李慧珍又變回了那個完美的導(dǎo)游組合：一個活潑開朗，一個嚴肅認真。她們像從未和我們共進晚餐一樣，像從未在深夜聊過愛情與夢想一樣。

只是在參觀金日成廣場時，金英愛經(jīng)過我身邊，用只有我能聽見的聲音說：“昨晚的烤肉，很好吃?！?/p>

然后她繼續(xù)向前走，舉起導(dǎo)游旗：“各位請往這邊，接下來我們要參觀的是人民大學(xué)習(xí)堂……”

離開朝鮮的那天，在平壤火車站，李慧珍代表導(dǎo)游組致辭。她說了一堆祝福的話，最后加了一句：“希望你們記住朝鮮人民的友誼，也尊重朝鮮人民的選擇?！?/p>

火車開動時，我透過車窗看見她們并肩站在站臺上，揮手告別。陽光照在她們的制服上，反射出耀眼的光。那一刻我突然想：

也許對她們來說，昨晚的晚餐不是一次越界，而是一次安全范圍內(nèi)的探險。在劃定好的圓圈里，她們盡可能向外伸手，觸摸世界的邊緣，然后在太陽升起前，回到圓圈中心。

而我們這些外來者，帶著自以為是的同情和好奇，其實從未真正理解那個圓圈的重量。

列車駛過鴨綠江大橋，手機信號恢復(fù)的瞬間，幾十條消息涌進來。我打開微信，看著那些熟悉的名字和頭像，突然覺得無比遙遠。

小陳正在興奮地發(fā)朋友圈：“朝鮮奇遇記！和美女導(dǎo)游深夜暢談！”

我想了想，回復(fù)他：“把照片刪了吧。有些經(jīng)歷，留在記憶里就夠了。”

他發(fā)來一個問號。

我沒再解釋。

窗外，中國的土地在陽光下舒展。高樓、廣告牌、車流、人群——一個喧囂而自由的世界。

但我的腦海里，仍然是平壤那間深夜的烤肉店，是兩個穿著制服的姑娘在煙霧中模糊的臉，是那個問題在空氣中懸浮的軌跡：

“我們現(xiàn)在不就在開放的環(huán)境中交談嗎？”

也許，開放從來不是單向的。當(dāng)我們審視她們時，她們也在審視我們。而兩種目光之間，隔著的不是一條江，而是一整個世界的重量。

火車加速，將邊境線甩在身后。我閉上眼睛，讓黑暗降臨。

在黑暗中，我仿佛又聞到了烤肉的香味，又聽見了那個輕柔的聲音：

“謝謝你們的晚餐。今晚的談話……請不要告訴其他人?！?/p>

我永遠不會告訴任何人。

有些秘密，注定要跨過邊境線，沉入記憶的江底。

而江水永遠向前流，從不停留，從不同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