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平原被鎖進(jìn)寧古塔死牢的消息傳到平遙那天，常玉兒正在晉大奶奶的佛堂里抄《金剛經(jīng)》，燭火猛地一跳，晉大奶奶撥著佛珠，那聲音比窗外的雪還要冷，玉兒，你真想救他，就得先把自己嫁出去。

這句話，像根釘子，直接釘進(jìn)了常玉兒的脊梁骨，她一抬頭，就看見佛龕里那尊金漆菩薩低著眉眼，跟晉大奶奶一個(gè)樣，慈悲里頭全是算計(jì)。

三天之后，山西“老八家”票號連夜開出了一張三十萬兩的銀票，收款人寫的是寧古塔副都統(tǒng)恒瑞，銀票背面就一行小字，“換古平原一條命”，落款沒用印章，是常玉兒用血寫的一個(gè)“玉”字，看著就像一瓣凍在雪里的梅花。

恒瑞錢是收了，可還是搖頭，說這是朝廷要犯，得有兩江總督跟軍機(jī)處一塊兒簽字才能松開鏈子，消息傳回來，晉大奶奶就淡淡說了一句，那就再送一條命給他墊背。

當(dāng)天晚上，徐三就被推進(jìn)了牢房。

徐三是古平原在關(guān)外認(rèn)識的馬幫兄弟，臉上那三道刀疤，全是為了替古平原擋刀留下的，他一聽說古平原被判了“私通義軍”，二話沒講，揣了把短刀就往京城趕，本想劫法場，結(jié)果在永定門外就被晉大奶奶的人給“請”走了，想救古平原，行啊，你先去頂他的罪名，晉大奶奶的條件給得干脆，只要徐三認(rèn)下“私運(yùn)軍火”的罪，古平原就能降成“失察”，流放變成監(jiān)禁，以后還有翻身的機(jī)會。

徐三聽完笑了，笑起來刀疤跟裂開的土地似的，我這條命是古老板給的，還給他，劃算，畫押那天，他提了個(gè)要求，要見古平原一面，牢里油燈昏黃，古平原隔著木柵欄攥住他的手，就說了一句話，兄弟，我?guī)慊鼗罩?，徐三搖搖頭，塞給他一包炒青豆，嫂子炒的，路上吃，別欠我的，欠嫂子的，第二天，徐三就在菜市口被吊死了，罪名是“通敵”，連口棺材都沒有。

京城雪停那天，古平原戴著四十斤的鐵枷走出了寧古塔，一抬頭就看見常玉兒裹著白狐裘站在風(fēng)口，她遞給他一張紅紙，上面是婚書，蓋著山西常氏和晉家的大印，想活，就簽字，不簽，就回牢里等著明年秋后問斬。

古平原盯著那個(gè)“晉大奶奶”的朱印，一下子全明白了，徐三用命換他出獄，晉大奶奶用婚書換他入局，他要是娶了常玉兒，就成了山西票號的女婿，以后走南闖北，老八家的銀子，人脈，把柄，就全拴在他腳脖子上了，原來我這條命，就值三十萬兩銀子再加一紙婚約，古平原笑出了聲，那笑聲比哭還難聽，可還是咬破了指尖，按下了手印。

回山西的路上，常玉兒親自趕車，雪深得能沒了膝蓋，她甩鞭子的手背都裂開了口子，血珠子滾在雪里，像一串紅色的朱砂，古平原靠在車壁上，輕聲問，值得嗎，常玉兒沒回頭，只是揚(yáng)了揚(yáng)鞭子，過了好半天，她才背對著他說，我五歲那年，我爹被朝廷砍了頭，是晉大奶奶把我抱進(jìn)票號，喝粥長大的，她教我的第一筆賬就是人情債，要用血來還，我欠她的，你欠徐三的，我們倆算扯平了。

車輪碾過雁門關(guān)，古平原回頭望了一眼，寧古塔那個(gè)方向的黑煙還沒散干凈，那是徐三的斷頭火，也是晉大奶奶給他點(diǎn)的**“長命燈”**，那燈芯里燒的不是油，是徐三的骨血，逼著他只能往前走，一步都不敢停。

半年后，古平原在平遙開了“裕泰和”分號，門楣上那幾個(gè)金字是晉大奶奶親手寫的，開張那天，她拄著鳳頭拐杖，當(dāng)著滿堂商賈的面宣布，從山西到徽州，十三個(gè)省的碼頭，凡是我晉常兩家的茶貨，都由古平原一個(gè)人拍板，掌聲跟打雷一樣，古平原卻聽見自己骨頭里“咔”的一聲，那是枷鎖合攏的聲音，比鐵還冷。

夜深了，他一個(gè)人走到票號后巷，給徐三燒了一包青豆，火光舔著紙，豆子的香味混著焦糊味，他低聲說，兄弟，再等等，等我攢夠了三十萬兩，連本帶利，給你買塊地，立個(gè)碑，背后忽然傳來腳步聲，是晉大奶奶，她的嗓音像砂紙磨著銅鑼，別算了，徐三的命，已經(jīng)開始生利息了，你每走一趟貨，每賣一片茶，他的利錢都在里頭，古平原握緊了拳頭，指節(jié)都發(fā)白了，可最終還是沒有回頭。

臘月二十三，常玉兒在喜房里等他，紅燭燒得正旺，她掀開蓋頭，說的第一句話卻是，古大哥，晉大奶奶說，明年春茶上市，要你走一趟安慶，把李萬堂的“胡玉美”招牌給擠垮，古平原盯著她眼角的烏青，那是連夜盤賬留下的印子，他忽然就明白了，眼前這個(gè)女人，早不是當(dāng)年在徽州河邊放紙船的那個(gè)玉兒了，她是晉大奶奶親手養(yǎng)大的“算盤珠子”，撥一下，就動一下，他伸手想去摸摸她的臉，手卻停在了半空，轉(zhuǎn)而替她摘下了鳳冠，睡吧，明天還要早起點(diǎn)貨，常玉兒一把抓住他的袖口，聲音都在發(fā)顫，你恨我嗎，古平原吹滅了蠟燭，在黑暗里回了一句不相干的話，徐三怕冷，明天給他捎件棉襖。

窗外，雪又下起來了，像無數(shù)的紙錢，蓋住了從山西到徽州的山山水水，古平原知道，從今往后，他走的每一步，腳下都踩著徐三的命，踩著晉大奶奶的算盤，還有常玉兒用血寫的那張婚書，雪地上，兩串腳印并排著，卻永遠(yuǎn)也合不到一條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