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6年深秋，于琿春黑頂子的荒野里，吳大澂用靴尖踢開一截朽爛的松木，對著俄方勘界官巴拉諾夫冷笑，言若那是你們俄國莫斯科的界碑，怎可用爛樹樁來充數(shù)，而泥土下露出的半截腐木乃是沙俄私移的界樁，二十年來這種“會走路”的界碑已經(jīng)蠶食中國邊境好幾百里。這場持續(xù)五個月的勘界較量，最終靠著《琿春東界約》收回了327平方公里土地。條約墨跡還沒干，吳大澂就連夜上書醇親王，稱俄國人雖然答應江海通航，可是烏字碑沒了，怕成了空想。果然一百三十年后，琿春防川的觀光客還只能隔著圖們江望著日本海，江口那座7米高的俄朝鐵路橋如同鐵索似的鎖住了條約紙面上的通航權(quán)。

說來頗為諷刺，江蘇那地方的文官吳大澂剛到新疆的時候，做了兩件破格的事情。他談判的手段在晚清外交里都算是少見的，一是將琿春八旗兵操練場改為火器靶場，還自己試射德國克虜伯炮。二是派人潛入俄占區(qū)拓印同治年間的舊界圖，用牛皮紙襯著，用湘繡的方式裱糊，遇水就能顯出隱形墨線。最為絕妙的是跟巴拉諾夫?qū)χ艜r展開一幅長卷，竟然是俄方失蹤多年的《北京條約》滿文章附件，上面還朱批標著“土字碑至?？谌餁w中方”，原來他通過俄國東方學者弄來沙皇檔案館殘卷，這一下使得俄代表當場摔了煙斗?？删鞯乃降讻]有堵住所有漏洞，條約第四款雖說“中國船只出入圖們江口俄不得阻”，但沒有規(guī)定橋梁高度、航道疏浚這些實操的細則，俄方談判秘書私下還得意地記下“中國人要面子，我們要繩子”

我認為通航權(quán)出現(xiàn)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烏字碑”消失了，按照《中俄北京條約》原先規(guī)定的界碑順序應到“烏字碑”結(jié)束，要是這座碑存在的話中國原本能夠獲得15公里的罕奇海岸岸線，但是在1886年勘界的時候俄方強硬地聲稱“烏字碑讓洪水沖沒了”，吳大澂派人暗中查了三個月，竟然在俄軍馬廄下邊發(fā)現(xiàn)了碑座殘石，原來是沙俄早把碑文磨掉改成拴馬樁了，這種地理標記的缺失如同買房忘記過戶地契一樣，后來蘇聯(lián)建橋的時候直接宣稱“江口三公里內(nèi)沒有中國標識”，將法律權(quán)利強行弄成歷史懸案

1955年“限高橋”那招陽謀真就掐住了圖們江的咽喉。蘇聯(lián)借著“援建朝鮮”在江面最窄處架設鐵路橋，橋洞高度特意弄成只能讓小漁船通過的7米，橋墩布局更為絕妙，三個通航孔錯位排列，大型船只要想轉(zhuǎn)向必定準撞橋墩。當年參與設計的蘇聯(lián)工程師沃羅寧晚年的回憶錄里說上級要求“讓中國人看得見海卻進不去”，還測算超200噸的船只別想通過。這比直接毀約還要狠毒，既保留著條約的面子，又抽走了現(xiàn)實的里子

或許可以如此來看，圖們江的困境其實是陸權(quán)和海權(quán)千年博弈的又一次上演?，q春本地漁民那句老話“江海相連，心隔重山”，難道僅僅是說地理？2015年俄方歸還春化鎮(zhèn)4.7平方公里土地的時候，特意把界碑立在臨江峭壁之上，碑文就著重提及“陸地歸屬”，對江權(quán)只字未提。這種“還地鎖江”的策略，與清代沙俄“讓草場占水源”的做法是同一個路數(shù)。

2024年普京訪朝后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俄朝突然宣布合作重建圖們江橋，新方案稱橋高要增至18米?？墒乾q春口岸的老關(guān)員拿著圖紙直搖頭，稱江水年年淤沙，不挖航道橋再高也是白費力氣。他辦公室墻上掛著1992年中俄朝三方勘界的照片，那時候江心測出的水深還有3米，現(xiàn)在不到1米了，自然因素和人為因素一起起作用，比任何條約都更能夠改變江山的模樣

黃昏時分，防川望海閣處常見攝影愛好者支起長焦鏡頭拍攝日本海的晚霞。紅色觀景臺底面有大大的國境線示意圖，箭頭從圖們江指向海洋，到橋處便停住。有次聽到游客問導游“這是不是史上最憋屈的觀景臺”，導游笑著指向遠處江鷗說看它們從俄境飛到朝境，翅膀一扇就過了三國，生靈比人自由，因為不識字的墨線所劃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