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6月25日傍晚，湘中山雨欲來卻遲遲未落，悶熱像一張濕漉漉的網罩著韶山沖。村口突然傳來汽車馬達聲，車燈劃破暮色，鄉(xiāng)親們一眼認出那輛掛著京字牌照的吉姆車——毛主席真回來了。槍聲沒有，鑼鼓也沒有，只有稻田里此起彼伏的蛙鳴，像在替整個山村壓抑不住地低聲歡呼。

車一停穩(wěn)，毛主席推門而下，并未久留村口寒暄，而是徑直走向南岸大塘邊。他瞇眼望了望對岸老屋的屋脊，又望了望云頭，低聲說了句：“三十二年，眨眼?！迸阃藛T不敢打擾，只能跟上。夜風里，稻香混著泥土味，傳進他的鼻腔，像舊友拍肩那樣直接，讓人心里一酸。

第二天還不到五點，天邊剛泛魚肚白，毛主席已提鞋出門。大家以為他要先回故居，其實不然。他抄小路，向后山疾行，要給父母墳上添土。一路荊棘，他揮手撥開，汗珠順著鬢角直往下滴。墳前，隨行警衛(wèi)遞上幾支剛折的松枝。主席輕輕放好，鞠躬三次，低聲道：“前人辛苦，后人不敢忘。”短短九字，沒有慣常的排比，卻讓在場的人鼻頭發(fā)酸。

下山途中，他又轉向祖廟毛震公祠。祠堂重修過，粉墻青瓦十分簇新，可神龕卻空得滲人。主席抬頭四顧，問得直截了當：“栗木祖牌呢？”陪同干部略帶自豪地回答：“燒掉了，破除迷信?！睕]想到一句話剛落地，就迎來一聲沉喝：“這樣有得柴燒？”空氣瞬間凝固。主席頓了頓，語速放緩卻更有力，“菩薩可以不要，迷信是要斗，可烈士的墓、祖宗的牌位，那是歷史，也是紀念，誰給你們權力一把火全燒？”

祠堂外，風吹動杉樹沙沙作響，像老祖宗在嘆息。干部愣在當場，額頭滲汗。主席并未再責難，只對著空墻再行三鞠躬，這一次，他連同被燒毀的木牌和那些犧牲的鄉(xiāng)親一并緬懷。鞠躬完，他轉身時輕輕一嘆：“迷信打倒，記憶不能燒光?！边@句話后來在韶山干部中口口相傳，成了警句。

當晚的小酌，沒有排場，四張八仙桌拼在一起，僅擺土雞、辣椒和一壺自家釀米酒。主席舉杯環(huán)顧，發(fā)現(xiàn)多了幾個青年，便笑問：“你們是誰家的伢子？”青年靦腆地站起，“我是毛家灣石匠的孫子?！敝飨c頭：“好，好，石匠的孫子。石頭打得好，屋基牢。”寥寥數(shù)語，場面頓時活分起來。有人好奇追問干娘一事，小姑娘被推出來壯膽：“主席爺爺，您的干娘是哪位？”主席哈哈大笑，指著遠處山坳：“石觀音。那塊石頭看著我長大。”一句玩笑，一份深情，席間笑聲連連。

酒至微醺，他放下杯，忽而嚴肅起來。燈泡昏黃，他的影子投在墻上，像仍在外面征戰(zhàn)的年輕自己?！岸嗄昵罢f過，革命不成不回家，如今回來了，但革命遠未完成。記住，土地是人民的，江山也是人民的。”沒有振臂高呼，卻比任何口號都扎心。鄉(xiāng)親們端著粗瓷碗，默默點頭，鼻子發(fā)酸，酒下肚溫熱又難受。

后面的幾天，他在韶山并未多作停留。6月28日清晨，準備離開時他忽然步入客廳，環(huán)視四壁，摸了摸木椅扶手，又喝下一盞冷茶，才緩緩起身：“還是得走，身不由己?！边@句話不是感慨命運，而是對職責的認定。車子出發(fā)，輪胎碾過石子土路，揚起塵。主席隔著車窗回望故居，目光久久未移。

五十年代末，全國上下大興破除迷信之風，有人借機大呼小叫搞“一刀切”。毛主席此番回鄉(xiāng)，其實給出了一個更穩(wěn)當?shù)某叨龋盒叛隹煞穸?，記憶必保存。烈士墓承載犧牲，祖宗牌守護血脈，兩樣都是民族根系。若全部付之一炬，青史難免出現(xiàn)缺口。

1974年赴長沙治眼疾，他坐車過湘江大橋，車窗緊閉。江風掀不起車簾，他卻依舊目不轉睛地盯著江面。同行者記得，他眼眶明顯泛紅。那天晚上，老人語氣平常地提起滴水洞：“想再去住幾天，順便上山培培土。”此愿終究未能實現(xiàn)。

1959年那場怒斥，被不少干部寫進筆記，也被更多百姓記在心頭。廟堂之高，江湖之遠，如何區(qū)分迷信與紀念、愚昧與記憶，這一嗓子喊得透徹：柴可燒，牌不可毀；觀念可新，血脈要續(xù)。如今韶山山谷里，祠堂重新供上了革命烈士的木牌。木質簡陋，卻被擦得錚亮。老人指給孫輩看：“當年主席就是在這堵墻前鞠躬。”孩子們睜大眼，好奇又敬畏?；鹣ㄒ院?，煙散盡，可故事還在，一代又一代地講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