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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躲進老街鐘表店,滿屋停擺座鐘突然敲響,指針全指向兩點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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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雨夜我本不該拐進那條老街的。

電動車在深秋的冷雨里突然熄火,儀表盤徹底暗下去時,我正站在拆遷區(qū)的邊緣。

四周是封死的卷簾門和腳手架,雨水順著褪色的“拆”字往下淌。

只有街角最深處,一點昏黃的光從玻璃窗里滲出來。

那是“永時鐘表店”,招牌上的金字已經(jīng)斑駁得只剩輪廓。

我推著車往那點光走去,雨衣在風里獵獵作響。

店門虛掩著,門縫里飄出舊木料和機油混合的氣味。

正要敲門時,我瞥見了店內(nèi)景象——整整一面墻的座鐘,至少二十幾座,從落地大鐘到小臺鐘,各種樣式。

所有指針都停在同一個位置:2點29分。

我的手停在半空。就在那時,店里傳來老人沙啞的聲音:“門沒鎖。”

后來我常想,如果那晚我轉(zhuǎn)身離開,一切是否會不同。但命運就像這些停擺的鐘,看似靜止,內(nèi)部的齒輪卻早已咬合轉(zhuǎn)動。

我推開了門。



01

雨水順著雨衣邊緣滴落在褪色的木地板上。

店里比外面看起來更擁擠。

玻璃柜臺里擺滿了各式手表懷表,墻壁掛滿齒輪和發(fā)條作裝飾。

最引人注目的是北墻那排座鐘,從天花板一直到墻腳,像沉默的衛(wèi)兵。

“修車?”老人從柜臺后抬起頭。

他大約七十多歲,灰白頭發(fā)梳得整齊,穿著深藍色工裝圍裙。

右腿行動時有些微跛,但動作依然利落。

工作臺上攤開著一只懷表,細小零件在放大鏡下泛著銅光。

“電動車突然壞了?!蔽夷税涯樕系挠晁?,“雨太大,想借地方躲躲?!?/p>

老人點點頭,視線又回到懷表上。他拿起鑷子,夾起一粒米粒大小的齒輪,手腕穩(wěn)得不像這個年紀的人。

我脫下濕透的雨衣,環(huán)顧四周。座鐘們依然靜止在2點29分??拷T口那座棗木落地鐘最顯眼,鐘面是手繪的日月星辰,玻璃罩上一點灰塵都沒有。

“這些鐘……都不走了?”我試探著問。

老人手頓了頓?!班拧!?/p>

“為什么不修?”

他沒有立刻回答。放大鏡下,齒輪被輕輕放進懷表機芯。過了半晌,才說:“修不好了?!?/p>

門外傳來汽車駛過積水的聲音。老人突然抬頭,眼神銳利地掃向門口,那瞬間他全身緊繃得像受驚的動物。等聲音遠去,他才慢慢松弛下來。

“您怕有人來?”我問。

“怕吵?!彼喍痰卣f,合上懷表表蓋,“鐘表喜靜?!?/p>

我走到那座棗木鐘前。透過玻璃,可以看見銅質(zhì)鐘擺靜止在最低點。鐘面右下角有一行小字:贈愛子明軒,八歲生辰。字體已經(jīng)有些模糊。

“這鐘很漂亮?!?/p>

“別碰它?!崩先说穆曇敉蝗蛔兊蒙?。

我收回手。氣氛有些尷尬,只好轉(zhuǎn)移話題:“我叫董偉誠,在附近送外賣。今天最后一單超時了,客人給了差評。”

“差評。”老人重復這個詞,像在品味什么,“時間過了就是過了,改不了。”

他站起來,跛著腿走到墻邊,從抽屜里拿出工具。動作間我注意到他左手小指缺了一截,傷口已經(jīng)愈合成光滑的肉球。

“您一個人看店?”

“五十二年了?!彼f,“以前我父親看,后來我看?!?/p>

雨聲漸漸小了。我看了眼手機,晚上九點十七分。電動車得明天才能找人來修,這里離我租的房子還有四公里。

“我能坐會兒嗎?等雨小點就走?!?/p>

老人指了指柜臺邊的舊藤椅。我坐下時,藤條發(fā)出吱呀的呻吟。店里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還有老人修理懷表時金屬的輕微碰撞。

那些停擺的座鐘在昏黃燈光下投出長長的影子。

每一座的指針都精確地停在2點29分,分秒不差。

02

第二天下午,我提著修車鋪老板給的備用電池回到鐘表店。

雨停了,但天色依然陰沉。老城區(qū)這些待拆遷的街道白天也少見人影,只有流浪貓在瓦礫堆里翻找食物。

店門關(guān)著,但沒上鎖。我推門進去時,風鈴發(fā)出清脆聲響。

蔣家興——這是我從店門口營業(yè)執(zhí)照上看到的名字——正站在梯子上,擦拭一座掛鐘。聽見聲音,他低頭看了一眼,又繼續(xù)手里的活兒。

“蔣師傅,昨天謝謝您?!蔽野岩淮鼰岚臃旁诠衽_上,“路過買的,您嘗嘗?!?/p>

他慢慢從梯子上下來,動作因腿腳不便而顯得謹慎。落地后,他看了看包子,又看了看我。

“車修好了?”

“換了塊電池,能撐一陣?!蔽艺f,“您吃午飯了嗎?”

他搖頭,洗了手,拿起一個包子。

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細細咀嚼。

我趁機觀察這間店——昨天沒注意,柜臺后面還有個小門,虛掩著,能看到通往二樓的木樓梯。

“您住店里?”

“樓上?!彼f,“下面開店,上面住人,幾十年了?!?/p>

包子吃完,他泡了兩杯茶。茶葉是廉價的茉莉花茶,但泡得認真。我們坐在藤椅上,茶香混著機油氣,有種奇特的協(xié)調(diào)感。

“昨天您說,這些鐘修不好了?!蔽铱粗桥抛?,“是零件找不到嗎?”

蔣師傅端著茶杯,目光落在那些鐘上。他的眼神很復雜,像在看老友,又像在看傷口。

“有些東西壞了,就不是零件的問題?!?/p>

“比如呢?”

他沒回答,起身走到棗木座鐘前。伸出手,指尖懸在玻璃罩上方幾厘米處,最終還是沒有觸碰。

“這鐘是我兒子八歲時送的?!彼蝗徽f,“他挑的樣式,說喜歡上面的星星?!?/strong>

我等著下文,但他沉默了。店里只有舊式掛鐘的滴答聲——我這才發(fā)現(xiàn),整間店只有墻上那只圓形掛鐘在走,其他所有座鐘都是靜止的。

掛鐘的指針指向下午兩點十分。

“您兒子……”我小心地問,“現(xiàn)在在哪兒?”

蔣師傅轉(zhuǎn)過身,臉上的皺紋在陰影里顯得更深?!白吡??!?/p>

這個詞他說得很輕,但我聽出了重量。我沒再追問,低頭喝茶。茶有些燙,舌尖微微發(fā)麻。

“你常在這片送外賣?”他換了個話題。

“嗯,老城區(qū)單子多,都是不想出門的老人家?!蔽艺f,“歷史系畢業(yè)半年了,工作還沒著落,先送著過渡?!?/p>

“歷史?!彼貜偷?,“研究過去的事。”

“研究時間留下來的東西。”我說,“和您修表有點像,都是和時間打交道?!?/p>

他難得地笑了笑,笑容很淺,轉(zhuǎn)瞬即逝?!安灰粯?。我修的是機械,你們研究的是人心?!?/p>

門外傳來腳步聲。蔣師傅立刻警覺起來,身體微微前傾,像在辨別什么。腳步聲經(jīng)過門口,漸漸遠去,他才松弛下來。

“您好像很緊張有人來?!蔽艺f。

“最近常有不該來的人?!彼f著,走到門口,透過玻璃往外看。街上空蕩蕩的,只有風卷起地上的落葉。

“拆遷辦的人?”

他轉(zhuǎn)頭看我,眼神里有詢問。

“我看到墻上貼的通知了?!蔽抑噶酥搁T外電線桿,“這一片月底前要清空?!?/p>

蔣師傅的臉沉下來?!八麄儊磉^三次了?!?/p>

“您不打算搬?”

“搬不了。”他說得很干脆,像在陳述事實,“時間還沒到。”

“什么時間?”

他沒有回答,而是走到工作臺前,拿起那只修好的懷表。擰緊發(fā)條,表面發(fā)出細微的噠噠聲。他把表貼到耳邊聽了聽,滿意地點點頭。

“修好了?”我問。

“暫時好了?!彼f,“時間的事,沒有永遠的完好?!?/p>

我把茶杯放回柜臺,準備離開。走到門口時,回頭看了一眼。

北墻那座棗木鐘的鐘面上,日月星辰的圖案在昏光下泛著柔和的色澤。指針依然停在2點29分,像在等待什么永遠不會到來的時刻。

蔣師傅站在柜臺后,身影在滿屋靜止的鐘表間顯得格外孤獨。

風鈴又響了,我走出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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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第三天我特意買了兩人份的午飯。

蔣師傅看到飯盒時愣了愣,但沒拒絕。我們坐在柜臺后面吃,他吃得很安靜,我則絮絮叨叨說著送外賣的見聞。

“今天遇到個老太太,住六樓沒電梯,點了五公斤大米?!?/p>

“您可以不送?!彼f。

“超時扣錢更多?!蔽铱嘈?,“而且她腿腳不好,兒子在外地?!?/p>

蔣師傅夾菜的手頓了頓?!八啻竽昙o?”

“七十多了吧,頭發(fā)全白了?!?/p>

他點點頭,繼續(xù)吃飯。吃完后,他主動洗了飯盒,動作慢而仔細。水流聲里,他突然說:“我母親也是一個人住到最后的?!?/p>

我擦柜臺的手停下來。

“那時候我每天中午回去給她做飯?!彼粗鳎昂髞硭吡?,我就再也沒中午回去過?!?/p>

“您妻子呢?”

“早走了?!彼f得平淡,“病死的,三十年前?!?/p>

三十年前。我心里算了算,那大概是他兒子“走了”前后的事。雙重打擊,難怪他守著這間店不愿離開。

傍晚我去還飯盒時,店里來了客人。是個六十多歲的男人,穿著老式中山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他站在柜臺前,正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掏出什么。

蔣師傅看見他,點點頭,沒說話。

男人掏出的是一只銀殼懷表,表鏈已經(jīng)發(fā)黑。他用絨布仔細擦拭表殼,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嬰兒。擦了好幾分鐘,又把表貼到耳邊聽。

整個過程里,他沒看柜臺里的其他表,也沒看墻上那些座鐘。事實上,我發(fā)現(xiàn)他有意識地避開視線接觸那些鐘。

“還是不走?”蔣師傅問。

男人搖頭,把懷表收回懷里?!白吡瞬殴帜?。”

兩人之間有種奇怪的默契,不需要多余的話。

男人付了錢——不是修表的錢,更像是“保管費”——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走到門口時,他遲疑了一下,回頭看了眼北墻的座鐘。

那一瞬間,他臉上閃過我無法解讀的表情。

像恐懼,又像愧疚。

門關(guān)上了。蔣師傅盯著門口看了很久,才低頭記賬。

“那位是常客?”我問。

“曾德才?!笔Y師傅說,“每周三下午來,三年了?!?/strong>

“每次都擦那只表?”

“每次都擦,從不讓修?!?/p>

我想起曾德才避開座鐘的視線?!八孟瘛惶矚g鐘?”

蔣師傅的筆停在賬本上。他抬起頭,目光穿過鏡片落在我臉上。“不是不喜歡,是不敢看?!?/p>

“為什么?”

他沒有回答,而是合上賬本,走到北墻前。

這次他打開了棗木座鐘的玻璃罩,用絨布擦拭鐘面。

動作極其輕柔,指尖拂過那行“贈愛子明軒”的小字時,微微顫抖。

“小董?!彼蝗徽f,“你相信時間會停止嗎?”

我被問住了?!拔锢砩喜豢赡馨??!?/p>

“不是物理。”他說,“是這里?!?/p>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那天我在店里待到很晚,幫蔣師傅整理倉庫。閣樓里堆滿了舊鐘表的零件和工具,還有成箱的舊書?;覊m在燈光下飛舞,每一口呼吸都帶著歲月的味道。

晚上十一點,我準備離開時,蔣師傅叫住我。

“以后晚上別來了?!彼f。

“夜里這條路不安全。”他頓了頓,“特別是雨天?!?/p>

我答應(yīng)下來。走出店門,回頭看了一眼。蔣師傅站在柜臺后,正抬頭看著那些座鐘。燈光把他影子拉得很長,投射在靜止的鐘面上。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他看的不是鐘,而是困在時間里的什么東西。

04

周三下午,我又見到了曾德才。

雨從中午開始下,不大,但綿綿不絕。曾德才推門進來時,肩頭濕了一片。他還是那身中山裝,懷里緊緊捂著什么東西。

蔣師傅在修一只鬧鐘,抬頭看了一眼,繼續(xù)手里的活兒。

曾德才走到柜臺前,小心翼翼掏出懷表。絨布已經(jīng)準備好了,他開始重復上周的動作:擦拭、聆聽、沉默。

我坐在藤椅上假裝看手機,實際在觀察他。

這個男人身上有種緊繃感,每次門外有車經(jīng)過,他都會輕微哆嗦。

擦拭懷表時,他的嘴唇無聲地動著,像在念叨什么。

“曾先生?!蔽医K于開口。

他嚇了一跳,懷表差點脫手。穩(wěn)住后,他警惕地看著我。

“我是蔣師傅的朋友?!蔽艺f,“常來幫忙?!?/p>

他點點頭,神色稍緩?!澳贻p人很少來這種老店了?!?/p>

“我喜歡老東西。”我說,“歷史系的?!?/p>

“歷史?!彼貜瓦@個詞,苦笑了下,“歷史都是債?!?/p>

蔣師傅在柜臺后敲了敲桌子。曾德才立刻閉嘴,低頭繼續(xù)擦表。氣氛變得尷尬,我只好起身去整理貨架。

貨架上有很多舊表,標簽上寫著收購日期。最早的一塊是1978年,比我的年齡還大。表殼已經(jīng)氧化,但表盤干凈,顯然經(jīng)常擦拭。

“這些都是蔣師傅修好的?”我問。

“有些是,有些修不好?!笔Y師傅說,“修不好的就放著?!?/p>

“像墻上那些座鐘?”

他擦表的動作停了停?!安灰粯?。”

曾德才突然咳嗽起來,咳得很厲害,臉都漲紅了。蔣師傅倒了杯水遞過去,曾德才接過時,兩人的手有短暫接觸。我看見曾德才的手指在顫抖。

“該走了。”曾德才喝完水,急促地說。

“還早?!笔Y師傅看了看掛鐘——下午三點二十。

“雨大了,路不好走。”曾德才把懷表收好,掏出錢包。這次他付的錢比上次多,但蔣師傅推了回去。

“不用。”

“要的。”曾德才堅持,“欠的總是要還?!?/p>

兩人對視了幾秒。最終蔣師傅收下了錢,但臉色不太好看。曾德才轉(zhuǎn)身走向門口,這次他甚至不敢回頭看。

門關(guān)上后,店里恢復了安靜。雨聲變得清晰,敲打著玻璃窗。

“他欠您什么?”我忍不住問。

蔣師傅沒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邊,看著曾德才在雨中小跑離開的背影。那個背影佝僂著,像背負著看不見的重量。

“時間。”良久,他說,“他欠的是時間。”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躺在床上,腦子里全是鐘表店里的畫面:靜止的指針,蔣師傅缺了一截的小指,曾德才顫抖的手。

還有那句“歷史都是債”。

凌晨兩點,我爬起來查資料。用老城區(qū)的舊名加上“鐘表店”搜索,結(jié)果很少。但在本地論壇一個陳年舊帖里,我找到了一條信息。

發(fā)帖時間2005年,標題是“尋人啟事:尋找1989年雨夜目擊者”。

內(nèi)容很簡單:尋找1989年10月23日凌晨,在永時鐘表店附近目擊車禍的證人。聯(lián)系人蔣先生,后面是一串座機號碼。

我截了屏,繼續(xù)翻。帖子沒有回復,沉在論壇底部,像被遺忘的漂流瓶。

1989年10月23日。三十一年前。

雨夜。鐘表店。

我看向窗外,夜色深沉。遠處老城區(qū)的方向一片漆黑,只有零星幾點光。

其中一點,應(yīng)該來自那間堆滿停擺座鐘的店。



05

周五上午,拆遷辦的人來了。

來了三個,領(lǐng)頭的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穿著夾克,手里拿著文件夾。他敲了敲門,沒等回應(yīng)就直接推門進來。

“蔣師傅,又見面了?!彼樕隙阎?,但眼神很職業(yè)。

蔣師傅從工作臺后站起來,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吧蛑魅??!?/p>

“這位是沈長,街道辦的。”蔣師傅向我介紹,語氣平淡。

沈長看了我一眼,點點頭,注意力很快回到蔣師傅身上?!霸碌鬃詈笃谙?,您考慮得怎么樣了?補償方案我們已經(jīng)很優(yōu)惠了?!?/p>

“我說過,不搬?!笔Y師傅說。

沈長的笑容淡了些?!笆Y師傅,整條街就剩您這一戶了。施工隊下個月就要進場,您不能影響整個項目進度?!?/p>

“項目進度?!笔Y師傅重復這個詞,聲音冷下來,“我的進度呢?”

“您有什么困難可以提,我們盡量解決?!?/p>

“解決不了。”蔣師傅走到北墻前,背對著我們,“時間還沒到?!?/p>

沈長和兩個同事交換了下眼神。其中一個年輕人忍不住開口:“什么時間不時間的,拆遷通知書都發(fā)了一個月了——”

“小王?!鄙蜷L制止他,轉(zhuǎn)向蔣師傅,“您說的‘時間’,具體是指什么?我們可以等,但不能無限期等?!?/p>

蔣師傅轉(zhuǎn)過身。我第一次看到他臉上有那么強烈的情緒,皺紋像刀刻般深。

“等到該走的時候,我自然走?!?/p>

“那是什么時候?”

“鐘知道?!笔Y師傅說。

氣氛僵住了。沈長深吸一口氣,從文件夾里抽出幾張紙。“這是最后通知,下周一前必須搬離。否則……”

“否則怎樣?”蔣師傅打斷他。

“否則我們只能強制執(zhí)行?!鄙蜷L把通知放在柜臺上,“為了大多數(shù)人的利益,希望您理解?!?/p>

蔣師傅盯著那張紙,突然伸手一掃。通知飄落在地,茶杯也被帶倒,摔在地上碎成幾片。茶水濺到沈長的褲腳上。

“滾?!笔Y師傅說。

聲音不大,但充滿了力量。他眼睛通紅,胸口起伏,那只缺了一截小指的手緊緊攥著。

沈長臉色變了變,最終沒發(fā)作?!笆Y師傅,您冷靜一下。我們周一再來?!?/p>

三人離開后,店里死一般寂靜。蔣師傅站在原地,盯著地上的碎瓷片。我走過去,想收拾,他擺擺手。

“別碰。”

他慢慢蹲下——因為腿腳不便,動作很吃力——一片片撿起碎瓷。手指被劃破了,血滴在茶水漬上,暈開成淡紅色。

“我?guī)湍??!蔽艺f。

他搖搖頭,用抹布按住傷口?!傲晳T了。”

我把通知撿起來,紙張已經(jīng)被茶水浸濕邊緣。上面蓋著紅章,日期是今天,最后期限下周一。

“還有三天。”我說。

“三天。”蔣師傅重復,突然笑了,笑聲干澀,“三十一年都等了,還差三天嗎?”

他站起來,跛著腿走到棗木座鐘前。打開玻璃罩,伸手進去,輕輕撥動分針。

分針從2點29分的位置,往前移動了一格。

2點30分。

然后他松手,分針彈了回去,又停在2點29分。

“你看。”他說,“它不肯走。”

06

周日晚上,蔣師傅讓我?guī)兔φ黹w樓。

“有些東西該扔了。”他說,但語氣里沒有真的要扔的意思。

閣樓比我想象的大,堆滿了箱子、舊家具和更多鐘表零件??諝饫镉谢覊m和霉味,唯一的光源是一盞老式拉線燈泡。

我們搬開幾個箱子,露出一個老式樟木箱。蔣師傅讓我打開,他自己坐在旁邊的木凳上休息——下午他的腿疼得更明顯了。

箱子里是舊衣服、相冊和一些文件。我小心地翻看,怕弄壞這些脆弱的東西。相冊里有很多黑白照片,年輕的蔣師傅,一個溫婉的女人,還有一個小男孩。

男孩七八歲模樣,眼睛很大,笑得很燦爛。有張照片是他站在棗木座鐘旁,手扶著鐘擺,一臉自豪。

“這是明軒?”我問。

蔣師傅接過相冊,手指拂過照片?!班?。拍照那年他剛上小學。”

“長得像您?!?/p>

“像他媽多一些?!彼f,“脾氣也像,溫溫柔柔的?!?/p>

我繼續(xù)翻箱子。在底部發(fā)現(xiàn)一疊舊報紙,用細繩捆著。最上面一份的日期是1989年10月24日。

頭版頭條的標題讓我呼吸一滯。

《雨夜慘?。喊藲q男童命喪車輪下》

我抬頭看蔣師傅。他正專注地看著照片,沒注意我。我解開細繩,快速瀏覽那篇報道。

時間:1989年10月23日凌晨2點30分左右。

地點:永時鐘表店門外街道。

死者:蔣明軒,8歲,永時鐘表店店主之子。

事故描述:男童疑似夜間獨自外出,在店門口被一輛貨車撞擊并碾壓。司機逃逸。附近居民聽到巨響后報警,男童送醫(yī)途中不治身亡。

后續(xù):警方全力追查肇事車輛,但因雨夜能見度低、現(xiàn)場證據(jù)有限,案件至今未破。

報紙里夾著一張現(xiàn)場照片的復印件。模糊的黑白圖像上,可以看見鐘表店的招牌,地上用粉筆畫著人形輪廓。

還有一樣東西:一只小孩的皮鞋,孤零零躺在水洼旁。

我感到一陣窒息。放下報紙,看向蔣師傅。他還在看相冊,側(cè)臉在昏黃燈光下像一尊雕塑。

“蔣師傅?!蔽逸p聲說。

他抬頭。

“明軒他……”我不知道該怎么問,“那天晚上,他為什么出去?”

蔣師傅合上相冊,沉默了很久。閣樓里只有我們兩人的呼吸聲,還有遠處隱約傳來的雨聲——又下雨了。

“那天是我生日?!彼K于開口,聲音沙啞,“他說要給我驚喜?!?/p>

“什么驚喜?”

“不知道?!笔Y師傅搖頭,“他睡前偷偷告訴我,等所有人都睡了,他要做一件特別的事。讓我兩點半到門口等他?!?/p>

他停頓了一下,呼吸變得粗重。

“我等到兩點四十。以為他睡著了,就沒在意。后來聽到剎車聲、撞擊聲……跑出去時,他已經(jīng)……”

話沒說完。但足夠了。

我看向那疊報紙,日期是10月24日。也就是說,車禍發(fā)生在23日凌晨2點30分。

而店里所有座鐘的指針,都停在2點29分。

“那些鐘……”我艱難地說,“是明軒出事的時間?”

蔣師傅沒有回答。他站起來,跛著腿走到窗邊。閣樓的小窗對著后巷,雨水順著玻璃蜿蜒流下。

“那天晚上也下雨?!彼f,“和今晚一樣大。”

“肇事司機一直沒找到?”

“找到了?!彼穆曇艉茌p,幾乎被雨聲淹沒,“但又沒找到?!?/p>

“什么意思?”

他轉(zhuǎn)過身,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疲憊?!坝行┤嘶钪?,但已經(jīng)死了。有些人死了,卻還活著?!?/p>

這話像謎語。我想繼續(xù)問,但他擺擺手?!敖裉炀偷竭@里吧,你該回去了?!?/p>

下樓時,我注意到蔣師傅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用盡力氣。送到門口,他把傘遞給我。

“周一別來了?!彼f。

“周一拆遷辦要來。”他看著門外的雨,“會很難看?!?/p>

我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點頭。撐著傘走進雨里,回頭時,他還站在門口。店里昏黃的燈光從他背后透出來,在雨幕中模糊成一片光暈。

那些座鐘在光里沉默著,指針指向永恒的2點29分。

距離2點30分,永遠差一分鐘。



07

周一早上,雨還在下。

我請了假,沒去送外賣。十點左右,三輛車停在鐘表店門口。沈長從第一輛車下來,后面跟著六七個人,有穿制服的,也有穿工裝的。

他們沒敲門,直接開始拉警戒線。

我站在對面巷口,雨傘壓得很低。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外賣平臺的派單提醒,我按掉了。

沈長敲了敲門,等了十幾秒,然后示意旁邊的人。一個工人上前,用工具撬開了門鎖。

門開了,蔣師傅站在門口。他穿著整齊,還是那件深藍色工裝圍裙,頭發(fā)梳過。面對這么多人,他站得很直。

“蔣師傅,最后一次通知?!鄙蜷L提高音量,為了讓所有人都聽見,“請配合搬遷?!?/p>

“我說過,時間還沒到。”

“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沈長揮手,“開始清點物品,小心搬運?!?/p>

工人們涌上前。蔣師傅試圖阻攔,但被兩個穿制服的人架住了。他掙扎著,嘶喊起來:“不能碰!那些鐘不能碰!”

聲音凄厲,像受傷的動物。

工人們有些遲疑。沈長皺眉:“按計劃執(zhí)行,所有物品登記造冊,搬到指定倉庫?!?/p>

第一批搬出來的是柜臺里的手表。接著是貨架上的零件箱。蔣師傅被按在墻邊,眼睛死死盯著那些被搬出來的東西。

“還有樓上!”沈長指揮著。

就在這時,一個人影沖進雨里。

是曾德才。他沒打傘,中山裝很快濕透了。他推開警戒線,直接沖到蔣師傅面前。

“你們干什么!放開他!”曾德才想去拉開制服人員,但被輕易擋開。

沈長認出他:“曾叔?您怎么來了?”

“小沈,讓你的人住手!”曾德才聲音發(fā)抖,“不能搬,這店不能搬!”

“這是公事,您別摻和?!?/p>

“公事?”曾德才突然激動起來,“三十一年前你們怎么不說公事?現(xiàn)在倒來——”

“曾德才!”蔣師傅喝止他。

曾德才像被掐住脖子,話卡在喉嚨里。他轉(zhuǎn)頭看蔣師傅,臉上雨水縱橫,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蔣師傅盯著他,眼神冰冷?!澳阕摺!?/p>

“老蔣,我……”

“走!”

曾德才僵在原地。工人們趁機繼續(xù)搬運,一個年輕工人抬著一箱零件出門時腳下一滑,箱子脫手飛出。

零件散落一地,混進雨水和泥濘里。

蔣師傅發(fā)出一聲低吼,掙開束縛撲過去。他跪在泥水里,徒手去撿那些細小的齒輪和發(fā)條。雨水打在他花白的頭發(fā)上,工裝很快濕透。

“爸……”

很輕的一聲。

所有人都停了動作。聲音是從店里傳來的,但店里沒有人。

蔣師傅抬起頭,看向店內(nèi)。他的眼睛睜大,嘴唇顫抖。

“爸,我疼。”

這次更清晰了。是個小男孩的聲音,帶著哭腔。

沈長臉色變了:“誰在說話?”

工人們面面相覷。店里只有搬東西的人,沒有小孩。

蔣師傅從泥水里站起來,踉蹌著往店里走。沒人攔他,所有人都被那詭異的聲音震住了。

他走進店里,直奔北墻的棗木座鐘。伸手想去觸碰,但一個工人正好抬著柜子經(jīng)過,柜角撞到了鐘架。

棗木座鐘搖晃了一下,然后向前傾倒。

時間在那一刻變得很慢。

我看見蔣師傅撲過去,試圖接住鐘。曾德才也沖了進去。但鐘太重了,從架子上墜落,砸在地板上。

沉重的撞擊聲。

緊接著,是齒輪開始轉(zhuǎn)動的聲音。

咔、咔、咔——

起初很慢,然后越來越快。棗木座鐘內(nèi)部的機械像蘇醒的野獸,發(fā)出轟鳴。

鐘擺開始擺動。

指針開始旋轉(zhuǎn)。

分針從2點29分的位置,顫動著,向前移動。

然后——

“當!”

第一聲鐘鳴響起,渾厚悠長,蓋過了雨聲。

08

棗木座鐘敲響第一聲時,所有人都僵住了。

第二聲來自墻角的落地鐘。那座西洋式的鎏金大鐘原本靜止如雕塑,此刻鐘擺突然猛力擺動,撞針重重敲擊。

“當——!”

第三聲、第四聲、第五聲……北墻所有的座鐘,整整二十三座,在同一秒加入轟鳴。

它們用不同的音高、不同的節(jié)奏敲響,但詭異的是,所有聲音疊加在一起,竟形成了一種可怕的和諧。像一支亡靈樂隊,在雨日的上午奏響安魂曲。

指針在瘋狂旋轉(zhuǎn)。

我看見離我最近的那座貓頭鷹造型鐘,貓頭鷹的眼睛隨著指針轉(zhuǎn)動,玻璃眼珠反射出詭異的光。

分針和時針像失控的陀螺,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快得看不清數(shù)字。

然后,慢慢地,所有指針開始減速。

它們朝著同一個終點匯聚。

2點……28分……29分……

最后一聲鐘鳴在2點30分整同時停止。

二十三座座鐘的指針,全部死死定在2點30分。分針與時針精準地重疊在數(shù)字6和數(shù)字2之間,像二十三把匕首,刺向同一個時刻。

死寂。

只有雨聲,和所有人粗重的呼吸聲。

沈長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他沖進店里,臉色蒼白?!霸趺椿厥??這些鐘怎么突然……”

話沒說完,他的視線落在了北墻上。

墻上原本刷著米黃色的涂料,因為年代久遠已經(jīng)斑駁。但現(xiàn)在,在那些座鐘之間的墻面上,有什么東西正在浮現(xiàn)。

像是墻皮內(nèi)部滲出的顏色,先是淡淡的粉,然后逐漸加深,變成暗紅。線條扭曲延伸,組成筆畫,再組成文字。

四個大字,用歪歪扭扭的兒童字體寫著:爸爸我疼

暗紅色液體從筆畫末端滲出,順著墻面往下流淌。不是涂料,那顏色太新鮮,太像……

“血……”一個工人顫抖著說。

沈長后退一步,撞到了工作臺。工具撒了一地,鑷子、螺絲刀、放大鏡,叮當作響。

蔣師傅跪在棗木座鐘旁。鐘已經(jīng)摔裂了,玻璃罩碎成蛛網(wǎng),但機芯還在運轉(zhuǎn),發(fā)出輕微的滴答聲。他伸手撫摸鐘面,指尖停在“明軒”兩個字上。

“時間到了?!彼哉Z。

曾德才癱坐在門口,眼睛死死盯著墻上的字。他嘴唇翕動,無聲地重復著什么。我靠近了才聽清。

“對不起……對不起……”

沈長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拿出對講機:“指揮中心,現(xiàn)場出現(xiàn)……異常情況,請求支援。”

他說話時,眼睛不敢離開那面墻。暗紅色液體還在流淌,已經(jīng)在地板上積了一小灘。

一個膽大的工人上前,用手指沾了點液體,湊到鼻前聞了聞。

“不是血?!彼曇舭l(fā)顫,“是……化學品?”

刺鼻的氣味這時才彌漫開來?;旌现F銹、酸腐和某種甜膩的怪味,讓人頭暈。那氣味來自地板——液體滲出的地方,木質(zhì)地板接縫處正在冒泡。

咕嘟、咕嘟。

像地下有什么東西在呼吸。

“地板下有東西!”有人喊道。

沈長臉色徹底變了。他顯然知道什么,眼神里閃過恐慌?!八腥送顺鋈?!快!”

工人們爭先恐后往門外擠。曾德才被撞倒,我扶起他時,發(fā)現(xiàn)他渾身冰冷,像剛從冰窖里出來。

“是他……”曾德才抓著我手臂,指甲掐進我肉里,“是他讓我埋的……”

“誰?埋什么?”

但他已經(jīng)語無倫次,只是重復:“會死的……都會死的……”

蔣師傅還跪在鐘旁。我跑過去拉他:“蔣師傅,先出去!”

他抬頭看我,眼神異常清明?!靶《?,你聞到味道了嗎?”

“聞到了,化學品,可能有毒——”

“不是化學品?!彼麚u頭,“是時間腐爛的味道?!?/p>

地板突然下陷了一塊。就在血字正下方,木板斷裂,露出黑洞洞的縫隙。更濃烈的氣味噴涌而出,幾個還沒出去的工人劇烈咳嗽起來。

沈長在門外嘶喊:“出來!都出來!”

我強行拉起蔣師傅,半拖半拽地往外走。經(jīng)過曾德才時,他也幫忙攙扶。三個人跌跌撞撞沖出店門,雨打在臉上,才感到一絲清醒。

警戒線外圍了一圈人,都是附近還沒搬走的居民。他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鐘表店里,座鐘們再次開始敲響。

這次不是報時。是雜亂無章的轟鳴,像垂死掙扎的咆哮。透過破碎的窗戶,可以看見指針在瘋狂擺動,敲錘失控地撞擊鐘壁。

然后,一秒鐘內(nèi),所有聲音戛然而止。

指針再次停住。

全部指向2點30分。

永時鐘表店在雨中沉默著,墻上的血字在昏暗的光線里泛著詭異的光。



09

消防車和警車在二十分鐘后趕到。

穿防護服的人員進入現(xiàn)場,很快又退出來。我聽見他們向指揮官匯報:“地下有大量桶裝物,疑似化工廢料,部分泄漏?!?/p>

沈長被警察叫到一邊問話。他情緒激動地解釋著什么,手指向鐘表店,又指向天空,最后抱住了頭。

蔣師傅和曾德才坐在救護車邊,醫(yī)護人員正在檢查他們的狀況。兩人都拒絕去醫(yī)院,只是沉默地看著那間店。

雨小了些,但天色更暗了。下午兩點,看起來像傍晚。

我走到蔣師傅身邊,遞給他一瓶水。他接過,但沒有喝。

“您早就知道地下有東西?”我問。

“知道?!彼届o地說,“三十一年前埋的?!?/p>

曾德才猛地抬頭,張了張嘴,又低下頭去。

“是肇事車運的東西?”我壓低聲音。

蔣師傅看向曾德才。那個老人縮著肩膀,像要鉆進地縫里。過了很久,蔣師傅才說:“不只是肇事車。”

一個穿防護服的技術(shù)人員走過來,手里拿著平板電腦。屏幕上顯示著地質(zhì)探測圖像,地下一片密密麻麻的紅點。

“老先生,我們需要了解情況?!奔夹g(shù)人員說,“地下埋的到底是什么?什么時候埋的?”

蔣師傅沒有直接回答。他站起來,跛著腿走向警戒線。警察想阻攔,但指揮官示意放行。

我跟上去。曾德才猶豫了一下,也跟了過來。

店里已經(jīng)不能進了,我們在門外停下。透過破碎的門,可以看見北墻的血字已經(jīng)干涸,變成暗褐色。座鐘們依然沉默,指針固執(zhí)地指向2點30分。

“1989年10月22日晚上?!笔Y師傅開口,聲音不大,但每個人都聽清了,“一輛貨車停在后巷。車上兩個人,搬下來十二個鐵桶?!?/p>

曾德才身體晃了晃,我扶住他。

“我那天睡在樓上,被聲音吵醒?!笔Y師傅繼續(xù)說,“從窗戶看見他們在挖坑。想去報警,但電話線被剪了?!?/p>

“為什么不第二天報警?”警察問。

“因為第二天凌晨,我兒子死了?!笔Y師傅的聲音依然平靜,但那雙眼睛里有什么東西裂開了,“同一輛車,同一個司機?!?/p>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曾德才。

老人癱坐在地,雙手捂著臉。雨水順著他的指縫流下,和淚水混在一起。

“是我……”他哽咽著,“開車的是我……”

蔣師傅低頭看他,眼神里沒有恨,只有深深的疲憊。

“桶里是什么?”技術(shù)人員追問。

“工業(yè)廢料?!闭f話的是沈長。

他不知什么時候走了過來,臉色灰敗,“我父親……沈建國,當時是街道辦主任。

有一家化工廠違規(guī)排放,被查了,要緊急處理廢料?!?/p>

他不敢看蔣師傅的眼睛。

“我父親找到曾叔,說給一筆錢,讓他幫忙處理。他們選了這片待開發(fā)的空地,以為埋了就行……”

“結(jié)果那晚下雨,土質(zhì)松軟,車陷住了。”蔣師傅接話,“你們急著走,倒車時沒看見我兒子?!?/p>

曾德才發(fā)出壓抑的哭聲,像受傷的野獸。

“明軒為什么會出去?”我問出了最深的疑惑。

蔣師傅看向店內(nèi),目光落在破碎的棗木鐘上?!八虢o我驚喜。那天是我生日,他攢了很久的錢,買了一個新齒輪,想換掉那座鐘里磨損的零件?!?/p>

“他知道我在修那座鐘,總是抱怨走不準。他說要讓我有一座永遠準時的鐘?!?/p>

永遠準時的鐘。

但時間永遠停在了2點29分。

“你們埋完桶后,發(fā)現(xiàn)了明軒?!蔽铱聪蛟虏拧?/p>

老人點頭,泣不成聲:“車撞上時……我聽見聲音……下車看……是個孩子……”

“為什么不救他?”一個年輕的警察忍不住質(zhì)問。

“我想救!”曾德才嘶喊,“但沈建國不讓!他說孩子已經(jīng)不行了,救也是白救。而且事情鬧大,廢料的事就瞞不住了……”

“所以你們逃了?!笔Y師傅說。

“我回去過……”曾德才抓住蔣師傅的褲腳,“凌晨四點,我偷偷回來,孩子已經(jīng)……已經(jīng)……”

他哭得說不下去。

沈長也跪了下來,不是對曾德才,而是對蔣師傅?!拔野峙R死前一直在說這件事……他說對不起……讓我以后有機會……”

“所以你來拆遷,是想徹底掩蓋?”我問。

沈長搖頭,又點頭,最后崩潰了:“我不知道!我爸說如果這里開發(fā),挖出東西,我們家就完了!我想著只要按時拆完,施工隊不會細查……”

“但那些鐘不肯?!笔Y師傅說。

他轉(zhuǎn)身,面向所有人,聲音在雨里傳開:“三十一年,每一天我都在等。

等時間走到2點30分,等真相走出來。

這些鐘不是壞了,是它們在等。

等該來的人來,等該說的話說?!?/p>

“今天,時間到了?!?/p>

風吹過,店里的座鐘發(fā)出細微的共鳴聲。像嘆息,也像釋然。

技術(shù)人員手里的探測儀突然發(fā)出尖銳警報。屏幕上,地下的紅點開始移動——廢料桶在泄漏三十一年后,終于徹底破裂。

“疏散周圍居民!”指揮官大喊,“立即設(shè)立隔離區(qū)!”

警笛再次響起,人群被往后驅(qū)散。蔣師傅站在原地不動,看著那間陪伴了他大半生的店。

曾德才跪在他腳邊,還在哭泣。

沈長被警察帶走了,臨上車前回頭看了一眼,眼神空洞。

我陪著蔣師傅,直到最后一批人員撤離。離開前,我最后看了一眼店內(nèi)。

北墻的座鐘們靜靜立著,指針依然指向2點30分。

但這一次,我仿佛看見分針微微顫動了一下。

像終于可以向前走了。

10

一周后,我再次來到這片街區(qū)。

鐘表店周圍已經(jīng)拉起了永久性圍擋,掛著“污染場地,禁止入內(nèi)”的警示牌。專業(yè)公司正在處理地下的化工廢料,據(jù)說要半年才能清理完畢。

蔣師傅暫時住進了老年公寓。我去看他時,他正坐在陽臺上修一只舊懷表。動作還是那么穩(wěn),但眼神柔和了許多。

“曾德才自首了。”我告訴他,“供出了所有細節(jié),包括當年化工廠的事。”

蔣師傅點點頭,繼續(xù)調(diào)整游絲。

“沈長被停職調(diào)查,可能還要追究刑事責任?!?/p>

鑷子停在半空,片刻后繼續(xù)工作。“他父親已經(jīng)死了?!?/p>

“但事情還沒完?!蔽艺f,“三十一年的隱瞞,那么多人的沉默……”

“時間會處理一切。”蔣師傅放下懷表,看向窗外,“就像這些齒輪,咬合,轉(zhuǎn)動,最后走到該到的位置?!?/p>

我沉默了一會兒,問出那個困擾我很久的問題:“那天鐘為什么會響?墻上的字……真是明軒……”

“不知道?!笔Y師傅坦誠地說,“也許是地下的化學品影響了磁場。也許是木材在特定濕度下滲出色素。也許……”

他頓了頓。

“也許就是一個父親三十一年的執(zhí)念,終于滿了。”

我離開時,他叫住我,遞給我一個小木盒。打開,里面是那只棗木座鐘的鐘擺。銅質(zhì)的擺錘已經(jīng)氧化,但還能看見精細的雕花。

“留個紀念?!彼f,“你陪我等到了時間?!?/p>

我收下鐘擺。很重,像承載著一段凝固的時光。

又過了一個月,清理隊在鐘表店地下挖出了十二個銹蝕的鐵桶。化驗結(jié)果顯示是強酸和重金屬混合物,如果當年泄漏,整片街區(qū)都會遭殃。

媒體開始報道這起塵封三十一年的懸案。

曾德才的照片上了新聞,配文是“肇事逃逸兼污染環(huán)境,六旬老人終自首”。

沈建國的名字也被提及,雖然人已去世,但檔案上留下了污點。

我去監(jiān)獄探望曾德才。他瘦了很多,但眼神清明。

“老蔣……還好嗎?”他問。

“還好?!?/p>

他點點頭,沉默了很久。“我每周三去擦的那只懷表,是明軒的。出事那晚從他口袋里掉出來的,我撿了……一直留著?!?/p>

“為什么每周三去?”

“周三是明軒的生日?!彼f,“也是我的懺悔日?!?/p>

探視時間到了。他起身離開時,回頭說:“告訴老蔣,等我出來……如果他還愿意見我,我想當面說聲對不起?!?/p>

我把話帶給蔣師傅。他正在給老年公寓的活動室修掛鐘,聽完后沒說話,只是繼續(xù)擰緊螺絲。

掛鐘修好了,指針開始走動。

滴答、滴答。

聲音清脆規(guī)律。

“時間走起來了?!彼f。

我離開老年公寓時,天色已晚。騎車經(jīng)過老城區(qū),那片圍擋在夜色里像巨大的墓碑。但我知道,清理完成后,這里會建起新的東西。

也許是一座小公園,立個牌子,提醒人們不要遺忘。

也許什么都不立,讓土地自己愈合。

回到家,我把那個銅鐘擺放在書架上。旁邊是歷史書籍,講的全是過去的事。但這一件過去,是我親身見證的。

凌晨兩點,我醒來喝水。路過書架時,月光正好照在鐘擺上。

銅質(zhì)的表面反射出微弱的光。

我伸出手,輕輕碰了碰。鐘擺微微晃動,在月光下劃出溫柔的弧線。

像一顆心臟,重新開始跳動。

第二天,我接到蔣師傅的電話。

他說在整理東西時,發(fā)現(xiàn)了一本明軒的日記。

最后一頁寫著:“爸爸的生日禮物準備好了!新齒輪裝在盒子里,等半夜大家都睡了,我就去換。

這樣爸爸的鐘就會永遠準時啦!”

后面用彩色筆畫了一個笑臉。

蔣師傅說,他準備把日記和那個齒輪一起,放進明軒的墓里。

“時間終于對準了?!彼f。

我掛掉電話,看向窗外。陽光很好,新的一天開始了。

書架上的銅鐘擺在微風里輕輕擺動,像在測量著某種看不見的東西。

那是記憶的重量。

也是時間在傷口愈合時,發(fā)出的、幾不可聞的回響。

后記

永時鐘表店原址在清理完成后,改建為社區(qū)小花園。入口處立有一塊石碑,上面沒有名字,只刻著一行字:“時間會記得所有該記得的?!?/p>

蔣家興老人現(xiàn)在偶爾會去花園散步,坐在長椅上看孩子們玩耍。他的腿腳還是不太利索,但背挺得很直。

曾德才因有自首和揭發(fā)情節(jié),獲刑六年。他在獄中學習鐘表修理,說出去后想開個小鋪子,免費幫人修表。

沈長被開除公職,但免于刑事起訴。他離開了這座城市,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而我,董偉誠,在三個月后找到了一份博物館檔案整理的工作。每天和歷史打交道,修復那些被時間磨損的記憶。

有時候加班到深夜,路過老城區(qū),我會停下來看看那座小花園。路燈下,石碑靜靜立著,像一座沉默的鐘。

時間還在走。

帶著所有的秘密、愧疚、懺悔和原諒,一刻不停地,走向下一個黎明。

而那些停在2點30分的指針,終于在另一個維度里,輕輕向前跳動了一格。

滴答。

這是時間的聲音。

也是原諒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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