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七年秋,衡州。
昔日的平西王,如今的大周皇帝吳三桂,已病入膏肓。
行宮內(nèi)外彌漫著草藥與衰朽混雜的氣味,以及一種比秋風更刺骨的壓抑。
人人都知,這座匆匆營建的宮殿,連同那個倉促樹起的“周”字,皆已搖搖欲墜。
青年醫(yī)者黃博超未曾想到,自己會被卷入這歷史旋渦的最深處。
更未想到,將死梟雄在譫妄中泄出的只言片語,會如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層層暗涌。
那段被刻意掩埋的過往,那份足以改寫無數(shù)人命運的“山海關秘約”,正隨著吳三桂日益模糊的神智,一點點掙脫束縛。
忠誠與背叛,真相與謊言,求生與道義……
黃博超與身邊之人,被迫站在懸崖邊緣。
而在這一切的中心,那個垂死的老人,在生命最后的癲狂與清醒中,反復嘶吼著同一句悔恨——
他最恨的,竟不是引清兵入關。
而是當年在山海關,手握重兵之際,未曾決然自立。
“我本該坐擁江山……何以白白讓人?”
這泣血之問,終將隨衡州的秋風,飄向不可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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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衡州城的秋,來得格外早,也格外肅殺。
風卷過街道,揚起塵土與枯葉,也卷動著城頭那面嶄新的“周”字大旗。
旗色暗紅,在灰白的天穹下顯得沉重,仿佛浸透了血。
黃博超跟在舅父鄭德海身后,腳步匆匆。
他背著藥箱,目光掠過街邊緊閉的店鋪,以及偶爾閃過的、面帶饑色與惶然的百姓。
“跟緊些。”鄭德海頭也不回,聲音壓得很低。
這位舅父是吳周軍中的老親兵,脊背微駝,臉上刻滿風霜與一道猙獰舊疤。
此刻他眉頭緊鎖,步伐雖快,卻透著難以掩飾的焦慮。
“舅父,陛下龍體……”黃博超輕聲問。
“噓!”鄭德海猛地回頭,眼神凌厲地掃過空寂的街巷,“宮里的事,少問?!?/p>
他頓了頓,語氣稍緩,“你只需記住,多看,多聽,少說。治你的病,其他一概莫管。”
黃博超點頭,掌心卻微微滲汗。
他本是衡州本地醫(yī)館學徒,因醫(yī)術尚可,被舅父臨時拉來充數(shù)。
據(jù)說宮中原有的御醫(yī)已束手無策,只能廣尋民間醫(yī)者。
行宮原是衡州富商的宅邸,臨時改建,雖竭力營造皇家氣派,仍難掩倉促。
朱紅大門前甲士林立,刀槍寒光凜冽。
鄭德海上前,與守衛(wèi)低聲交談幾句,又亮出一塊黝黑鐵牌。
守衛(wèi)查驗后,揮手放行。
踏入宮門,藥草苦澀的氣味愈發(fā)濃重,混雜著熏香,卻蓋不住那股從深處透出的、屬于久病之人的衰敗氣息。
廊廡曲折,偶爾有宮女太監(jiān)低頭快步走過,步履輕得如同鬼魅。
所有人臉上都蒙著一層陰影,是恐懼,也是茫然。
鄭德海將黃博超引至偏殿一間小屋。
“在此候著,會有人來傳?!彼谅暤?,目光復雜地看了外甥一眼,“博超,萬事小心?!?/p>
“舅父……”黃博超想說什么。
鄭德海已轉身離去,背影消失在昏暗長廊盡頭。
屋內(nèi)陳設簡單,一桌一椅,一壺涼茶。
黃博超放下藥箱,靜立窗前。
窗外可見庭院中嶙峋假山,以及一角枯荷殘敗的池塘。
秋風穿過窗隙,帶來涼意,也帶來遠處隱約的、壓抑的咳嗽聲。
那咳嗽聲嘶啞、破碎,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掏出來。
每一聲都拖得很長,尾聲帶著令人心悸的顫音。
黃博超心中一緊。
這便是那位名動天下、也毀譽滿天下的吳三桂么?
那個引清兵入關,后又舉旗反清的梟雄,如今竟已衰弱至此。
不知等了多久,一名面容蒼白的老太監(jiān)悄無聲息出現(xiàn)在門口。
“黃大夫,隨咱家來?!?/p>
聲音尖細,如同指甲刮過瓷器。
黃博超提起藥箱,跟了上去。
穿過數(shù)重門戶,藥味與熏香味濃烈到幾乎令人窒息。
終于,老太監(jiān)在一扇緊閉的房門前停步。
兩名佩刀侍衛(wèi)如石雕般立在兩側,眼神銳利如鷹。
老太監(jiān)輕輕推開門,側身示意。
黃博超深吸一口氣,踏入門內(nèi)。
室內(nèi)光線昏暗,窗扉緊閉,只點著幾盞油燈。
重重帷帳后,一張寬大臥榻上,隱約可見一人形輪廓。
咳嗽聲正是從那里傳來,此刻暫歇,只余粗重艱難的喘息。
“陛下,新來的大夫到了?!崩咸O(jiān)跪伏在地,輕聲稟報。
帷帳內(nèi)沉寂片刻。
然后,一個蒼老、沙啞,卻仍殘留著某種威嚴的聲音響起:“近前……來看?!?/p>
02
黃博超屏息走近,撩開一層帷帳。
燈光躍動,映出榻上之人面容。
那是一張消瘦得近乎脫形的臉,顴骨高聳,眼窩深陷。
膚色蠟黃,布滿深褐色老人斑。
唯有一雙眼睛,雖然渾濁,偶爾開闔間,仍有銳利寒光一閃而過。
這便是吳三桂。
年過花甲,病骨支離,昔日馳騁沙場的雄姿,已蕩然無存。
他身上蓋著錦被,露出的手干枯如鷹爪,指節(jié)粗大,此刻正微微顫抖。
“草民黃博超,叩見陛下?!秉S博超跪下行禮。
“起來……診脈?!眳侨鸬穆曇魯嗬m(xù),帶著痰音。
黃博超起身,在榻邊小凳坐下,取出脈枕。
他小心地將吳三桂的手腕放平,三指搭上寸關尺。
脈象沉細而澀,如雨沾沙,時有時無。
肝氣郁結至極,心脈衰竭,脾腎皆虛,邪熱內(nèi)蘊。
這是積年沉疴,加上近年殫精竭慮、郁怒攻心所致。
已是油盡燈枯之兆。
黃博超心中暗嘆,面上卻不露分毫。
他仔細診完左右手,又輕聲請示觀舌。
吳三桂勉強張口,舌質暗紫,苔黃厚而干。
“如何?”吳三桂閉著眼問。
“陛下龍體……乃憂思過度,肝火郁結,耗傷氣血?!秉S博超斟酌詞句,“需靜養(yǎng)安神,緩調(diào)脾胃,徐徐圖之。”
“呵呵……”吳三桂忽然笑了起來,笑聲干澀刺耳,“靜養(yǎng)?徐徐圖之?”
他猛地睜開眼,目光如刀般剮向黃博超。
“滿口虛言!朕要的是實話!”
黃博超后背一涼,垂下頭:“陛下脈象確已……甚為虛弱。若安心靜養(yǎng),或可……”
“或可什么?延年益壽?還是茍延殘喘?”吳三桂打斷他,胸膛劇烈起伏,又是一陣嗆咳。
老太監(jiān)急忙上前,用絹帕接住他咳出的痰液。
帕上赫然帶著血絲。
吳三桂瞥見血跡,眼神驟然狂暴。
他一把揮開老太監(jiān)的手,絹帕飄落在地。
“滾!都給朕滾出去!”
聲音嘶啞卻暴烈,震得室內(nèi)燭火搖曳。
黃博超不敢停留,收起藥箱,躬身退出。
門外,鄭德海不知何時已等候在側。
見黃博超出來,他眼神詢問。
黃博超微微搖頭。
鄭德海了然,低聲道:“先回住處?!?/p>
兩人沉默地穿過長廊。
行至無人處,鄭德海才低聲問:“真不行了?”
黃博超點頭,輕聲道:“脈象已散,神仙難救。只是……”
“只是什么?”
“陛下肝火極旺,郁結深重。這病,大半是心里憋出來的。”黃博超猶豫道,“似有……極大不甘?!?/p>
鄭德海腳步一頓,臉上疤痕在昏暗光線下微微抽動。
他環(huán)顧四周,聲音壓得更低:“這話,爛在肚子里?!?/p>
頓了頓,他又道:“從今日起,你便留在宮中,隨時候召。我已替你安排了住處,就在侍衛(wèi)房旁邊的小院?!?/p>
“舅父,我……”黃博超想說自己想回家。
“由不得你?!编嵉潞4驍嗨?,眼神嚴厲,“陛下病情不穩(wěn),所有近前伺候之人,皆不得隨意離開。這是謝先生的命令?!?/p>
“謝先生?”
“謝智勇,陛下身邊第一謀士,如今宮中大小事務,多半由他做主?!编嵉潞UZ氣復雜,“此人……心思深沉,你莫要招惹?!?/p>
黃博超心中微沉。
他想起剛才吳三桂那狂暴而不甘的眼神。
那不僅僅是對死亡的恐懼。
更像是對某種未竟之事的、刻骨銘心的執(zhí)念。
回到臨時安置的小院,房間窄小但干凈。
鄭德海離開前,拍了拍黃博超的肩膀。
“安心待著,我會照應你。記住,多看,多聽,少說?!?/p>
夜色漸深。
宮中更鼓聲遙遙傳來,沉悶而單調(diào)。
黃博超躺在硬板床上,輾轉難眠。
窗外秋風嗚咽,仿佛無數(shù)冤魂在哭泣。
他想起未婚妻朱雨晴。
若她知道自己在吳三桂的行宮中,定會擔憂至極。
雨晴的祖父,便是當年山海關一戰(zhàn)中,死于潰退的明軍將領。
她對吳三桂,有著家族世傳的恨意。
黃博超輕輕嘆了口氣。
只盼這差事能早些結束,平安歸家。
他渾然不知,自己已踏入一張無形巨網(wǎng)。
網(wǎng)的中央,是那個垂死的老人。
而網(wǎng)的邊緣,連接著一段足以顛覆無數(shù)人命運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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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次日清晨,黃博超被敲門聲驚醒。
開門一看,是個面生的小太監(jiān),端著簡陋早食:一碗稀粥,兩個粗面饅頭。
“黃大夫,請用。稍后或有傳召?!毙√O(jiān)低頭說完,匆匆離去。
黃博超用過飯,靜坐房中。
直至午后,才有人來喚,說是陛下又發(fā)高熱,令他去看看。
再入寢宮,藥味更濃。
吳三桂躺在榻上,雙目緊閉,臉頰泛起不正常的潮紅。
呼吸急促而淺,額上沁出細密汗珠。
黃博超診脈,發(fā)現(xiàn)脈象浮數(shù),熱邪內(nèi)熾。
他開了清熱安神的方子,交由太監(jiān)去煎藥。
正要退下,吳三桂忽然喃喃出聲。
聲音含糊,聽不真切。
黃博超駐足細聽。
“……山海關……兵……我的兵……”
斷斷續(xù)續(xù),夾雜著粗重喘息。
老太監(jiān)俯身輕聲喚:“陛下?陛下?”
吳三桂猛然睜眼,眼神渙散,直直盯著帳頂。
“朕的關寧鐵騎……天下精銳……都在那里……”
他猛地抓住老太監(jiān)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
“你說!朕當年若是不開門……若是自立……這天下,是不是就姓吳了?!”
老太監(jiān)嚇得渾身發(fā)抖,連聲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黃博超心中一凜,低頭不敢再看。
“息怒?哈哈……哈哈哈……”吳三桂松開手,笑聲癲狂而凄厲,“朕悔啊……悔不當初……”
笑聲漸弱,化作劇烈咳嗽。
咳得撕心裂肺,整個人蜷縮起來。
黃博超急忙上前,輕拍其背。
好不容易咳聲稍止,吳三桂癱軟在榻,眼神重新變得渾濁。
他瞥了黃博超一眼,似已不記得剛才所言。
“你……還在?”
“草民在。”
“下去吧……”吳三桂疲憊地揮揮手。
黃博超躬身退出,掌心全是冷汗。
回到小院,他心神不寧。
吳三桂那些譫妄之語,雖只是片段,卻透露出驚心動魄的意味。
山海關,自立,天下姓吳……
這與史書所載,與天下人認知的那個“沖冠一怒為紅顏”的吳三桂,似乎并不完全吻合。
傍晚時分,鄭德海來了。
他帶來一壺酒,兩個粗瓷碗。
“喝點,壓壓驚。”鄭德海倒上酒,自己先仰頭飲盡。
黃博超抿了一口,酒劣而辣。
“今日……陛下說了些胡話。”黃博超試探道。
鄭德海拿酒碗的手一頓:“什么胡話?”
“關于山海關,關于……自立?!?/p>
鄭德海沉默片刻,又倒了一碗酒。
“人病糊涂了,什么都說?!彼Z氣平淡,“莫要當真?!?/p>
“可是舅父,”黃博超壓低聲音,“陛下那般神情,不似全然糊涂。倒像是……憋了多年,終于忍不住了。”
鄭德海抬眼看他,目光深邃:“博超,在這宮里,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p>
“但我已經(jīng)聽到了。”黃博超苦笑,“舅父,當年山海關之事,是否另有隱情?”
鄭德海久久不語。
窗外暮色漸濃,秋風叩窗。
他終于開口,聲音沙?。骸拔耶斈曛皇莻€小兵,許多事,輪不到我知道?!?/p>
“但總有些傳聞吧?”
“……有?!编嵉潞>従彽?,“傳聞當年山海關下,李自成大軍逼關,清軍虎視眈眈。王爺……陛下他,并非只有‘降清’一條路可選?!?/p>
“還有其他路?”
“按兵不動,待價而沽。或者……”鄭德海頓了頓,“自立旗號,坐觀虎斗?!?/p>
黃博超心中震動。
“那為何最終選了引清兵入關?”
鄭德海搖頭:“這就不是我能知曉的了?;蛟S……是清廷許了重諾?或許是形勢所迫?又或許……”
他停下,目光投向窗外沉沉夜色。
“或許只是當時一念之差?!?/p>
兩人對坐無言,各自飲酒。
酒壺漸空時,鄭德海忽然道:“博超,你家中可有來信?”
黃博超搖頭:“自入宮后,便與外界斷了聯(lián)系。”
鄭德海從懷中摸出一物,悄悄塞到他手中。
是一張折疊得很小的紙條。
“有人托我?guī)Ыo你的??赐昙礆??!?/p>
說罷,他起身離去,步履有些踉蹌。
黃博超關好門,就著油燈展開紙條。
字跡清秀熟悉,是朱雨晴。
“博超:知你入宮,憂心如焚。吳賊與我祖有殺身之仇,其麾下多反復小人,你務必萬分小心,勿信勿言。若有機會,速離險地。晴字?!?/p>
紙條末尾,還有一行小字:“聞宮中近日暗流涌動,謝智勇似在查探舊事,與山海關有關。切莫卷入?!?/p>
黃博超將紙條湊近燈焰。
火舌舔舐紙角,迅速蔓延,化作灰燼。
他心中卻難以平靜。
雨晴的警告,舅父的含糊其辭,吳三桂的譫妄之語,還有那位謝智勇先生……
這一切,都指向數(shù)十年前那座雄關。
山海關。
那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04
又過了兩日。
吳三桂病情稍穩(wěn),高熱漸退,神智也清醒許多。
黃博超每日例行診脈,開些溫和調(diào)理的方子。
吳三桂大多時間沉默,偶爾問幾句醫(yī)術相關,目光卻時常放空,似在回想什么。
這日午后,黃博超剛診完脈,正要告退。
門外傳來通報:“謝先生到。”
一名青衫老者緩步而入。
此人年約六旬,面容清癯,須發(fā)花白,目光平和卻深不見底。
他便是謝智勇,吳三桂身邊最倚重的謀士。
“陛下今日氣色似有好轉?!敝x智勇行禮后,溫聲道。
吳三桂靠在榻上,微微點頭:“謝先生來了。坐。”
謝智勇在榻邊椅子坐下,瞥了黃博超一眼。
“這位是?”
“新來的大夫,姓黃?!眳侨鸬?,“醫(yī)術尚可。”
謝智勇向黃博超頷首示意,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片刻,似在審視。
黃博超低頭避過。
“你們都退下吧,朕與謝先生說說話?!眳侨饟]揮手。
老太監(jiān)與宮女們躬身退出。
黃博超也提起藥箱,跟隨眾人離開。
走出寢宮,他并未立刻遠去,而是假裝整理藥箱,在廊下稍作停留。
寢宮門未完全關閉,留有一道縫隙。
里面說話聲隱約傳來。
起初是尋常問候,詢問病情。
漸漸地,聲音壓低。
黃博超凝神細聽。
“……山海關舊檔,臣已派人去尋。”是謝智勇的聲音。
“可曾……找到?”吳三桂問得有些急切。
“尚未。年代久遠,又經(jīng)戰(zhàn)亂,恐已散佚。”
“找!務必找到!”吳三桂聲音陡然提高,又劇烈咳嗽起來。
謝智勇連忙勸慰。
咳嗽聲稍止,吳三桂喘息道:“那東西……不能留。絕不能……讓后人知道?!?/p>
“陛下放心,臣明白?!?/p>
沉默片刻。
吳三桂幽幽道:“謝先生,你跟了朕多少年了?”
“自崇禎十五年,至今已三十有四載。”
“三十四年……真長啊?!眳侨痖L嘆,“這些年,朕做過許多事,有些對,有些錯。但有一件事,朕至今……不知是對是錯?!?/p>
“陛下是指……”
“山海關?!眳侨鹨蛔忠活D,“當年若按兵不動,或是自立旗號,今日之天下,會不會是另一番光景?”
謝智勇沒有立刻回答。
良久,他才緩緩道:“陛下,當年情勢復雜,李闖勢大,清軍強悍,關寧軍雖精銳,卻獨木難支。引清兵入關,亦是無奈之舉?!?/p>
“無奈之舉……哈哈……”吳三桂笑聲苦澀,“可清廷許朕的‘裂土封王’,‘永鎮(zhèn)云南’,如今何在?他們步步緊逼,削藩,撤藩,逼得朕不得不反!”
“陛下……”
“朕有時想,當年若是狠下心,干脆占了山海關,自立稱王。讓李闖和清狗先打個你死我活,朕坐收漁利?;蛟S……或許真能成事?!?/p>
吳三桂聲音漸低,帶著無盡悵惘。
“可惜,一念之差,滿盤皆輸。朕引狼入室,將漢家江山,拱手讓人。這千古罵名……朕背得冤啊?!?/p>
“陛下莫要過于自責。當年決策,亦有臣之建言?!敝x智勇聲音低沉,“要怪,只怪清廷背信棄義?!?/p>
“不怪他們,怪朕自己。”吳三桂喃喃,“怪朕當年……不夠狠,不夠決斷。手握雄兵,卻將江山白白讓人……這是朕一生……最大恨事?!?/p>
最后幾字,說得咬牙切齒。
黃博超在門外聽得心驚肉跳。
他不敢再聽,輕手輕腳離開廊下。
回到小院,他心緒難平。
吳三桂那些話,與那日譫妄時所言,如出一轍。
這不是病中糊涂,這是他心底最深的執(zhí)念。
山海關,自立,錯失江山……
還有他們提到的“舊檔”,那是什么?
為何吳三桂如此緊張,非要找到銷毀?
黃博超隱約感到,自己正觸碰到一個巨大秘密的邊緣。
而這個秘密,很可能牽扯到無數(shù)人的生死。
傍晚,鄭德海又來了。
他看起來疲憊,眼中帶著血絲。
“舅父,你臉色不好?!秉S博超道。
“沒事?!编嵉潞W拢约旱沽送胨?,“今日謝先生召見我。”
黃博超心中一動:“為何?”
“問了些宮中防衛(wèi)的事,還有……”鄭德海遲疑了一下,“問起你?!?/p>
“問我什么?”
“問你家世背景,醫(yī)術師承,入宮前后可有異常?!编嵉潞6⒅?,“博超,你是不是聽到了什么不該聽的?”
黃博超沉默。
鄭德海嘆口氣:“謝先生這人,心思縝密,手段也厲害。陛下病重,宮中大小事都在他掌控之中。你若知道什么,最好告訴我,我好替你遮掩?!?/p>
黃博超猶豫再三,還是將今日聽到的對話,簡要說了一遍。
鄭德海聽罷,臉色越發(fā)凝重。
“山海關舊檔……他們果然在找這個?!?/p>
“舅父知道那是什么?”
鄭德海搖頭:“具體不知。但當年在山海關時,我曾見過王爺……陛下與幾人密談。之后有一份文書,由陛下親信保管。后來那親信戰(zhàn)死,文書下落不明?!?/p>
“是什么內(nèi)容?”
“我哪能知道?!编嵉潞?嘈?,“但能讓他們記掛幾十年,定是非同小可之物?;蛟S……便是陛下所說的‘約定’?!?/p>
“與誰的約定?”
鄭德海沒有回答,只道:“博超,從現(xiàn)在起,你更要小心。謝先生既已注意到你,必會暗中查探。記住,無論看到什么,聽到什么,都裝作不知。”
“可是舅父,我總覺得……山雨欲來?!?/p>
“是啊?!编嵉潞M虼巴馄岷谝箍?,“這衡州城,這大周國,怕是……時日無多了?!?/p>
他站起身,拍了拍黃博超肩膀。
“早點歇息。明日,怕是還有的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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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深夜,黃博超被急促敲門聲驚醒。
開門一看,是鄭德海。
他滿身酒氣,眼神卻異常清醒。
“舅父,你這是……”
“陪我喝兩杯?!编嵉潞A嘀茐?,徑直進屋。
黃博超關好門,點上燈。
鄭德海倒了兩碗酒,自己先灌下一碗。
“博超,有些話,我憋了多年?!彼ㄗ?,聲音低沉,“今夜若不說,怕是再沒機會了?!?/p>
黃博超在他對面坐下:“舅父請講?!?/p>
鄭德海盯著搖曳的燈火,緩緩開口:“崇禎十七年,山海關。那年我二十三歲,是關寧軍中的普通騎兵?!?/p>
“那時,李自成已破北京,崇禎爺自縊。消息傳來,軍中大亂。有人要降李闖,有人要南撤,還有人……想擁戴王爺自立?!?/p>
“王爺那時手握關寧鐵騎,天下精銳。山海關城高池深,糧草充足。若真自立,未必不能成事?!?/p>
黃博超屏息靜聽。
“但王爺猶豫了。他在等?!?/p>
“等什么?”
“等清廷的使者,也在等李闖的使者?!编嵉潞@湫?,“他想待價而沽,看誰能開出更好的價碼?!?/p>
“后來呢?”
“后來,李闖的使者先到,態(tài)度倨傲,許王爺侯爵之位。王爺大怒,將其逐出?!?/p>
“清廷的使者隨后而至,是多爾袞親信。他們許王爺‘裂土封王’,‘共分天下’。王爺……心動了?!?/p>
鄭德海又灌了一口酒。
“但軍中仍有將領力主自立。以胡守亮將軍為首,他們秘密聯(lián)絡,想擁戴王爺稱帝,據(jù)關自立?!?/p>
“王爺知道嗎?”
“知道,他默許了?!编嵉潞Q凵駨碗s,“那些日子,王爺態(tài)度曖昧,時而說要報君父之仇,時而說要以蒼生為念。其實,他是在觀望,在權衡?!?/p>
“直到那天夜里……”
鄭德海頓了頓,似在回憶。
“胡將軍等人秘密覲見,呈上一份‘勸進表’,請王爺即刻稱帝,發(fā)檄文討賊。王爺看了,沉默良久?!?/p>
“然后呢?”
“然后他說:‘容朕三思。’”鄭德??嘈?,“這一思,就思到了清軍入關。”
黃博超心中震動:“所以王爺最終沒有自立,是因為猶豫?”
“不止是猶豫。”鄭德海壓低聲音,“我后來聽說,清廷使者那夜也秘密見了王爺,出示了一封密信。
具體內(nèi)容無人知曉,但自那之后,王爺態(tài)度大變,決心引清兵入關?!?/p>
“密信?”黃博超忽然想起謝智勇提到的“舊檔”。
“對。據(jù)說那是一份‘三方暫約’,約定清軍入關后,與王爺共擊李闖,事成之后,以黃河為界,南北分治?!?/p>
鄭德海眼中閃過譏諷。
“可清廷入關后,立刻翻臉不認人。什么裂土封王,什么南北分治,統(tǒng)統(tǒng)不作數(shù)。王爺這才知道,自己被騙了?!?/p>
“所以陛下如今悔恨的,不是引清兵入關,而是當年有機會自立,卻錯失了?”黃博超喃喃道。
“正是?!编嵉潞|c頭,“他恨自己當年不夠狠,不夠決斷。手握雄兵,卻將江山拱手讓人。這悔恨,憋了幾十年,如今病重,終于壓不住了?!?/p>
兩人沉默對坐。
窗外秋風呼嘯,仿佛無數(shù)魂靈在吶喊。
良久,鄭德海道:“博超,這些話,我本不該說。但你是醫(yī)者,或許能明白:一個人心中若憋著這樣大的悔恨,這病,如何能好?”
黃博超默然。
醫(yī)者能治身病,如何治心???
更何況是這樣一份關乎江山天下、關乎一生功過的、沉甸甸的悔恨。
“舅父,你今夜為何突然告訴我這些?”
鄭德海看著手中酒碗,輕聲道:“因為我感覺到,時候快到了?!?/p>
“什么快到了?”
“陛下……撐不了幾日了?!编嵉潞B曇羯硢。八羲?,這大周立刻土崩瓦解。謝智勇等人,必會竭力掩蓋一些秘密,尤其是山海關那些舊事?!?/p>
他抬眼看向黃博超:“你已卷入其中,知道這些,或許能……保命?!?/p>
黃博超心中一暖,又覺沉重。
“舅父,你也要小心。”
鄭德海笑了笑,臉上疤痕在燈光下扭動。
“我這條命,三十多年前就該丟在山海關了。能活到今天,已是賺了?!?/p>
他站起身,搖搖晃晃往外走。
走到門口,又回頭。
“博超,若有機會……離開衡州,帶著雨晴,走得越遠越好。這天下,又要亂了?!?/strong>
說罷,他推門而出,融入沉沉夜色。
黃博獨立在屋內(nèi),良久未動。
油燈燃盡,室內(nèi)陷入黑暗。
只有窗外風聲,嗚咽不止。
06
次日,吳三桂病情急轉直下。
高熱再起,神智徹底陷入混沌。
黃博超被緊急召入寢宮時,只見吳三桂在榻上輾轉反側,雙目圓睜,卻無焦點。
他渾身滾燙,口中不斷囈語。
“兵……我的兵……關寧鐵騎……”
“山海關……不能開……不能開……”
老太監(jiān)與宮女們束手無策,只敢遠遠站著。
謝智勇也在場,面色陰沉。
“黃大夫,快想辦法!”他厲聲道。
黃博超上前診脈,脈象浮數(shù)紊亂,如沸水翻滾。
這是邪熱攻心,神昏譫語。
他急忙施針,又開猛藥,令人速去煎煮。
忙碌間,吳三桂忽然伸手,死死抓住黃博超的手腕。
力道之大,指節(jié)發(fā)白。
黃博超吃痛,卻不敢掙脫。
吳三桂盯著他,渾濁眼中迸發(fā)出駭人光芒。
“胡將軍……是你嗎胡將軍?”他將黃博超誤認為當年部將。
“陛下,草民是大夫……”黃博超試圖解釋。
“胡守亮!你來了!好,好!”吳三桂仿佛沒聽見,自顧自說下去,“你當年勸朕自立……是對的!是朕錯了!朕錯了啊!”
他聲音嘶啞,帶著哭腔。
滿室寂靜,所有人屏住呼吸。
謝智勇臉色鐵青,示意左右退下。
但吳三桂緊抓黃博超不放,他也無法離開。
“陛下,您先松手,讓大夫為您診治?!敝x智勇上前勸道。
“診治?朕沒?。 眳侨鹈偷厮﹂_謝智勇的手,目光重新聚焦在黃博超臉上。
“胡將軍,你說……朕當年若聽了你的,在山海關自立,今日這天下,是不是就是朕的了?”
黃博超不敢答。
“你說??!”吳三桂搖晃著他的手臂。
“陛下……草民不知……”黃博超艱難開口。
“你不知道?你怎么能不知道!”吳三桂突然痛哭,老淚縱橫,“你最該知道!你最該知道??!”
他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將幾十年的委屈與悔恨,盡數(shù)傾瀉。
“朕悔啊……悔不當初……朕最恨的,不是引清兵入關……不是!”
他嘶吼著,聲音在寢宮內(nèi)回蕩。
“朕最恨的是當年在山海關……手握雄兵,天下精銳盡在掌中……朕卻沒有自立!朕把江山……白白讓人了!”
字字泣血,句句錐心。
黃博超渾身僵硬,動彈不得。
謝智勇疾步上前,試圖按住吳三桂:“陛下!您糊涂了!快歇息!”
“朕沒糊涂!”吳三桂一把推開他,力氣大得驚人,“朕比任何時候都清醒!朕這一生,最大錯事,就是當年在山海關,沒有狠下心自立!”
他死死盯著虛空,仿佛又看到了那座雄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