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長蘇的棺槨入土那日，金陵城飄了整整三天細雨。

仿佛連天地都在為那個算盡天下、卻算不過自己性命的人送行。

蕭景睿站在送葬隊伍末尾，一襲素衣被雨水浸透。

他望著緩緩沉入墓穴的楠木棺，心中空洞如荒野。

三個月了，那個總是蒼白著臉咳嗽、卻能用三言兩語攪動朝局的人，真的不在了。

許多謎題隨著梅長蘇一同埋入地下。

包括景睿自己的身世——那個他喊了二十多年父親的人，是害死他生父的仇人；而他真正的生父謝玉，又是構(gòu)陷赤焰軍的主謀之一。

這層層疊疊的恩怨，像一團理不清的亂麻，堵在胸口。

直到那夜，言豫津踏著月色翻進寧國侯府后墻。

這位往日嬉笑怒罵的公子哥，臉上頭一次沒了笑容。

他壓低聲說：“天牢里有個老獄卒，前日醉酒后胡言亂語。”

“說什么謝玉囚室里，有鬼魂刻字。”

燭火在豫津眼中跳動，映出深不見底的幽暗。

景睿手中的茶盞微微一顫，半盞冷茶潑在袖口。

他想起謝玉被囚最后那些日子，自己曾去探視。

那時謝玉已形銷骨立，卻總用枯瘦的手指，反復(fù)摩挲囚室某處墻面。

當時只當是瘋癲之舉。

如今想來，那墻面或許真藏著什么。

“我們?nèi)ゲ椤！本邦Ｂ犚娮约旱穆曇簦届o中帶著決絕。

無論墻上是詛咒、是懺悔、還是別的什么。

他都要親眼看看，那個給了他生命又毀了他前半生的男人，最后留下了什么。

01

梅長蘇逝世后的第三個月，金陵城入了秋。

寧國侯府后園的梅樹還未到開花的時節(jié)，枯枝在暮色里伸展如爪。

蕭景睿獨坐在梅樹下石凳上，掌心托著一枚銅徽。

徽章已殘舊不堪，邊緣磨損得圓滑，中央“赤焰”二字卻仍可辨認。

這是三年前，梅長蘇在某個深夜交給他的。

“你生父林燮，曾是我最敬重的人?！?/p>

那時梅長蘇倚在榻上，燭光將他的側(cè)臉照得透明。

他說這話時目光投向虛空，仿佛穿過歲月，看見了那個馳騁沙場的元帥。

景睿記得自己當時渾身僵硬，手中茶盞落地碎裂。

二十多年來，他一直以為自己是謝玉和蒞陽長公主的兒子。

直到那場生日宴，真相如驚雷劈開所有偽裝。

原來他是南楚蒞陽長公主與天泉山莊卓鼎風(fēng)之子，卻被謝玉調(diào)換，成了謝家名義上的長子。

而謝玉，那個他叫了二十多年父親的人，是害死卓鼎風(fēng)的兇手。

混亂的身世如一團亂麻，纏得他三年未得安寧。

如今梅長蘇也去了，再無人能告訴他，當年那些恩怨里，他究竟該站在哪一邊。

“景睿?！?/p>

溫潤的嗓音從月洞門傳來。

言豫津一襲靛藍長衫，手里提著兩壇酒，臉上帶著慣有的笑容。

但那笑意未達眼底。

景睿起身相迎，將銅徽收進袖中。

兩人在石桌前坐下，豫津拍開酒封，濃烈酒香瞬間彌漫。

“這是蘇兄去年埋下的梅子酒?！痹ソ虻?jié)M兩碗，“他說待赤焰昭雪那日，要與我們對飲。”

酒液澄黃，在碗中輕晃。

景睿端起碗，一飲而盡。

酸甜過后是灼人的辣，一路燒到胃里。

“你今日來，不只是為了喝酒吧?！本邦７畔峦?，看向摯友。

豫津笑容斂去，手指摩挲碗沿。

沉默在兩人間蔓延，只有秋風(fēng)吹過枯枝的簌簌聲。

“我聽到一個消息?！痹ソ蚪K于開口，聲音壓得很低，“關(guān)于謝玉囚室的?！?/p>

景睿指尖微微一顫。

“天牢里有個老獄卒，名叫董青山，在謝玉被囚時就當值?！?/p>

豫津傾身向前，燭光在他眼中跳動。

“前日他在酒肆喝醉，拉著人胡言亂語，說什么謝玉那間囚室鬧鬼?！?/p>

“每到子夜，墻里就有刮擦聲，像是指甲摳挖磚石?！?/p>

酒肆里人多眼雜，這話很快傳開。

但多數(shù)人只當是醉漢瘋話，聽過便罷。

唯有豫津留了心。

他知道景睿這三年來，從未真正放下過身世之謎。

梅長蘇在世時，曾暗示謝玉在赤焰案中，或許另有隱情。

但那隱情是什么，梅長蘇未來得及說便病重了。

“我想去查?！本邦Ｂ犚娮约郝曇羯硢?。

豫濃點點頭，又倒?jié)M兩碗酒。

“我陪你去。”

沒有多余的話，兩人碰碗，酒液在燭光下蕩漾。

夜色漸深，梅樹枝影投在青石地上，如蛛網(wǎng)般糾纏。

景睿望向西方，那是天牢所在的方向。

高墻之內(nèi)，是否真藏著能解開一切謎題的答案？

他不知道。

但若不去，余生都將困在這團迷霧里。

“明日我去找呂永祥?！痹ソ蛘f。

呂永祥是金陵城里有名的江湖情報販子，門路極廣。

通過他，或許能接觸到天牢里的人。

景睿點頭，又將袖中銅徽取出，放在石桌上。

赤焰二字在月光下泛著暗紅，像干涸的血。

“若墻上真有東西，”他輕聲道，“會是父親留下的嗎？”

這個“父親”，不知是指謝玉，還是林燮。

豫津沒有回答，只是拍了拍他的肩。

兩人對坐到天明，酒壇空了，話卻說盡了。

東方既白時，景睿收起銅徽，起身朝屋內(nèi)走去。

第一步已經(jīng)踏出，便沒有回頭路可走。

02

呂永祥的鋪面藏在城南陋巷深處，門面窄小，掛著一塊破舊的“呂氏雜貨”木牌。

推門進去，卻是別有洞天。

三進院落，每間房里都堆滿卷宗木匣，空氣里彌漫著陳年紙墨與灰塵的氣息。

言豫津帶著景睿穿過回廊時，幾個伙計正抬著一口沉木箱子往后院去。

箱子未蓋嚴實，露出一角泛黃的地契。

“呂老板生意越做越大了。”豫津朗聲道。

最里間書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瘦削的中年男子探出身，見是豫津，臉上堆起笑容。

“言公子大駕光臨，有失遠迎?！?/p>

呂永祥將兩人迎進書房，親手沏了茶。

書房四壁皆是頂天立地的書架，密密麻麻擺滿卷宗。

窗邊書桌上攤著一幅金陵城防圖，墨跡尚未全干。

“這位是寧國侯府蕭景睿蕭公子?！痹ソ蚪榻B道。

呂永祥眼中掠過一絲了然，但很快掩飾過去。

寒暄幾句后，豫津切入正題。

“呂老板，我們想打聽天牢里的事。”

茶盞輕放桌面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呂永祥捋了捋山羊須，笑容不變：“天牢歸刑部直管，守衛(wèi)森嚴，尋常人可進不去?！?/p>

“所以來找呂老板?！痹ソ驈男渲腥〕鲆粡堛y票，推到對方面前。

面額五百兩，足夠普通人家十年用度。

呂永祥瞥了一眼，未動。

“不是錢的事?！彼麎旱吐曇?，“天牢典獄長肖志強，是個油鹽不進的主。”

“三年前謝玉案發(fā)時，多少人想從他那兒套消息，都碰了釘子?！?/p>

景睿抬眸：“肖志強可有軟肋？”

呂永祥沉吟片刻，手指無意識敲擊桌面。

燭火在三人之間跳躍，墻上影子拉長又縮短。

“此人好酒，尤愛陳年汾酒?！彼K于開口，“但光有酒不夠，他更怕丟官?！?/p>

肖志強今年五十有二，在典獄長位上坐了十五年。

再熬三年，便可全身而退，領(lǐng)一份豐厚養(yǎng)老俸祿。

這個節(jié)骨眼上，他絕不會冒險。

“若我們以刑部文書吏的身份去呢？”景睿忽然道。

豫津眼睛一亮。

景睿雖卸了官職，但寧國侯府與刑部素有往來。

弄兩套文書吏的衣裳和腰牌，并非難事。

呂永祥點點頭：“這倒是可行。刑部每月都會派人去天牢核查囚犯名冊，肖志強不會起疑?！?/p>

“但你們要查什么，須得編個由頭。”

景睿與豫津?qū)σ曇谎邸?/p>

“就說刑部要重修歷年要犯案卷，需核實謝玉囚禁期間的細節(jié)。”豫津很快想出說辭。

呂永祥從書架抽出一本冊子，翻開幾頁。

“謝玉是元祐六年十月入獄，七年三月問斬。囚室在地字七號，陰濕最重的一間?！?/p>

他頓了頓，抬眼看向景睿。

“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請說?！本邦Ｆ届o道。

“謝玉臨刑前那夜，我曾托人送進去一壺酒?！?/p>

呂永祥合上冊子，聲音更低了。

“送酒的人回來說，謝玉沒喝，而是把酒全潑在了墻上?！?/strong>

“對著墻說了句話——‘林帥，我對不住你，但誓言未忘’?！?/p>

書房里驟然寂靜。

窗外秋風(fēng)卷過枯葉，沙沙作響。

景睿感到胸口某處被狠狠攥緊，呼吸都變得困難。

林帥，自然是林燮。

謝玉到死，都記著那個人。

“潑的是哪面墻？”豫津追問。

呂永祥搖頭：“送酒的是個啞巴，只比劃了個大概，說不清。”

線索到這里，又斷了。

但至少證實了一件事——謝玉囚室的墻上，或許真有東西。

離開呂氏雜貨時，已是午后。

陽光斜照陋巷，將兩人的影子拉得細長。

“我去弄衣裳和腰牌。”豫津說，“三日后，我們?nèi)ヌ炖巍！?/p>

景睿點頭，忽然想起什么：“那個老獄卒董青山，能查到住處嗎？”

“我讓呂老板去查?！痹ソ虻溃叭羰强赡?，我想先見見此人。”

兩人在巷口分別，景睿獨自朝寧國侯府走去。

街道熙攘，叫賣聲不絕于耳。

他卻仿佛置身另一個世界，耳邊反復(fù)回響那句話——

林帥，我對不住你，但誓言未忘。

是什么樣的誓言，讓謝玉至死都念念不忘？

而林燮與謝玉之間，究竟有著怎樣的糾葛？

這些謎團如藤蔓般纏繞，越收越緊。

回到府中，景睿徑直去了書房。

他從暗格里取出一卷泛黃的書信，那是謝玉入獄前，托人悄悄送出來的。

信上只有八個字：汝非吾子，卻須承志。

三年來，他始終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若他只是謝玉用來鞏固權(quán)勢的棋子，何來“承志”之說？

如今想來，這“志”或許與林燮有關(guān)。

與那面可能刻著什么的墻有關(guān)。

窗外暮色漸濃，書房里未點燈，昏暗一片。

景睿坐在黑暗里，手指輕撫信紙粗糙的邊緣。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謝玉教他習(xí)武的情景。

那時謝玉握著他的手，一招一式地教他劍法。

手掌寬厚溫暖，眼神里有著他當時看不懂的復(fù)雜情緒。

如今想來，那或許不是父親看兒子的眼神。

而是透過他，在看另一個人。

夜色徹底降臨時，景睿收起書信，點燃燭臺。

火光躍起，驅(qū)散一室昏暗。

也照亮了他眼中，那份前所未有的堅定。

03

三日后，晨霧未散。

蕭景睿與言豫津換上刑部文書吏的青色公服，腰懸銅牌，乘馬車前往天牢。

馬車轱轆碾過青石板路，聲音單調(diào)沉悶。

豫津從懷里掏出個小瓷瓶，倒出兩粒藥丸。

“含在舌下，能避穢氣。”他遞一粒給景睿，“天牢地氣濕毒，小心為上。”

景睿接過含了，一股辛辣直沖鼻腔。

馬車在西城門外停下，天牢灰黑色的高墻赫然矗立。

墻高丈余，上設(shè)哨塔，持弩衛(wèi)兵來回巡視。

兩人遞上腰牌，守衛(wèi)查驗無誤后，開了側(cè)門。

一股混合著霉味、腐臭和血腥的氣息撲面而來。

即使含了藥丸，景睿仍感到胃里一陣翻涌。

甬道深長，兩側(cè)皆是鐵柵囚室。

犯人們或坐或躺，多數(shù)目光呆滯，少數(shù)見有人來，撲到柵欄前嘶喊。

“冤枉啊大人！小的冤枉！”

聲音在甬道里回蕩，凄厲如鬼哭。

引路的獄卒面無表情，似乎早已習(xí)慣。

走了約莫半盞茶工夫，來到一處值房。

典獄長肖志強正在里面用早膳，一碗清粥，兩碟小菜。

見兩人進來，他放下筷子，起身拱手。

“兩位大人來得早。”肖志強年過五旬，面龐方正，眼神銳利如鷹。

豫津上前一步，取出偽造的刑部公文。

“奉尚書大人之命，核查元祐六年至七年要犯案卷。”

肖志強接過公文，仔細看了印章和署名，點點頭。

“不知要查哪些犯人？”

“重點是謝玉?！本邦ｉ_口，聲音平靜，“尚書大人要重修案卷，需核實其囚禁期間的細節(jié)。”

聽到謝玉二字，肖志強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閃爍。

“謝玉啊……”他沉吟著，“已死了三年多，案卷早就封存了?！?/p>

“正是要重新整理封存?！痹ソ蚪釉?，“肖典獄長可否行個方便？”

說著，從袖中摸出一錠金子，不著痕跡地推過去。

金子足有十兩重，在昏暗值房里泛著誘人的光。

肖志強瞥了一眼，未動。

“不是錢的事?！彼麎旱吐曇簦爸x玉的案子牽連太廣，上面吩咐過，任何人不得再提?！?/p>

景睿心下一沉。

但豫津早有準備，又取出一封信。

“這是尚書大人親筆，肖典獄長請看。”

信自然是偽造的，但印章做得極真，是呂永祥花重金請高手刻的。

肖志強展開信紙，看了許久，終于松口。

“既然如此，兩位請隨我來。”

他收起金錠，領(lǐng)著兩人往天牢深處走去。

越往里走，濕氣越重，墻壁滲出冰冷水珠。

空氣里的腐臭味也愈發(fā)濃烈，混雜著某種說不清的腥氣。

“地字號的囚室都在最底層，終年不見陽光?！毙ぶ緩娺呑哌呎f，“關(guān)押的都是重犯，謝玉當年就在七號?！?/p>

終于來到一扇生銹的鐵門前。

門上掛著重鎖，鎖頭已銹跡斑斑。

肖志強掏出鑰匙，費了好大勁才打開。

門吱呀一聲推開，一股陳年霉味涌出。

囚室不大，約莫丈許見方。

四壁皆是青磚，因常年潮濕長滿深綠色苔蘚。

墻角堆著些爛稻草，早已腐朽成泥。

正對門的那面墻前，擺著一張破木床，床腿已斷了一根。

“謝玉就在這張床上躺了五個月?！毙ぶ緩娬f，“臨刑前那夜，他突然發(fā)瘋，用頭撞墻?！?/p>

景睿走到墻邊，伸手觸摸濕冷的磚石。

青苔滑膩，指尖傳來刺骨寒意。

“他撞的是哪面墻？”豫津問。

肖志強指了指景睿正觸摸的那面：“就是這面。撞得頭破血流，我們只好把他綁起來。”

景睿仔細看去，墻磚確有暗紅色污跡，不知是血還是銹。

他沿著墻面慢慢摸索，磚縫間填滿濕泥，觸感黏膩。

忽然，指尖碰到一處異樣。

某塊磚的邊緣，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光滑。

像是被人反復(fù)摩挲過。

“肖典獄長，謝玉可曾在這墻上刻劃過什么？”景睿狀似隨意地問。

肖志強臉色微變。

這細微變化，未逃過豫津的眼睛。

“刻劃？沒有的事。”肖志強語氣生硬，“天牢規(guī)矩，犯人不得損毀囚室?！?/p>

但他說這話時，眼神飄向門口，顯然心虛。

豫津與景睿交換了個眼色。

“我們需在此核查片刻，肖典獄長可否行個方便？”豫津又遞上一錠金子。

這次肖志強猶豫了。

他看看金子，又看看兩人，最終接過。

“一盞茶工夫，不能再久?！彼说介T外，“我在值房等候。”

鐵門半掩，腳步聲漸遠。

囚室里只剩下景睿和豫津，以及那股揮之不去的陰濕氣息。

“他肯定知道什么。”豫津壓低聲音。

景睿點頭，繼續(xù)摸索那塊異樣的磚。

指尖在磚縫間探查，忽然觸到一處凹陷。

不是自然磨損，而是人為刻痕。

“有字?！本邦Ｂ曇舭l(fā)緊。

豫津立刻湊過來，兩人借著門縫透進的微光，仔細辨認。

但青苔太厚，刻痕又淺，根本看不清。

“得刮開苔蘚?！痹ソ驈难ブ谐槌鲐笆?。

刀刃小心刮過磚面，綠苔簌簌落下。

刻痕漸漸顯露——是幾個極深的豎痕，排列整齊。

“是字的一部分。”景睿心跳加速。

但時間不夠了，肖志強隨時會回來。

“今夜再來?！痹ソ蚴栈刎笆祝氨仨氁姷蕉嗌?，他肯定知道更多。”

兩人最后看了眼那面墻，退出囚室。

鎖上門時，景?；仡^，看見墻角陰影里似乎有什么在動。

定睛再看，不過是水珠滴落激起的微塵。

離開天牢，陽光刺眼。

景睿深吸口氣，胸腔里那股壓抑感才稍減。

馬車駛回城中，豫津忽然開口：“肖志強最后那眼神，是害怕?！?/p>

“他在怕什么？”景睿問。

“怕墻上的東西被人發(fā)現(xiàn)?！痹ソ虺烈鳎耙才挛覀儼l(fā)現(xiàn)，他知道墻上有東西。”

這意味著，肖志強很可能清楚刻字的存在。

甚至可能知道刻的是什么。

但他選擇了隱瞞，整整三年。

這背后的原因，絕不簡單。

“董青山住在城西柳條巷。”豫津說，“呂老板已查清，他今夜值白班，戌時下值。”

“我們?nèi)ハ锟诘人?。”景睿道?/p>

馬車轉(zhuǎn)入繁華街市，叫賣聲再度涌入耳中。

但這人間煙火氣，卻驅(qū)不散兩人心頭的陰霾。

那面墻上的刻字，像一道幽暗的門。

門后是深淵還是真相，無人知曉。

但既然已經(jīng)摸到了門縫，便沒有不推開的道理。

景睿握緊袖中的赤焰銅徽，金屬邊緣硌得掌心發(fā)痛。

這痛楚讓他清醒，也讓他堅定。

04

戌時三刻，城西柳條巷。

這是一條貧民聚居的陋巷，路面坑洼，污水橫流。

巷口有家簡陋酒肆，掛著破布幡，上書“劉記”二字。

蕭景睿與言豫津坐在酒肆最里的位置，要了壺濁酒，兩碟鹵豆。

酒肆里多是苦力腳夫，喧嚷嘈雜。

空氣里彌漫著汗臭、酒氣和劣質(zhì)煙草的味道。

豫津換了身粗布衣裳，臉上還抹了些灰，乍看像個落魄書生。

景睿則戴了頂破斗笠，遮住大半面容。

兩人低聲交談，目光不時瞟向巷口。

“董青山今年六十有二，在天牢當了三十年獄卒。”豫津壓低聲音，“三年前謝玉死后，他就有些瘋癲?！?/p>

“說是常做噩夢，夢見謝玉在墻上刻字。”

景睿抿了口濁酒，辛辣直沖喉頭。

“肖志強為何留著他？不怕他說漏嘴？”

“董青山無兒無女，瘋了也沒人管?！痹ソ虻溃皼r且他說的瘋話，沒人當真?！?/p>

正說著，巷口蹣跚走來一人。

佝僂著背，步履踉蹌，手里提著個空酒壺。

正是董青山。

他走到酒肆前，摸出幾文錢，打了半壺最劣的燒刀子。

然后蹲在墻角，仰頭就灌。

酒液順著他花白的胡須流下，浸濕了破舊的衣襟。

豫津起身，拎著那壺陳年汾酒走過去。

“老丈，一個人喝酒多沒意思，一起？”

董青山抬起渾濁的眼，看了看豫津，又看了看他手中的酒壺。

鼻子抽動兩下，眼中驟然放出光來。

“好酒！”他啞聲道。

豫津在他身旁坐下，拔開酒塞。

濃郁酒香頓時飄出，連酒肆里其他客人都看了過來。

董青山貪婪地深吸一口氣，伸出顫抖的手。

豫津卻收回酒壺，笑道：“老丈，酒可以請你喝，但得講個故事?！?/p>

“什么故事？”董青山眼神警惕起來。

“關(guān)于天牢里，那面會刻字的墻?！?/p>

話音落下，董青山臉色驟變。

他猛地起身，踉蹌后退，仿佛見了鬼。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聲音尖銳嘶啞，引來路人側(cè)目。

景睿起身走過來，擋在巷子另一側(cè)。

“老丈莫怕，我們只是好奇。”他溫聲道，“這壺酒歸你，故事講不講都行?！?/p>

說著，將酒壺遞過去。

董青山盯著酒壺，喉結(jié)上下滾動。

掙扎許久，終于接過，狠狠灌了一大口。

酒勁上涌，他臉上泛起病態(tài)的紅暈。

“那面墻……那面墻會吃人?！彼?，眼神渙散。

豫津扶他重新坐下，耐心等待。

“謝玉剛關(guān)進來時，很安靜，天天面壁打坐?！?/p>

董青山又灌了口酒，聲音低得像耳語。

“后來有一天，他開始用指甲摳墻?！?/p>

“起初我以為他是瘋了，但有一次送飯，我聽見他在說話?！?/p>

酒肆喧嚷，無人注意這個角落。

董青山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混在嘈雜里，幾乎聽不清。

“他在對墻說話，說什么‘林帥，字快磨平了，我得重刻’。”

景睿呼吸一滯。

豫津追問道：“重刻什么？”

“不知道?！倍嗌綋u頭，眼中浮現(xiàn)恐懼，“我不敢聽，放下飯就跑?！?/p>

“但有一夜，我值夜，經(jīng)過他囚室。”

他停下來，渾身開始發(fā)抖。

酒壺幾乎握不住，豫津伸手接過。

“我看見……看見他背對著門，肩膀在動?！?/p>

“不是哭，是在用什么東西刻墻?！?/p>

“我喊了一聲，他立刻轉(zhuǎn)過身，手里握著根磨尖的骨頭?！?/p>

董青山瞳孔放大，顯然那場景至今難忘。

“他的眼神……那不是人的眼神，是鬼，是從地獄爬回來的鬼！”

聲音陡然拔高，周圍幾桌客人看過來。

豫津連忙安撫：“老丈莫激動，慢慢說。”

董青山又灌了幾口酒，情緒稍平。

“從那以后，我就怕那間囚室。每次經(jīng)過，都覺得墻里有眼睛在看我?！?/p>

“后來謝玉問斬前夜，發(fā)生了怪事?！?/p>

他壓低聲音，湊近兩人。

“那夜不該我當值，但我睡不著，就在天牢外溜達?！?/strong>

“子時左右，我聽見牢里有動靜，像是有人在哭。”

“我壯著膽子進去，走到地字七號附近，看見肖典獄長站在門外?！?/p>

月光慘白，映得肖志強的臉青灰如死人。

他手里提著一盞風(fēng)燈，燈光在甬道里搖曳。

囚室里傳出謝玉的聲音，嘶啞破碎，聽不真切。

但有幾個字，董青山聽清了。

“林帥，我做到了……字在墻上……您看見了嗎……”

然后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像是要把肺都咳出來。

肖志強就站在門外，一動不動，聽著。

直到謝玉聲音漸弱，他才轉(zhuǎn)身離開。

董青山躲進陰影里，看著他消失在甬道盡頭。

“第二天，謝玉就被拉去問斬了?！倍嗌洁?，“但他死的時候，是笑著的?！?/p>

“嘴角咧著，眼睛望著天，像在等什么人接他?！?/p>

酒壺終于空了，他頹然坐倒，眼神渙散。

“那面墻不能碰，碰了會倒霉。我這三年，沒一夜睡安穩(wěn)……”

話音未落，他已醉倒在地，鼾聲如雷。

豫津與景睿對視一眼，將董青山扶到墻邊靠好，又留了些碎銀在他懷里。

兩人離開柳條巷，夜色已深。

街道空曠，只余打更人的梆子聲。

“肖志強知道墻上有字?！本邦５吐暤?，“但他選擇了隱瞞?！?/p>

“為什么？”豫津皺眉，“他怕什么？”

“或許不是怕，而是奉命。”景睿想起肖志強看向金錠時的眼神。

那不是貪婪，而是權(quán)衡。

他在權(quán)衡風(fēng)險與利益，最終選擇了閉嘴。

“今夜必須進天牢。”景睿下定決心，“趁肖志強還未起疑?！?/p>

“我去準備。”豫津點頭，“子時，西城門外匯合?！?/p>

兩人在街口分別，各自沒入夜色。

景?；氐綄巼罡瑥街比チ遂籼?。

他跪在列祖列宗牌位前，點了三炷香。

青煙裊裊升起，模糊了那些金字。

“父親?！彼p聲喚道，不知是在叫謝玉，還是在叫卓鼎風(fēng)。

“若您在天有靈，請指引我?！?/p>

香灰落下，在蒲團前積成小小一堆。

窗外風(fēng)聲漸緊，秋雨欲來。

景睿起身，從暗格里取出一柄短劍。

劍身細長，刃口泛著幽藍寒光。

這是謝玉當年送他的及冠禮，名為“守正”。

如今想來，這名字何其諷刺。

但他還是將劍佩在腰間，又換了身深色勁裝。

子時將至，雨終于落下。

細密雨絲打在瓦片上，沙沙作響，如萬千蠶食桑葉。

景睿戴好斗笠，悄無聲息地翻出后墻。

雨夜無月，整座金陵城浸在墨般的黑暗里。

只有天牢方向，隱約亮著幾點燈火。

像黑暗中窺視的眼睛。

05

西城門外，廢棄土地廟。

言豫津已等在那里，身旁還站著兩人。

一人是呂永祥，另一人是個精瘦漢子，眼珠滴溜溜轉(zhuǎn)。

“這位是侯三，天牢里的老油子?！痹ソ蚪榻B，“今夜他當值，能帶我們進去。”

侯三搓著手，嘿嘿笑道：“言公子，蕭公子，丑話說在前頭，這事風(fēng)險太大……”

一錠金子塞進他手里。

侯三掂了掂分量，立刻改口：“風(fēng)險再大，也得幫兩位公子！”

呂永祥從懷里掏出個小布袋：“這是迷香，能放倒半個時辰。記住，時間一到必須出來?！?/p>

景睿接過，收進懷中。

四人冒著雨，沿城墻陰影潛行。

天牢后墻有道暗門，是獄卒偷運私貨用的，極少人知。

侯三在墻上某處按了幾下，一塊青磚凹陷，露出鎖孔。

鑰匙轉(zhuǎn)動，暗門悄無聲息地開了。

“我在外面把風(fēng)?！眳斡老榈吐暤?，“一有動靜，就學(xué)三聲貓叫?！?/p>

景睿和豫津點頭，隨侯三鉆進暗門。

門內(nèi)是條狹窄通道，僅容一人通過。

壁上每隔十步嵌著一盞油燈，燈火如豆，勉強照明。

通道里彌漫著更濃的腐臭，還混雜著血腥和某種藥味。

“這是停尸道，死囚的尸體都從這里運出去?！焙钊龎旱吐曇?，“平常沒人走。”

走了約莫百步，來到一處岔口。

“左邊通往地字號囚室，右邊是刑房?！焙钊溃皟晌还?，我只能送到這兒了。”

他又摸出一把鑰匙：“這是地字七號的備用鑰匙，三年前就該銷毀，我偷偷留的?！?/p>

景睿接過，鑰匙冰涼刺骨。

“記住，子時三刻前必須出來?！焙钊f完，轉(zhuǎn)身消失在來路。

通道里只剩下兩人，和壁上搖曳的燈影。

油燈將他們的影子拉得扭曲變形，投在濕滑的墻壁上，如鬼魅起舞。

豫津抽出匕首，景睿握緊短劍，朝左邊通道走去。

越往里，濕氣越重。

墻壁滲出的水珠滴落地面，發(fā)出單調(diào)的“嗒、嗒”聲。

空氣里的腐臭幾乎凝成實質(zhì)，每吸一口都讓人作嘔。

終于，前方出現(xiàn)一排鐵柵門。

門上掛著木牌，字跡模糊，隱約可辨“地字”字樣。

景睿數(shù)到第七扇門，停下腳步。

鎖頭銹得厲害，鑰匙插進去，轉(zhuǎn)動時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

“吱呀——”

鐵門開了。

囚室里一片漆黑，只有通道里的微光勉強透入。

豫津取出火折子，吹亮。

昏黃的光暈照亮四壁，青苔在光下泛著詭異的綠。

那張破床還在原地，床腿斷裂處已生出霉斑。

景睿徑直走向那面墻。

白日里觸摸過的地方，苔蘚被刮開一小片，露出下方磚石。

他伸手觸摸，指尖再次觸到那些刻痕。

“得全部刮開。”豫津遞過匕首。

兩人小心翼翼地刮除青苔，動作輕緩，生怕?lián)p壞刻痕。

苔蘚簌簌落下，在腳邊積成濕滑的一灘。

磚面逐漸顯露，刻痕越來越清晰。

不是謝玉的筆跡。

那字跡方峻挺拔，每一筆都力透磚背，即使歷經(jīng)三年潮濕，仍深如刀斫。

“是林燮的字?！本邦Ｂ曇舭l(fā)顫。

他見過林燮的奏折手書，認得這筆鋒。

豫津湊近，火折子舉高。

刻字共三行，每行四字，豎排而列。

第一行：赤焰昭雪

第二行：托君暗護

第三行：遺孤 燮絕筆

十二個字，如十二道驚雷，劈開囚室中凝固了三年的黑暗。

景睿僵在原地，渾身的血都冷了。

又熱了。

赤焰昭雪——林燮至死未忘的遺愿。

托君暗護——托付的人，是謝玉。

遺孤——是誰？是林殊？還是……

“謝玉沒有背叛林燮?！痹ソ蜞?，火折子在他手中顫抖，“他是被逼誣告，但私下受林燮所托，保護赤焰遺孤?！?/p>

所以謝玉才會在囚室里，一遍遍重刻這些字。

所以他臨死前會說：林帥，誓言未忘。

所以梅長蘇曾暗示，謝玉或許另有隱情。

所有碎片在這一刻拼湊完整，露出一幅鮮血淋漓的真相。

景睿跪倒在地，額頭抵著冰冷的磚石。

淚水涌出，混著墻上淌下的水，分不清哪是淚哪是水。

“父親……”他啞聲喚道。

這次，是在叫謝玉。

那個他恨了三年的男人，至死都在守護林燮的遺愿。

那個用一身污名，換“遺孤”一線生機的男人。

墻上的刻痕深深淺淺，有些地方已磨損，顯然是謝玉后來重刻過。

他用指甲，用骨頭，用一切能找到的東西，一遍遍加深這些字。

仿佛只要字還在，誓言就還在。

林燮的囑托就還在。

“謝玉知道梅長蘇就是林殊。”豫津忽然道，“所以他最后認罪伏法，是為了給梅長蘇鋪路?！?/p>

景睿想起謝玉認罪那日，在朝堂上說的最后一句話。

“罪臣謝玉，愧對皇恩，唯有一死以謝天下。”

那時他眼神平靜，甚至帶著解脫。

原來那不是認命，是踐諾。

火光搖曳，墻上影子晃動，仿佛林燮與謝玉的魂魄，還在這囚室里對視。

一個托付，一個承諾。

一個赴死，一個背負污名茍活。

直到最后，在陰濕的囚室里，用最后的力量，守護著這十二個字。

“我們得拓下來?！痹ソ驈姺€(wěn)心神，從懷中取出油紙和炭條。

他將油紙覆在墻上，用炭條輕輕涂抹。

字跡漸漸顯現(xiàn)在紙上，每一筆都如刀刻在心頭。

拓到“遺孤”二字時，景睿忽然按住他的手。

“等等。”

他湊近墻面，仔細看那兩個字。

“遺”字的下方，“孤”字的右側(cè)，磚縫里似乎嵌著什么東西。

景睿用匕首尖小心挑出。

是一小卷油布，裹得極緊，已與青苔長在一起。

展開油布，里面是一張更小的紙片。

紙已發(fā)黃脆裂，上面只有四個字：景睿 吾兒

筆跡是謝玉的。

景睿眼前一黑，幾乎站立不穩(wěn)。

豫津扶住他，兩人就著火光看那紙片。

“景睿 吾兒”——這是謝玉留給他的話。

不是給蕭景睿，是給他真正的兒子。

那個被他調(diào)換、被他用來鞏固權(quán)勢，卻又在最后時刻，想要相認的兒子。

紙片背面還有一行小字，墨跡已暈開，但仍可辨認：汝即遺孤

四個字，如四記重錘，砸碎了景睿最后一絲理智。

他不是卓鼎風(fēng)之子，也不是南楚血脈。

他是林燮的遺孤。

是謝玉用一生污名，暗中保護的人。

所以謝玉才會在信中說：汝非吾子，卻須承志。

承的不是謝家的志，是林家的志。

是赤焰軍未竟的昭雪之志。

火折子忽明忽暗，終于燃盡。

囚室陷入黑暗，只有通道里微光透入，將兩人影子拉得細長。

景睿跪在墻前，額頭抵著刻字，肩背劇烈顫抖。

無聲的慟哭，比嘶喊更摧人心肝。

豫津也跪下來，面朝那面墻，重重叩首。

為林燮，為謝玉，為所有死在那場冤案里的人。

也為眼前這個，剛剛得知自己真正身世的好友。

黑暗中，只有壓抑的喘息，和磚石上滴落的水聲。

許久，景睿抬起頭，抹去臉上淚痕。

他將油布和紙片仔細收好，又將拓印疊起，貼身存放。

“我們該走了。”聲音沙啞，卻異常平靜。

豫津點頭，扶他起身。

兩人最后看了眼那面墻，十二個字在黑暗里仿佛發(fā)出微光。

赤焰昭雪，托君暗護，遺孤。

林燮的遺愿，謝玉的誓言，如今落在了景睿肩上。

鐵門重新鎖上，刻字再次隱入黑暗。

但這一次，有人記住了。

有人會帶著它們，走進光里。

06

貓叫聲從通道深處傳來，一聲，兩聲，三聲。

急促而尖銳。

景睿與豫津?qū)σ曇谎郏⒖坛瘉砺繁既ァ?/p>

腳步聲在狹窄通道里回響，驚起暗處鼠群，窸窣竄逃。

剛到岔口，侯三從陰影里閃出，臉色煞白。

“快走！肖志強帶人下來了！”

話音未落，右邊通道已傳來雜沓腳步聲。

火把的光暈在拐角處晃動，越來越近。

“這邊！”侯三推開左側(cè)一扇暗門，門后竟是條向上的石階。

三人魚貫而入，侯三反手關(guān)上門，插上門栓。

石階陡峭狹窄，僅容一人通行。

壁上濕滑，布滿青苔，稍有不慎就會滑倒。

“這是當年修建天牢時，工匠留的逃生道?！焙钊謿猓爸蓖ǔ峭鈦y葬崗。”

景睿緊握短劍，手心全是冷汗。

身后傳來撞門聲，木栓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快！”豫津催促。

三人手腳并用向上爬，石階仿佛無窮無盡。

不知爬了多久，頭頂出現(xiàn)一塊木板。

侯三用力推開，冷雨和夜風(fēng)瞬間灌入。

他們鉆出地面，四周荒草叢生，墳塋林立。

正是亂葬崗。

遠處天牢高墻聳立，火把如游龍般在墻內(nèi)移動。

“分頭走！”侯三道，“我在城南有處安全屋，明日午時見。”

說完，他貓腰鉆進荒草叢，幾個起伏便不見了蹤影。

景睿和豫津不敢停留，借著墳塋掩護，朝金陵城方向疾行。

雨越下越大，打得人臉生疼。

衣衫早已濕透，緊貼在身上，冰冷刺骨。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跑，身后天牢方向傳來隱約的喧嘩。

肖志強發(fā)現(xiàn)囚室被闖入了。

回到寧國侯府時，天已微亮。

雨勢稍歇，東方泛起魚肚白。

景睿換下濕衣，坐在炭盆前，渾身仍止不住地顫抖。

不是冷，是心頭的震撼還未平息。

豫津遞過一碗姜湯，在他對面坐下。

兩人相對無言，只有炭火噼啪作響。

許久，景睿從懷中取出油布包裹。

拓印的油紙已有些濕，但字跡清晰。

他將拓印鋪在桌上，又展開那張小紙片。

“景睿 吾兒”

“汝即遺孤”

八個字，如八根針，扎在眼里，痛在心里。

“謝玉知道你是林燮之子?！痹ソ蜉p聲道，“所以他調(diào)換你，不是為了鞏固權(quán)勢，是為了保護你?！?/p>

景睿閉上眼，眼前浮現(xiàn)謝玉最后的面容。

那時他去探監(jiān)，謝玉坐在破床上，形銷骨立。

見他來，謝玉抬起頭，看了他許久。

眼神復(fù)雜，有愧疚，有不舍，還有某種他當時看不懂的情緒。

如今明白了，那是父親看兒子的眼神。

“你恨我嗎？”謝玉當時問。

景睿沒有回答，只是放下食盒，轉(zhuǎn)身離開。

現(xiàn)在想來，謝玉問的或許不是恨他構(gòu)陷赤焰軍。

而是恨他，讓他當了二十多年別人的兒子。

恨他，直到最后都不能相認。

炭火漸弱，房間里寒意上涌。

景睿添了幾塊炭，火光重新躍起，照亮拓印上那十二個字。

“林燮托付謝玉保護遺孤，謝玉做到了?！痹ソ虻?，“但梅長蘇知道你的身世嗎？”

景睿搖頭：“若他知道，不會不告訴我?！?/p>

除非，梅長蘇也不知道。

或者說，梅長蘇知道謝玉在保護某個遺孤，卻不知那遺孤就是景睿。

這就能解釋，為何梅長蘇對謝玉的態(tài)度始終復(fù)雜。

既有恨，又有某種說不清的寬容。

“我們要把拓印交給陛下?！本邦Ｏ露Q心。

新帝蕭景琰，是林燮的外甥，也是林殊的表哥。

他是最該知道真相的人。

但如何交，何時交，卻需仔細謀劃。

肖志強已然驚動，他背后是否還有其他人？

那些當年參與構(gòu)陷赤焰軍的人，是否還有人活著，還在暗中阻撓？

這些，都是未知數(shù)。

午時，兩人換了便裝，前往城南。

侯三的安全屋是間普通民宅，藏在深巷里，毫不起眼。

敲門三長兩短，門開了條縫。

侯三探出頭，見是他們，才放人進來。

屋里陳設(shè)簡陋，但收拾得干凈。

桌上擺著熱茶和饅頭，侯三顯然已等候多時。

“兩位公子，出大事了。”他臉色凝重，“今早肖志強把董青山抓了?！?/p>

景睿心中一沉：“為何？”

“說是董青山偷盜牢中財物，但我打聽過了，是因為昨夜的事。”

侯三壓低聲音：“肖志強查到有人用了停尸道，順藤摸瓜，懷疑到董青山頭上?！?/p>

“現(xiàn)在人在刑房，恐怕熬不過去?！?/p>

豫津皺眉：“董青山知道多少？”

“他只知道墻上有刻字，但不知是什么?！焙钊?，“但肖志強若用刑，難保他不會說出你們?！?/p>

景睿握緊茶盞，溫?zé)嵬高^瓷壁傳來。

“得救他出來?！?/strong>

“難?！焙钊龘u頭，“天牢現(xiàn)在戒嚴，進出都要嚴查?！?/p>

屋里陷入沉默。

茶煙裊裊升起，在昏暗光線里盤旋。

許久，豫津開口：“肖志強最怕什么？”

“丟官。”侯三不假思索，“他再熬三年就能全身而退，絕不會冒險?！?/p>

“那就讓他不得不冒險。”景睿眼中閃過決絕。

他取出拓印，攤在桌上。

“這是林帥遺言，若呈給陛下，必能震動朝野。”

“肖志強隱瞞三年，已是重罪。但若他戴罪立功，或許還有轉(zhuǎn)機?！?/p>

豫津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逼肖志強自己說出來？”

“不，是給他一個選擇?！本邦５?，“要么繼續(xù)隱瞞，等事情敗露，滿門抄斬。要么主動揭發(fā)，將功折罪。”

侯三聽得冷汗直冒：“這……太冒險了。”

“已經(jīng)沒時間了?！本邦？聪虼巴?，天色陰沉，似又有雨，“董青山熬不了多久，我們必須快。”

三人商議許久，終于定下計劃。

侯三繼續(xù)打探天牢動靜，景睿和豫津去見另一個人。

一個能直接面圣的人。

靖王府舊人，如今的新帝近衛(wèi)——列戰(zhàn)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