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1月的延安，早晨氣溫降到零下十五度，窯洞外的石階覆著一層淡雪。毛岸英剛從蘇聯(lián)歸來，被安排在棗園小樓短暫休整。那天清早，他提著一只軍綠色皮箱來到書記處，箱扣“咔噠”一響，毛澤東抬頭看見了闊別十九年的長子。窯洞里生著爐火，卻還是透著寒意，父子倆百感交集，沉默了幾秒。毛岸英先開口：“爸爸，媽媽讓我?guī)б痪湓捊o您?！币痪湓挵褧r間拉回了十五年前。

1930年秋，長沙捉拿要犯的布告貼遍街口。楊開慧知道自己已無退路，仍把毛岸英托在膝頭，語氣很輕，但目光堅決：“將來見到你爸爸，告訴他，我沒有做一件背叛黨的事，也沒有做一件背叛他的事?！闭f完，她摸了摸孩子的頭。那時毛岸英八歲，只記得母親指尖的涼意和院墻外忽遠(yuǎn)忽近的號角聲。三個月后，她在長沙瀏陽門外刑場就義，年僅二十九歲。文書上寫著“罪名：匪首毛澤東之妻”，而她的最后一句話，卻沒人記錄在案。

楊開慧與毛澤東相識并非傳奇。1915年，楊昌濟(jì)在湖南第一師范教授倫理學(xué)，放學(xué)后常邀學(xué)生來家里談時局。十四歲的楊開慧靠在客廳門框，靜靜聽那些激昂辯論。幾年下來，她背得出《民報》社論，也記得住《新青年》編輯的筆名。毛澤東注意到這個眼神專注的小姑娘，經(jīng)常把剛寫好的讀書筆記遞給她。1919年兩人公然相愛，1920年冬在長沙清水塘旁的小屋完婚?；槎Y沒有繁瑣儀式，只擺了幾碟鹵味、兩壺米酒，更多的是夜談到深更的革命計劃。

婚后五年，夫妻聚少離多。毛澤東南來北往參加黨的會議，楊開慧一邊抄寫文件，一邊擔(dān)任交通員，還要照看三個年幼的孩子。趙恒惕通緝令貼出后，她夜里把文件鎖進(jìn)首飾箱，又撬掉門口舊木牌，改寫住址，避免特務(wù)追蹤。長沙鄉(xiāng)鄰后來回憶，這位年輕女子忙得腳不點地，卻從沒抱怨過一句。

1927年八七會議后局勢驟變，毛澤東率隊去井岡山。楊開慧帶孩子回板倉隱蔽。那年冬天，她寫信給丈夫：“我不愿做局外人，望共事革命?！毙偶某龊鬅o回音，她心里難免失落，卻仍在村口張望郵差。毛澤東輾轉(zhuǎn)得信，才意識到妻子的苦衷，立即回函：“望與吾并肩，南北呼應(yīng)。”這是夫妻最后一封完整通信。

1930年10月，特務(wù)夜襲板倉，楊開慧和毛岸英被捕。敵人勸降：“登報聲討毛澤東，保你富貴?！彼湫貞?yīng)：“與其茍活，不如同歸。”隨后嚴(yán)刑逼供，仍只回三字：“不 知 道”。長沙初冬的霜刃比鐵鉗還冷，她始終咬牙不語。刑場上，她讓同行的六舅媽帶話給母親：“莫哭，革命人不怕死。”槍聲過后，劊子手沒立刻散去，又補(bǔ)了一槍，那才徹底結(jié)束生命。十五歲的童兵目睹一切，后來說：“她倒下時，雙手仍抓著泥土?！?/p>

母親犧牲后，毛岸英三兄弟先被秘密送往上海，再輾轉(zhuǎn)莫斯科。流亡途中，弟弟岸龍失散。岸英每到夜深就把母親遺言寫在練習(xí)冊扉頁，怕忘，又怕紙張翻舊，最后干脆默記心里。九年異國求學(xué)，他練得一口流利俄語，卻始終保持每天抄寫中文古詩的習(xí)慣，只因“媽媽喜歡李清照”。

延安窯洞里，毛岸英重復(fù)那句遺言：“媽媽說，她沒有背叛黨，也沒有背叛您?！泵珴蓶|點燃一支旱煙，煙卷顫了幾下，灰燼落在桌角。他沒有別的言語，只低聲一句：“我欠她的太多。”那天夜里，他在油燈下寫下一行字——“開慧之死，百死莫贖”，并在旁邊畫了個黑圈，像給自己加鎖。

全國解放后，毛澤東最掛念的依舊是岳母向振熙。聽說老人身體虛弱，他托人送去山參和皮大衣。老人接過禮物，只笑著說：“潤之還是那個厚道人?！辈痪?，毛岸英赴朝參戰(zhàn)，在檜倉山口犧牲。噩耗傳來，毛澤東沉默良久，隨后讓人把兒子珍藏的母親遺言抄錄一份，收入家庭檔案，文件編號0001。旁人勸他節(jié)哀，他擺擺手：“革命從不欠個人，但我欠家人?！?/p>

1962年冬，向振熙逝世。毛澤東批示：“與開慧同穴?！迸f信、首飾箱、半本殘缺的抄本一起隨葬，沒有送別儀式，沒有挽歌，只留下兩排小字：一日夫妻，終身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