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shí)關(guān)聯(lián)
“大帥!幸虧有此忠勇之士提前示警,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
“是啊大帥,此等勇士,當(dāng)重賞!連升三級也不為過!”
城樓上,眾將領(lǐng)對著那個渾身是血、點(diǎn)燃了救命狼煙的小兵,贊不絕口。
只有戚繼光,一言不發(fā)。他站在高處,死死地盯著那股尚未散盡的黑煙,臉色越來越難看。
最后,他慢慢轉(zhuǎn)過身,臉上沒有一絲喜悅,只有冰冷的殺氣。
他指著那個被眾人簇?fù)淼摹坝⑿邸?,下了一道讓所有人都驚呆了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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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三十八年的夏天,臺州沿海的空氣,又潮又黏,像一塊永遠(yuǎn)也擰不干的抹布。
海面上,總是飄著一層化不開的白霧。那霧,跟女鬼身上披的白紗似的,把所有東西都弄得濕漉漉的,冒著水汽。
城墻上的青石磚,用手一摸,能帶下來一手的水。士兵們身上那套棉布甲,在營房里放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就能生出一層薄薄的、綠色的霉斑。
我叫周勇,是戚大帥的親兵隊長。
跟著大帥,在浙江這片倭寇鬧得最兇的地方,跟那幫殺千刀的東洋矮子,打了快四年仗了。
這天晚上,天黑得特別早。
烏云跟潑了墨的棉花團(tuán)一樣,又厚又重,把月亮和星星,都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吞進(jìn)了肚子里。
海上起了大風(fēng),吹得城樓上那些寫著“戚”字的大旗,“呼啦啦”地響,像有無數(shù)的冤魂在黑夜里哭嚎。
這種鬼天氣,我心里頭,總是不踏實(shí)。
那幫倭寇,跟海里的泥鰍一樣,又滑又刁。他們最喜歡挑這種看不清人影的鬼天氣動手。
大帥,戚繼光,也跟我一樣,沒睡。
他穿著一身半舊的、邊角都起了毛邊的布面甲,連頭盔都沒戴,就那么站在臨海衛(wèi)城的北城樓上,任憑那帶著咸腥味兒的海風(fēng),吹亂他的頭發(fā)。
一雙眼睛,像守在懸崖上的老鷹,一眨不眨地,盯著城外那片黑漆漆的大海。
他快四十歲了,眼角已經(jīng)有了幾道細(xì)細(xì)的、像刀刻上去的皺紋??赡茄凵?,比我們這些二十多歲的愣頭青,還要亮,還要毒。
他剛在臺州,帶著我們打了幾個漂亮得不像話的大勝仗,什么花園大捷,什么新河大捷,把那幫平日里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倭寇,殺得屁滾尿流,哭爹喊娘。
按理說,打了這么大的勝仗,正是該論功行賞、慶功喝酒的時候。
可他沒有。
他說,倭寇就像野地里的狼,你越是打它,它就越是恨你,越會找機(jī)會,從你意想不到的地方,撲上來,咬斷你的喉嚨。
他說,瘋狗,咬人才最疼。
所以,這幾天,整個臨海衛(wèi)城的戒備,比任何時候都要嚴(yán)。
我陪著大帥,在濕滑的城樓上,站了快一個時辰。
風(fēng)越來越大,刮在臉上,像小刀子在割。
除了風(fēng)聲,和我們自己城墻上巡邏隊的腳步聲,城里城外,一片死寂。
死寂得讓人心里發(fā)慌,后背直冒涼氣。
“周勇?!贝髱浲蝗婚_口了,聲音被風(fēng)吹得有些散。
“末將在!”我趕緊上前一步,湊到他跟前。
“去,再派一隊人,到西邊那段城墻的根底下,多插幾根火把,把那一片給我照亮點(diǎn)?!?/p>
我有點(diǎn)不解。
“大帥,西邊那塊兒,不是安排了三班倒的暗哨嗎?隔著五十步就有一個,連只耗子都溜不過去。”
“暗哨?”大帥冷笑一聲,那笑聲里,帶著一絲我聽不懂的嘲諷。
“倭寇里頭,有種人,他們自己管自己叫‘海忍’。聽說,是在東洋那邊,從小就專門訓(xùn)練出來的殺手。他們能在海水里憋半個時辰的氣,不換氣。能在黑夜里,像貓一樣走路,落地沒有一點(diǎn)聲音。殺人,用的都是抹了劇毒的短刀,見血封喉?!?/p>
“我們那些站在明處的暗哨,在他們眼里,跟地里頭的蘿卜,沒什么區(qū)別。想拔哪個,就拔哪個?!?/p>
我聽得后背一陣發(fā)涼,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我趕緊抱拳:“末將這就去辦!”
我正準(zhǔn)備轉(zhuǎn)身去傳令,就在這個時候,異變突生。
城墻的西北角,一座孤零零的、平時只在最緊急情況下才會動用的烽火臺上,突然,“轟”的一聲,躥起了一股沖天的火光!
那火光,像一把利劍,瞬間刺破了濃稠的黑夜。
緊接著,一股黑色的、滾滾的濃煙,拔地而起,像一條從地獄里鉆出來的黑色巨龍,張牙舞爪地?fù)湎蛱炜铡?/p>
狼煙!
是狼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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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襲——?。?!有敵襲——?。?!”
不知道是誰,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
下一秒,整個沉睡中的臨海衛(wèi)城,就像一鍋被燒開了的水,瞬間沸騰了。
尖銳凄厲的號角聲,刺破了夜空。
急促得像催命符咒一樣的銅鑼聲,在城里每一個角落瘋狂地響起。
軍營里,無數(shù)的火把被瞬間點(diǎn)亮,匯成一條條火龍。士兵們的呼喊聲,盔甲的碰撞聲,兵器出鞘的“哐啷”聲,響成一片。
我看到,無數(shù)的人影,從各個營房里沖了出來,手里拿著長槍、腰刀、盾牌,像決了堤的潮水一樣,有條不紊地,涌向城墻的各個位置。
沒有慌亂,沒有遲疑,沒有一個人亂跑。
這就是大帥親手練出來的兵。
戚家軍。
城樓上,其他的幾個將領(lǐng),也都聞聲趕了過來。
他們看著那股在夜風(fēng)中張牙舞爪的狼煙,一個個臉上,都露出了劫后余生的慶幸。
一個姓劉的參將,心有余悸地拍著胸口,激動地說道:“大帥!幸虧有此忠勇之士提前示警,否則,今夜我等危矣!”
另一個姓王的千總,也連連點(diǎn)頭附和:“是啊大帥!倭寇必是想趁著大霧和黑夜,從防守最薄弱的西北角摸上來!若不是這把狼煙,等他們悄無聲息地上了城墻,后果不堪設(shè)想!”
“快!快派人去看看!是哪位兄弟立此大功!查明之后,定要重賞!”
我看著那股沖天的狼煙,心里也松了一大口氣。
大帥說得沒錯,倭寇這幫挨千刀的畜生,果然沒安好心。
可我這口氣,還沒完全松到底,就又猛地提了上來。
因?yàn)?,我發(fā)現(xiàn),大帥的臉色,很不對勁。
他沒有像我們其他人那樣,露出絲毫的慶幸或者喜悅。
他只是站在那兒,一言不發(fā)。一雙銳利得像鷹一樣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著遠(yuǎn)方那股尚未完全散盡的狼煙。
他的眉頭,越皺越緊,幾乎要擰成一個疙瘩。
他的臉,在周圍火把的映照下,忽明忽暗。
那表情,不是凝重,不是擔(dān)憂。
而是一種……一種冰冷的,帶著濃烈殺氣的憤怒。
戰(zhàn)斗,沒有持續(xù)很久。
或者說,根本算不上一場像樣的戰(zhàn)斗。
倭寇的偷襲計劃,因?yàn)槟前淹蝗缙鋪淼睦菬?,徹底泡了湯?/p>
他們大概也沒想到,城里的反應(yīng)會這么快,這么迅速。
他們那幫所謂的“海忍”精銳,剛摸到城墻底下,還沒來得及把鉤爪和云梯搭上來,城墻上,就已經(jīng)站滿了張弓搭箭的戚家軍士兵。
“放箭!”
隨著一聲令下,一輪密集的箭雨,像黑色的冰雹一樣,從天而降。
城墻下,瞬間傳來一片鬼哭狼嚎。
倭寇的頭領(lǐng),見偷襲不成,也不戀戰(zhàn),果斷地吹響了撤退的海螺號。
那幫穿著犢鼻褲的東洋矮子,扔下了幾十具還在抽搐的尸體,像一群被獵人打散了的喪家之犬,倉皇地退回到了海上的濃霧里,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城墻上,爆發(fā)出了一陣排山倒海的歡呼聲。
一場有驚無險的守城戰(zhàn),就這么輕輕松松地贏了。
所有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勝利的喜悅。
除了大帥。
他的臉色,比剛才,還要陰沉,還要難看。
“周勇?!彼拔?,聲音里不帶一絲溫度。
“末將在!”
“去。把那個點(diǎn)狼煙的人,給老子帶過來?!彼穆曇簦芾?,冷得像數(shù)九寒天的冰。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敢多問,趕緊點(diǎn)了十幾個人高馬大的親兵,提著燈籠,朝著西北角的那個烽火臺,快步跑了過去。
那座烽火臺,建在城墻最偏僻的一個角落里,周圍雜草叢生。因?yàn)樗恢锰?,易守難攻,所以平時只安排了兩個士兵輪流看守。
我們跑到那兒的時候,看到一個年輕的士兵,正癱坐在冰冷的烽火臺的下面。
他渾身是血,手里的火把,還沒完全熄滅,在呼嘯的夜風(fēng)里,忽明忽暗,像一只鬼的眼睛。
他旁邊,還躺著兩具穿著黑色夜行衣的尸體,身材矮小,手里還握著淬了毒的短刀。看打扮,正是大帥口中說的,倭寇的“海忍”。
那個年輕的士兵,看到我們一大群人提著燈籠過來,掙扎著想站起來,但試了幾次,都沒能成功。
我認(rèn)得他。
他叫張五,是我們今年開春,剛從浙西那邊招募來的一批新兵。
人長得瘦瘦小小的,平日里沉默寡言,不怎么愛跟人說話。
訓(xùn)練的時候,倒是很刻苦,但成績,也就是個中不溜,不好不壞。在幾千人的大營里,屬于那種扔進(jìn)人堆里,就再也找不著的,最不起眼的角色。
我快步走過去,扶起他。
“張五,是你點(diǎn)的狼煙?”
張五點(diǎn)點(diǎn)頭,嘴唇凍得發(fā)紫,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像秋風(fēng)里的落葉。
“是……是小的。小的……剛才巡邏到這里,看到……看到有黑影在城墻下面晃動。小的……就想爬上烽火臺看看。結(jié)果,被這兩個倭寇發(fā)現(xiàn)了。他們想……想殺了小的,不讓小的示警。小的……跟他們拼了命,才……才搶過火把,把狼煙點(diǎn)著了……”
他說得斷斷續(xù)續(xù),上氣不接下氣??雌饋?,是嚇得不輕,也累得不輕。
我低頭看了看他身上的血,又看了看地上那兩具倭寇“海忍”的尸體。
那兩個倭寇,死狀很慘,一個喉嚨被鋒利的腰刀整個割開了,另一個胸口上,還插著一把我們戚家軍制式的腰刀。
而張五,身上雖然血淋淋的,但仔細(xì)一看,好像都是些皮外傷,沒傷到要害。
我心里,頓時生出一股子難以言喻的敬佩之情。
一個剛?cè)胛檫€不到半年的新兵蛋子,面對兩個兇殘狠毒的、連大帥都忌憚三分的倭寇“海忍”,不僅沒有被嚇得屁滾尿流,還憑著一己之力,反殺了對方,并且成功地點(diǎn)燃了狼煙,示警全城。
這是何等的機(jī)警!何等的勇猛!
這是天大的功勞??!
“好小子!有種!”我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大聲贊道,“你今天,可是救了我們?nèi)堑娜?!走!跟我去見大帥!大帥定有重賞!”
我親自扶著他,在一眾親兵的簇?fù)硐?,像護(hù)送一個得勝歸來的大將軍一樣,把他帶到了北城樓上。
我把他帶到戚繼光面前,激動地,滿懷喜悅地,大聲地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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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告大帥!點(diǎn)燃狼煙的勇士,已經(jīng)找到了!就是新兵張五!”
“他以一人之力,格殺兩名倭寇斥候,才得以點(diǎn)燃狼煙,保我臨海衛(wèi)城周全!請大帥論功行賞!”
張五,在所有將領(lǐng)的注視下,掙脫我的攙扶,跪在了冰冷的地上,把頭埋得低低的,身體還在微微地發(fā)抖。
看起來,是因?yàn)榧?,也因?yàn)榻俸笥嗌暮笈隆?/p>
城樓上所有的將領(lǐng),都圍了上來,對著跪在地上的張五,贊不絕口。
“真是好樣的!年紀(jì)輕輕,就有如此膽識!我戚家軍,就需要這樣的勇士!”
“大帥,此等天大的功勞,理應(yīng)重賞!末將提議,可破格提拔為百戶,以彰其功!”
“對!不僅要賞錢,還要賞官!讓他給全軍的弟兄們,都做個好榜樣!”
所有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劫后余生的興奮和對英雄的贊美。
所有人都認(rèn)為,張五,是英雄。
所有人都等著大帥開口,親自嘉獎這位挽救了全城的英雄。
我,也是這么想的。
可大帥接下來的反應(yīng),卻讓所有人都傻了眼。
他從始至終,都沒有從城樓最高處的那個臺階上走下來。
他甚至,都沒有正眼看過那個跪在地上,被眾人當(dāng)成英雄的張五一眼。
他只是站在高處,站在那呼嘯的、帶著咸濕味兒的夜風(fēng)里。
一雙銳利的眼睛,像兩把冰冷的刀子,先是死死地盯著遠(yuǎn)方那片漆黑的夜空,又來來回回地,在跪在下面的、被眾人簇?fù)淼膹埼宓纳砩?,掃了好幾遍?/p>
他的臉色,在周圍火把的映照下,忽明忽暗。
不僅沒有絲毫的喜悅,反而,越來越凝重,越來越陰沉。
那是一種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令人窒息的壓抑。
我見大帥遲遲不表態(tài),心里有些著急,也有些不解。
我往前又走了一步,壯著膽子,再次進(jìn)言。
“大帥?您在看什么?這張五,可是我們的大功臣?。∧?,他身上還帶著傷呢……再不找軍醫(yī)看看,恐怕……”
大帥沒有回頭。
他伸出一只手,指著遠(yuǎn)方那片漆黑的、什么也看不見的夜空。
他的聲音,很低沉,像從胸腔深處發(fā)出的悶雷,被夜風(fēng)吹得有些飄忽。
“周勇,你看那狼煙,是什么顏色?”
我愣住了。
我完完全全地,不明白,大帥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候,問出這么一個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奇怪問題。
但我還是下意識地,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努力地,認(rèn)真地,仔細(xì)地看了過去。
夜太黑了,風(fēng)又大。那股狼煙,早就被吹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點(diǎn)點(diǎn)淡淡的痕跡,像一縷青煙,融化在了無邊的夜色里。
“回大帥,”我有些不確定地回答,“是……是黑煙吧。狼煙,不都是黑煙嗎?”
大帥又問:“我戚家軍的軍規(guī)里,關(guān)于烽火示警,是如何規(guī)定的?”
這個問題,我答得上來。
大帥親手編撰的、被我們每個士兵都當(dāng)成圣經(jīng)一樣背誦的《紀(jì)效新書》里,寫得清清楚楚。
我立刻挺起胸膛,想也不想,用盡全身的力氣,朗聲背誦道。
“《紀(jì)效新書》有云:凡遇敵情,晝則舉煙,夜則舉火!若敵少,來犯者約在百人以下,舉一煙一火;若敵眾,來犯者約在千人以上,舉二煙二火;若敵大舉來犯,鋪天蓋地,情勢危急萬分,則舉三煙三火,并于煙中,加入狼糞枯柴,使其煙色發(fā)青,以示最高警訊!”
我說完,還一臉驕傲地看著大帥的背影。
仿佛在說:大帥,您的教誨,我們這些做兵的,都牢牢地記在心里呢!
我以為,大帥聽完,會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就該嘉獎張五了。
可他沒有。
他聽完我的話,只是慢慢地,慢慢地,轉(zhuǎn)過了身。
他沒有看我,也沒有看身邊那些一臉期待的將領(lǐng)。
他的目光,像兩把冰冷的、淬了毒的刀子,穿過重重的人群,死死地,釘在了那個還跪在地上,因?yàn)楹浜涂謶侄l(fā)抖的張五的身上。
他臉上的那種凝重,已經(jīng)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毫不掩飾的、凜冽刺骨的殺氣。
他沒有獎賞,沒有夸贊,甚至沒有再多問一句。
他只是對著身邊的親兵,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刺骨的語氣,下達(dá)了一道讓在場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命令:
“把他抓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