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雨傘借給一個淋雨的中年女人，她還傘時留下一串號碼

2025-12-20 13:30:15　來源: 故事那點事

湖北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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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

有人說，命運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棋局；我卻覺得，它更像1998年夏天廣州的那場暴雨——來得毫無征兆，卻能在頃刻間改變一切。

那年我二十三歲，是廣州外國語學院英語系的應屆畢業(yè)生，手里攥著一紙派遣證，心里揣著對「外貿(mào)」二字模糊而熾熱的向往。

我叫林遠舟，一個從粵北山區(qū)走出來的窮學生。

我以為那把傘不過是舉手之勞，卻沒想到，它像一把鑰匙，為我打開了一扇通往深淵與黃金并存的大門。

那個中年女人留下的電話號碼，在三個月后，將我卷入了一場關(guān)于走私、海關(guān)、商業(yè)暗戰(zhàn)的驚濤駭浪。

而我，一個只會背單詞的窮書生，必須學會在刀尖上跳舞。

1998年7月的廣州，像一口被燒開的蒸鍋。

空氣里彌漫著潮濕和悶熱，天際線被烏云壓得低低的，仿佛隨時都會塌下來。

我站在天河體育中心旁邊的人才市場門口，手里攥著一沓被汗水浸軟的簡歷，看著告示欄上密密麻麻的招聘啟事，心里卻一片茫然。

按理說，在1998年，一個外語專業(yè)的本科生，應該是很吃香的。

可現(xiàn)實給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

亞洲金融風暴的余波還在肆虐，出口訂單銳減，外貿(mào)公司紛紛裁員。

那些曾經(jīng)在校園里瘋狂搶人的港資、臺資企業(yè)，如今連招聘攤位都撤了。

「英語專業(yè)？會粵語嗎？會日語嗎？有報關(guān)證嗎？有工作經(jīng)驗嗎？」

每一個問題，都像一把刀，把我的自信一片片削下來。

我在人才市場轉(zhuǎn)悠了一整天，投出去三十多份簡歷，只換回來兩句「回去等通知」。

這種「等通知」，我太熟悉了——它的意思就是「沒戲」。

下午四點，天終于憋不住了，豆大的雨點砸了下來。

我躲在公交站的雨棚下，看著傾盆大雨把整個城市澆成一片模糊，心里也像被雨水泡爛了一樣。

口袋里只剩下二十三塊錢，是我這個月最后的生活費。

宿舍下個星期就要清退，我連下個月住哪兒都不知道。

雨越下越大，公交站擠滿了躲雨的人。

我縮在角落里，盡量讓自己不那么礙事。

就在這時，一個女人跌跌撞撞地沖進了雨棚。

她大概四十出頭，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藏青色套裝，腳上是一雙黑色高跟鞋。

那雙鞋顯然不適合在暴雨天穿——她的一只鞋跟已經(jīng)陷進了路邊的排水溝縫隙里，整個人踉蹌著，手里的文件袋被雨水打得透濕，幾張紙飄了出來，瞬間被雨水沖走。

「我的報告！」她驚呼一聲，想要去撿，卻被淋得睜不開眼。

周圍的人都往后縮了縮，沒有人上前幫忙。

我猶豫了一秒，還是撐開了我那把已經(jīng)有些破舊的折疊傘，沖進了雨里。

那幾張紙已經(jīng)被沖進了水溝，徹底沒救了。

我只能把傘舉到她頭頂，扶著她回到雨棚下。

「沒事吧？」我問。

她狼狽地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胸口劇烈起伏著，顯然還沒從剛才的慌亂中緩過來。

「謝謝你，小伙子?！顾鴼庹f，「那幾張紙……算了，回去重新打印吧?！?/p>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濕透的衣服，苦笑了一下：「今天真是倒霉透了?！?/p>

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公交車一輛接一輛地駛過，濺起半人高的水花。

她站在雨棚邊緣，焦急地張望著，顯然是在等出租車。

可在這種天氣，出租車比大熊貓還稀罕。

「您住哪兒？」我問。

「東山口?！顾龂@了口氣，「本來約了人談事情，結(jié)果對方臨時取消了。我打車過來的，司機把我放在這兒就跑了，說前面路堵死了……」

東山口，離這兒少說也有七八公里。

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

我看了看手里那把傘，又看了看她濕透的衣服和沾滿泥水的高跟鞋。

「大姐，傘您先拿著用吧。」我把傘遞了過去，「我……我住得近，淋一下沒關(guān)系?！?/p>

她愣住了，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我：「你把傘給我？那你怎么辦？」

「我年輕，扛得住。」我笑了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松，「再說了，這傘也不值錢，您要是覺得過意不去，以后有機會還我就行。」

她盯著我看了好幾秒，目光里有一種我讀不懂的東西。

最后，她接過了那把傘。

「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兒上學？」她問。

「林遠舟，廣外英語系，今年剛畢業(yè)?！?/p>

她從濕透的手提包里摸出一張名片，遞給我。

名片也被雨水泡得皺巴巴的，但上面的字還能勉強辨認：「周雅琴，廣州市外貿(mào)局，科員?！?/p>

「林遠舟，」她念了一遍我的名字，「這傘我先借走了。過兩天雨停了，我還給你。你方便留個聯(lián)系方式嗎？」

我把宿舍樓的地址寫在了一張紙上，遞給她。

她小心地收好，撐開傘，走進了雨幕中。

「謝謝你，小林。」她回過頭，沖我點了點頭，「你是個好人?！?/p>

然后，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白茫茫的雨簾里。

我靠在公交站的柱子上，看著那把傘漸漸遠去，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那是我唯一的傘。

等雨小一點再走吧，我對自己說。

可那場雨，一直下到了半夜。

我是淋著雨回到宿舍的，第二天就發(fā)了高燒。

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時候，我想，那把傘大概是要不回來了。

一個外貿(mào)局的干部，怎么可能真的跑到城中村來還一把破傘呢。

三天后，燒退了。

我拖著虛弱的身子，繼續(xù)奔波在求職的路上。

結(jié)果比我預想的還要糟糕。

唯一給我回復的一家公司，是羅沖圍的一家小型貿(mào)易公司，叫「鑫達進出口」。

老板姓吳，四十來歲，滿嘴跑火車，開口閉口就是「我們跟香港那邊關(guān)系很硬」「海關(guān)那邊都是熟人」。

公司就是一個兩室一廳的民房改的，客廳擺著幾張辦公桌，里屋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樣品。

「英語專業(yè)？好，好！」吳老板上下打量著我，眼睛里閃著精明的光，「我們正缺一個能寫英文合同的。底薪八百，提成另算，包一頓午飯。干不干？」

八百塊，在1998年的廣州，只能勉強維持生存。

但我已經(jīng)沒有別的選擇了。

「干。」我說。

就這樣，我成了鑫達公司的「外貿(mào)專員」。

說是外貿(mào)專員，其實就是個打雜的。

翻譯合同、陪客戶吃飯、去海關(guān)遞材料、幫老板跑腿……什么活兒都得干。

第一周，我就隱約感覺到了不對勁。

公司的「出口業(yè)務」，似乎總是游走在灰色地帶。

報關(guān)單上的貨物名稱和實際貨物對不上，HS編碼明顯是故意選錯的，發(fā)票金額也跟實際成交價差了一大截。

「低報關(guān)稅，懂不懂？」吳老板大大咧咧地跟我解釋，「這叫'灰色清關(guān)'，行內(nèi)都這么干。你以為那些大公司的貨是怎么進來的？老老實實交稅？那還賺什么錢？」

我沉默了。

我知道這是違法的，但我更知道，如果我現(xiàn)在辭職，明天就得睡大街。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

我白天在公司干活，晚上回到城中村的出租屋里，翻看從舊書攤淘來的《海關(guān)法》和《進出口稅則》。

我告訴自己，這只是暫時的，我一定要弄懂這些東西，找到一條正路。

一個月后的一天下午，我正在翻譯一份「原產(chǎn)地證明」。

那是一份明顯造假的文件——貨物明明是從東莞的工廠出來的，卻要寫成「馬來西亞原產(chǎn)」，就為了享受東盟的關(guān)稅優(yōu)惠。

我的手停在鍵盤上，遲遲敲不下去。

「小林，愣著干什么？趕緊??！」吳老板在旁邊催促，「這批貨明天就要報關(guān)，耽誤了你負責？」

我咬了咬牙，繼續(xù)敲鍵盤。

就在這時，公司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進來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穿著一件淺灰色的連衣裙，手里拿著一把黑色的折疊傘。

那把傘，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雖然傘面已經(jīng)舊得有些褪色，但傘把上那道被我用小刀刻上去的「林」字，清晰可見。

是她。

公交站那個淋雨的女人。

「小林？」她也認出了我，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你在這兒工作？」

吳老板立刻湊了上來，滿臉堆笑：「哎呀，這位是……？」

「哦，我是外貿(mào)局的，周雅琴?！顾S口說了一句，目光卻始終停留在我身上，「路過這邊辦點事，順便來還個傘?！?/p>

外貿(mào)局？

吳老板的笑容僵了一瞬，隨即變得更加殷勤：「周科長大駕光臨，真是蓬蓽生輝！來來來，請坐，喝茶喝茶！」

周雅琴沒有理會他，而是走到我面前，把那把傘放在我的桌上。

「林遠舟，」她壓低聲音，「出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p>

我跟著她走出了公司，來到樓道里。

她靠在欄桿上，點燃了一根煙，深深吸了一口。

「你怎么會在這種地方？」她開門見山。

「找不到別的工作?！刮铱嘈Γ改苡袀€地方收留，已經(jīng)不錯了。」

「你知道這家公司是做什么的嗎？」她盯著我的眼睛。

我沉默了。

「低報、瞞報、偽造原產(chǎn)地……」她一樣一樣數(shù)出來，「這些事，你都參與了？」

我的臉漲得通紅。

「我只是……翻譯文件?！刮业穆曇粜〉脦缀趼牪灰?。

「翻譯文件？」她冷笑了一聲，「你翻譯的每一份假文件，都是走私鏈條上的一環(huán)。你以為你的手是干凈的？」

這句話，像一把刀，狠狠地扎進了我的心里。

我想辯解，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因為她說的，是事實。

周雅琴吐出一口煙，目光變得復雜起來。

「我不是專門來找你的?！顾f，「但既然碰上了，我就多說一句——這家公司，遲早要出事。你要是還想有個前途，趁早離開。」

「可是……」我張了張嘴，「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她沉默了一會兒，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在上面寫下一串數(shù)字。

「這是我丈夫的電話。」她把紙條遞給我，「他在海關(guān)緝私處工作。你要是真想做外貿(mào)這行，三個月后打這個電話。記住，三個月后?！?/p>

三個月后？

我愣住了：「為什么是三個月后？」

周雅琴沒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好好想想，你到底想要什么?！?/p>

說完，她掐滅煙頭，轉(zhuǎn)身離開了。

我站在樓道里，攥著那張寫滿數(shù)字的紙條，心里亂成一團麻。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第二天，鑫達公司被海關(guān)緝私局查封了。

吳老板連夜跑路，公司賬戶被凍結(jié)，我連最后一個月的工資都沒拿到。

我拎著自己的東西，站在貼滿封條的辦公室門口，想起周雅琴昨天說的話：「這家公司，遲早要出事。」

她是怎么知道的？

或者說——她本來就是來「辦事」的？

無論如何，我失業(yè)了。

而口袋里那張紙條，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接下來的日子，比之前更難熬。

我搬出了城中村的出租屋，住進了更便宜的地下室。

每天的生活，就是泡面、白開水、在街頭巷尾找零工。

搬貨、發(fā)傳單、在夜市幫人看攤……什么活兒都干。

唯一沒變的，是我每天晚上都會翻看那本從舊書攤買來的《海關(guān)法》。

不是為了別的，就是不想讓腦子閑下來。

三個月的時間，像一道漫長的刑期。

我無數(shù)次想撥打那串號碼，又無數(shù)次放下了電話。

周雅琴說「三個月后」，一定有她的道理。

我不能讓自己顯得太急切，太卑微。

更重要的是，我需要時間想清楚一件事——我到底想要什么？

在鑫達的那段日子，讓我見識了外貿(mào)行業(yè)最黑暗的一面。

低報、瞞報、陰陽合同、行賄海關(guān)……這些手段，幾乎是公開的秘密。

我厭惡這些東西，但我也清楚，想要在這個行業(yè)立足，光有英語是不夠的。

我需要懂報關(guān)、懂稅則、懂HS編碼、懂海關(guān)法規(guī)。

我需要找到一條「正路」。

三個月后的那天早上，我洗了一個澡，換上自己最體面的一件白襯衫，走進了街角的公用電話亭。

我撥通了那串號碼。

電話響了三聲，那邊接起來了。

「喂？」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威嚴而疏離。

「您好，我是林遠舟?！刮业穆曇粲行┌l(fā)緊，「周雅琴周姐給了我這個號碼，讓我三個月后打給您?！?/p>

電話那邊沉默了幾秒。

「哦，我想起來了?！鼓莻€男人說，「那個借傘的小伙子?！?/p>

「是的?！?/p>

「你現(xiàn)在在做什么？」

「……待業(yè)?！刮依蠈嵒卮?。

又是一陣沉默。

「明天下午三點，黃埔海關(guān)家屬院，7棟302?！顾f，「不要遲到?！?/p>

然后，電話掛斷了。

我攥著話筒，心跳如鼓。

第二天下午兩點半，我就到了黃埔海關(guān)家屬院門口。

這是一個軍事化管理的小區(qū)，門口有崗亭，進出都要登記。

我報上了「7棟302」的門牌號，門衛(wèi)打了個電話進去，才放我進去。

小區(qū)里很安靜，綠樹成蔭，一排排紅磚小樓整齊地排列著。

走在里面，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我找到了7棟，爬上三樓，在302室門口深吸了一口氣，敲了敲門。

門開了。

開門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身材瘦削，目光銳利得像鷹。

他穿著一件白色的圓領(lǐng)T恤，腳上是一雙老式的回力球鞋，渾身上下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

但就是這樣一個樸素的男人，站在那里，就有一種讓人不敢造次的威壓感。

「林遠舟？」他上下打量著我。

「是我?！?/p>

他側(cè)過身，讓我進去：「進來吧。我叫鄭國平?！?/p>

屋里的陳設(shè)很簡單，甚至可以說是簡陋。

一張舊沙發(fā)，一臺老式的彩色電視機，墻上掛著一幅「寧靜致遠」的書法。

茶幾上擺著一壺茶，茶杯的邊緣有些缺損。

「坐?！灌崌街噶酥干嘲l(fā)。

我拘謹?shù)刈?，屁股只敢沾一半?/p>

他給我倒了一杯茶，自己也倒了一杯，然后靠在對面的椅子上，盯著我看。

那目光像是在打量一件貨物，冷靜、審視、不帶感情。

「你之前在哪兒工作？」他開門見山。

「一家小貿(mào)易公司，叫鑫達進出口?！刮胰鐚嵒卮?。

「鑫達？」他的眉毛挑了一下，「那家公司，上個月被我們查封了?！?/p>

我的心咯噔一下。

「你知道他們是做什么的嗎？」他問。

「……知道?！?/p>

「你參與了嗎？」

我低下頭，沉默了好幾秒。

「我……我翻譯過一些文件?！刮业穆曇粜〉脦缀趼牪灰?，「原產(chǎn)地證明、報關(guān)單……」

鄭國平?jīng)]有說話。

沉默在空氣中彌漫，像一只無形的手，掐住了我的喉嚨。

「你知道，」他終于開口，聲音冷得像冰，「你翻譯的那些'文件'，是什么性質(zhì)嗎？」

「我知道?！?/p>

「那你為什么還要做？」

我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因為我沒有別的選擇?！?/p>

鄭國平冷笑了一聲：「沒有別的選擇？這就是你給自己找的借口？」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我說道：「林遠舟，我太太心善，那天淋雨回來，一直念叨你這個借傘的小伙子。說你是個'好人'，讓我有機會幫幫你?！?/p>

他轉(zhuǎn)過身，目光如炬：「但我這里不是慈善機構(gòu)，也不是扶貧辦。我不收'好人'，我只收有用的人?！?/p>

這句話，像一根針，扎進了我的心里。

原來，這個世界的規(guī)則，從來都是一樣的。

「你想做外貿(mào)？」鄭國平問。

「是?！?/p>

「憑什么？」

「憑我的英語，憑我愿意學，憑……」我頓了頓，「憑我不想再走歪路了?！?/p>

鄭國平盯著我看了很久，久到我?guī)缀跻尾蛔　?/p>

最后，他嘆了口氣。

「這樣吧，」他說，「黃埔港那邊有家報關(guān)行，叫'永信'，正缺一個跑單的。每天在海關(guān)、船務公司、貨代之間來回跑，遞材料、蓋章、排隊。一個月六百塊，風吹日曬，又臟又累。你愿意干嗎？」

從一個貿(mào)易公司的「外貿(mào)專員」，到一個報關(guān)行的「跑單員」。

六百塊，比之前還少兩百。

我攥緊了拳頭。

「我干?！?/p>

黃埔港的碼頭，是我見過的最繁忙的地方。

巨大的集裝箱像積木一樣堆成山，龍門吊在空中緩緩移動，重型卡車一輛接一輛地駛進駛出，汽笛聲、喇叭聲、吆喝聲混成一片。

空氣中彌漫著柴油味、海腥味和貨物的霉味。

「跑單員」是這個生態(tài)系統(tǒng)里最底層的存在。

每天早上七點，我就要趕到報關(guān)行，領(lǐng)取當天需要處理的單據(jù)。

然后，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在海關(guān)大樓、海關(guān)監(jiān)管倉庫、船務公司、貨代公司之間來回穿梭。

遞材料、蓋章、排隊、催單、補材料、再蓋章、再排隊……

一天下來，少說要跑上七八趟，腳踏車的輪胎被曬得發(fā)軟，我的后背被汗水浸透。

最難熬的是在海關(guān)大廳排隊。

那里永遠人滿為患，每個窗口前都排著長長的隊伍。

夏天沒有空調(diào)，風扇吹出來的都是熱風，聞著周圍各種混雜的汗味，我經(jīng)常有種要窒息的感覺。

有時候排了兩個小時的隊，好不容易輪到你了，窗口的工作人員看一眼材料：「格式不對，重填?！?/p>

然后，從頭再來。

我從來沒有抱怨過。

因為我知道，這個位置雖然卑微，卻能讓我接觸到外貿(mào)的全流程。

報關(guān)單怎么填、HS編碼怎么歸類、關(guān)稅怎么計算、哪些貨物需要商檢、哪些需要許可證、查驗是什么流程、放行是什么流程……

這些東西，在學校里學不到，在貿(mào)易公司也學不到，只有真正趴在最底層，才能看得清楚。

我白天跑單，晚上回到出租屋里，翻看那本已經(jīng)被我翻爛的《海關(guān)法》和《進出口稅則》。

稅則是一本磚頭一樣厚的書，密密麻麻都是數(shù)字和代碼。

每一種商品，都有一個對應的HS編碼。

編碼不同，稅率就不同，適用的政策也不同。

差一個數(shù)字，可能就是天壤之別。

我開始把白天接觸到的真實案例，和書上的條文對照起來。

漸漸地，那些枯燥的數(shù)字，在我眼里變得鮮活起來。

我開始能一眼看出報關(guān)單上的漏洞，開始能判斷某個HS編碼是否合理，開始能預判海關(guān)可能會在哪個環(huán)節(jié)設(shè)卡。

報關(guān)行的老板姓陳，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在碼頭混了一輩子，什么風浪都見過。

他最開始對我沒什么印象，畢竟跑單員來來去去，能干滿一個月的都不多。

但兩個月后，他開始注意到我了。

因為我跑單的效率越來越高，出錯率越來越低。

別的跑單員一天跑五單，我能跑八單，還幾乎不出錯。

「小林，」有一天，陳老板把我叫到辦公室，「你小子是不是學過這行？」

「沒有?！刮艺f，「我就是每天晚上看書?！?/p>

「看書？」他瞪大了眼睛，「看什么書？」

我從包里掏出那本已經(jīng)快要散架的《進出口稅則》：「這個?！?/p>

陳老板愣住了。

他從業(yè)三十年，還是第一次見到有跑單員會去啃這種「天書」。

「你……你真能看懂這東西？」

「差不多吧?！?/p>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后從抽屜里拿出一份報關(guān)單，扔在我面前。

「這單有問題，但我看不出來。你來看看?！?/p>

我拿起報關(guān)單，仔細看了一遍。

這是一批從德國進口的機械設(shè)備，申報的HS編碼是「8479.89」——其他未列名的機器。

我皺了皺眉。

「這個歸類有問題。」我說，「根據(jù)貨物描述，這應該是一臺自動貼標機，正確的編碼應該是'8422.30'——裝瓶、封口及貼標簽機器。這兩個編碼的稅率差了五個百分點，海關(guān)如果查驗，肯定過不去?！?/p>

陳老板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他抓起電話，打給了貨主，一番確認之后，臉色變得非常精彩。

「還真讓你說對了?！顾畔码娫?，看我的眼神完全變了，「從明天起，你不用跑單了。我給你漲到八百，你來幫我審單?！?/p>

就這樣，我從跑單員變成了審單員。

工作內(nèi)容是在報關(guān)行接單之前，先對貨主提交的材料進行審核，確保沒有明顯的錯誤和漏洞。

這個位置，讓我能接觸到更多的案例，學到更多的東西。

三個月的時間，我審核了上千份報關(guān)單，處理了幾十個疑難雜癥。

我的名字，開始在碼頭的報關(guān)員圈子里傳開了。

「永信那個小林，年輕是年輕，但確實有兩把刷子?！?/p>

而我知道，真正的考驗，還沒有開始。

轉(zhuǎn)機發(fā)生在第四個月。

那天下午，我正在審核一批從德國進口的機械設(shè)備的報關(guān)材料。

貨主是一家臺資企業(yè)，叫「宏達精密制造」，老板姓蔡，在東莞開了三家工廠，是我們報關(guān)行的大客戶。

這批設(shè)備的申報價值高達兩百萬美元，光關(guān)稅就要交幾十萬人民幣。

我翻看著材料，眉頭越皺越緊。

問題太多了。

HS編碼歸類有爭議，合同金額和發(fā)票金額對不上，原產(chǎn)地證明的格式也不對……

最要命的是，這批設(shè)備里有幾臺「CNC加工中心」，根據(jù)當時的政策，屬于進口許可證管理的商品。

但貨主提供的材料里，根本沒有許可證。

「陳老板，」我把材料拿給他，「這單有問題，不能接?！?/p>

陳老板看了一眼，臉色變了：「這可是蔡老板的單子，我們行里的大客戶。你確定？」

「確定?！刮艺f，「沒有進口許可證的CNC加工中心，就是走私。海關(guān)查到了，我們報關(guān)行也要吃掛落。」

陳老板沉默了。

他在這行干了一輩子，當然知道我說的是對的。

但他也知道，得罪了蔡老板這樣的大客戶，報關(guān)行的日子會很難過。

「我跟蔡老板解釋一下吧?！顾麌@了口氣，「你說得對，這單不能接?！?/p>

然而，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

第二天，陳老板被請去「喝茶」了。

請他的人，是黃埔海關(guān)緝私處的一個副處長。

兩個小時后，陳老板回來了，臉色煞白。

他把我叫到辦公室，關(guān)上門，壓低聲音說：「小林，出大事了?！?/p>

原來，那批德國設(shè)備的事情，已經(jīng)被海關(guān)盯上了。

不是因為我們拒絕接單，而是因為——宏達精密的蔡老板，早在一個月前就已經(jīng)被海關(guān)緝私局立案調(diào)查了。

他被舉報走私電子元器件，涉案金額高達兩千萬。

而那批德國設(shè)備，只是冰山一角。

更要命的是，海關(guān)在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蔡老板之所以能長期「灰色清關(guān)」，是因為他在海關(guān)內(nèi)部有「保護傘」。

而這個「保護傘」，據(jù)說……和鄭國平有關(guān)系。

「鄭國平？」我愣住了，「緝私處的鄭處長？」

「不是他本人?！龟惱习鍝u了搖頭，「但他以前帶過的一個徒弟，現(xiàn)在在負責這個片區(qū)的監(jiān)管。據(jù)說蔡老板每個月都給那人送'茶葉費'?！?/p>

我的心沉了下去。

鄭國平是周雅琴的丈夫，也是間接把我介紹到這個行業(yè)的人。

如果他跟走私案扯上關(guān)系……

「小林，」陳老板盯著我，「我知道你跟鄭處長有點淵源?，F(xiàn)在這事兒，你最好離遠點，別沾邊?！?/p>

我點了點頭，但心里卻在想另一件事。

鄭國平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他是那天在家里冷冰冰地教訓我「不收好人，只收有用的人」的嚴厲長輩？

還是一個跟走私集團暗中勾連的腐敗官員？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需要搞清楚。

三天后，我接到了一個電話。

「林遠舟？」是鄭國平的聲音，「明天下午，老地方?！?/p>

電話掛斷了。

第二天下午，我準時出現(xiàn)在了黃埔海關(guān)家屬院7棟302室門口。

這一次，開門的是周雅琴。

「小林，進來吧?！顾哪樕行┢v，「老鄭在等你?！?/p>

我走進客廳，看到鄭國平坐在沙發(fā)上，面前的茶幾上攤著一堆文件。

「坐?！顾噶酥笇γ妗?/p>

我坐下，目光落在那些文件上。

都是些復印件，有報關(guān)單、有發(fā)票、有銀行流水……

「認識這些東西嗎？」他問。

我仔細看了幾眼：「宏達精密的案卷？」

「你倒是眼尖?！顾卣f，「聽說你拒絕了給他們做那批德國設(shè)備的報關(guān)？」

「是。」

「為什么？」

「沒有進口許可證，HS編碼歸類也有問題?！刮艺f，「接了就是幫人走私?！?/p>

鄭國平盯著我看了幾秒，然后點了點頭。

「很好?！顾f，「你小子，確實學了點東西?！?/p>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我說道：「林遠舟，我問你一個問題。」

「您說。」

「宏達精密的蔡老板，被舉報走私電子元器件，涉案兩千萬。但他的辯護律師聲稱，那批貨物是'半導體器件'，不是'集成電路'，不需要進口許可證，海關(guān)的認定是錯誤的?！顾D(zhuǎn)過身，目光如炬，「你怎么看？」

我愣了一下。

這是一個技術(shù)性很強的問題，涉及到HS編碼的歸類和相關(guān)政策的解讀。

「能讓我看看案卷嗎？」我問。

鄭國平把茶幾上的文件推到我面前。

我花了半個小時，仔細翻看了那些報關(guān)單、發(fā)票和商檢報告。

貨物的描述是「電子元器件，型號：ABC-123，用途：手機主板」。

海關(guān)的認定是「HS8542.31——集成電路」，關(guān)稅是0%，但需要進口許可證。

蔡老板的辯護律師主張應該歸入「HS8541.29——半導體器件」，關(guān)稅5%，不需要許可證。

沒有許可證進口需要許可證的商品，就是走私。

如果歸類錯誤，整個案子就要翻盤。

我閉上眼睛，在腦海里快速檢索著這幾個月學到的所有知識。

「我需要一點時間?！刮艺f，「能給我一個晚上嗎？」

鄭國平看著我，似乎在評估什么。

「好?！顾f，「明天上午十點之前，給我一個答案?！?/p>

那天晚上，我沒有睡覺。

我把手頭所有能找到的資料都翻了一遍——《進出口稅則》《HS編碼歸類總規(guī)則》《WTO信息技術(shù)協(xié)議》……

一直到凌晨四點，我終于找到了突破口。

關(guān)鍵在于——「集成電路」和「半導體器件」的定義，在WTO框架下進行了更新。

海關(guān)的認定依據(jù)的是1992年的舊標準。

但根據(jù)1997年中國簽署的《WTO信息技術(shù)協(xié)議》，對這類產(chǎn)品的分類標準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

按照新標準，這批貨物確實更接近「半導體器件」，而不是「集成電路」。

但問題是——新標準和舊標準之間存在銜接的模糊地帶，而且目前還沒有正式的法規(guī)文件明確這一點。

換句話說，蔡老板的辯護律師抓住了一個真實存在的法律漏洞。

可這真的意味著他是「被冤枉」的嗎？

我繼續(xù)往下挖。

在商檢報告的附件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份隱藏很深的技術(shù)參數(shù)表。

上面記錄的芯片參數(shù)，跟報關(guān)單上申報的「型號」完全對不上。

申報的是低端的二極管，實際進口的卻是高端的CPU芯片。

這不是「歸類爭議」的問題。

這是赤裸裸的「低報品名、瞞報規(guī)避」。

蔡老板不是被冤枉的。

他是一個老練的走私犯，用一個真實的法律漏洞作為掩護，企圖蒙混過關(guān)。

而他的辯護律師，正在利用海關(guān)對新標準不熟悉的弱點，試圖翻盤。

如果我把這個分析告訴鄭國平……

我會成為這個案子的關(guān)鍵證人。

但我也會徹底得罪蔡老板，以及他背后那張盤根錯節(jié)的關(guān)系網(wǎng)。

我想起鄭國平在第一次見面時說的話——「我不收好人，我只收有用的人。」

現(xiàn)在，是證明自己「有用」的時候了。

第二天上午十點，我準時出現(xiàn)在了鄭國平的辦公室。

這一次，不是在他家里，而是在海關(guān)緝私處的正式會議室。

房間里除了鄭國平，還有另外兩個人——一個是面容嚴肅的中年女性，自稱是緝私處的科長；另一個是戴著金絲眼鏡的年輕人，手里拿著錄音筆。

「林遠舟，」鄭國平開口了，「說說你的結(jié)論。」

我深吸一口氣，把那份熬了一夜寫出來的分析報告放在桌上。

「結(jié)論是——蔡老板的辯護律師，只說對了一半。」

我把報告翻到第一頁：「關(guān)于'半導體器件'和'集成電路'的歸類爭議，確實存在。海關(guān)沿用的是1992年的舊標準，而根據(jù)1997年中國簽署的WTO信息技術(shù)協(xié)議，分類標準已經(jīng)更新。從這個角度看，蔡老板的貨物，確實有可能被歸入'半導體器件'?！?/p>

鄭國平的眉頭皺了一下：「所以你的意思是，海關(guān)認定有問題？」

「不是?！刮覔u了搖頭，翻到報告的第二頁，「因為這批貨物真正的問題，不在歸類，而在品名。」

我指著那份商檢報告的附件：「請看這里。報關(guān)單上申報的貨物是'二極管，型號ABC-123'，但商檢報告附件里記錄的芯片參數(shù)——頻率、功耗、封裝尺寸——跟ABC-123完全對不上。根據(jù)這些參數(shù)，這批貨物實際上是高端的CPU芯片，市場價值至少是申報價值的十倍?！?/p>

會議室里陷入了沉默。

「換句話說，」我繼續(xù)說道，「蔡老板不是在'歸類爭議'上鉆空子，而是在'品名申報'上做手腳。他用一個真實的法律漏洞作為掩護，把走私的本質(zhì)問題掩蓋掉了。辯護律師拋出'歸類爭議'的煙霧彈，就是想讓海關(guān)陷入技術(shù)細節(jié)的爭論，從而忽略真正的問題?！?/p>

「你怎么發(fā)現(xiàn)的？」那個中年女科長問。

「我仔細比對了商檢報告和報關(guān)單?！刮艺f，「申報的型號和實際參數(shù)不符，這在正常貿(mào)易中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除非——有人故意造假?！?/p>

鄭國平站起身，走到我面前，盯著我看了很久。

「林遠舟，」他的聲音很沉，「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知道。」

「你知道蔡老板背后站著誰嗎？」

「我不知道?！刮抑币曋难劬?，「但我知道，法規(guī)就是法規(guī)。對就是對，錯就是錯?！?/p>

鄭國平盯著我，眼神里有一種我讀不懂的東西。

過了很久，他突然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