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

“盼……盼啊，爸對不起一個人……”

病床上，父親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塞給我半塊刻著梅花的木牌，“去……北大荒，紅星農(nóng)場……找一個叫‘紅梅’的姑娘……”

我捏著那半塊破木頭，覺得荒唐。

父親死后，我還是去了。

我找到了那棟紅磚房，敲開門，準(zhǔn)備說辭。

門開了，我卻愣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父親顧長河，快死了。

在市里最好的醫(yī)院，那間充滿了消毒水味道的、安靜得讓人心慌的ICU病房里，他像一棵被秋風(fēng)抽干了所有水分的枯樹，一動不動地，了無生氣地，躺在那張白色的、冰冷的病床上。

他的身上，插滿了各種各樣我叫不出名字的管子，花花綠綠的。

床邊的那些儀器，滴滴答答地響著，像一臺不知疲倦的節(jié)拍器，在為他的生命，一下一下地，打著最后的拍子。

醫(yī)生是個戴著金絲邊眼鏡的斯文人，他把我叫到走廊上，用一種很平靜，也很公式化的語氣告訴我，是肺癌晚期，癌細(xì)胞已經(jīng)全身擴散，回天乏術(shù)了，沒幾天了，讓我準(zhǔn)備后事。

那天下午，一直處于昏迷狀態(tài)的父親，不知道從哪里來的一股精神，突然醒了。

他把我和我媽都叫到了床前。

他那雙曾經(jīng)很亮的、會寫詩的眼睛，現(xiàn)在已經(jīng)渾濁得像兩顆蒙了厚厚一層灰塵的玻璃珠。

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從枕頭底下，摸出了一個用一塊洗得發(fā)白、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舊手帕，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東西。

他把那個東西，塞到了我的手里。他的手，冰涼，干枯，像一段沒有生命的樹枝，上面布滿了老年斑。

“盼……盼啊，”他的聲音，像一臺破了的風(fēng)箱，呼哧呼哧的，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艱難，帶著臨終前的喘息，“爸這輩子……沒做過什么對不起人的事……就一樁……對不起一個人……”

我打開那塊散發(fā)著一股樟腦丸味道的手帕。

里面，是半塊已經(jīng)發(fā)黑的、不知道是什么木頭做的木牌。

木牌不大，只有半個手掌那么大，上面用很粗糙的、歪歪扭扭的手法，刻著一朵梅花。

“你拿著這個……”

他喘著粗氣，眼睛死死地盯著我，那眼神里，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近乎哀求的光，“去一趟……去一趟北大荒，紅星農(nóng)場……找一個叫‘紅梅’的姑娘……把這個……還給她……”

說完這幾句話，他就像一個被扎破了的氣球，一下子就癱軟了下去，眼睛也緩緩地閉上了。

床邊那臺心電圖儀器上，那條代表著心跳的綠色曲線，變成了一條筆直的、刺眼的直線，發(fā)出一聲長長的、讓人心悸的蜂鳴。

我捏著那半塊冰冷的、帶著一股怪味的破木頭，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荒唐。

我的父親，顧長河，一個在北京的某個機關(guān)里，當(dāng)了一輩子老好人，喝了一輩子茶，看了一輩子報紙，謹(jǐn)小慎微了一輩子的男人。

他的世界，比我們家那個只有兩室一廳的老舊房子，大不了多少。

北大荒？紅星農(nóng)場？

紅梅？

這些詞，聽起來，像是某個遙遠(yuǎn)年代的，已經(jīng)發(fā)黃的、充滿了革命激情的黑白電影里的臺詞。跟我這個謹(jǐn)小慎微了一輩子的父親，沒有半點關(guān)系。

我媽也愣住了。她跟我爸過了一輩子，也吵了一輩子，也從來沒聽他提起過這些。她只是搖著頭，擦著眼淚，喃喃地說：“你爸……燒糊涂了……說的胡話……”

我把這件事，當(dāng)成了我父親臨終前的胡言亂語，沒有放在心上。

父親的后事，辦得很簡單。

來了幾個他以前單位的、同樣已經(jīng)退休的老同事，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悼詞，無非是些“老實本分”、“與世無爭”之類的套話。

我把他安葬在了郊區(qū)的一片公墓里，跟我媽的墓地，挨在一起。

我以為，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了。父親和他那些不為人知的秘密，都將隨著他的骨灰，一起塵封。

直到半個月后，我?guī)椭赣H，收拾父親的遺物。

在他那個上了鎖的、積滿了厚厚一層灰塵的舊書箱底，我找到了一個用油布包裹著的、已經(jīng)生了銹的小鐵盒子。

盒子里，是一本日記，還有幾封已經(jīng)泛黃的信。

日記本的封皮，是深藍色的硬殼，已經(jīng)磨得起了毛邊，邊角都露出了里面黃色的硬紙板。

我打開了它。

一股塵封了幾十年的、紙張和霉味混合在一起的特殊氣味，撲面而來。

日記里，記載著一段我從未聽說過的，屬于他的，也屬于那個荒唐年代的青春。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黑龍江，北大荒。一個叫“紅星農(nóng)場”的地方。

還有一個叫“姜紅梅”的姑娘。

日記里，他親昵地叫她“紅梅”。

“今天，紅梅又來我們知青點送自己家樹上打的野山梨了。她把最大最黃的幾個，偷偷塞給了我，還沖我眨了眨眼睛。她沖我笑，牙齒真白，像雪?！?/p>

“我給紅梅拉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她聽不懂歌詞是什么意思，但她聽得很認(rèn)真，托著下巴，一動不動。她說，這洋曲子，比村里二叔公辦喪事時吹的嗩吶好聽。她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亮得嚇人?！?/p>

“紅梅說，她喜歡我。她拉著我的手，跑到了宿舍后面的那片白樺林里。天上的月亮，真圓，真亮，像個大銀盤。我抱著她，她身上有股好聞的皂角味。我們說好了，等運動結(jié)束，我就帶她回北京，吃烤鴨，逛天安門。”

日記的最后一頁，停在了1976年的秋天。

那一頁，只有一句話，字跡非常潦草，像是匆忙中，用盡全身力氣寫下的。

“等我，我安頓好就回來接你?！?/p>

我合上日記本，感覺心里像被什么東西狠狠地堵住了，又酸又脹，說不出的難受。

我，顧盼，一個在北京開著不大不小的公司，每天跟各種各樣的人精打交道，習(xí)慣了用利益和得失來衡量一切的都市金領(lǐng)。

我第一次，對那個我一直覺得窩囊、無趣、一輩子活得像杯白開水的父親，產(chǎn)生了濃厚的好奇。

我做了一個連我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的決定。

我把公司所有的業(yè)務(wù)，都交給了我的副手。

我要去一趟北大荒。

去那個叫紅星農(nóng)場的地方，找一找那個叫姜紅梅的姑娘。

我不是為了完成什么狗屁的臨終遺愿。

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樣的一個女人，能讓我的父親，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還如此念念不忘。

我坐了兩天一夜的火車，又換了半天的長途汽車，才終于到了那個在地圖上都很難找到的，“紅星農(nóng)場”。

這里，早已不是我父親日記里那個“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里”的荒蠻之地了。

一排排整齊劃一的紅磚房，寬闊筆直的水泥路，遠(yuǎn)處一望無際的田野里，是正在作業(yè)的、發(fā)出巨大轟鳴聲的現(xiàn)代化聯(lián)合收割機。

這里，更像一個規(guī)劃整齊的、巨大的現(xiàn)代化農(nóng)莊，空氣里都帶著一股豐收的、土地的厚重味道。

我拿著那半塊梅花木牌，和“姜紅梅”這個名字，開始了我大海撈針般的尋訪。

但過程，比我想象的，要困難得多。

農(nóng)場的年輕人都很熱情，他們穿著時髦的衣服，開著小汽車，對幾十年前那些老知青的故事，一無所知，也毫無興趣。

“姜紅梅？沒聽說過啊。我們這姓姜的倒是不少，但沒聽過叫這個名字的。”

“老知青？那都是猴年馬月的事了，誰還記得。你得去問問那些老頭老太太?！?/p>

而那些上了年紀(jì)的老人，在聽到我是從北京來，要找一個叫姜紅梅的老知青時，眼神都變得有些奇怪。

那是一種混雜著戒備、警惕，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同情和憐憫的眼神。

他們要么擺擺手，說不知道，要么就含糊其辭，說記不清了，把我支開。

“小伙子，那么多年的事了，誰還記得清啊?！?/p>

“你找她干啥呀？都過去了。”

我在偌大的農(nóng)場里，像個無頭蒼蠅一樣，轉(zhuǎn)了兩天，逢人就問，卻一無所獲。

就在我?guī)缀跻艞?，?zhǔn)備買票回北京的時候。

我在農(nóng)場中心，一家還保留著上世紀(jì)八十年代風(fēng)格的老國營商店里，買水喝。我無意中，又向那個正在柜臺后面打瞌睡的、頭發(fā)花白的老店主，提起了“姜紅梅”這個名字。

老店主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他抬起頭，那雙因為常年喝酒而顯得有些渾濁的眼睛，在我臉上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了半天，仿佛要從我的臉上，看出朵花來。

然后，他指了指商店外面的一個方向，壓低了聲音說：“小伙子，你要是真想找梅姨，就別到處瞎打聽了。你去場部那排老房子里，找退休的梁場長。這事，整個農(nóng)場，只有他能跟你說清楚。”

“梅姨？”我愣了一下。

“就是姜紅梅?！崩系曛髡f完，就低下頭，繼續(xù)打他的瞌睡，再也不理我了。

我按照老店主的指引，找到了那排據(jù)說快要拆遷的老房子。

那是整個農(nóng)場里，唯一還保留著當(dāng)年樣貌的幾棟蘇式紅磚樓，墻皮斑駁，窗框掉漆，在周圍新建的樓房的映襯下，像幾個遲暮的、跟不上時代的老人。

我在一棟樓的門口，找到了梁場長家。

開門的是一個七十多歲，但身體還很硬朗的老人。他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軍裝，沒有領(lǐng)章，但腰板挺得筆直，身上有股軍人特有的氣質(zhì)。

他就是梁軍，紅星農(nóng)場的老場長。

我說明了我的來意。

當(dāng)他看到我手里那半塊梅花木牌時，他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像老樹皮一樣的臉，瞬間就僵住了。

他把我讓進屋，沒有說話，而是從一個老舊的木柜子里，拿出了一瓶裝在白色瓷瓶里的、沒有任何標(biāo)簽的高度白酒，給我倒了滿滿一杯，也給他自己倒了滿滿一杯。

那是一種能裝三兩白酒的大玻璃杯。

“喝！”他端起杯子，看著我，一飲而盡。

我也只能硬著頭皮，把那杯火辣辣的、嗆得人眼淚直流的白酒，一口氣灌進了喉嚨。

酒很烈，像刀子一樣，從喉嚨一路燒到胃里。

喝完酒，梁軍點上了一支煙，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煙霧繚繞中，他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忽明忽暗。

然后，他緩緩地，給我講述了那段被塵封在北大荒這片肥沃而又冰冷的黑土地上，四十多年的往事。

當(dāng)年的我父親，顧長河，是他們那批從北京來的知青里，最出挑的一個。

人長得白凈，斯文，戴著一副黑框眼鏡，不像個來種地的，倒像個教書先生。他還會拉手風(fēng)琴，會寫詩，不像他們這些只知道掄膀子干活的莊稼漢。

而姜紅梅，是他們農(nóng)場里，最漂亮，也最潑辣的“一枝花”。人長得水靈，眼睛會說話，性子也烈，像一朵帶刺的紅玫瑰。

一個是有才華的文藝青年，一個是熱情似火的東北姑娘。

兩個人，就像干柴遇上了烈火，在那片廣袤而荒涼的黑土地上，不顧一切地，愛得轟轟烈烈。

他們躲著場部的領(lǐng)導(dǎo)，在齊腰深的草甸子里約會，在結(jié)了冰的江面上滑冰。

我父親教她普通話，教她讀普希金的詩，給她講北京城里的故事，講天安門，講王府井。

她教我父親怎么挖菜窖，怎么辨認(rèn)哪種蘑菇能吃，怎么在零下三十度的天里不被凍掉耳朵。

那塊梅花木牌，是他們定情的信物。是我父親用一截珍貴的樺木，用一把小刀，親手刻的。一分為二，一人一半。說好了，以后這就是他們相認(rèn)的憑證。

故事的轉(zhuǎn)折點，發(fā)生在我父親獲得了可以返城的名額之后。

當(dāng)時，他和姜紅梅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被場部的領(lǐng)導(dǎo)發(fā)現(xiàn)，受到了嚴(yán)厲的批評和警告。

在巨大的政治壓力，和對回到那個繁華的大城市生活的強烈向往面前，年輕的、性格里帶著天生懦弱和猶豫的顧長河，選擇了退縮，選擇了逃避。

他不辭而別。

在一個起了大霧的清晨，他背著他那架寶貝手風(fēng)琴，像個小偷一樣，偷偷地，逃離了北大荒。

在臨走前，他將那塊象征著他們愛情和承諾的梅花木牌，用力掰成了兩半。

他把其中一半，托一個相熟的知青，轉(zhuǎn)交給了還在睡夢中的紅梅。

自己，則帶著另一半，和一份沉甸甸的愧疚，逃回了北京。

聽完老場長的講述，我的心情，無比復(fù)雜。

我既鄙夷我父親當(dāng)年的懦弱和不負(fù)責(zé)任，又對那個叫紅梅的姑娘，充滿了深深的同情。

“那……她后來怎么樣了？”我沙啞地問，喉嚨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干得發(fā)疼。

梁軍又重重地嘆了口氣，把已經(jīng)燒到手指的煙頭，在煙灰缸里狠狠地摁滅。

“還能怎么樣？你爸走后，她一個人，扛下了所有。場部要給她處分，周圍的人都在背后對她指指點點，說的那些話，難聽得很。那段日子，苦啊?！?/p>

他頓了頓，眼神里閃過一絲我看不懂的、復(fù)雜的光。

“后來……唉，后來嫁給了場里的一個開解放卡車的司機，也算是有了一個歸宿吧。那司機是個退伍軍人，老實人，對她不錯?！?/p>

他告訴我，姜紅梅現(xiàn)在是農(nóng)場小學(xué)的退休校長，大家都尊稱她“梅姨”。她就住在不遠(yuǎn)處，那排新建的、給退休干部住的紅磚房里。

我拿著梁軍給我寫的地址，找到了那棟房子。

是一棟獨立的二層小樓，帶著一個用木柵欄圍起來的、干凈整潔的小院子。院子里很安靜，種著幾株已經(jīng)落光了葉子的白樺樹，在冬日午后的陽光下，顯得格外挺拔。

我站在門口，平復(fù)了一下自己復(fù)雜的心情。

我不知道待會兒見到她，該說些什么。

是替我那個懦弱的父親道歉？還是把那半塊木牌還給她，了卻他最后的心愿？

我深吸了一口氣，走上前，抬起手，敲了敲那扇漆著綠色油漆的木門。

敲了三下。

里面，沒有動靜。

我又加重了力氣，敲了三下。

這次，里面?zhèn)鱽砹艘魂嚥痪o不慢的腳步聲。

過了好一會兒，門才從里面被拉開。

顧盼準(zhǔn)備好的一肚子說辭，在看清開門人的一瞬間，全都堵在了喉嚨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