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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我調(diào)回縣城,前任部長把我發(fā)配養(yǎng)雞場,竟是為查一樁舊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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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零年秋,曾俊譽揣著調(diào)令踏上了回鄉(xiāng)的列車。

窗外的稻田金黃一片,他卻無心欣賞。

母親病重,作為獨子,他放棄了市里即將提拔的副科職位,申請調(diào)回原籍縣城。

心里盤算著,以自己七年工齡和市局工作經(jīng)驗,在縣里謀個安穩(wěn)崗位總不成問題。

既能照顧母親,事業(yè)也不至于完全擱淺。

三天后,他站在縣委組織部辦公室外,整理著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領口。

門開了。

走出來的女人穿著剪裁得體的深灰色女式西裝,頭發(fā)在腦后挽成利落的發(fā)髻。

她抬起頭,目光與曾俊譽相遇。

時間在那一瞬間凝固。

沈雨薇。

這個曾在他青春里燃燒過又被他親手熄滅的名字,此刻正印在門牌“部長室”下方。

她眼神里沒有驚訝,只有深潭般的平靜。

曾俊譽喉嚨發(fā)緊,準備好的自我介紹卡在唇邊。

沈雨薇卻已側身而過,留下一陣淡淡的墨水與紙張的氣息。

“進來吧?!彼穆曇魪氖覂?nèi)傳來,聽不出任何波瀾。

十五分鐘后,曾俊譽拿著自己的檔案袋走出那間辦公室。

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耳邊回蕩著沈雨薇甩回檔案時,那聲冰冷的笑。

“想進縣委門?先去養(yǎng)雞場看門?!?/p>

門在他身后關上,像切斷了過去與現(xiàn)在的閘刀。

他不知道,這道調(diào)令并非簡單的報復。

養(yǎng)雞場破舊的大門后,埋著一段足以撼動整個縣城往事的秘密。

而沈雨薇把他扔到那里,究竟是為了羞辱,還是為了保護?



01

火車在傍晚時分駛進縣城小站。

曾俊譽提著人造革行李箱走下吱呀作響的鐵皮車廂,月臺上燈光昏暗。

秋風吹過,帶著熟悉的泥土味和煤煙氣息。

站前廣場上,幾輛三輪車夫蹲在車邊抽煙,火星在暮色里明滅。

“師傅,去縣委家屬院。”曾俊譽選了輛看起來干凈些的三輪。

車夫麻利地把箱子綁在后座,蹬起車來。

縣城比七年前離開時多了些樓房,但主干道仍是那條青石板路。

車輪碾過石板縫隙,顛簸的感覺一如往昔。

路過縣電影院時,海報欄貼著《媽媽再愛我一次》的劇照。

曾俊譽忽然想起,當年和沈雨薇看的第一場電影就是在這里。

那是八三年夏天,電影院還沒裝吊扇,熱得像蒸籠。

沈雨薇穿著淺藍色碎花裙子,手里攥著兩張汗?jié)竦碾娪捌薄?/p>

散場后,兩人沿著護城河走到深夜。

她說她想考省城的干部進修班,他說他支持。

后來呢?

后來他拿到了市工業(yè)局的調(diào)令,比她的錄取通知早來半個月。

去市里的前一晚,他在她家樓下站到半夜,最終沒敢敲門。

第二天清早的班車,他逃也似的離開了縣城。

甚至連封信都沒留。

三輪車猛地一顛,打斷了回憶。

“到了?!避嚪騽x住車。

曾俊譽付了錢,拎著箱子走進家屬院。

母親住的還是父親在世時分的那套老房子,在一樓,帶個小院子。

窗里亮著燈,隱約傳來咳嗽聲。

他推開門,母親正端著藥碗從廚房出來,看見他,碗在手里晃了晃。

“媽?!痹∽u放下箱子,接過藥碗。

母親瘦了很多,頭發(fā)白了大半,抓著他的手卻很有力。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p>

晚飯是簡單的稀飯和咸菜,母親卻堅持炒了盤雞蛋。

“明天去組織部報到?”母親問。

“嗯,調(diào)令已經(jīng)轉(zhuǎn)過去了?!痹∽u扒著飯,“聽說新來的部長姓沈,女的?!?/p>

母親夾菜的手頓了頓,抬頭看他,“姓沈?”

“嗯,叫沈雨薇?!彼f出這個名字時,故意讓語氣顯得平常。

母親沉默了很久,久到曾俊譽以為她沒聽清。

“是以前紡織廠沈技術員的女兒?”母親終于開口,“她爸去世得早,那姑娘不容易?!?/p>

曾俊譽知道母親記得沈雨薇。

當年他們談戀愛,母親還說過“雨薇是個好姑娘”。

“她現(xiàn)在當部長了。”他低聲說。

母親看著他,眼神復雜,最終只是嘆口氣,“明天好好跟領導說話,該認錯就認錯?!?/p>

曾俊譽一愣,“認什么錯?”

母親卻不再多說,起身收拾碗筷。

夜深了,曾俊譽躺在自己少年時代的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的水漬。

母親那句話什么意思?

她猜到他和沈雨薇的過往了?

還是知道別的什么?

窗外傳來野貓的叫聲,遠遠的,像嬰兒在哭。

他翻了個身,想起明天要面對的那張臉。

七年了,她變成了什么樣?

當年那個在護城河邊說“我要改變這個世界”的姑娘,如今真的坐進了縣委組織部的辦公室。

而自己呢?

從市里灰溜溜地回來,前途未卜。

枕頭上有樟腦丸的味道,父親去世后,母親一直保留著他房間的原樣。

書架上還擺著高中課本和幾本舊小說。

曾俊譽伸手抽出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書頁里夾著張照片。

是高中畢業(yè)照,他和沈雨薇站在人群的兩端。

那時他們還不熟,只是同學。

照片已經(jīng)泛黃,沈雨薇的笑容卻依然清晰。

他看了很久,然后把照片塞回書里。

明天,明天一切都會明朗。

他這樣告訴自己,閉上了眼睛。

卻不知道,明天等待他的不是明朗,而是一場始料未及的暴風雪。

02

縣委大院比記憶中更肅穆。

青磚砌成的蘇式辦公樓爬滿了爬山虎,葉子已經(jīng)紅透。

門衛(wèi)是個花白頭發(fā)的老頭,戴著老花鏡仔細核對了調(diào)令,才放曾俊譽進去。

“組織部在二樓東頭?!崩项^指著樓梯。

走廊很長,水磨石地面擦得锃亮,能照出模糊的人影。

兩側辦公室門都關著,門牌上的字漆色斑駁。

組織部在最里面,門虛掩著。

曾俊譽深吸口氣,敲了三下。

“請進?!笔桥?,清冷,平穩(wěn)。

他推門進去,辦公室不大,靠窗擺著張深色辦公桌。

沈雨薇正低頭批閱文件,聽到腳步聲才抬起頭。

七年時光在她臉上留下了痕跡,卻不顯蒼老,只添了銳利。

眉骨更高了,眼睛更深了,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她穿著昨天那套西裝,里面是白色襯衫,扣子系到第一顆。

“曾俊譽同志?”她開口,用的是標準的公務語氣。

“沈部長?!痹∽u盡量讓聲音平穩(wěn),“我來報到?!?/p>

沈雨薇點點頭,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坐。”

他從公文包里取出調(diào)函和檔案袋,雙手遞過去。

沈雨薇接過,卻沒有立即打開,而是打量著他。

那目光像手術刀,冷靜地解剖著他每一寸不安。

“市工業(yè)局調(diào)回來的?”她終于翻開檔案。

“是,因家庭困難,申請調(diào)回原籍?!痹∽u照背好的說辭。

沈雨薇的手指在檔案紙上劃過,停在工作經(jīng)歷那一欄。

“在市局干了七年,最后兩年在企業(yè)管理科?!彼а?,“為什么沒提拔?”

問題來得突然。

曾俊譽喉結動了動,“科室領導職數(shù)有限,我還需要鍛煉?!?/p>

“是嗎?”沈雨薇合上檔案,身體向后靠進椅背,“可我聽說,去年市局有一次副科級干部選拔,你初審通過了?!?/p>

她連這個都知道。

曾俊譽手心開始出汗,“是,但最后……”

“最后你主動放棄了?!鄙蛴贽苯舆^話頭,“為什么?”

辦公室里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窗外有麻雀在叫,嘰嘰喳喳的,襯得室內(nèi)更靜。

“母親病重,需要人照顧?!痹∽u說。

沈雨薇看了他很久,久到曾俊譽幾乎要移開視線。

“孝心可嘉。”她終于開口,語氣卻聽不出褒貶。

她從抽屜里取出一份表格,推到曾俊譽面前。

“填一下干部登記表,履歷要詳細,從高中畢業(yè)開始?!?/p>

曾俊譽拿起鋼筆,是英雄牌的,灌著藍黑墨水。

他俯身填寫,能感覺到沈雨薇的目光落在自己頭頂。

寫到“一九八三年七月至一九八三年九月”時,筆尖頓了頓。

那是高考結束后的暑假,他和沈雨薇確定關系的夏天。

表格上沒有這一欄,他繼續(xù)往下寫。

填完最后一筆,他遞回表格。

沈雨薇接過去,掃了一眼,目光在某個位置停留片刻。

然后她拉開另一個抽屜,取出一枚公章。

蘸了印泥,蓋在表格右下角。

“你的工作安排需要部務會研究。”她收起表格,“這幾天先住在縣委招待所,等通知。”

“大概需要多久?”曾俊譽問。

“看情況?!鄙蛴贽币呀?jīng)開始整理桌上的文件,這是送客的信號。

曾俊譽站起來,走到門口時,終于忍不住回頭。

“雨薇,”他用了舊日的稱呼,“我……”

“曾俊譽同志?!鄙蛴贽贝驍嗨?,聲音冷了幾度,“這里是組織部,只有沈部長?!?/p>

她抬起頭,眼神像結冰的湖面,“還有,你的檔案我看了,基層經(jīng)驗不足。縣里和市里不一樣,可能需要從最基礎的崗位做起?!?/p>

“我明白?!痹∽u說。

“你真的明白嗎?”沈雨薇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沒有溫度。

她拿起他的檔案袋,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啪”地一聲甩在桌面上。

聲音不大,卻像一記耳光。

“想進縣委門?”她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先去養(yǎng)雞場看門。”

曾俊譽愣在原地。

養(yǎng)雞場?看門?

“沈部長,這……”

“這是組織決定。”沈雨薇已經(jīng)低下頭,繼續(xù)批閱文件,“明天上午九點,養(yǎng)雞場報到。出去時把門帶上?!?/p>

曾俊譽渾渾噩噩地走出辦公室。

走廊還是那條走廊,卻突然變得無比漫長。

下樓梯時,他差點踩空。

一樓門衛(wèi)室里,那個花白頭發(fā)的老頭正泡茶,看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搖了搖頭。

“小伙子,挨訓了?”

曾俊譽勉強笑笑,沒回答。

走出縣委大院,陽光刺眼。

他站在路邊,看著街上騎自行車的人群,突然覺得這一切都不真實。

養(yǎng)雞場看門?

沈雨薇是在報復,赤裸裸的報復。

可他連質(zhì)問的資格都沒有。

當年不告而別的是他,如今調(diào)回縣里求人的也是他。

報應來得這么快,這么直接。

他苦笑著,朝招待所方向走去。

卻不知道,二樓辦公室的窗前,沈雨薇一直站在那里。

看著他蹣跚的背影,她的手指緊緊攥著窗簾。

指節(jié)泛白,眼神復雜。

那里面有不忍,有痛楚,但最終都被堅冰覆蓋。

她轉(zhuǎn)身回到桌前,拉開最底層的抽屜。

里面躺著一份泛黃的檔案,封面寫著“一九八四年養(yǎng)雞場事故調(diào)查報告”。

她輕輕撫摸那行字,低聲自語:“曾俊譽,別怪我。只有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03

縣委招待所是棟三層小樓,墻皮斑駁。

曾俊譽被安排在二樓的單間,房間很小,只放得下一床一桌一椅。

窗戶對著后院,能看到幾棵掉光了葉子的梧桐。

他放下行李,坐在硬板床上發(fā)呆。

養(yǎng)雞場在縣城西郊,靠近化肥廠,他小時候去過一次。

印象里是排低矮的紅磚房,空氣里永遠飄著雞糞和飼料混合的味道。

讓他去那里看門?

簡直荒唐。

可沈雨薇的眼神告訴他,這不是玩笑。

窗外天色漸暗,曾俊譽肚子餓了,才想起中午沒吃飯。

他下樓到招待所食堂,已經(jīng)過了飯點,只有饅頭和咸菜。

打飯的是個胖胖的中年婦女,看他面生,多問了一句:“新來的?”

“嗯,調(diào)回來的。”

“哪個單位?”

曾俊譽頓了頓,“還沒定,暫時待分配。”

婦女“哦”了一聲,眼神里多了絲同情。

這種待分配的干部她見多了,多半是得罪了人,或者檔案有問題。

曾俊譽端著飯菜回到房間,饅頭很硬,咸菜齁咸。

他勉強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

走廊里傳來腳步聲,停在對門。

鑰匙開門的聲音,然后是男人的哼歌聲,跑調(diào)的《十五的月亮》。

曾俊譽猶豫了下,拉開房門。

對門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穿著藍色中山裝,正往門框上掛挎包。

“你好?!痹∽u打招呼。

男人轉(zhuǎn)過頭,圓臉,眼睛很小,一笑就瞇成縫。

“新鄰居?我叫黃英飆,縣府辦的。”他伸出手。

“曾俊譽,市工業(yè)局調(diào)回來的?!?/p>

兩人握手,黃英飆的手很厚實,握得很有力。

“進屋坐坐?”黃英飆熱情邀請。

曾俊譽正想找人打聽情況,便跟了進去。

黃英飆的房間比他大些,桌上堆滿了文件和報紙。

“亂,別介意?!秉S英飆收拾出把椅子,“剛下班,一堆破事。”

他從暖瓶里倒了兩杯水,遞給曾俊譽一杯。

“曾老兄從市里調(diào)回來,是高升還是……”

“家里有困難,回來照顧老人?!痹∽u說。

黃英飆點頭表示理解,“也是,父母在不遠游。不過咱們縣里條件可比不上市里,你得有心理準備。”

“已經(jīng)體會到了。”曾俊譽苦笑。

黃英飆看著他,“工作安排了嗎?”

“定了,養(yǎng)雞場?!?/p>

“養(yǎng)雞場?”黃英飆瞪大眼睛,“去那兒干嘛?當技術員?”

曾俊譽搖頭,“看門?!?/p>

房間里安靜了幾秒。

黃英飆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時表情很復雜。

“老兄,你得罪人了?”

“怎么說?”

“養(yǎng)雞場那地方,去年死了個老職工,家屬鬧得厲害。

場長換了三任,誰都管不好。

現(xiàn)在就是個爛攤子,誰沾誰倒霉?!秉S英飆壓低聲音,“讓你去看門?明擺著是發(fā)配?!?/p>

曾俊譽心里一沉。

“誰安排的?”黃英飆問。

“組織部沈部長?!?/p>

黃英飆“嘖”了一聲,“難怪?!?/p>

“沈部長她……”

“鐵娘子?!秉S英飆豎起大拇指,“去年從省里調(diào)來的,上任半年就清退了好幾個占編制不干活的。作風硬朗,六親不認?!?/p>

他湊近些,“聽說她背景很深,省里有人?!?/p>

曾俊譽握著茶杯,水已經(jīng)涼了。

“不過沈部長辦事還算公道,一般不整人?!秉S英飆又說,“老兄你到底怎么惹到她了?”

曾俊譽沉默。

黃英飆見他不想說,便轉(zhuǎn)移話題,“養(yǎng)雞場雖然偏,但清閑??撮T就看看門吧,先熬著,等風頭過了再想辦法調(diào)動。”

“能調(diào)動嗎?”

“事在人為。”黃英飆拍拍他肩膀,“我在縣府辦干了八年,多少認識些人。等有機會,幫你問問。”

“謝謝黃哥。”

“別客氣,都是出門在外的?!秉S英飆看看表,“喲,快七點了,我得去接孩子。老婆上夜班?!?/p>

他起身送曾俊譽到門口,“明天去養(yǎng)雞場報到?”

“嗯?!?/p>

“西郊路不好走,最好騎自行車去。招待所有公車可以借,押金五塊。”

曾俊譽道了謝,回到自己房間。

天完全黑了,他沒開燈,坐在黑暗里。

黃英飆的話在耳邊回蕩。

發(fā)配,爛攤子,鐵娘子。

沈雨薇真的變了,變成了他完全不認識的樣子。

或者說,這才是真實的她?

當年那個溫柔羞澀的姑娘,或許只是青春期的幻象。

他躺到床上,盯著天花板。

明天,養(yǎng)雞場。

不管怎樣,先去看看。

總不能真的一走了之。

母親還在家等他,醫(yī)藥費、生活費,都需要這份工作。

他閉上眼,忽然想起高二那年。

沈雨薇的父親去世,紡織廠來人送撫恤金。

她站在靈堂前,背挺得筆直,一滴眼淚都沒掉。

只有他知道,那天夜里,她在護城河邊哭了整整三個小時。

他陪著她,一句話都沒說。

最后她說:“俊譽,我以后一定要變得很強,強到?jīng)]人能欺負我和我媽。”

當時他握著她的手說:“我會幫你?!?/p>

后來他食言了。

不但沒幫她,還選擇了逃離。

窗外的梧桐樹在風里搖晃,影子投在墻上,張牙舞爪的。

曾俊譽翻了個身,強迫自己睡覺。

明天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04

第二天清晨,曾俊譽在招待所食堂吃了碗稀飯。

黃英飆也在,端著飯盆坐過來。

“昨晚睡得好嗎?”

“還行?!痹∽u說。

黃英飆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條,推過來,“這是養(yǎng)雞場場長辦公室的電話。場長姓劉,脾氣不太好,你順著他點?!?/p>

“客氣啥?!秉S英飆壓低聲音,“我昨晚想了想,覺得這事有點蹊蹺?!?/p>

“沈部長雖然嚴厲,但不是那種公報私仇的人。她把你派去養(yǎng)雞場,說不定另有深意?!?/p>

曾俊譽苦笑,“能有什么深意?”

“養(yǎng)雞場去年死過人,你知道吧?”黃英飆聲音更低了,“死的不是普通職工,是原來縣委的老干部,退下來后去那兒管倉庫?!?/p>

“老干部?”

“嗯,姓周,以前在縣委辦干過。死因說是心臟病突發(fā),但家屬不認,鬧了好幾個月?!?/p>

曾俊譽皺起眉,“這和我有什么關系?”

“不知道?!秉S英飆搖頭,“我就是覺得,沈部長把你這個市里回來的干部派去看門,太反常了。你要不……去了之后多留個心眼?”

曾俊譽點點頭,收起紙條。

吃完飯,他去后勤科借了輛舊自行車。

車胎氣不足,鏈條也生銹了,蹬起來嘎吱響。

出縣城往西,柏油路很快變成石子路,顛得厲害。

路兩邊是農(nóng)田,收完稻子的田里堆著草垛。

遠處能看到化肥廠的大煙囪,冒著灰白的煙。

騎了四十分鐘,才看見養(yǎng)雞場的圍墻。

紅磚砌的,墻上用白灰刷著“大力發(fā)展畜牧業(yè)”的標語。

字跡已經(jīng)斑駁。

大門是鐵柵欄的,銹跡斑斑,旁邊有個小門房。

曾俊譽停好車,走到門房前敲了敲。

里面沒人。

他推開門,一股霉味撲面而來。

房間很小,一張破桌子,一把椅子,墻角堆著掃帚和鐵鍬。

桌上落滿灰塵,還有個印著“安全生產(chǎn)”的搪瓷缸,缸底有茶漬。

曾俊譽退出來,看向廠區(qū)。

幾排紅磚房排列整齊,但很安靜,沒聽見雞叫。

他往里走,在第二排房子前看見個穿藍色工裝的老太太。

老太太正在掃院子,掃帚劃過地面的聲音很刺耳。

“您好,請問劉場長在嗎?”曾俊譽問。

老太太抬起頭,花白的頭發(fā),臉上皺紋很深。

她打量曾俊譽幾眼,“找場長?辦公室在最后那排,東頭第一間?!?/p>

“謝謝。”

曾俊譽往里走,經(jīng)過幾間雞舍,門都關著,窗戶玻璃很臟。

隱約能看見里面空蕩蕩的,沒有雞。

場長辦公室的門開著,里面煙霧繚繞。

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坐在辦公桌后,正拿著電話罵人。

“我不管!飼料款必須這周到位!再拖下去雞都餓死了!”

看見曾俊譽,他捂住話筒,“找誰?”

“劉場長嗎?我是曾俊譽,組織部派來報到的。”

男人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他,“你就是那個看門的?”

語氣很不客氣。

曾俊譽點頭,“是?!?/p>

劉場長掛了電話,點起一支煙,“行吧,門房你也看見了,自己收拾。鑰匙在桌上?!?/p>

桌上果然有串鑰匙。

“工作就是看好大門,進出車輛登記,晚上鎖門?!眲鲩L吐著煙圈,“月工資四十二塊五,月底發(fā)?!?/p>

“場里現(xiàn)在……有多少職工?”曾俊譽問。

“連你十三個?!眲鲩L冷笑,“雞只剩三百多只,快倒閉了?!?/p>

他站起來,走到窗邊,“看見沒?那些空雞舍,去年一場雞瘟,死了一大半。沒錢買新雞苗,就這么耗著。”

“那職工們……”

“混日子唄。”劉場長轉(zhuǎn)身,“你也是,混著吧。組織部既然把你發(fā)配到這兒,就老實待著,別惹事。”

曾俊譽拿起鑰匙,“我住哪兒?”

“門房后面有間小屋,原來老周住的。他死了以后一直空著,你收拾收拾能住。”

老周。

曾俊譽想起黃英飆的話。

“劉場長,我初來乍到,場里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嗎?”

劉場長盯著他看了幾秒,“注意什么?注意別多管閑事??春媚愕拈T,拿你的工資,其他事少問?!?/strong>

這話里有話。

曾俊譽沒再問,道了謝退出辦公室。

回到門房,他開始打掃。

灰塵很大,嗆得他直咳嗽。

掃完地擦完桌子,已經(jīng)中午了。

那個掃院子的老太太又出現(xiàn),提著個鋁飯盒。

“新來的?”她問。

“是,我叫曾俊譽?!?/p>

“我姓葉,葉冬梅?!崩咸扬埡蟹旁陂T房窗臺上,“吃飯了嗎?食堂在那邊,不過沒什么好菜?!?/p>

“謝謝葉師傅,我?guī)Я烁杉Z?!?/strong>

葉冬梅點點頭,卻沒走,靠在門框上看他收拾。

“你是干部吧?”她突然問。

曾俊譽手一頓,“以前是,現(xiàn)在就是看門的?!?/p>

“看門的。”葉冬梅重復了一遍,笑了,笑容很苦澀,“老周也是看門的。”

她說完就走了,背影佝僂。

曾俊譽看著她的背影,心里隱隱不安。

下午,他去看門房后面的小屋。

門鎖著,鎖已經(jīng)生銹。

他用鑰匙試了好幾把才打開。

屋里很暗,只有一扇小窗戶。

一張木板床,一個破衣柜,一張桌子。

桌上還擺著個相框,里面是黑白照片,一個清瘦的老人。

應該就是老周。

曾俊譽拿起相框,照片后面有行小字:“周致遠,一九八九年春?!?/p>

去年拍的。

他把相框放回原處,開始收拾房間。

在抽屜里,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筆記本。

牛皮紙封面,沒寫名字。

翻開第一頁,是養(yǎng)雞場的工作記錄,日期從八八年六月開始。

字跡工整,一筆一劃。

曾俊譽正要看,外面?zhèn)鱽砟_步聲。

他趕緊把筆記本塞回抽屜。

葉冬梅站在門口,“曾同志,場長讓我告訴你,晚上六點鎖大門。鑰匙在門房?!?/p>

“好,謝謝?!?/p>

“還有,”葉冬梅猶豫了一下,“晚上……沒事別出來亂走。”

“為什么?”

葉冬梅沒回答,轉(zhuǎn)身走了。

曾俊譽站在小屋門口,看著空曠的廠區(qū)。

夕陽把紅磚房染成血色。

這個養(yǎng)雞場,處處透著古怪。

而他,被沈雨薇扔進了這個古怪的漩渦中心。



05

曾俊譽在養(yǎng)雞場的第一夜幾乎沒睡。

小屋的窗戶關不嚴,秋風吹進來,帶著腐草和雞糞的味道。

遠處化肥廠夜班的機器聲隆隆作響,像悶雷。

他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晃動的樹影。

腦子里反復回放著今天的畫面:劉場長不耐煩的臉,葉冬梅欲言又止的表情,還有那本藏在抽屜里的筆記本。

凌晨三點,他爬起來,輕手輕腳地拉開抽屜。

筆記本還在。

他借著窗外微弱的路燈光,翻開內(nèi)頁。

前面都是工作記錄:“六月七日,晴。新到飼料二十袋,入庫?!?/p>

“六月十二日,雨。三號雞舍漏雨,報修?!?/p>

“七月三日,多云??h畜牧局來人檢查,提出整改意見三條?!?/p>

翻到八月,筆跡開始潦草。

“八月十五日,陰。劉要求修改飼料入庫單,拒。”

“八月二十二日,雷雨。夜,見有車來,未登記?!?/p>

“九月五日,晴。賬目有問題,與劉爭執(zhí)。”

曾俊譽的心跳加快了。

他快速往后翻,十月,十一月……

“十一月七日,陰。收集材料,準備上報?!?/p>

“十一月十二日,雨。材料被盜,疑劉所為?!?/p>

“十一月二十日,小雪。警告:勿多事,否則后果自負?!?/p>

最后一頁是十一月二十八日,只有四個字:“他們來了?!?/p>

字跡顫抖,墨水洇開。

曾俊譽合上筆記本,手心全是汗。

老周在調(diào)查什么?

劉場長有什么問題?

材料被盜,警告,他們來了……

然后老周就死了。

心臟病突發(fā)?

曾俊譽把筆記本放回原處,躺回床上。

窗外天色開始泛白。

他盯著天花板,突然想起沈雨薇父親去世那年。

沈技術員是紡織廠的工程師,為人正直,因為舉報廠長貪污原材料,被調(diào)去看倉庫。

不久后,他在倉庫“意外”被機器砸中,搶救無效死亡。

廠里說是操作失誤,但沈雨薇不相信。

她說過,父親死前正在整理舉報材料。

那些材料后來不見了。

那年沈雨薇十八歲,曾俊譽陪她去廠里討說法,被保衛(wèi)科的人推出來。

她站在廠門口,盯著那棟辦公樓,說:“我一定會查清楚?!?/p>

后來她考上省城大學,離開了縣城。

再后來,曾俊譽也離開了。

七年過去,她成了組織部長。

而他,被派到了這個死過人的養(yǎng)雞場。

巧合嗎?

曾俊譽坐起來,看向桌上老周的相框。

晨光中,老人的眼睛似乎在看著他。

上午,曾俊譽去食堂打飯。

食堂很小,只有四五張桌子。

葉冬梅坐在角落里,一個人吃著饅頭和咸菜。

曾俊譽打好飯,坐到她對面。

“葉師傅,早?!?/p>

葉冬梅點點頭,沒說話。

“我來這幾天,感覺場里挺冷清的?!痹∽u試探著說。

“雞都快沒了,能不冷清嗎?!比~冬梅聲音沙啞。

“聽說去年鬧雞瘟?”

葉冬梅筷子頓了頓,“嗯?!?/p>

“損失很大?”

“死了七八成?!比~冬梅抬頭看他,“你問這個干嘛?”

“隨便聊聊?!痹∽u笑了笑,“我看老周師傅的筆記本里,記錄了很多工作?!?/p>

葉冬梅臉色變了。

她放下筷子,盯著曾俊譽,“你看了老周的東西?”

“收拾房間時看到了?!?/p>

“別碰那些東西?!比~冬梅壓低聲音,“對你沒好處?!?/p>

葉冬梅左右看看,食堂里只有他們倆。

“老周怎么死的,你知道嗎?”

“心臟病突發(fā)?”

葉冬梅冷笑一聲,“他身體好得很,每天早晨跑步,比小伙子都精神?!?/p>

曾俊譽心里一緊,“那……”

“那天晚上我值班,聽見門房有動靜。”葉冬梅聲音更低了,“等我過去,老周已經(jīng)躺在地上,沒氣了。屋里很亂,抽屜都開著。”

“有人來過?”

葉冬梅沒回答,只是說:“第二天,派出所來人看了看,說是心臟病。劉場長讓我們別亂說?!?/p>

“您跟別人說過這些嗎?”

“跟誰說?有用嗎?”葉冬梅端起飯盒,“小曾,我看你是個老實人,聽我一句勸:好好看你的門,別的事別管。老周就是管太多了?!?/p>

她起身要走,曾俊譽叫住她。

“葉師傅,老周在調(diào)查什么?”

葉冬梅背影僵了一下。

“我不知道?!彼f,但聲音在顫抖,“我只知道,有些事,知道得越多越危險?!?/p>

她走了。

曾俊譽坐在原地,飯已經(jīng)涼了。

他現(xiàn)在可以確定,老周的死有問題。

而沈雨薇把他派到這里,絕對不是巧合。

下午,曾俊譽騎車回了趟縣城。

他先去看了母親,母親精神好些了,正在院子里曬太陽。

“工作怎么樣?”母親問。

“挺好的,清閑?!痹∽u沒說實話。

母親看著他,眼神里有擔憂,“要是太辛苦,就別干了。媽還有點積蓄。”

“不辛苦,真的。”

陪母親吃了晚飯,曾俊譽回到招待所。

黃英飆在房間寫材料,見他回來,趕緊拉他進屋。

“怎么樣?養(yǎng)雞場?”

“還行?!痹∽u說,“黃哥,我想跟你打聽個人?!?/p>

“誰?”

“原來縣委辦的一個老干部,姓周,叫周致遠。去年在養(yǎng)雞場去世的?!?/p>

黃英飆臉色變了。

他起身關上門,拉上窗簾。

“你打聽他干嘛?”

“聽說他死得蹊蹺?!?/p>

黃英飆盯著他看了很久,“曾老弟,這話我就跟你說一次:周致遠的事,千萬別碰?!?/p>

“他死之前,在查一批陳年舊賬?!秉S英飆聲音壓得極低,“涉及縣里好幾個領導,還有一筆八十年代初的扶貧款,去向不明。”

“扶貧款?”

“嗯,八三年還是八四年的,省里撥下來扶持養(yǎng)殖業(yè)的。養(yǎng)雞場就是那時候建的?!秉S英飆說,“但建場實際花的錢,不到撥款的一半。剩下的錢,沒了。”

曾俊譽心跳如鼓,“周致遠在查這個?”

“他退下來后,主動要求去養(yǎng)雞場管倉庫。其實就是想查賬?!秉S英飆嘆氣,“查了小半年,然后人就沒了?!?/p>

“沒人管嗎?”

“怎么管?人都死了,死無對證?!秉S英飆拍拍曾俊譽肩膀,“所以我說,你千萬別碰。這事水深得很?!?/p>

他現(xiàn)在明白了。

沈雨薇把他扔到養(yǎng)雞場,是把他扔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

她想讓他查?還是想讓他也“意外”死亡?

不,不會。

如果她想害他,沒必要這么麻煩。

那她到底想干什么?

夜深了,曾俊譽躺在床上,毫無睡意。

他想起沈雨薇父親的事,想起那封消失的舉報信。

兩件事如此相似。

都是正直的人試圖揭露真相,然后“意外”死亡。

都是關鍵證據(jù)消失。

都是不了了之。

沈雨薇知道這些嗎?

她一定知道。

所以她回來了,以組織部長的身份。

而她把他派到養(yǎng)雞場,是因為……信任?

還是利用?

曾俊譽坐起來,點起一支煙。

煙霧在黑暗里繚繞。

他決定,明天回養(yǎng)雞場,仔細看看老周留下的東西。

不管沈雨薇想干什么,他都要先弄清楚,這個養(yǎng)雞場到底藏著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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