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于《日本人口述二戰(zhàn)史》田谷治子，西奧多·F·庫克，重慶出版社

福島良枝是一名幼兒園老師，她嫁給了一個軍事供應(yīng)商，和他一同定居在東寧，這里靠近蘇聯(lián)邊境。

1945年7月，她丈夫被征召進(jìn)軍隊，離開了她和他們尚在襁褓中的兒子。

1945年8月9日，蘇聯(lián)軍隊決定出兵東北，擊潰日本關(guān)東軍，得知此消息的日本人開始集體逃亡，其中也包括福島良枝，以下是她的自述。

01

8月9日的拂曉是個美麗的早晨。

我正給家里養(yǎng)的狗“江洲”喂早飯，突然聽見飛機(jī)的轟鳴聲。

我想，這肯定是一場軍事演習(xí)。

隨后我又聽見“啪！啪！啪！”的聲音，并看見從飛機(jī)上落下些銀色的東西，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我趕緊打電話給憲兵隊，因?yàn)槲艺J(rèn)識里面的一名憲兵，但電話無人接聽。

我打開收音機(jī)，那時大約是早上7點(diǎn)。一名播音員讀道：“新聞公告！新聞公告！蘇聯(lián)與日本斷絕外交關(guān)系并對日宣戰(zhàn)?！?/p>

我知道要打仗了，我的兒子出生于1944年9月25日，剛剛學(xué)會走路，但還沒有完全斷奶。

我把他背在身后，抓過一個早已準(zhǔn)備好的應(yīng)急背包，又拿了一本小小的佛經(jīng)。

這個世界已天翻地覆。

東寧的居民不知道該去哪里，每個人都想沿著蘇軍尚未到達(dá)的道路逃跑。

有人喊道：“逃到山里去！”

還有人說：“沿著鐵路線跑！”

一些人動身出發(fā)，其他人排成長長的隊列跟在后面，但當(dāng)天晚上蘇軍追了上來，我們朝著不同的方向四散奔逃。

02

從這天晚上開始，你不得不完全依靠自己。

要是遇到熟人，你會跟他們打招呼，也許能一起逃亡，但很快又會跟他們分開。

我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東寧遠(yuǎn)在滿洲北部的荒野中，這里沒有道路，我也從未見過一張地圖。

這簡直就是地獄。

鐵軌也許能把我們帶到奉天，因此我找到鐵路，沿鐵軌而行。

一些累倒在地的難民就這樣死在鐵軌旁，但沒過多久，我就無法沿著鐵軌行進(jìn)了。

蘇軍開始通過這些鐵路包圍蘇聯(lián)邊境對面的日軍，我們不得不逃入山中。

那是一片荒野，有時候甚至是一片原始森林，一條條小徑上遍布著尸體。

在深山野林里，我的兒子開始發(fā)燒，呼吸困難。

我已放棄了日本人的常規(guī)做法，不再把他背在身后，而是抱在胸前，這樣我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見他，并給他喂點(diǎn)奶。

他的呼吸越來越吃力，體溫越來越高，我想，要是他死了，我也沒法活下去了。

就在這時，一群日軍士兵出現(xiàn)了，他們當(dāng)中的一個戴著紅十字袖章。

他看了看我的兒子，立即說道：“麻疹！他可能沒救了。太太，接受這一點(diǎn)對你更好些?！?/p>

我懇求他，想知道他是否帶著什么藥物。

他承認(rèn)確實(shí)帶著一種德國制造的肺炎特效藥，但他不愿浪費(fèi)哪怕是一個孩子的劑量。

我緊緊地抓著他的胳膊，不斷地向他懇求著，淚水從我的臉上滾滾落下。

最后，他還是給了我一些藥物，我兒子這才得以死里逃生。

03

一路上，我們經(jīng)過日軍士兵與蘇軍激戰(zhàn)過的許多地方，我們很害怕被敵人抓獲。

日軍士兵給我們這些婦女分發(fā)了手榴彈，并且告訴我們，在必要的時候跟他們一同“玉碎”。

我把我那顆手榴彈扔在深山里，這東西太重了，我實(shí)在沒有力氣帶著它走上哪怕是一天。

他們還給了我們一些氰化物，從軍人那里拿到小包裹的所有日本婦女可能都得到了同樣的告誡：“作為一個日本女人，如果被強(qiáng)奸可不太好?！?/p>

但汗水和雨水已讓我渾身濕透，我那顆毒藥融化了。

當(dāng)時的情況不允許任何人長時間地照料其他人。

一些士兵看上去挺可靠，對我的兒子也很好，他們會輕輕地拍著他，和他一同玩耍。

但夜間孩子一啼哭，每個人就開始對我憎恨不已。

士兵們要求我要么離他們遠(yuǎn)點(diǎn)，要么把孩子殺掉。

我多次遇到這種情況，許多次。

我對這些士兵極為憤恨，但終于有一天，我開始從他們的角度看待這個問題。

我再次發(fā)現(xiàn)自己孤身走在鐵軌上，我遇到一個裹在和服里的女嬰。

她躺在地上，旁邊整齊地擺放著她的物品，面對熾熱的陽光，她甚至沒有一絲遮蔽。

她的父母肯定是死了，或是被殺了，把她留在這里，大概是想讓別人收留她。

這個嬰兒看上去很可愛，可能只有5個月大。

我把她抱在懷中，現(xiàn)在，我?guī)Я藘蓚€孩子，但這種狀況甚至沒能持續(xù)一天，我很快便后悔了。

我只能把她留在滿洲的一個村子邊。

我抓了些青蛙，把它們串在樹枝上，再用火烤熟。

每逢下雨，蝸牛會從土里鉆出，我也吃它們。

不知怎么回事，我的乳房里再次有了奶水。

藜屬植物的葉子富含維生素，每次看見它們，我都會采摘一些。

然后我再找些稻草，點(diǎn)燃后把放在罐子里的樹葉煮熟。

我不時能得到一些火柴，這些火柴彌足珍貴，無論在任何情況下我都會保持它們的干燥。

沒有火柴，你在黑夜中會感到孤獨(dú)，即便你想，也無法生火。

但我喜歡夜晚，我可以和我的孩子在一起睡上幾個小時，這能讓我暫時忘記自己所處的困境。

不過，我知道黎明總是會到來的。

04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走了多遠(yuǎn)。

我曾搭乘一輛顛簸的馬車走了4天，來到牡丹江市。

我在這里遇到了孔先生，他讓我到他那里去。

他說他是一個劇院的老板：“我認(rèn)識一些上層人物，你就跟我來吧?！?/p>

他聲稱自己是“親日派”，曾為憲兵隊工作過。

他的日語說得非常好，從他那里我首次獲悉了廣島和長崎的毀滅性事故。

“日本再也無法恢復(fù)了，”他說道，“你的丈夫如果是個軍人，可能會被送到西伯利亞，他再也回不來了。你有個很乖的孩子。我很想有個日本兒子，請你做我的妻子吧?！?/p>

我拒絕了。

當(dāng)晚11點(diǎn)左右，我把孩子背在身后，推開了房門。

此時是10月底，滿洲已進(jìn)入嚴(yán)寒季節(jié)。

推開房門逃走時，我的手指碰到門上的金屬門栓，表皮被扯掉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找到一輛駛往哈爾濱的貨運(yùn)列車。

棚車?yán)镒辶鶄€日本兵，都是逃兵，我們都通過賄賂在車上得到個位置。

我是車廂里唯一的女人，他們穿著看上去很暖和的毛皮大衣，我和我的孩子卻只有一張臟兮兮的舊毛毯。

一連四五天，我們就這樣在棚車?yán)锒冗^。

每當(dāng)火車停頓下來，蘇聯(lián)人就會檢查車廂。

有一次，火車停下時，我的孩子哭了起來。

那些士兵被激怒了：“你的孩子為什么老是哭？要是被他們抓住，我們會沒命的?！?/p>

他們當(dāng)中一個比較善良的士兵說道：“如果發(fā)生這種情況，我們就湊點(diǎn)錢賄賂蘇軍?！?/p>

就在我們驚懼不安時，車廂門被打開了。

幾個蘇聯(lián)人發(fā)現(xiàn)我是個女人，就搶走了我的孩子，還試圖強(qiáng)奸我。

我拼命叫喊著俄語里的“梅毒”一詞。

另外，我相信他們看見我身上滿是疥瘡和蚊蟲叮咬的疤痕。

最后，他們放過了我和我的孩子。

05

幾天后，火車停頓了很長一段時間。

腹瀉越來越嚴(yán)重，我什么都不能吃，就連面包也不行。

我的兒子也患了腹瀉，我再也無法忍受。

一名士兵將車廂門打開，下車去方便一下。

陽光射入車廂內(nèi)?？辞樾?，我們肯定已到達(dá)哈爾濱附近。

我朝車廂外望去，一條長長的道路呈現(xiàn)在我眼前。

我抱著孩子跳了出去，他是我唯一攜帶的東西，寥寥無幾的隨身物品都被我丟在身后，包括我丈夫的最后一張照片，但那本小小的佛經(jīng)仍放在我貼身的衣服里。

我不記得走了多遠(yuǎn)，反正最終到達(dá)了哈爾濱，這座城市混亂不堪，原先的武藏百貨公司為我們這些遠(yuǎn)道而來的難民設(shè)立起免費(fèi)的住宿地。

我在那里住下，那片地方很大，居住著許多無家可歸者。

那里沒有取暖設(shè)施，除了一堆高粱殼，什么都沒有。

大家不得不擠在一起相互取暖，有人提醒我：“斑疹傷寒正在蔓延，所以一定要小心。”

我決定寫一份廣告，宣布自己在這里，因?yàn)槲以陔娋€桿和墻壁上見到過許多此類的廣告。我寫道：“福島正一先生，良枝在這里。請到武藏百貨公司找我。”

現(xiàn)在我做的事情大多是乞討，我已經(jīng)不得不淪為了一名乞丐。

如果拋開一切自尊和羞愧感，這就很容易做到，你只需要開口乞求：“幫幫我，請幫幫我。”

最后，我乞討到足夠的錢，做點(diǎn)賣香煙的小生意，每次一根。

在溫暖的陽光下，我會帶著兒子來到一個有許多日本人經(jīng)過的地方，向他們描述我丈夫的模樣，詢問他們是否見過他。

但我不知道他所在單位的名稱，只知道福島正一這個名字是不夠的。但我確實(shí)見到過有人通過這種方式找到了自己的親人。

06

最后，我和我的兒子得以返回日本，那已是1947年2月。

我記得我們靠近佐世保港口時，眼前的麥田是那么翠綠。

我們最終回到金澤，我的婆婆來到車站接我們，從她那里得知我的丈夫還沒有回來。

多年來，我一直胡思亂想，他也許還活著，但也可能已經(jīng)死了。

1955年的某天，我收到栃木縣寄來的信，信中說：“福島正一死在我待的那座戰(zhàn)俘營，距離莫斯科400英里，他可能就是你的丈夫?！?/p>

我的丈夫，在1946年5月18日便已死去。

今天，我獲得了我的養(yǎng)老金和我丈夫的撫恤金，我兒子一直照料著我。

我們現(xiàn)在經(jīng)營著兩所幼兒園，那是我在“退休”后建立的，我最終平復(fù)了心態(tài)。

但有幾次，當(dāng)年留在中國的日本孩子來日本尋找親人時，往事會突然回到我的腦海。

我兒子說：“我本來會跟他們一樣。”

看見那些人，我為自己現(xiàn)在過的生活感到愧疚：我是過得很愉快，可他們?nèi)栽诔惺苣菆鰬?zhàn)爭帶給他們的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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