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陽?”
“我是?!?/strong>
“派出所的。昨天下午,你們公司團建,你為什么沒去?”
“我……我請假了。家里有事。”
“你經(jīng)理張斌,墜樓了。就在團建的度假村。我們來了解一下情況?!?/st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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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哥,你到底還來不來?爸又在說胡話了,非說存折找不到了!媽就在旁邊哭,我一個人怎么辦!”
電話里,妹妹陳莉的聲音尖銳得像要刺破耳膜。
陳陽把手機稍稍拿遠,壓低聲音,生怕隔間的同事聽見:“我這正上班呢!催催催,我下午就請假,行了吧!”
“又請假?你這工作還想不想要了?”
“不請假怎么辦?你倒是替我一天啊!”
陳陽“啪”地掛了電話,胸口堵著一團火。
他四十三歲,不好不壞的年紀,卡在一家中型貿(mào)易公司的中層,不上不下。工資餓不死人,但也別想發(fā)財。房貸、車貸、孩子補習(xí)班,哪一樣都不能停。
最大的壓力,來自家里。
父母老了,父親去年中風(fēng),腦子時好時壞。母親身體也不好,全靠妹妹陳莉在老家照顧??申惱蛞膊皇鞘∮偷臒簦靸深^打電話來,不是要錢,就是抱怨。
最麻煩的是,父母住的那套老房子,到底怎么分。
陳陽是老大,下面一個妹妹陳莉,還有一個弟弟陳軍。按老規(guī)矩,房子多半是給兒子的??申愱柕牡艿荜愜娫谕饷媲妨艘黄ü蓚?,父母怕他把房子敗了。陳莉又覺得自己全職照顧,理應(yīng)多拿。
這事,已經(jīng)從“家庭內(nèi)部矛盾”,升級到了“準民事糾紛”。
陳陽揉著太陽穴,點開公司的OA系統(tǒng),準備請假。
就在這時,企業(yè)微信的群聊圖標(biāo)瘋狂閃爍起來。
是HR發(fā)的通知:【關(guān)于本周五“熔煉團隊·激情飛揚”主題團建活動的補充通知】。
點開一看,又是老生常談。但最后加了一條:
“為活躍氣氛,本次團建晚會,要求每位員工必須準備一個節(jié)目,請各部門主管監(jiān)督落實。”
群里一片死寂。
幾秒后,經(jīng)理張斌跳了出來,發(fā)了個“奮斗”的表情:
“@所有人,公司花大力氣搞團建,是信任我們團隊!節(jié)目必須人人過關(guān),這是態(tài)度問題!大家熱情拿出來!”
幾個年輕同事趕緊回復(fù):
“收到!張總!” “期待張總的節(jié)目!” “張總威武!”
陳陽看著屏幕,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他這把年紀,還得去表演節(jié)目?學(xué)猴子嗎?
他點開請假條,事由一欄,他想了想,刪掉了“父親生病”,改成“家庭糾紛,需至街道辦調(diào)解”。
他就是要讓張斌知道,自己不是不想去,是真的有“民事糾紛”走不開。
02.
陳陽拿著打印好的請假單,敲了敲經(jīng)理室的磨砂玻璃門。
“請進?!?/p>
張斌正對著電腦,頭也沒抬。
張斌比陳陽小五歲,一路名校畢業(yè),空降來的。他信奉所謂的“互聯(lián)網(wǎng)思維”,熱衷于搞各種“閉環(huán)”、“賦能”、“抓手”。
“張總,我周五想請個假?!?陳陽把請假單遞過去。
張斌的目光從屏幕上移開,落在那張紙上,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老陳,又是你?!?/p>
“張總,我家里確實有急事?!?/p>
“什么急事比團隊還重要?” 張斌往椅背上一靠,雙手抱胸,“這次團建,是集團副總親自點名的。你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請假?還是‘家庭糾紛’?”
他嘲諷地笑了笑:“怎么,要去打官司?”
“差不多。” 陳陽硬著頭皮,“我爸媽的房子,我弟和我妹……總之,很復(fù)雜,街道辦約了周五調(diào)解?!?/p>
“老陳啊,” 張斌的語氣緩和了些,但壓迫感更強了,“我知道你難。誰不難?你看小王,孩子發(fā)高燒,她不還是堅持上班?”
他站起來,踱到落地窗邊。
“公司現(xiàn)在什么情況,你清楚。效益下滑,上面壓著‘降本增效’。說白了,就是要‘人員優(yōu)化’?!?/p>
“優(yōu)化”兩個字,像冰錐一樣扎進陳陽耳朵里。
“你在這個時候,表現(xiàn)出‘不合群’,” 張斌回頭看著他,“你覺得,優(yōu)化名單上,會先寫誰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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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陽的拳頭瞬間攥緊了。
這不是商量,這是赤裸裸的威脅。
“張總,” 陳陽的聲音也冷了下來,“《勞動法》規(guī)定,員工有正當(dāng)理由是可以請假的。團建屬于自愿活動,公司不能強迫?!?/p>
“喲?跟我講《勞動法》?” 張斌笑了,“行啊。那你這個月的績效,我可就得‘依法辦事’了。”
“你……”
“節(jié)目,” 張斌打斷他,拿起桌上的請假單,“你必須去。節(jié)目你必須出。你要是敢不去,陳陽,后果自負。”
陳陽看著他。
張斌也看著他。
空氣仿佛凝固了。
“張總,” 陳陽一字一句地說,“我爸媽快不行了,我弟要告我虐待老人。我沒心情去給你們唱《好漢歌》?!?/p>
“你……” 張斌的臉漲成了豬肝色。
“假,你批也得批,不批也得批?!?陳陽把請假單拍在他桌上,“我周五,必須去街道辦?!?/p>
他沒等張斌回話,轉(zhuǎn)身走出了經(jīng)理室。
03.
周五,陳陽真的沒去團建。
他一大早就去了老家。
一進門,就是陳莉的哭喊聲和父親的含混不清的咒罵。
“……你這個不孝子!還知道回來!我死了算了……” 母親坐在床邊抹眼淚。
“哥,你可算來了!” 陳莉一把抓住他,“爸非說我偷了他存折!你快給評評理!”
陳陽一個頭兩個大。
他試圖安撫父親,但父親的中風(fēng)后遺癥讓他時而清醒時而糊涂。
“我的錢……我的錢……她要害我……” 老爺子抓著陳陽的袖子,渾濁的眼睛里滿是恐懼。
“爸,我是陳陽,您的錢沒丟,在媽那兒呢。”
“陳陽?” 老爺子愣了一下,突然一巴掌甩在他臉上,“你也是白眼狼!你也想要我的房子!”
這一巴掌,不重,但打得陳陽心口發(fā)涼。
他在這兒處理一地雞毛的家庭倫理劇時,手機里的公司群卻在“激情飛揚”。
上午九點,HR發(fā)了張大巴車的合影。
上午十一點,是破冰游戲。張斌穿著拓展服,扎著紅頭巾,笑得像個二十歲的愣頭青。
下午兩點,群里發(fā)了房間分配表。
下午四點,是小王在KTV包房里聲嘶力竭地唱《死了都要愛》。
陳陽麻木地劃過這些照片。
下午五點,街道辦的調(diào)解開始了。
調(diào)解室里,弟弟陳軍蹺著二郎腿,滿嘴酒氣。
“哥,妹,爸媽這情況,拖著也不是事兒。” 陳軍一開口,就是老賴嘴臉,“這房子,必須過戶給我。我養(yǎng)他們?!?/p>
“你養(yǎng)?” 陳莉尖叫起來,“你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你就是想拿房子去抵債!”
“你閉嘴!這兒沒你女人的事!”
“陳軍,你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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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就要打起來。
“都別吵了!” 陳陽猛地一拍桌子。
他轉(zhuǎn)向調(diào)解員:“同志,我們申請財產(chǎn)保全。我懷疑我弟有轉(zhuǎn)移、變賣父母財產(chǎn)的傾向?!?/p>
陳軍“嚯”地站起來:“陳陽,你他媽敢!你信不信我明天就去法院告你!告你和陳莉遺棄、虐待老人!”
“遺棄?” 陳陽氣笑了,“你一個月不露面,現(xiàn)在跟我談遺棄?”
“我不管!你們不讓我好過,我也不讓你們好過!這官司,咱們打定了!”
調(diào)解徹底破裂。
從街道辦出來,天已經(jīng)黑了。
陳陽精疲力盡。
他點開公司群。群里安靜得可怕。
最后一條信息,是下午五點半,張斌發(fā)的。
是一張度假村露臺的夜景照片,配著一杯紅酒。
張斌@了所有人:“晚上的表演,都準備好了嗎?@陳陽,你除外?!?/p>
這條信息下面,空空蕩蕩,無人回復(fù)。
04.
陳陽在老家待了一夜。
第二天是周六。他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看手機。
沒有未接來電,沒有新信息。
他長舒一口氣。看來,張斌也就是放句狠話。等周一回去,頂多扣點績效,挨頓罵。
他洗了把臉,準備去醫(yī)院給父親拿藥。
剛走出小區(qū),電話響了。
是王姐,公司的人事,一個快退休的老大姐。
“喂,王姐,這么早?!?/p>
“老陳……” 王姐的聲音有點抖,“你,你在哪兒呢?”
“我在老家啊,陪我爸?!?陳陽心里咯噔一下。
“老陳,你……你趕緊看群。不,你別看群了?!?王姐的聲音壓得極低,像在說什么機密,“你聽我說,千萬別慌?!?/p>
“怎么了?公司開除我了?”
“不是……” 王姐深吸一口氣,“張總,出事了?!?/p>
“張斌?他能出什么事?又想什么幺蛾Z?”
“他……他昨天半夜,從度假村的露臺上,掉下去了。”
陳陽“嗡”的一聲,手機差點掉在地上。
“掉……掉下去了?什么意思?人呢?”
“人……人沒了。當(dāng)場就不行了。凌晨發(fā)現(xiàn)的。”
陳陽握著手機,站在早晨的陽光下,手腳冰涼。
“王姐,” 他定了定神,“這……這是意外,還是……?”
“不知道。警察都去了。現(xiàn)在度假村那邊都封了。公司讓我們都先回來,不許亂說話。”
王姐頓了頓,聲音更低了:“老陳,你昨天……你請假,是不是跟張斌吵架了?”
“……你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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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管我怎么知道。昨天下午,就你走了之后,張斌在辦公室里發(fā)了很大的火。好像……好像是砸了杯子。有人聽見他打電話,喊什么‘告我?’、‘讓他試試!’。”
陳陽心里一沉。
“老陳,” 王姐的語氣充滿擔(dān)憂,“你……你昨天沒去,你可真是……你可真是躲過一劫,又好像……唉!”
掛了電話,陳陽在原地站了五分鐘。
張斌死了。
墜樓。
那個前天還威脅要“優(yōu)化”他的張斌,死了。
他沒有一絲高興,只有一種莫名的恐懼。
他想到了張斌那句“后果自負”。
他想到了自己那句“你批也得批,不批也得批”。
他想到了弟弟陳軍威脅要打的“虐待官司”。
他想到了王姐說的,張斌在辦公室里喊“告我?”。
張斌……也惹上了官司?
05.
一整個白天,陳陽都處于恍惚狀態(tài)。
他按部就班地去醫(yī)院、拿藥、回家喂父親吃飯。
陳莉和陳軍沒再來鬧。也許是張斌的死,給這個世界按下了暫停鍵。
公司群里,HR在下午發(fā)了條官方通知:
“對張斌經(jīng)理的不幸離世,公司表示沉痛哀痛。目前警方已介入,請大家尊重逝者,不信謠、不傳謠。后續(xù)事宜將另行通知?!?/p>
下面一排排的“蠟燭”和“祈禱”。
陳陽也跟著發(fā)了一個“蠟... ...”字,想了想,又刪掉了。
他什么也沒發(fā)。
他開始仔細回憶前天下午和張斌的爭吵。
張斌說,“公司現(xiàn)在在打一個官司”。
王姐說,張斌在喊“告我?”。
難道……張斌的墜樓,和那個官司有關(guān)?
那他為什么要在群里單獨@我?
“@陳陽,你除外?!?/p>
這句在當(dāng)時看是威脅的話,現(xiàn)在看,卻像一句……遺言?
陳陽越想越冷。
他必須做點什么。他不能就這么等著。
他想到了自己的“家庭糾紛”。他必須在警察找到他之前,先把家里的事情理順,證明自己昨天一整天都在處理“合法的民事糾紛”。
他給弟弟陳軍打了個電話。
“陳軍,你現(xiàn)在在哪兒?我們談?wù)?。關(guān)于爸媽的贍養(yǎng)和房子,我同意讓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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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決定妥協(xié)。工作可能要沒了,家不能再散了。
“哥,算你識相?!?陳軍的聲音依舊那么刺耳,“行,晚上八點,老地方,‘老馬家’燒烤見。把陳莉也叫上。”
“好。”
晚上七點半,陳陽穿上外套,準備出門。
他要去的,是三個人的戰(zhàn)場,一場關(guān)于房產(chǎn)和親情的“民事談判”。
他整理了一下衣領(lǐng),深吸一口氣。
他打開了房門。
門外,站著兩個男人。
穿著制服。
黃昏的光線從他們身后的樓道窗戶射進來,在陳陽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陳陽?”
陳陽心里猛地一沉。他以為是陳軍叫來的、給他下馬威的什么人。
“我是。”
“我們是城西派出所的。” 為首的老警察亮出了證件,“昨天下午,你們公司在千湖度假村搞團建,你為什么沒去?”
陳陽準備好的、對付弟弟的所有說辭,全都堵在了喉嚨里。
他感覺血液正一點點變涼。
“我……我請假了。家里有事。我……我弟弟可以作證,我們有家庭糾紛,在街道辦調(diào)解?!?/p>
“你經(jīng)理,張斌,” 年輕的警察面無表情地接話,“今天凌晨,從度假村三樓露臺墜樓了。我們來了解一下情況?!?/p>
“……我聽說了?!?陳陽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發(fā)抖,“我很遺憾?!?/p>
“你最后一次見他,是什么時候?” 老警察問。
“前天下午。我……我去他辦公室請假?!?/p>
老警察盯著他的眼睛:“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陳陽的大腦“嗡”的一聲。
“我們……只是在工作上有不同意見。”
老警察笑了笑,那笑容里沒有任何溫度。
“陳陽,你不用緊張。我們只是例行詢問?!?/p>
他頓了頓,從隨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個透明的證物袋。
袋子里,是一張A4紙。
一張被揉得皺皺巴巴,又被小心展平的A4紙。
“這是在張斌的西裝內(nèi)側(cè)口袋里發(fā)現(xiàn)的?!?/strong>
警察把袋子轉(zhuǎn)向他,讓陳陽能看清上面的字。
那是一張公司OA系統(tǒng)的打印頁。
是陳陽的那張請假單。
在“事由”那一欄——“家庭糾紛,需至街道辦調(diào)解”——的旁邊,被人用紅色的圓珠筆,狠狠地寫了三個字:
“告我啊?”
而在請假單的最下面,“經(jīng)理審批”一欄,張斌的簽名龍飛鳳舞。
在簽名的旁邊,還有一行字。
像是用盡了力氣,幾乎要劃破紙背。
“陳陽,你等著?!?/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