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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瘋了？林晚！你看看現(xiàn)在是幾點？”男人剛從夢中被拽出來，聲音像一團被揉皺的砂紙，粗糲又迷茫。

“噓，”女人站在床邊，逆著窗外滲進來的、死魚肚皮似的微光，身影只是一個模糊的黑影，“小聲點，爸媽還睡著。”她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卻帶著金屬的冷意。

男人坐起身，床墊發(fā)出一陣疲憊的呻吟?！澳阋ツ?？拿著行李箱……你到底要干什么？”

女人輕輕笑了笑，那笑聲在凌晨四點的寂靜里，像冰塊掉進了玻璃杯?！拔?？我去睡個好覺。老公，你慢慢睡吧，在這張又大又軟的床上?！?/p>

說完，她沒有再回頭，拖著行李箱的輪子在陳舊的地板上滾過，發(fā)出一種克制而又決絕的“咕?！甭暎詈?，門“咔嗒”一聲合攏，將整個世界劈成兩半。

那趟南下的綠皮火車，像一條在生銹的鐵軌上緩慢蠕動的巨型鐵蜈蚣。車廂里彌漫著一股復雜的、難以言喻的氣味，像是泡面湯料、汗液、劣質皮革和漫長時光混合在一起發(fā)酵后的產物。林晚靠在硬邦邦的臥鋪上，感覺自己的骨頭隨著火車的每一次顛簸，都在和這具鋼鐵骨架進行著痛苦的磨合。十二個小時，七百二十分鐘，四萬三千二百秒，時間被拉成一根黏稠而堅韌的絲，緊緊地纏繞著她。

“早知道這么累，就該買飛機票的。”陳浩躺在對面的鋪位上，把手機舉得老高，屏幕的光映在他臉上，顯得有些蒼白和不耐煩，“省那點錢，受這份罪，何必呢？”

林晚沒有睜眼，只是從鼻腔里輕輕“嗯”了一聲。她的行李箱里，靜靜地躺著一套她托了幾個月關系才尋來的顧景舟款的紫砂茶具。壺身是沉郁的深紫色，溫潤如玉，在燈光下能泛起一層幽微的光。為了配這套茶具，她還特意選了頂級的金駿眉。整個禮物，從內到外，都透著一股低調的、需要被細品的貴氣。她甚至親手為木盒設計了包裝，用的是仿宋代的云紋圖案，雅致得不像一件禮物，倒像一件藝術品。

“你給爸買那套茶具，花了多少錢？”陳浩的眼睛還盯著手機屏幕，問題卻像一枚小石子一樣丟了過來。

“沒多少，”林晚的聲音依舊很平，“一份心意?！?/p>

“我跟你說，爸媽他們不懂這些的，”陳浩把手機放下，側過身來看著她，語氣里帶著一種過來人的、自以為是的體貼，“你買那么貴的，他們看不出來，還以為就是路邊攤幾十塊錢買的?；仡^我媽還得念叨你亂花錢。還不如像我妹，直接買幾盒保健品，又實在又好看?！?/p>

林晚終于睜開了眼睛，她看著車窗外飛速掠過的、模糊不清的黑暗，那些黑暗里偶爾閃過一兩點孤獨的燈火，像瀕死者最后的呼吸。她笑了笑，那笑容很淺，像水面上一圈轉瞬即逝的漣漪?！靶囊獾搅司秃?。”她說。

陳浩沒再說話，他大概覺得妻子的“懂事”是一種天經地義的美德。他翻了個身，背對著她，很快就發(fā)出了均勻的鼾聲?；疖嚴^續(xù)轟鳴，載著她的心意，她丈夫的鼾聲，和她心里那一點點正在冷卻的溫度，一頭扎進了更深的夜色里。

抵達陳浩的老家時，已是第二天下午。這是一個南方小城，空氣里永遠飄著一股潮濕的水汽，像一張無形的、黏糊糊的網。婆婆張桂芬女士的熱情也像這水汽一樣，撲面而來，卻讓人感覺身上發(fā)黏。

“哎喲，我的兒，我的晚晚，可算把你們盼回來了！”張桂芬一把從陳浩手里奪過他那個小小的背包，然后目光就落在了林晚腳邊那個大行李箱上，她夸張地彎下腰，試著提了一下，立刻直起腰哎喲了一聲，“我的天，晚晚，你這箱子里裝的是金磚嗎？怎么沉成這樣？女孩子家家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搬家呢?！?/p>

她的眼睛像兩把精準的掃描儀，飛快地從林晚的風衣、靴子和手提包上一一掃過，那眼神里混合著估價的精明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挑剔。

“媽，路上辛苦了?！绷滞砦⑿χ?，把手提包換到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避開了婆婆想要接過去一探究竟的意圖，“這是給爸的壽禮，占了地方，所以箱子重點?！?/p>

“哎呀，來就來，還帶什么東西，太見外了！”張桂芬嘴上這么說著，臉上卻露出了“算你懂事”的表情。

晚飯的氣氛，起初還算融洽。公公陳建國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大部分時間都在喝酒，偶爾抬起眼皮看看兒子，算是表達了父愛。飯過三巡，林晚將那個精心包裝的木盒捧了出來。

“爸，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祝您七十歲生日快樂，福如東海，壽比南山?！?/p>

陳建國接過木盒，他年輕時也算是個文化人，對這些東西略有涉獵。當他看到那套紫砂茶具時，渾濁的眼睛里難得地迸出了一絲光亮。“好東西，這……這是好東西??！”他用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摩挲著壺身，像在撫摸一件稀世珍寶。

林晚的心里漾開一絲暖意。然而，這絲暖意還沒來得及擴散，就被張桂芬一盆冷水澆滅了。

“這玩意兒看著就金貴，得花不少錢吧？”婆婆的筷子在盤子里不經意地敲了一下，發(fā)出一聲脆響，“晚晚啊，不是我說你，陳浩賺錢養(yǎng)家也不容易，你得省著點花。你看婷婷（小姑子）給她爸買的那幾盒腦白金，多實在！吃了還能補腦子。你這個，喝完茶不還得洗半天？”

一句話，像一把淬了毒的小刀，精準地捅在了林晚那份被小心呵護的心意上。她精心準備的禮物，在婆婆嘴里，成了“不實在”、“亂花錢”和“不如女兒”的證據。陳浩在一旁埋頭扒飯，仿佛自己的聽覺系統(tǒng)暫時失靈了。公公陳建國捧著茶壺，那點剛亮起來的光，又迅速地黯淡了下去，他把壺放回盒子里，嘟囔了一句“都好，都好”，便又開始喝酒。

林晚臉上的微笑沒有變，只是弧度似乎僵硬了一點。她夾了一筷子青菜放進碗里，慢慢地咀嚼著，那青菜仿佛沒有味道，像在嚼一團濕漉漉的棉花。

真正的暴擊是在晚上九點。全家人歪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一出鬧哄哄的古裝喜劇，電視里的妃子們正在為了皇帝的寵愛斗得你死我活。張桂芬磕著瓜子，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大腿。

“哎呀，你看我這腦子！都忘了安排你們睡覺的事了！”她把瓜子殼吐在垃圾桶里，聲音洪亮得蓋過了電視聲，“家里就兩個房間，我和你爸一間，婷婷那屋……她前兩天才打電話說下周可能要回來住幾天，我剛給她把床單被套都換成新的，曬得香噴噴的，可不能給弄亂了?！?/p>

她的目光在林晚和陳浩之間轉了一圈，最后落在林晚身上，臉上堆起一個充滿歉意的、虛假的笑容：“晚晚啊，你是自家人，不像外人那么講究。今晚就委屈你一下，在沙發(fā)上睡一晚吧？這沙發(fā)是上個月剛買的，你看，又大又軟，睡著可舒服了！”

客廳里瞬間安靜下來，只有電視里還在聲嘶力竭地吵鬧。

那張巨大的黑色皮質沙發(fā)，在頂燈的照射下，泛著一層油膩膩的、冰冷的光，像一頭蟄伏在客廳中央的巨大怪獸。林晚的目光落在沙發(fā)上，沒有說話。

陳浩的臉上露出了熟悉的、尷尬的表情。他用手肘輕輕碰了碰林晚，湊到她耳邊，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就一晚上，忍一忍就過去了。我媽她就那樣，別跟她計較。”

“忍一忍”，又是這三個字。像一句咒語，貫穿了她婚后的全部生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晚身上，等著她或尷尬、或委屈、或隱忍的反應。連電視里的皇帝都像是暫停了選妃，好奇地看著這場人間真實。

然而，林晚卻笑了。她轉過頭，看著婆婆，笑容溫婉得體，甚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顯得真誠。“好的，媽。”她說，聲音清脆又柔和，“沒問題，沙發(fā)挺好的，看著就很舒服。辛苦您了，還想著我?！?/p>

她如此平靜，如此順從，甚至帶著一絲感激。這種超乎尋常的反應，讓準備好了一肚子“你要體諒我們”的說辭的張桂芬，都愣了一下。她感覺自己像是鉚足了勁打出一拳，卻打在了一大團棉花上，不僅沒傷到對方，反而讓自己的手腕有些發(fā)酸。

陳浩也松了一口氣，他贊許地看了林晚一眼，仿佛在說：“看，這樣不就天下太平了嗎？”

于是，事情就這么定了下來。林晚抱來了自己的被子，鋪在那個像黑色牛油一樣光滑冰冷的沙發(fā)上。一家人又看了會兒電視，然后各自回房，客廳的燈一關，整個世界都陷入了黑暗和寂靜，只剩下林晚和那頭巨大的、冰冷的沙發(fā)怪獸。

凌晨三點。

城市已經睡死過去，只有幾盞路燈還在徒勞地往黑暗里傾倒著一些微弱的光。客廳的窗戶沒有關嚴，一條縫隙像一道傷口，不斷地有冷風從那里鉆進來，像一條濕滑的蛇，纏繞在林晚的腳踝上，一點點向上攀爬。

她毫無睡意。

那張所謂的“又大又軟”的沙發(fā)，其實是一座精心設計的刑具。皮質的表面冰冷刺骨，無論她蓋多厚的被子，那股寒氣都能執(zhí)著地滲透進來，侵蝕她的體溫。沙發(fā)中間有一道微微的凸起，像一條山脊，把她的身體強行分割成兩半，無論怎么躺，都感覺自己的脊椎在發(fā)出無聲的抗議。

她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上那片模糊的黑暗。黑暗中，過去幾年的影像，像一場失控的黑白電影，一幀一幀地閃過。

第一次來婆家，她精心做了一桌子菜，婆婆當著所有親戚的面，用筷子尖挑起一根青菜，皺著眉說：“哎呀，這油放得都能炒三個菜了，我們家吃得清淡?！?/p>

懷孕的時候，她害喜得厲害，只想吃一口酸甜的草莓。婆婆在電話里對陳浩說：“城里女人就是嬌氣，我們那時候懷著孕還下地干活呢，哪有功夫想吃這個那個?！?/p>

她憑借一個驚艷的設計方案，在公司升任了設計總監(jiān)，薪水翻了一番。她興高采烈地想和陳浩出去慶祝，陳浩卻緊張地讓她小聲點：“這事兒千萬別讓我媽知道，免得她又覺得你心野了，不好好顧家。”

一幕幕，一件件，都是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就是這些小事，像細密的、帶著鐵銹的針，一根一根，日復一日地扎進她的生活，扎進她的婚姻，直到她的心臟外面，結出了一層厚厚的、密不透風的繭。她曾以為，只要她足夠隱忍，足夠“懂事”，就能換來家庭的和睦，換來丈夫的體諒?？伤F(xiàn)在才明白，她的隱忍，在他們看來，不過是懦弱；她的懂事，不過是理所當然。

她等待著丈夫的醒悟，就像在沙漠里等待一場雨?？涩F(xiàn)在，她不想等了。

眼角有些發(fā)酸，但她沒有哭。她只是慢慢地、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氣，那口氣在冰冷的空氣里凝成一小團白霧，迅速消散。然后，她拿出了枕頭下的手機。

屏幕亮起，幽幽的光照亮了她平靜無波的臉。她沒有看社交軟件，也沒有看家庭群里那些虛偽的晚安祝福。她打開了一個加密的文件夾，輸入一長串復雜的密碼。文件夾里只有一個文件，是一份剛剛簽署完畢的合同——本市新地標“星云中心”的整體室內空間設計項目。合同的末尾，清晰地標注著她的名字，以及一筆剛剛到賬的、足以讓張桂芬女士心臟停跳的巨額設計費。手機銀行的短信通知就躺在旁邊，那一串零，像一排整裝待發(fā)的士兵，充滿了沉默而強大的力量。

她看著那個數字，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的嘴角，慢慢地，向上彎起一個決絕而又釋然的弧度。

她等的不是丈夫的醒悟，而是自己徹底放下幻想的那個決心。今晚，這張冰冷的沙發(fā)，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不，它不是稻草，它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終于把她徹底打醒了。

林晚悄無聲息地坐了起來。她沒有開燈，就著窗外那點微光，像一個精準的機器人，開始執(zhí)行早已在腦中演練了無數遍的程序。她把被子疊好，放回柜子里，仿佛它從未被一個外來者玷污過。她將自己那幾件簡單的隨身物品，一件件地放回行李箱，每一個動作都輕柔而堅定。

然后，她打開行李箱，拿出另一套衣服。那是一件剪裁利落的香檳色真絲襯衫，一條質感垂墜的黑色闊腿褲。她走進洗手間，對著鏡子里那張有些蒼白的臉，化了一個精致而提氣的淡妝?？诩t是Dior999，一抹濃烈的、帶著侵略性的紅。鏡子里的女人，已經和幾分鐘前那個蜷縮在沙發(fā)上的、狼狽的影子判若兩人。她眼神明亮，挺直了脊梁，像一棵在寒風中淬煉過的冬梅，終于決定要在此刻盛放。

一切準備就緒。她拖著行李箱，走到了主臥門口。那扇門虛掩著，里面?zhèn)鱽黻惡凭鶆虻镊暫蛷埞鸱遗紶柕膲魢?。她沒有絲毫猶豫，輕輕推開了門。

“陳浩?！彼_口，聲音不大，但在死寂的房間里，卻像一聲驚雷。

床上的陳浩翻了個身，含混地嘟囔：“嗯？怎么了，晚晚？是不是睡不著？沙發(fā)不舒服嗎？”

“不，”林晚的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弧度，聲音清晰而平靜，每一個字都像一顆被打磨得光滑冰冷的石子，“沙發(fā)太舒服了，我怕我睡得太沉，認床。所以我出去找個更舒服的地方了。”

這句話，終于讓陳浩瞬間清醒了。他猛地坐起身，睡眼惺忪地看著門口那個已經穿戴整齊、手拉行李箱的妻子，大腦瞬間宕機?！澳阏f什么？現(xiàn)在幾點？你瘋了？林晚！你看看現(xiàn)在是幾點？”

林晚站在門口，逆著光，像一個即將奔赴戰(zhàn)場的女王。她看著床上那個驚慌失措的男人，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吐出了那句早已準備好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