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
米蘭·昆德拉曾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里寫道:人永遠無法知道自己該要什么,因為人只能活一次,既不能拿它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來生加以修正。
尤其是面對年邁父母的衰老與離去,這種無法修正的無力感往往最刺痛人心。
我們總以為來日方長,卻忘了世事無常,在農(nóng)村老一輩的傳聞里,人臨走前是有征兆的,身體會發(fā)出信號,甚至連開口說話時呼出的氣息,都會帶著特殊的“味道”。
那不是普通的口臭,那是生命倒計時的流沙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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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陳衛(wèi)國把那輛落滿灰塵的大眾車停在院門口的時候,天已經(jīng)擦黑了。
這一路三百多公里,他開得心驚肉跳,右眼皮一直跳個不停,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里面使勁頂著。
老家的院門虛掩著,門軸年久失修,被風一吹就發(fā)出“吱呀吱呀”的怪響,聽得人牙根發(fā)酸。
陳衛(wèi)國推開車門,這深秋的山風裹著涼意,順著領(lǐng)口直往骨頭縫里鉆。
他緊了緊身上的夾克,提著兩盒降壓藥和剛買的軟面包,邁過了那道高高的門檻。
堂屋里沒開燈,黑黢黢的一片,只有神龕前那盞長明燈發(fā)著豆粒大的一點紅光,忽明忽暗的,把周圍的影子拉得老長。
“爹?”
陳衛(wèi)國試探著喊了一聲,聲音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回蕩,顯得格外空靈。
沒人應聲。
他心里咯噔一下,趕緊去摸墻上的開關(guān)。
“啪嗒”一聲,昏黃的白熾燈泡閃了兩下才亮起來,光線渾濁得像是蒙了一層油。
陳衛(wèi)國這才看見,老爺子就坐在墻角的藤椅上,身上裹著那件穿了十幾年的黑棉襖,手里盤著兩顆核桃,一動不動。
那藤椅是陳衛(wèi)國母親在世時編的,如今藤條都泛了黑,坐上去總是嘎吱亂響。
老爺子半瞇著眼,腦袋一點一點的,像是睡著了,又像是陷入了某種深沉的定境。
陳衛(wèi)國松了一口氣,把手里的東西放在八仙桌上,放輕腳步走了過去。
“爹,我回來了,怎么不開燈???”
他湊近了些,想看看父親的臉色。
老爺子臉上的皺紋像是刀刻出來的溝壑,里面藏滿了歲月留下的灰塵,老年斑從額頭蔓延到臉頰,在這個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有些猙獰。
聽到動靜,老爺子緩緩睜開了眼。
那雙眼睛渾濁不堪,眼白部分發(fā)黃,瞳孔周圍還有一圈灰白色的東西,看著有些瘆人。
他盯著陳衛(wèi)國看了好半天,眼神直勾勾的,像是透過陳衛(wèi)國在看別的什么東西。
“衛(wèi)國啊……”
過了許久,老爺子才開了口,聲音沙啞得厲害,像是兩塊粗糙的砂紙在互相摩擦。
也就是這一張口,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撲面而來。
陳衛(wèi)國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陳衛(wèi)國在醫(yī)院照顧過生病的岳父,聞過那種消毒水混合著排泄物的味道,也聞過重癥監(jiān)護室里那種特殊的藥味。
但這股味道不一樣。
“爹,你這是幾天沒刷牙了?”
陳衛(wèi)國強壓下心里的不適,蹲下身子,握住了父親枯樹皮一樣的手。
老爺子的手冰涼,沒有一絲熱乎氣,握在手里像是在握一塊寒冰。
“刷牙……刷那玩意兒干啥……”
老爺子嘴角扯動了一下,露出一絲怪異的笑。
“衛(wèi)國啊,我剛才看見你娘了。”
這句話一出來,屋子里的溫度仿佛瞬間降了好幾度。
陳衛(wèi)國后背上的汗毛一下子豎了起來。
02
陳衛(wèi)國他娘走了有五年了。
那時候也是深秋,也是這樣一個風大的晚上,老太太說走就走了,沒遭什么罪。
可現(xiàn)在老爺子突然提起這茬,陳衛(wèi)國心里難免發(fā)毛。
“爹,你是不是睡迷糊了?我娘都走好幾年了。”
陳衛(wèi)國站起身,以此來掩飾自己剛才那一瞬間的慌亂,轉(zhuǎn)身去拿暖水瓶倒水。
“沒迷糊……就在門口站著呢,說是給我送那件那年沒織完的毛衣……”
老爺子還在那里絮絮叨叨,聲音低沉,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硬擠出來的。
陳衛(wèi)國倒水的手抖了一下,滾燙的熱水灑出來幾滴,燙在手背上,鉆心的疼。
他顧不上擦,端著搪瓷缸子轉(zhuǎn)過身,眼神復雜地看著父親。
農(nóng)村老話講,老人臨了臨了,容易看見已經(jīng)走的人,那是那邊來接人了。
陳衛(wèi)國雖然是個受過教育的人,不信這些牛鬼蛇神,但在這空曠的老宅子里,面對著風燭殘年的老父親,那些小時候聽過的鬼故事就像長了草一樣在心里瘋長。
“來,爹,喝口水,潤潤嗓子。”
他走過去,把搪瓷缸子遞到父親嘴邊。
老爺子低頭喝了一口,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吞咽聲,那聲音很響,像是水流進了空洞的管道。
“衛(wèi)國啊,我這身子骨,怕是不行了?!?/p>
老爺子喝完水,抬起頭,那股怪味隨著他的呼吸再次噴薄而出,比剛才還要濃烈。
這次陳衛(wèi)國聞得真切。
那味道里似乎還夾雜著一股土腥氣,就像是剛翻開的新墳土。
“瞎說什么呢,你身體硬朗著呢,上個月體檢醫(yī)生不還說沒啥大毛病嗎?”
陳衛(wèi)國強笑著,搬了個小馬扎坐在父親對面,試圖把話題岔開。
“醫(yī)生那是哄你的……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
老爺子搖了搖頭,那雙渾濁的眼睛里透著一股子死氣沉沉的平靜。
“這幾天啊,我總覺得嘴里苦,吃啥都沒味兒,說話都費勁,舌頭根發(fā)硬。”
陳衛(wèi)國心里一動。
他想起臨行前,媳婦給他在包里塞了幾塊軟糕,說是特意買給老爺子嘗嘗鮮的。
“爹,你嘗嘗這個,這是省城買回來的綠豆糕,軟乎,不費牙?!?/p>
他起身去包里翻出綠豆糕,拆開包裝,拈起一塊遞到父親嘴邊。
老爺子張開嘴,那股味道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愈發(fā)濃郁,熏得陳衛(wèi)國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老爺子咬了一小口,含在嘴里半天沒咽下去,眉頭皺成了一個“川”字。
“咋了爹?不好吃?”
“沒味兒……跟嚼蠟似的。”
老爺子把嘴里的綠豆糕吐了出來,那殘渣落在地上,看著有些惡心。
03
晚飯是陳衛(wèi)國煮的一碗爛面條,臥了兩個荷包蛋。
老爺子沒吃幾口就放下了筷子,說是心里堵得慌,回屋躺著去了。
陳衛(wèi)國一個人坐在堂屋里,對著那一桌子沒動的飯菜,一點食欲都沒有。
窗外的風越刮越大,吹得院子里的老棗樹嘩啦啦作響,像是有無數(shù)只手在拍打著窗戶。
他摸出手機,給媳婦發(fā)了個視頻。
屏幕亮起,媳婦那張略顯疲憊的臉出現(xiàn)在畫面里,背景是家里亂糟糟的客廳。
“咋樣?見到爸了?”
媳婦一邊疊衣服一邊問,聲音里透著關(guān)切。
“見著了,精神不太好?!?/p>
陳衛(wèi)國壓低了聲音,生怕隔壁屋的老爺子聽見。
“咋個不好法?是病了?”
陳衛(wèi)國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那股怪味的事兒說了。
“你是不知道,那味道太沖了,不像是一般的口臭,聞著讓人心里發(fā)慌?!?/p>
視頻那頭的媳婦停下了手里的動作,眉頭皺了起來,神色變得有些凝重。
“衛(wèi)國,你記不記得咱們小區(qū)那個老張頭?”
“哪個老張頭?”
“就是去年走的那個,天天在樓下下棋那個?!?/p>
陳衛(wèi)國想了想,是有這么個人,原本身體挺硬朗,突然有一天就不下樓了,沒過半個月就走了。
“記得,咋了?”
“老張頭走之前,我去看過他一次,當時他拉著我的手說話,嘴里就是一股怪味,我當時回來刷了三遍牙都覺得惡心。”
媳婦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神秘兮兮的意味。
“后來我聽小區(qū)里的老人說,那叫‘尸氣’,人要是快不行了,五臟六腑都衰竭了,那氣兒就從嘴里往外冒。”
陳衛(wèi)國聽得頭皮發(fā)麻,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父親臥室的方向。
那扇木門緊閉著,里面沒有一點動靜,靜得像是一座墳墓。
“別瞎說,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講究科學。”
陳衛(wèi)國雖然嘴上這么說,但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覺卻越來越強烈。
“你別不信,有些事兒科學還真解釋不了?!?/p>
媳婦嘆了口氣。
“你明天最好帶爸去鎮(zhèn)上那個老中醫(yī)那看看,就是那個叫劉三爺?shù)模催@種事兒準?!?/p>
劉三爺是鎮(zhèn)上有名的中醫(yī),八十多歲了,平時不輕易給人看病,但在十里八鄉(xiāng)的名聲極響。
據(jù)說他年輕的時候是個游方郎中,懂一些旁門左道的東西。
掛了視頻,陳衛(wèi)國躺在東屋的土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隔壁屋里偶爾傳來老爺子的一兩聲咳嗽,每一聲都像是咳在陳衛(wèi)國的心尖上。
那股若有若無的怪味,順著門縫飄進來,在這個封閉的空間里縈繞不散。
陳衛(wèi)國這一夜睡得極不安穩(wěn)。
夢里全是老爺子那張布滿老年斑的臉,還有那張黑洞洞的嘴,里面噴出一股股黑氣,纏繞在他的脖子上,讓他喘不過氣來。
04
第二天一大早,陳衛(wèi)國是被院子里的動靜吵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穿上衣服,推開門一看,老爺子正蹲在院子里的角落里,面前放著一個火盆。
天剛蒙蒙亮,晨霧還沒散去,院子里白茫茫的一片。
老爺子手里拿著一沓黃紙,正一張一張地往火盆里扔。
火苗在霧氣中跳動,映得老爺子那張臉忽明忽暗,透著一股詭異的青灰色。
“爹,你這一大早的干啥呢?”
陳衛(wèi)國急忙走過去,想把老爺子扶起來。
“別動!”
老爺子突然低喝一聲,聲音雖然不大,但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陳衛(wèi)國嚇了一跳,手僵在半空中。
“我在給你娘送錢呢,她昨晚托夢說那邊冷,沒錢買炭。”
老爺子頭也沒抬,手里的動作沒停,嘴里念念有詞。
陳衛(wèi)國站在旁邊,聽著父親嘴里那些含混不清的咒語,只覺得渾身發(fā)冷。
他注意到,經(jīng)過一夜,父親身上的那股味道似乎更重了。
甚至不用張嘴,只要靠近他一米之內(nèi),都能聞到那種腐爛的甜腥味。
燒完紙,老爺子扶著膝蓋慢慢站了起來,身形晃了兩下,差點摔倒。
陳衛(wèi)國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爹,咱們?nèi)ユ?zhèn)上看看吧,找劉三爺給你把把脈?!?/p>
老爺子這次沒拒絕,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看也白看,也就是圖個心安?!?/p>
去鎮(zhèn)上的路不好走,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
陳衛(wèi)國開得很慢,老爺子坐在副駕駛上,閉著眼睛,嘴唇微微發(fā)紫。
一路上,老爺子也沒怎么說話,只是偶爾會突然冒出一兩句莫名其妙的話。
“那邊的花開了,真紅啊。”
“衛(wèi)國,你看路邊是不是站著個人?”
每一次開口,都讓陳衛(wèi)國握著方向盤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透過后視鏡看父親,發(fā)現(xiàn)父親的脖子上出現(xiàn)了一些暗紅色的斑塊,像是某種淤青,又像是老人斑的加深。
這是什么時候長出來的?明明昨天還沒有。
陳衛(wèi)國心里那根弦繃得緊緊的。
到了鎮(zhèn)上,劉三爺?shù)脑\所門前排著長隊。
陳衛(wèi)國托了關(guān)系,才插了個隊,領(lǐng)著老爺子進了里屋。
劉三爺須發(fā)皆白,穿著一身灰布大褂,正坐在紅木桌子后面閉目養(yǎng)神。
屋里點著檀香,煙霧繚繞,倒是把老爺子身上的那股味道沖淡了不少。
“三爺,麻煩您給看看?!?/p>
陳衛(wèi)國恭恭敬敬地把老爺子扶到椅子上坐下。
劉三爺緩緩睜開眼,目光如炬,在老爺子臉上掃了一圈,眉頭微微一挑。
他沒急著把脈,而是站起身,湊近老爺子的臉,鼻翼動了動,似乎在聞什么。
那一瞬間,陳衛(wèi)國的呼吸都停滯了。
劉三爺?shù)哪樕庋劭梢姷爻亮讼聛怼?/p>
05
劉三爺重新坐回椅子上,伸出三根手指,搭在老爺子的手腕上。
診室里靜得落針可聞,只有墻上的老式掛鐘發(fā)出“嘀嗒、嘀嗒”的聲響。
陳衛(wèi)國站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雙手緊緊攥著衣角,手心里全是汗。
過了足足有五分鐘,劉三爺才收回手,也不說話,只是拿過桌上的煙袋鍋子,慢條斯理地裝上一袋煙絲,“吧嗒吧嗒”地抽了起來。
青白色的煙霧騰起,模糊了劉三爺?shù)拿嫒荨?/p>
“衛(wèi)國啊。”
劉三爺吐出一口煙圈,聲音低沉滄桑。
“把你爹先送車上去,我有兩句話跟你單獨交代。”
陳衛(wèi)國心里一沉,最怕的就是這種要把病人支開的場面。
他強擠出一絲笑臉,把老爺子哄上了車,又急匆匆地折返回來。
“三爺,我爹他……”
剛進屋,陳衛(wèi)國就迫不及待地開口,聲音都在發(fā)抖。
劉三爺把煙袋鍋子在桌腿上磕了磕,倒出里面的煙灰,神色肅穆。
“準備后事吧?!?/p>
這一句話,雖然只有簡簡單單五個字,卻像是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陳衛(wèi)國的胸口上。
他腿一軟,差點跪在地上,扶著桌角才勉強站穩(wěn)。
“三爺,這……這從何說起???我爹除了有點糊涂,看著沒那么嚴重??!”
陳衛(wèi)國眼圈一下子紅了,聲音里帶了哭腔。
劉三爺嘆了口氣,眼神里帶著幾分悲憫。
“人活一口氣,氣盡則燈枯。你爹的脈象,已經(jīng)是‘雀啄脈’,連連數(shù)急,三五不調(diào),這是元氣離散之兆?!?/p>
說到這,劉三爺頓了一下,那雙看透生死的眼睛死死盯著陳衛(wèi)國。
“更重要的是,他身上已經(jīng)有了‘味道’?!?/p>
“味道?”
陳衛(wèi)國猛地抬起頭,腦海里瞬間閃過父親張口時那股令人作嘔的氣息。
“三爺,您也聞到了?那到底是什么味兒?是爛蘋果味?還是土腥味?”
他像是在水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急切地追問。
劉三爺搖了搖頭,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諱莫如深的表情。
“衛(wèi)國,這人臨終前的味道,咱們土話叫‘絕命香’,但實際上,它是五臟六腑徹底罷工的信號。這味道一旦出來,神仙難救?!?/p>
“但這味道分三種,每一種代表的走法都不一樣,要是你能分辨出來,至少能讓你爹走得體面點,少遭點罪?!?/p>
劉三爺壓低了聲音,身子微微前傾,那個姿勢,就像是在透露一個天大的秘密。
陳衛(wèi)國只覺得心臟都要跳出嗓子眼了,他吞了一口唾沫,聲音顫抖得幾乎聽不見:
“三爺,您快說,是哪三種味道?”
劉三爺瞇起眼睛,目光穿過陳衛(wèi)國,看向那虛無的遠處,緩緩張開了嘴:
“你記好了,這一旦老爺子張口說話,要是帶出了這三種味兒,你就別往醫(yī)院送了,那是他在跟你告別呢……”
“這第一種,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