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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夢都想扒掉我這身泥腿子皮,換身城里人的行頭。
一九八五年,我陳建軍就是個在磚窯廠里跟黃土和煤灰打交道的窮小子,家里窮得叮當響。
所以當媒人說給我介紹個“城里金鳳凰”時,我激動得三天沒睡好覺。
我把家里唯一的永久牌自行車擦得能照出人影,覺得這輩子翻身的指望,全在這兒了。
可一到鎮(zhèn)上飯店,我當場就懵了!
女人俊是真俊,白得像畫里的人,可她身邊竟領著個四五歲的女娃!一個三十三歲離婚帶娃的,這不是把我當成十里八鄉(xiāng)最大的冤大頭嗎?
我那點可憐的自尊心當場就炸了,感覺全飯店的人都在笑我,我猛地站起來,掉頭就走!這天大的便宜,誰愛占誰占去!
就在我推著自行車,發(fā)誓再也不做這種白日夢時,媒人像頭發(fā)瘋的母老虎,從后面一把將我死死拽住。
她貼著我的耳朵,用一種又輕又重的聲音,只說了一句話。
就這一句話,像個炸雷,把我劈得外焦里嫩,讓我前一秒還硬如鋼鐵的骨氣,下一秒就軟成了爛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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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九八五年的夏天,熱得像個巨大的蒸籠。村頭那棵老槐樹上的知了,從天亮叫到天黑,沒完沒了,那聲音鉆進耳朵里,攪得人心煩意亂。我叫陳建軍,二十八歲了。在咱們這陳家村,過了二十五還沒成家的男人,背地里都得被人戳脊梁骨,叫“老光棍”。
我不是不想娶,是娶不起。家里窮,土坯房,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等著我這個老大給他們鋪路。我高中畢業(yè),在村里算是頂天的文化人了,可那張文憑沒能讓我飛出這片窮山溝,最后在鄉(xiāng)里的磚窯廠找了個記工員的差事。
每天在漫天粉塵里記著工分,一個月下來三十幾塊錢的工資,自己省吃儉用,大半都得交給我娘,填補家用。
這樣的條件,哪個好人家的姑娘愿意嫁過來受罪?前幾年托人說了幾門親,姑娘一聽我家的情況,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久而久之,我也就死了心,覺得這輩子大概就是守著磚窯廠的粉塵,熬到頭發(fā)白了。
可我娘不甘心。那天,鄰村最能說會道的媒人王嬸,扭著她那水桶似的腰,一腳踏進了我們家門檻。她見著我娘,嗓門亮得能把屋頂的灰塵震下來:“嫂子!大喜事??!我給你家建軍物色了個挺好的姑娘!”
我娘正納著鞋底,聞言立馬停了手里的針線,半信半疑地問:“啥樣的姑娘能看上我們家?”
“哎呦,我的好嫂子,你這話說的!”王嬸一屁股坐在我家的長條凳上,凳子發(fā)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她從兜里掏出手絹扇著風,唾沫星子橫飛:“城里來的!人家是正經的城里戶口!家里條件,那可是頂天了!就是吧……情況特殊點,人家說了,不圖錢不圖彩禮,就想在咱們鄉(xiāng)下找個踏實本分,知冷知熱的男人過日子!”
“城里來的”這四個字,像是有魔力一樣,瞬間讓我娘的眼睛亮得像兩盞小燈泡。她所有的疑慮都被這四個字沖得煙消云散,一把抓住王嬸的手,急切地問:“那……那姑娘啥條件?多大了?”
“長得那是沒話說,白凈得很!就是……就是比建軍大幾歲?!蓖鯆鹫f得含含糊糊,“具體的,讓孩子們自己見了面談嘛!我跟那邊說好了,后天上午十點,鎮(zhèn)上國營飯店,讓建軍過去見見!”
我娘當場拍板,這事就這么定了。我心里其實直犯嘀咕,天上哪有掉餡餅的好事?城里條件那么好的姑娘,干嘛要到我們這窮鄉(xiāng)僻壤找對象?還比我大幾歲?但看著我娘那充滿希望的眼神,我把所有疑問都咽了回去?;蛟S,這真是我陳建軍這輩子唯一一次能跳出農門的機會。
為了這次相親,我?guī)缀跏莾A盡所有。我讓我娘翻出了壓在箱底的那件藍色“的確良”襯衫,這是我前年過年才扯布做的,就穿過兩回,平整得跟新的一樣。我又跑到村頭的小賣部,花了一毛錢,買了半塊“海鷗”牌的香皂,把自己從頭到腳搓洗了一遍。
最重要的是我的“寶馬”——那輛家里唯一的“永久”牌二八大杠自行車。我把它推到院子里,用抹布蘸著水,仔仔細細擦了三遍。車架擦得锃亮,車鈴擦得能照出人影。我一邊擦,心里一邊盤算著:要是這事真成了,我就是城里人的女婿了!到時候,是不是就能讓岳丈家?guī)兔Γo我在城里安排個工作?哪怕是在工廠當個工人,也比在磚窯廠吃一輩子粉塵強??!到時候,我把爹娘弟妹都接進城里去……
我越想心里越是火熱,仿佛一條金光閃閃的大道,就在我眼前鋪開了。
發(fā)小柱子蹲在墻根下,看著我跟伺候祖宗一樣伺候那輛自行車,忍不住撇嘴:“建軍,瞧你那點出息。為了個女人,至于嗎?”
我白了他一眼:“你懂個屁!”
“我咋不懂?不就是王嬸說的那個城里女人嗎?”柱子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我可聽說了,那女的不是啥正經姑娘,在咱們這都住了快半年了,名聲可不咋地。你可別被人當冤大頭給騙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那股對未來的強烈渴望,很快就壓下了這絲不安。我對自己說,鄉(xiāng)下人嘴碎,見不得別人好,肯定是嫉妒人家是城里人,才編排瞎話。我陳建軍讀過高中,有自己的判斷力,不能聽風就是雨。
“少廢話,你就是嫉妒?!蔽铱缟献孕熊?,車鈴“叮鈴”一響,清脆悅耳。我感覺自己不是去相親,而是要去奔赴一個嶄新的人生。
國營飯店是鎮(zhèn)上最體面的地方,屋頂上吊著一臺“華生”牌的老式電風扇,慢悠悠地轉著,吹出來的風也是熱的。我提前二十分鐘就到了,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緊張得手心里全是汗。我把襯衫的領子又往下拽了拽,生怕坐皺了。
十點整,王嬸領著一個女人走了進來。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怎么說呢,確實好看。跟村里那些被太陽曬得黑黢黢、手上全是老繭的女人完全不一樣。她皮膚很白,是那種常年不見日光的白,穿著一件淡藍色的布拉吉連衣裙,雖然樣式簡單,但穿在她身上就顯得特別有味道。她走路的姿勢很文靜,腰板挺得筆直。
我的心“砰砰”地跳了起來,覺得這事有譜!
可等她走近了,我心里又“咯噔”一下。我發(fā)現她雖然容貌秀麗,但眉宇之間卻鎖著一股化不開的愁緒,眼神里也沒有年輕姑娘那種羞澀和靈動,而是一種……一種我形容不出的滄桑和疲憊。更要命的是,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在她身后,還緊緊跟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那孩子怯生生地抓著她的衣角,一雙大眼睛好奇又害怕地打量著四周。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像是被誰狠狠敲了一悶棍。
王嬸熱情地張羅我們坐下,指著那女人對我說:“建軍,這就是我跟你說的林晚晴,林同志?!比缓笥种钢覍α滞砬缯f:“晚晴啊,這就是陳建軍,咱們鄉(xiāng)磚窯廠的記工員,高中畢業(yè),人可踏實了!”
林晚晴對我禮貌性地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王嬸指著那個小女孩,笑呵呵地補充道:“這是晚晴的閨女,叫念念,多乖巧的孩子。”
“閨女”兩個字,像兩個大鐵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我所有的幻想,在這一瞬間,全部碎成了渣子。
王嬸還在那喋喋不休地夸我有多好多能干,可我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了。我死死地盯著林晚晴,又看了看她身邊的孩子。
我終于想起來了,柱子說的沒錯,十里八鄉(xiāng)確實在傳,鄉(xiāng)政府旁邊的小院里住了個城里來的女人,帶著個孩子,聽說是被男人甩了,才躲到咱們這來的。
我感覺自己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火辣辣地燒。飯店里吃飯的人不多,可我總覺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針一樣扎在我身上,嘲笑我這個異想天開的傻子,竟然跑來給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當“接盤俠”。
我陳建軍是窮,是想攀高枝改變命運,可我不能連臉都不要了!我堂堂一個高中生,一個大小伙子,跑來跟一個比我大好幾歲、離了婚還帶著孩子的女人相親?這要是傳出去,我以后在村里還怎么抬頭做人?我爹娘的臉往哪擱?
屈辱、憤怒、被欺騙的感覺,像潮水一樣涌了上來。我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凳子腿和水泥地面摩擦,發(fā)出“刺啦”一聲尖銳刺耳的響聲,把飯店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王嬸!”我的聲音里帶著壓抑不住的火氣,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你們這玩笑開得有點大!”
說完,我頭也不回,看都沒再看那對母女一眼,大步流星地就往飯店外走。我一秒鐘都不想在這個讓我丟盡了臉面的地方多待。
我推著我那輛嶄新的“永久”自行車,感覺這輛車都跟著我一起蒙羞。剛才來的時候,我覺得它油光锃亮,現在看,只覺得它灰頭土臉。
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趕緊離開這,離得越遠越好!我發(fā)誓,我再也不信這些媒婆的鬼話了!
就在我憋著一肚子火,準備跨上車徹底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時,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王嬸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一把死死拽住了我的胳膊。她的力氣出奇地大,手指像鐵鉗一樣箍著我。
“建軍!你個傻小子!你給我站??!”
我不耐煩地想甩開她的手,吼道:“放開!這事沒得談!你當我陳建軍是什么人?撿破爛的嗎?”
“你混賬!”王嬸急得直跺腳,她猛地把我拉到飯店旁邊一個沒人的墻角,壓低了聲音,那聲音像是怕被風吹走,又像是怕被別人聽見,帶著一股神秘又急切的勁兒。
“你先別走!你聽我說句實話!你以為我王翠花是那么沒譜的人嗎?我能隨隨便便給你介紹個二婚的?”她湊到我耳邊,呼吸都噴在我的脖子上,“你聽清楚了!你知道她爸是誰嗎?”
我心里正窩著火,哪里聽得進這些,沒好氣地頂了一句:“是誰?是玉皇大帝也跟我沒關系!我陳建軍再窮,也不給別人當后爹!”
“你……”王嬸被我氣得差點一口氣沒上來,她看我還是想走,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心一橫,一字一句地,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那聲音不大,卻像炸雷一樣在我耳邊響起:
“她爸,是咱們市的市委書記!”
“市委書記”這四個字,像一道碗口粗的紫色閃電,毫無征兆地,狠狠劈在了我的天靈蓋上。
我整個人都僵住了,像被人點了穴,一動不能動。剛才滿腔的憤怒、屈辱、不甘,在這一瞬間,被一種巨大的、難以置信的震驚和狂喜所取代。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響,只剩下“市委書記”這四個字在反復回蕩。
市委書記……那是多大的官?在我們這鄉(xiāng)下人眼里,鄉(xiāng)長就是天了,鎮(zhèn)長就是玉皇大帝了。市委書記?那簡直是活在報紙上和廣播里的人物,是能決定我們幾百萬人命運的神仙!
我的身體像是生了銹的機器,一寸一寸,極其緩慢地,轉了回去。
我隔著國營飯店那扇蒙著一層油污的玻璃窗,重新看向里面。
那個女人,林晚晴,還靜靜地坐在原來的位子上。她沒有看我這邊,只是低著頭,正用手帕輕輕擦拭著女兒嘴角的飯粒。她的動作很輕,很溫柔。那個叫念念的小女孩,乖乖地仰著臉,看著自己的媽媽。
這一刻,在我眼里,她不再是一個三十三歲的離異女人,不再是一個“二手貨”,她身邊那個孩子,也不再是什么“拖油瓶”。
她渾身,仿佛都在散發(fā)著一層淡淡的金光。
她爸是市委書記。
那她就是市委書記的千金。
那她的女兒,就是市委書記的外孫女。
如果我娶了她……那我陳建軍,就是市委書記的女婿!
剛才那些關于臉面、關于尊嚴、關于被人嘲笑的顧慮,瞬間變得那么可笑,那么微不足道。臉面值幾個錢?能讓我進城嗎?能讓我擺脫這身粉塵嗎?能讓我弟弟妹妹都有個好前途嗎?
不能。
但是,市委書記的女婿,這個身份,可以!
我看著窗戶里的那對母女,呼吸開始變得急促。那不是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那是通往我夢想中那個世界的唯一一把鑰匙,是一條能讓我陳建軍一步登天的登云梯!
我心里有個聲音在瘋狂地吶喊,在咆哮:陳建軍!你這個蠢貨!你差點就把天大的富貴給推出去了!這是你祖墳冒青煙才換來的機會!
我的拳頭,在身側死死地攥緊了。
剛才那個掉頭就走的陳建軍,已經死了。
現在站在這里的,是一個全新的,為了抓住這次機會,可以不惜一切代價的陳建軍。
02
我站在那個墻角,像一尊泥塑的雕像。夏天的風吹在身上,本該是熱的,我卻感覺不到一絲溫度,只有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然后又被心里那團熊熊燃燒的火焰給烤得滾燙。
王嬸還在我耳邊念叨著什么,大概是說她費了多大勁才牽上這條線,讓我千萬別犯渾。可我已經聽不清了,我的整個世界里,只剩下“市委書記的女婿”這七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它們像烙鐵一樣,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腦子里。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鎮(zhèn)上的,也不知道是怎么騎車回到村里的。我的魂兒,好像一半留在了那扇油膩的玻璃窗外,一半已經飄到了九霄云外,飄進了那個我做夢都不敢想的繁華世界。
回到家,我娘看我失魂落魄的樣子,以為事兒又黃了,唉聲嘆氣地準備去做飯。我一句話也沒說,把自己摔在炕上,用被子蒙住了頭。
黑暗中,兩個小人兒在我腦子里打起了架。
一個穿著我那件藍色“的確良”襯衫的小人兒,滿臉漲紅地對我喊:“陳建軍,你還要不要臉?那是個二婚的女人,還帶著個拖油瓶!你娶了她,以后在村里怎么抬頭?你爹娘的臉往哪兒擱?咱們陳家祖祖輩輩都是本分人,不能干這種上門吃軟飯的孬種事!”
另一個小人兒,卻穿著一身我從未見過的筆挺干部服,他冷笑著說:“臉面?臉面值幾個錢?臉面能讓你爹娘住上城里的樓房嗎?能讓你弟弟妹妹不像你一樣,一輩子在土里刨食,在磚窯廠吃灰嗎?你看看你這雙手,二十八歲的人,手糙得跟老樹皮一樣!你看看你這間屋,除了黃土就是泥巴!只要你點個頭,這一切就都能改變!當后爹怎么了?別說當后爹,就是讓你跪下,你也得跪!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一整夜,我就在這兩個聲音的撕扯中煎熬。我想象著柱子他們知道后,會怎么在背后嘲笑我,吐著唾沫罵我“陳世美轉世,為了富貴臉都不要了”。我又想象著,我穿著干凈的衣服,騎著摩托車,帶著林晚晴和念念,風風光光地回到村里,那些曾經看不起我的人,都得仰著臉對我笑,恭恭敬敬地喊我一聲“陳同志”。
天快亮的時候,那身干部服的小人兒,終于把那個穿著“的確良”襯衫的小人兒一腳踹下了懸崖。
我猛地從炕上坐了起來,眼睛里布滿了血絲,但眼神卻異常堅定。
我對自己說:陳建軍,你窮怕了。臉面是給有錢人講的,你沒有那個資格。
我下了炕,走到我娘的房間。我娘正準備下地,我攔住她,撒了個謊:“娘,廠里這個月效益好,給我發(fā)了二十塊錢獎金。我想取點錢,去縣城買點東西?!?/p>
我娘一聽有獎金,高興得合不攏嘴,立馬從枕頭底下掏出一個用布包了好幾層的小本子,那是我們家全部的家當——一張存了八十多塊錢的存折。她把存折塞給我,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別亂花。
我捏著那本薄薄的存折,感覺它有千斤重。我知道,這里面有我爹賣血換來的錢,有我娘一個雞蛋一個雞蛋攢下來的錢??晌翌櫜涣四敲炊嗔?。不賭這一把,我們全家就得在這窮根里爛掉。
我騎上我的“永久”牌,一路狂蹬,黃土路上的塵土飛揚,迷得我睜不開眼,可我心里卻一片明亮。我騎了足足兩個小時,才到了幾十里外的縣城。
我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百貨大樓,而是徑直找到了縣城里唯一一家花店?;ǖ甑牟AчT擦得锃亮,里面擺著各種我叫不上名字的花。我站在門口,猶豫了半天,才鼓起勇氣走了進去。一個穿著時髦的女售貨員愛理不理地問我買什么。
“我……我買花?!蔽揖o張得說話都結巴了。
“買什么花?”
“就……就那種紅色的,一朵一朵的……”我比劃著。
“玫瑰?!彼院喴赓W。
“對,玫瑰!給我來一束!”
“一束十塊?!?/p>
十塊!我心里猛地一抽。這夠我們家一個多月的嚼用了。但一想到“市委書記”那四個字,我咬了咬牙,從兜里掏出了錢:“包起來!”
接著,我又去了百貨大樓。我直奔兒童服裝柜臺,挑了一件粉紅色的的確良小裙子,上面還帶著蕾絲花邊,我知道念念穿上肯定像個小仙女。這又花了我五塊錢。最后,我又狠心買了兩斤當時稀罕得不得了的紅蘋果,用網兜裝著,沉甸甸的。
當我捧著一大束在當時鄉(xiāng)下人看來夸張到極點的玫瑰花,車把上掛著裙子和蘋果,重新出現在鄉(xiāng)間小路上時,回頭率百分之百。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我把頭昂得高高的,心里有一種豁出去的悲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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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聽到了林晚晴的住處,就在鄉(xiāng)政府旁邊的一個獨立小院里。青磚瓦房,木頭窗戶,院墻上還爬著牽?;?。這跟我們村那些搖搖欲墜的土坯房,簡直是兩個世界。這更加印證了她身份的特殊性。
我把自行車停好,捧著那束玫瑰花,站在她家那扇漆成綠色的木門前。我的心臟“咚咚咚”地狂跳,比在磚窯廠抬一車磚坯子還累。我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抬起手,輕輕敲了敲門。
門“吱呀”一聲開了。
開門的正是林晚晴。她換了一身家常的衣服,頭發(fā)簡單地挽在腦后,素面朝天,卻比昨天在飯店里更添了幾分居家的柔美。
當她看到我,特別是看到我手里那束碩大的玫瑰花時,清冷的眼神里瞬間充滿了掩飾不住的驚訝,緊接著,那一絲驚訝就變成了一種我看得懂的警惕和疏離。
我把在路上背了一百遍的話,磕磕巴巴地說了出來:“林……林同志,昨天……昨天是我不對。我……我是個粗人,一時糊涂,說了渾話,你別往心里去?!?br/>我把玫瑰花往前一遞,幾乎是懇求的語氣,“我……我回去想了一晚上,我覺得你是個好女人。我想……我想跟你正經處對象。這是……這是我的一點心意?!?/p>
我的臉肯定紅得像猴屁股,手心里的汗把包著花桿的報紙都浸濕了。
林晚晴沒有立刻趕我走,也沒有接我那束用我們家半個月生活費換來的花。她只是靜靜地看著我,那目光很平靜,卻像能穿透我的身體,看清我內心深處所有卑劣的盤算。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輕開口,聲音還是那么柔,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距離感:“陳同志,你的心意我領了?;ň筒挥昧?,太貴重了。我們鄉(xiāng)下人,不興這個?!?/p>
她側身讓我進了院子,給我倒了一杯晾涼的白開水。念念躲在屋里的門后頭,探出半個小腦袋,好奇地打量著我這個捧著紅花的怪叔叔。我趕緊把掛在車把上的裙子和蘋果拿下來,想遞給孩子。
“念念,看叔叔給你買的裙子和蘋果?!蔽遗ψ屪约旱男θ菘雌饋砗蜕埔恍?/p>
可林晚晴卻伸手擋住了我。
“陳同志,真的不用了,你的錢還是自己留著用吧。孩子有衣服穿?!彼Z氣依舊是禮貌的,但拒絕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那一下午,我就像個傻子一樣,在她家院子里坐了半個鐘頭。她偶爾跟我說兩句話,問問廠里的情況,問問村里的收成,但絕口不提我們倆的事,更不涉及她的過去。我能清晰地感覺到,我的熱情,和她的冷淡之間,隔著一堵厚厚的、看不見的冰墻。
可是,我非但沒有氣餒,心里反而更加篤定了。
我對自己說:看見沒?這才是大家閨秀的風范!矜持,有分寸,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被一點小恩小惠打動的。她這是在考驗我呢!我陳建軍要是連這點考驗都通不過,還談什么當市委書記的女婿!
我走的時候,她把那束玫瑰花原封不動地還給了我。我騎在車上,看著手里這束蔫了一半的玫瑰,不但不覺得丟人,反而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斗志。
這第一關,算是過了。接下來,該是第二關了。
03
捧著玫瑰花的正面強攻失敗了,我灰頭土臉地把那束蔫了吧唧的花扔進了村口的河里。我坐在河邊,抽了一袋又一袋的旱煙,煙霧繚繞中,我開始冷靜地分析局勢。
我意識到,林晚晴這樣的女人,經歷過一次失敗的婚姻,心里肯定是有防備的。她不是村里那些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一束花、幾句甜言蜜語就能哄得找不著北。
她見過的世面,可能比我走過的路還多。直接對她獻殷勤,只會讓她覺得我目的不純,更加警惕。
不行,得換個法子。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扇緊閉的院門上。我想起了躲在門后,那個怯生生的小身影——念念。
對!孩子!孩子是母親身上最軟的一塊肉。只要我能讓孩子接納我,喜歡我,那堵冰墻不就自然而然地裂開一條縫了嗎?只要搞定了孩子,就等于成功了一半。這就叫“曲線救國”。
打定主意后,我開始了我長達數月的“偶遇”計劃。
我摸清了她們母女的活動規(guī)律。林晚晴每天下午會帶著念念去村東頭的小河邊洗衣服。第二天,我就扛著我爹那根破魚竿,也“剛好”在下游不遠處釣魚。
我釣不上來大魚,但總能釣上來一些指頭長的小白條。我把小白條用草繩串起來,走到念念跟前,蹲下身子,笑著遞給她:“念念,看,叔叔釣的魚,給你拿回去玩。”
念念一開始很怕我,直往她媽媽身后躲。林晚晴也只是淡淡地說聲“謝謝,不用了”。我不勉強,把小魚放在她們旁邊的石頭上,自己就走了。
一連幾天,我天天都去“釣魚”。漸漸地,念念不再那么怕我了,她會遠遠地看著我。有一次,我把串好的小魚遞給她時,她猶豫了一下,竟然接了過去,對我小聲說了一句:“謝謝叔叔?!?/p>
那一刻,我心里樂開了花,比真的釣到一條大鯉魚還高興。我偷偷看了一眼林晚晴,發(fā)現她雖然還在埋頭洗衣服,但嘴角似乎有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周末,鎮(zhèn)上趕集。我算好時間,騎著我的“永久”牌,在她們必經的土路上等著??吹剿齻兡概畟z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來,我趕緊騎上前去:“林同志,帶孩子趕集?。靠焐宪?,我載你們一程,這路不好走?!?/p>
這次,林晚晴猶豫了一下,看了看滿是塵土的路,又看了看有些氣喘的念念,終于點了點頭:“那……那就麻煩你了?!?/p>
我讓她抱著念念坐在后座上,我騎在前面,腰板挺得筆直,車蹬得又快又穩(wěn)。念念的小手扶著我的后腰,軟軟的,暖暖的,一種異樣的感覺從我心里升起。那一路,我沒說幾句話,但心里卻無比踏實。
我知道念念這個年紀的孩子,最喜歡聽故事。我小時候也愛聽,肚子里的存貨不少。我特意跑到鎮(zhèn)上的新華書店,花了幾毛錢,買了幾本花花綠綠的小人書,像《大鬧天宮》、《三打白骨精》。
每天傍晚,吃完飯后,我就溜達到她家院子外。如果院門開著,我就壯著膽子走進去,也不多話,就搬個小板凳坐在院里,拿出小人書,繪聲繪色地給念念講故事。
孫悟空怎么從石頭里蹦出來,豬八戒怎么貪吃睡大覺。我講得眉飛色舞,念念聽得入了迷,時而緊張,時而咯咯直笑。林晚晴就在一旁,一邊做著針線活,一邊靜靜地聽著。屋檐下昏黃的燈光照在她身上,她的側臉顯得格外寧靜柔和。
我們村的孩子,都管我叫“巧手建軍”。我手巧,會用高粱桿編小蜻蜓,用麥稈編小蟈蟈籠子。我給念念編了一個又一個,她把那些小玩意兒當成寶貝,掛在自己的床頭。
我對念念的關心,是細致入微的,但我始終記著分寸。我從不強迫她叫我什么,也從不對林晚晴動手動腳,始終以“叔叔”自居。
同時,我也在她面前努力表現自己“踏實肯干”的一面。
我發(fā)現她家院子里的水缸總是半滿,因為她一個女人家,從村口的井里挑水回來太費勁。于是,每天下班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去她家,二話不說,拿起扁擔和水桶,來來回回跑上四五趟,把那口大水缸挑得滿滿當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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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下過大雨,我發(fā)現她家屋頂有幾片瓦被風吹松了,屋里有點漏雨。我卷起褲腿,找來梯子,二話不說就爬上了房頂,冒著危險把瓦片一一歸位,又用泥巴把縫隙糊好。等我從房頂上下來,滿身都是泥水,狼狽不堪。林晚晴遞給我一條干凈的毛巾和一杯熱茶,低聲說:“建軍,謝謝你?!?/p>
那是我第一次聽她叫我的名字,而不是客氣的“陳同志”。我心里一陣激動,接過熱茶一飲而盡,只覺得那茶水從喉嚨一直暖到了心里。
我的努力,鄉(xiāng)親們都看在眼里。風言風語自然是少不了的。村里那幾個最愛嚼舌根的長舌婦,有一次看到林晚晴帶著念念從外面回來,就堵在路口,陰陽怪氣地說:“哎呦,這不是城里來的金鳳凰嘛!怎么,這是準備在我們這窮山溝里扎根了?”
另一個附和道:“那可不,你看陳家那大小子,跟丟了魂兒似的,天天圍著人家轉,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上門女婿呢!”
“寡婦門前是非多啊,這還沒怎么著呢,就鬧得滿城風雨,嘖嘖……”
這些話一句比一句難聽,林晚晴的臉瞬間白了,她緊緊地抱著念念,嘴唇哆嗦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剛好從磚窯廠下班路過,聽到這些話,一股火“蹭”地就竄上了頭頂。我把自行車往地上一扔,沖過去指著那幾個長舌婦的鼻子就罵:“都吃飽了撐的是吧!嘴巴那么閑,怎么不去嚼牛糞!自己家里一堆爛事管不好,就知道在外面胡咧咧!再讓我聽見一句難聽的,別怪我陳建軍對你們不客氣!”
我平時在村里還算和氣,從沒跟誰紅過臉。我這一下發(fā)起火來,把那幾個女人都給鎮(zhèn)住了。她們沒想到我敢為了一個“外人”跟她們撕破臉,悻悻地罵了幾句,就都散了。
我扶起自行車,走到林晚晴面前,看到她眼圈紅紅的。我心里一軟,說:“嫂子,別理她們。她們就是嫉妒你?!?/p>
那天晚上,我照例去她家挑水。挑完水,她叫住我,從屋里端出一碗臥了兩個荷包蛋的白面條,遞給我說:“建軍,吃了再走吧?!?/p>
我看著碗里那兩個金燦燦的荷包蛋,知道這是她能拿出來的最好的東西了。我埋頭“呼嚕呼?!钡爻灾鏃l,心里滾燙滾燙的。吃完面,我抬起頭,看到她正看著我。在昏暗的燈光下,她第一次對我露出了一個真真切切的,帶著感激和溫暖的笑容。
那個笑容,像一道春風,吹進了我心里。
我感覺,那堵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想要鑿開的冰墻,終于,徹底地,裂開了一道縫。我離我的“金光大道”,又近了一大步。
04
自打那次我跟村里長舌婦吵了一架之后,我和林晚晴之間的關系,像是邁過了一道無形的坎。她不再刻意躲著我,院門也常常為我開著。有時候我挑完水,她會留我坐一會兒,和我聊一些日常的話題。
在這些零零碎碎的相處中,我開始發(fā)現她身上更多吸引我的地方。我原以為她只是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城里嬌小姐,后來才知道,她其實什么都會。
她會用縫紉機給念念做漂亮的小衣服,會把小小的院子收拾得井井有條,種上蔥和蒜。她甚至還會畫畫,我親眼看到她用一支鉛筆,幾下就勾勒出一只活靈活現的小鳥。
最讓我著迷的,是她的手風琴。她有一架舊舊的“鸚鵡”牌手風琴,藏在箱子里。有一個夏天的晚上,月光很好,院子里很涼快。念念纏著她,非要聽琴聲。她拗不過孩子,就把琴拿了出來。她坐在小板凳上,手指在黑白琴鍵上跳躍,一陣悠揚又帶著些許憂傷的旋律,就在這寧靜的鄉(xiāng)下小院里流淌開來。
我靠在門框上,呆呆地看著她。月光灑在她身上,給她鍍上了一層銀色的光暈。她微閉著眼睛,完全沉浸在音樂里,那一刻的她,身上有一種我說不出的氣質,那是我在村里任何一個女人身上都從未見過的。她教念念認字,一筆一劃,那種耐心和溫柔,讓我這個一心只想“往上爬”的糙漢子,心里也莫名地泛起了一陣陣漣漪。
我開始不自覺地想,如果……如果拋開她父親的身份不談,能和這樣一個女人,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一輩子,好像……也挺好的。我的動機,從一開始的百分之百純粹的功利,開始摻雜進了一些我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真實的情感。
可現實,很快就給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
我追求林晚晴的事,早已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了十里八鄉(xiāng)。我們家也成了村里人議論的中心。我爹娘的態(tài)度,從一開始聽說對方是“城里人”的欣喜,逐漸變成了疑慮和反對。
那天,我爹把我叫到跟前,他沒罵我,只是坐在炕沿上,一口接一口地狠狠抽著他那桿老煙槍,屋子里煙霧彌漫。抽完了一袋煙,他才把煙鍋在鞋底上磕了磕,沙啞著嗓子問我:“建軍,你跟爹說句實話,你到底咋想的?爹知道你心里苦,想奔個好前程??赡桥恕吘辜捱^人,還帶著個孩子。你真要鐵了心去給人家養(yǎng)孩子,當后爹?咱陳家的臉,以后往哪兒擱?”
我娘也在一旁抹著眼淚:“兒啊,娘知道那姑娘好,可這事……傳出去不好聽??!你弟弟妹妹以后說親都難啊!”
我心里煩躁得很,卻一句話也反駁不了。因為我知道,他們說的都是實話。
發(fā)小柱子也找到我,把我拉到村口的大槐樹下,遞給我一根煙:“建軍,你別犯糊涂。我找人打聽了,那女人是厲害,她爸以前官兒大??赡阆胂?,要是她家真那么風光,她能淪落到咱們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這里面肯定有事兒!你別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媳婦沒娶成,還落一身騷,成了全村的笑話!”
這些話,像一根根冰冷的針,扎在我的心上。我好不容易靠著一點點進展建立起來的信心,又開始劇烈地動搖。是啊,萬一柱子說的是真的呢?萬一那個“市委書記”只是個空架子呢?那我付出的這一切,不都成了笑話嗎?
我的天平,開始搖擺不定。一邊是唾手可得的溫暖和已經萌芽的感情,另一邊是深不見底的風險和被人恥笑的可能。
就在我糾結萬分的時候,林晚晴的一次試探,更是讓我心驚肉跳。
那天晚上,又是一個有月亮的夜晚。念念已經睡了,院子里只有我們兩個人,坐在葡萄架下乘涼。她沉默了很久,突然開口問我,聲音很輕,卻像一塊石頭投進了我本就不平靜的心湖。
“建軍,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我不信你對我是一見鐘情?!?/p>
她的眼神很平靜,卻像能看穿我所有的偽裝。我心里猛地一慌,血液都沖上了頭頂。我連忙把我準備了無數次的說辭又搬了出來:“嫂子,我說不清楚。我……我就是覺得你好,覺得跟你和念念在一起,我這心里頭踏實。我沒啥大本事,就是有點力氣,想照顧你們娘倆?!?/p>
我說得情真意切,幾乎把自己都騙過去了。
她沒有再追問,只是移開目光,看著天上的月亮,幽幽地說了一句:“我離過婚。我前夫……是個很看重前途的人?!?/p>
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卻像一把重錘砸在我心上。她是在暗示什么嗎?她是在警告我,她已經看穿了我骨子里的野心和功利嗎?我不敢再往下想,后背滲出了一層冷汗。
這次談話,讓我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感。我感覺她就像一條抓在我手里的魚,滑溜溜的,隨時都可能掙脫掉。我怕夜長夢多。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媒人王嬸又找上了門。她把我拉到一邊,神神秘秘地說:“建軍,我可聽說了,林書記最近身體不太好,晚晴她媽催她回城里去照顧呢。你要是再不抓緊把事兒定下來,等她一回城,你哭都沒地方哭去!到時候人家在城里再找一個,哪還輪得到你這個鄉(xiāng)下小子!”
王嬸的話,成了壓垮我心中那點猶豫的最后一根稻草。
回城?那怎么行!我費了這么大的勁,眼看就要成功了,她怎么能走?
不行,我必須馬上行動!我必須讓她答應嫁給我,把這門親事徹底敲定!我不能讓這根快要到手的救命稻草,就這么從我眼前飛了!
我的理智,被這突如其來的緊迫感徹底沖垮。那剛剛萌芽的一點點真實情感,也被對未來的恐慌和強烈的占有欲,完全覆蓋了。
05
我決定孤注一擲。我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黃花菜都涼了。我必須用一次最猛烈的進攻,徹底拿下這座我覬覦已久的“城池”。
我精心策劃了一場在我看來誠意十足的“求婚”。我跑到鎮(zhèn)上的供銷社,咬著牙買了一瓶在當時看來極為奢侈的“西鳳酒”,還割了半斤豬肉,又買了些平時舍不得吃的蔬菜。
那天晚上,我特意提前跟廠里請了假,在她家的小廚房里忙活了半天,炒了三個像模像樣的菜:一個肉片炒蒜薹,一個西紅柿炒雞蛋,還有一個醋溜白菜。飯桌擺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桌子中央,放著那瓶我寄予了全部希望的西鳳酒。
我先是陪著念念玩了一會兒,給她講完了《西游記》里“三借芭蕉扇”的故事,把她哄睡著了。然后,我才走到正在屋里看書的林晚晴面前,深吸一口氣,用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語氣說:“嫂子,出來坐會兒吧。我……我有話想跟你說?!?/p>
林晚晴抬起頭,看了看院子里的飯桌,眼神里閃過一絲詫異,但她什么也沒說,合上書,跟著我走了出來。
月光如水,溫柔地灑在小院里。我給她滿上一杯酒,也給自己滿上。我的手在微微發(fā)抖。
“嫂子,”我端起酒杯,鼓足了所有的勇氣,“這幾個月,謝謝你的照顧?!?/p>
她也端起酒杯,輕輕和我碰了一下,喝了一小口,然后就放下了。
我仰頭把一杯辛辣的白酒灌進了喉嚨,那股火辣辣的感覺從食道一直燒到胃里,也燒旺了我心里那點虛假的膽量。
我開始了我準備已久的表白。
我從第一次在國營飯店見到她開始說起,當然,我把那次狼狽的逃離,美化成了一次讓我魂牽夢縈的驚鴻一瞥。我說我回去之后,輾轉反側,夜不能寐,腦子里全是她的影子。
我聲情并茂地回憶著這幾個月和她、和念念相處的點點滴滴。我說,我給念念做蜻蜓時,看到她開心的笑臉,我就覺得這輩子值了;我說,我?guī)湍阈藓梦蓓敽螅氵f給我的那碗熱茶,比我喝過的任何酒都暖心;我說,我喜歡聽你拉手風琴,喜歡看你教念念寫字,喜歡這個小院里的一切。
“嫂子……不,晚晴?!蔽腋牧朔Q呼,感覺我們的關系又進了一步,“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就是個磚窯廠的窮小子,渾身都是泥土味兒??晌沂钦嫘牡摹N蚁胝疹櫮?,想照顧念念,我想給念念一個完整的家,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們娘倆。晚晴,你……你嫁給我,好嗎?”
我說得情真意切,說到后來,我自己都快被自己這份“深情”給感動了。我感覺自己就是這個世界上最真誠、最癡情的男人。
說完,我滿懷期待地看著她,等著她含著淚點頭,等著我這幾個月的努力,在今晚開花結果。
可是,林晚晴的反應,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料。
她沒有感動,沒有激動,甚至連一絲一毫的波瀾都沒有。她只是靜靜地聽我說完,臉上那點禮貌性的微笑,也慢慢地消失了。她端起面前那杯我給她倒的酒,自己一個人,又喝了一小口。
月光照在她臉上,她的表情顯得異常平靜,甚至……有些冰冷。
屋子里安靜得可怕,只有葡萄架上的葉子被晚風吹得“沙沙”作響,還有遠處傳來的幾聲蛙鳴。我的心,隨著這過分的安靜,一點一點地往下沉,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了我。
就在我越來越不安,想要再說點什么來打破這尷尬的沉默時,她抬起了頭。
她的眼睛在月光下,清亮得像一汪深不見底的寒潭,就那么直直地,毫無遮攔地看著我。
她用一種我從未聽過的,非常非常平靜的語氣,問出了一個讓我如墜冰窟的問題。
“陳建軍,我只問你一句話,你也要跟我說實話。”
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說得那么清晰,那么緩慢,像是一把小錘,一下一下地敲在我的心上。
“你費這么大勁來追我,是不是因為王嬸告訴你,我爸是市委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