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鶴啊，你也別怪大哥心狠，這長兄如父，爹娘不在了，家里我說了算?！?/strong>

“那破偏房雖然漏風(fēng)，但修修補補也能住人，總比沒地兒去強?！?/strong>

“至于這口腌咸菜的大黑缸，也是有些年頭了，算是給你留個念想?！?/strong>

刺骨的寒風(fēng)里，男人抱著一口散發(fā)著怪味的黑缸，

看著緊閉的大門，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他想不通，都是一奶同胞的親兄弟，怎么就能把他逼到這個份上？

更讓他想不到的是，就是這口破缸，日后竟成了寶貝。

這人的命數(shù)，有時候真就在這一擦一洗之間，天翻地覆。

01

1985年的冬天，來得比往年都要早一些。

北方農(nóng)村的屋檐下，長長的冰溜子掛得像一把把利劍。

對于蕭金鶴來說，這個冬天不僅僅是身上冷，更是心涼到了極點。

這一天，是蕭家父母去世滿三周年的忌日。

按照老輩人的規(guī)矩，守孝三年期滿，兄弟倆就該分家另過了。

一大早，蕭家的大院里就擠滿了看熱鬧的鄰居。

幾位族里的長輩和村支書也被請了過來，坐在正屋的八仙桌旁抽著旱煙。

屋里煙霧繚繞，氣氛卻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老大蕭金虎坐在主位上，耷拉著眼皮，手里轉(zhuǎn)著兩個核桃，一副當(dāng)家人的做派。

大嫂趙桂芝則站在旁邊，雙手插在棉襖袖筒里，那雙三角眼滴溜溜地亂轉(zhuǎn)。

老二蕭金鶴帶著媳婦蘇婉萍，縮在門邊的板凳上，兩人身上穿著打補丁的舊棉襖。

“咳咳，既然大伙都來了，那就開始吧。”蕭金虎清了清嗓子說道。

“爹娘走得早，長兄如父，這個家我撐了這么多年，容易嗎？”

“如今金鶴也成家立業(yè)了，咱們兄弟是該分開過日子了，省得以后勺子碰鍋沿?！?/p>

蕭金鶴低著頭，悶聲說道：“大哥，你說怎么分，我都聽你的?！?/p>

他是老實人，從小就被大哥大嫂壓著，習(xí)慣了逆來順受。

趙桂芝搶過話頭：“老二啊，這話可是你說的，大家伙都聽著呢?！?/p>

說完，她從懷里掏出一張早就寫好的紅紙，往桌子上一拍。

“這是我和你大哥商量好的分家單，支書和三叔公都在，大家給做個見證?！?/p>

村支書拿起那張紙，瞇著眼念了起來。

越念，支書的眉頭皺得越緊。

周圍看熱鬧的鄰居們，也開始竊竊私語，指指點點。

“這也太欺負(fù)人了吧？”

“就是啊，這不是把老二往死里逼嗎？”

分家單上的內(nèi)容，簡直就是一邊倒的霸王條款。

家里那五間寬敞明亮的大瓦房，全部歸老大蕭金虎所有。

理由是老大兒子大了，過兩年要娶媳婦，需要婚房。

東西兩邊的廂房，用來放糧食和雜物，也都?xì)w老大。

至于老二蕭金鶴，分到的是后院那兩間由牛棚改造的破偏房。

那是當(dāng)年生產(chǎn)隊養(yǎng)牲口用的，四面漏風(fēng)，頂棚還塌了一半。

再說地里的莊稼地。

村口那兩畝最肥沃的水澆地，旱澇保收，歸老大。

分給老二的，是南山坡上的三畝鹽堿地。

那地方全是石頭疙瘩，種草都不愛長，更別提種莊稼了。

最讓人寒心的是家里的存款。

父親生前是退伍老兵，有一筆八百塊錢的撫恤金。

這在80年代中期，絕對是一筆巨款，那是能蓋起一座房子的錢。

支書問道：“金虎啊，老蕭頭留下的那筆撫恤金呢？怎么沒寫上？”

趙桂芝眼皮一翻，尖聲說道：“哪還有錢啊？”

“爹娘生病住院，后來辦喪事，擺酒席，哪樣不花錢？”

“那八百塊錢早就填了窟窿了，我們還得倒貼呢！”

這就是明擺著睜眼說瞎話了。

誰不知道蕭家父母去世時走得很急，根本沒花多少醫(yī)藥費。

辦喪事收的禮金，也都落在了老大手里。

蘇婉萍聽不下去了，眼圈一紅，站起來說道：“大嫂，賬不能這么算?！?/p>

“爹去世的時候，存折明明就在你手里，怎么可能一分沒有？”

“南山坡那地根本不長莊稼，你讓我們一家喝西北風(fēng)去嗎？”

趙桂芝眉毛一豎，指著蘇婉萍的鼻子罵道：“大人說話，哪有你插嘴的份！”

“你是進(jìn)了我們蕭家的門，就得守蕭家的規(guī)矩?！?/p>

“嫌地不好？那你們兩口子有本事別種地，去喝風(fēng)啊！”

蕭金虎也不耐煩地把核桃往桌上一摔：“老二，管好你媳婦。”

“這單子就是這么定的，你要是不簽，那就滾出去，連偏房也沒你的份！”

蕭金鶴氣得渾身發(fā)抖，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他看著大哥那張冷漠貪婪的臉，心里最后一絲兄弟情分也斷了。

族里的三叔公看不下去了，用煙袋鍋敲了敲桌子。

“金虎啊，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p>

“老二也是你親弟弟，你這么干，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蕭金虎脖子一梗：“三叔公，您別站著說話不腰疼。”

“我要養(yǎng)活一大家子，還得給兒子攢錢娶媳婦，我不精打細(xì)算行嗎？”

“再說了，我也沒虧待老二啊?！?/p>

“來來來，把院子里那些東西也都分分。”

說著，蕭金虎帶著眾人走到了院子里。

院子角落里，堆著一堆雜物。

有缺了腿的椅子，生了銹的鋤頭，還有一些破破爛爛的籮筐。

趙桂芝指著那些破爛說：“老二，你剛分出去，日子艱難，這些家具都給你了。”

這簡直就是打發(fā)叫花子。

最后，趙桂芝的目光落在墻角一個黑乎乎的大家伙上。

那是一口大缸。

大概有一米多高，直徑也有一米左右。

缸身布滿了黑色的污垢，也不知道積了多少年的老泥。

這缸以前是家里用來漚農(nóng)家肥的，后來又用來腌過咸菜。

離得老遠(yuǎn)，就能聞到一股令人作嘔的酸臭味。

趙桂芝嘴角掛著譏諷的笑，踢了那缸一腳。

“老二，這可是個好東西。”

“聽爹活著的時候提過一嘴，這是當(dāng)年從地主老財家的廢墟里刨回來的?！?/p>

“雖說黑了點，臭了點，但結(jié)實啊，裝水腌菜都能用。”

“這算是家里的‘傳家寶’了，我和你大哥大方，這口缸就歸你了。”

周圍的鄰居哄堂大笑。

“桂芝這娘們太損了，把個漚糞的破缸給老二。”

“這哪里是分家，這是要把老二一家掃地出門啊?！?/p>

蕭金鶴看著那口臟得看不出本色的破缸，羞憤得滿臉通紅。

他覺得自己的尊嚴(yán)被大哥大嫂踩在了泥地里，還要狠狠碾上兩腳。

蘇婉萍拉住想要發(fā)作的丈夫，輕輕搖了搖頭。

她的眼神里滿是堅定和凄楚。

“金鶴，簽吧。”

“只要能離他們遠(yuǎn)遠(yuǎn)的，這虧咱們吃了?！?/p>

“人都在做，天在看，我不信咱們勤勞肯干，日子能比他們過得差?！?/p>

蕭金鶴看著妻子含淚的雙眼，心里的火強行壓了下去。

他深吸了一口氣，走回桌邊，抓起筆，在那張不平等的分家單上簽下了名字。

“好，大哥，大嫂?！?/p>

“從今天起，咱們兩家各過各的。”

“那口缸，我要了！”

蕭金鶴簽完字，頭也不回地走進(jìn)院子。

他彎下腰，雙手抱住那口沉重的大黑缸。

那缸又臟又臭，蹭得他新洗的棉襖上一片污黑。

但他不在乎。

他咬著牙，一步一步地把缸挪到了后院的偏房。

看著老二落魄的背影，蕭金虎和趙桂芝對視一眼，露出了勝利的笑容。

在他們看來，趕走了這個“累贅”，獨吞了家產(chǎn)，好日子終于來了。

殊不知，他們親手推出去的，是這輩子最大的福氣。

02

搬進(jìn)牛棚改造的偏房第一晚，是大雪紛飛的夜。

屋頂?shù)耐咂∈?，北風(fēng)裹著雪花從縫隙里往里鉆。

屋里沒有火爐，冷得像冰窖一樣。

蕭金鶴找來一些廢舊的塑料布和稻草，勉強把漏風(fēng)的地方堵上。

夫妻倆擠在一張用木板搭起來的簡易床上，蓋著兩床薄被，依然凍得瑟瑟發(fā)抖。

“婉萍，跟著我，讓你受委屈了。”蕭金鶴握著妻子冰涼的手，愧疚地說道。

蘇婉萍往丈夫懷里縮了縮，輕聲說：“只要咱倆心齊，這不算什么。”

“咱們有手有腳，還能餓死不成？”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夫妻倆就起來了。

看著家徒四壁的屋子，兩人開始盤算以后的生計。

南山坡那幾畝鹽堿地，種麥子肯定是不行了。

種點紅薯、高粱或許還能收點，但那得等到秋天，眼下吃什么？

蘇婉萍是個手巧的心思人，她看著院子里那口剛搬來的大黑缸，忽然有了主意。

“金鶴，我看村頭老李家賣豆腐腦生意不錯，咱們沒那本錢?！?/p>

“但我娘家祖?zhèn)饔凶隼贬u的手藝，咱們這偏房雖然破，院子卻大?！?/p>

“要是能腌點辣白菜、豆瓣醬去集上賣，興許能換點油鹽錢?！?/p>

蕭金鶴眼睛一亮：“這主意好！這大冬天的，家家戶戶都缺下飯菜。”

可轉(zhuǎn)念一想，他又犯了愁。

“做醬得有大缸啊，咱們?nèi)ツ馁I？一口新缸得好幾塊錢呢?！?/p>

蘇婉萍指了指窗外：“那不就是現(xiàn)成的嗎？”

蕭金鶴順著手指看去，正是大哥分給他的那口“冤枉缸”。

“那缸？”蕭金鶴苦笑著搖搖頭，“那缸臟成那樣，以前還是漚肥的，能裝吃的嗎？”

“刷！”蘇婉萍堅定地說，“只要沒爛沒裂，好好刷刷，總能用。”

“咱們現(xiàn)在這條件，沒資格挑挑揀揀。”

說干就干。

蕭金鶴找來鐵鏟、鋼絲球，還有一大堆稻草灰。

那時候沒有洗潔精，去油污全靠草木灰和堿面。

他把缸橫倒在院子里，開始了一場浩大的“清洗工程”。

那口缸實在太臟了。

外層的污垢厚得像一層盔甲，黑黢黢的，看著就讓人反胃。

有些地方還粘著干硬的泥巴和不知名的膠狀物。

蕭金鶴先用鏟子鏟，每一鏟子下去，只能刮下來一點點黑泥。

那是歲月的痕跡，也是貧窮的烙印。

正當(dāng)他滿頭大汗干得起勁時，院墻那邊傳來了嗑瓜子的聲音。

蕭金虎騎在墻頭上，手里抓著一把瓜子，正一臉戲謔地看著這邊。

“喲，老二，挺勤快啊?！?/p>

“這就把你那寶貝‘傳家寶’供起來了？”

“我說你也是，那破玩意兒留著也是占地兒，不如砸了填坑?！?/p>

“你看你那一身一臉的泥，像個要飯的似的，丟不丟蕭家的人？”

蕭金鶴握著鏟子的手青筋暴起。

但他沒有抬頭，也沒有回話。

他知道，這時候說什么都是自取其辱。

只有把日子過好了，才是最有力的回?fù)簟?/p>

見老二不搭理自己，蕭金虎覺得無趣，吐了一口瓜子皮，哼著小曲走了。

“窮命就是窮命，抱著個尿罐子當(dāng)金元寶。”

蘇婉萍端來一盆熱水，心疼地給丈夫擦了擦汗。

“別理他，咱們干咱們的。”

整整三天。

蕭金鶴就像跟這口缸較上了勁。

鏟完了外面的厚泥，又用鋼絲球蘸著堿水一遍遍地擦。

手被冰水泡得通紅，裂開了一道道小口子，鉆心地疼。

但他沒有停歇。

隨著那一層層如瀝青般的黑垢被洗去，這口缸的真面目開始一點點顯露出來。

蕭金鶴發(fā)現(xiàn)，這缸并不像大哥說的那么粗糙。

鏟掉那層黑泥后，下面的胎體竟然異常堅硬。

鏟子碰在上面，發(fā)出的不是沉悶的“噗噗”聲，而是一種清脆的“當(dāng)當(dāng)”聲。

這聲音，就像是敲擊在金屬或者是玉石上一樣。

“這缸……好像有點不對勁啊?！笔捊瘊Q嘀咕道。

蘇婉萍湊過來看了看：“怎么了？是不是裂了？”

“不是裂了?！笔捊瘊Q皺著眉頭，“你摸摸這地兒，滑溜溜的?！?/p>

雖然大部分地方還是黑乎乎的，但在洗刷干凈的一小塊區(qū)域里，手感細(xì)膩得驚人。

根本不像村里常見的粗陶大缸那樣麻手。

第四天中午，陽光正好。

蕭金鶴決定進(jìn)行最后的沖洗。

他打來了井水，一桶接一桶地往缸上潑，用硬刷子死命地刷著最后的頑固污漬。

缸外壁的黑殼終于大片大片地脫落了。

隨著黑水流淌，一抹令人心悸的色彩突然跳進(jìn)了蕭金鶴的眼睛里。

那不是黑色，也不是土黃色。

而是一種深邃、飽滿、仿佛能把人的魂魄吸進(jìn)去的藍(lán)色！

蕭金鶴愣住了。

他手里的刷子停在了半空。

這藍(lán)色的花紋在陽光下閃爍著幽幽的光澤，像是一條條在云霧中穿梭的游龍。

“婉萍！婉萍你快來！”蕭金鶴的聲音有些變調(diào)。

蘇婉萍正在屋里縫補衣服，聽到喊聲嚇了一跳，趕緊跑了出來。

“怎么了？砸到腳了？”

“不是，你快看這缸！”蕭金鶴指著缸身。

此時，大半個缸身已經(jīng)露了出來。

原本黑不溜秋的大醬缸，此刻竟然遍布著精美的青花紋飾。

那一朵朵祥云，那一條條張牙舞爪的龍，畫工精細(xì)得讓人咋舌。

雖然有些地方因為常年侵蝕還有些灰暗，但那股子貴氣是怎么也擋不住的。

“我的天爺……”蘇婉萍捂住了嘴，“這……這是畫上去的？”

“這好像不是咱農(nóng)村用的缸啊?！笔捊瘊Q心臟狂跳。

他雖然沒讀過多少書，也沒見過什么世面。

但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

村里以前也是有大戶人家的，他小時候聽老人講過古董的事兒。

這東西，看著就不像是個凡物。

蕭金鶴咽了一口唾沫，強壓下心頭的激動。

“還有缸底！把缸底也刷出來看看！”

此時的他，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之前的疲憊和屈辱。

一種莫名的預(yù)感籠罩著他，仿佛命運的齒輪正在這一刻發(fā)出巨大的轟鳴聲。

他招呼妻子幫忙，兩人合力將這口沉重的大缸徹底倒扣了過來。

缸底朝上，對著正午最猛烈的太陽。

那里積著一層厚厚的陳年老垢，像是水泥一樣結(jié)實。

蕭金鶴不敢再用鏟子蠻干了。

他找來小刀，小心翼翼地一點點剔除那些泥垢。

隨著泥土簌簌落下，一抹溫潤的白釉顯露出來。

緊接著，是藍(lán)色的筆觸。

一點，一橫，一撇。

蕭金鶴的手開始顫抖。

蘇婉萍也屏住了呼吸，死死盯著那個漸漸清晰的區(qū)域。

天地間仿佛安靜了下來，只剩下小刀刮過瓷面的沙沙聲。

最后一層浮土被吹散。

陽光毫無遮擋地打在了缸底正中央。

那一刻，時間仿佛凝固了。

03

蕭金鶴瞪大了眼睛，幾乎要把眼珠子貼到缸底上。

只見那潔白細(xì)膩的釉面上，

端端正正、蒼勁有力地用楷書寫著四個藍(lán)色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