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25年，經濟觀察報以“我們的四分之一世紀”為年終特刊主題，旨在通過數(shù)十位時代親歷者的故事，共繪一幅屬于這段歲月的集體記憶圖譜。

用一個關鍵詞形容親歷的中國制造業(yè)20年發(fā)展，史杰君大概率會選擇“浮躁”。

這位“75后”中國制造業(yè)老兵在年近50歲的時候“幡然醒悟”。遵從貿易起家、轉道制造業(yè)的傳統(tǒng)路徑，史杰君發(fā)現(xiàn)浮躁過似乎是一種命運的必然。

在最癲狂的2018年，他一口氣投出2億多元的廣告費，但當時企業(yè)總體營收才3億多元。

“人只有在一種情況之下敢去冒險，就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笔方芫f那時某一段時間每周都要簽出去1000多萬元廣告費。但今天，他卻反復感嘆：“1000萬得建多少廠房?！?/p>

這種命運的必然與中國企業(yè)家迅速膨脹的自我和浮躁環(huán)境的共謀攀扯極深：2001年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之時，史杰君剛剛下海做家電部件的貿易生意。在中國經濟隨后快速狂奔的20年，很多像他一樣的制造業(yè)企業(yè)家在那個“機會掠奪者時代”，成為時代紅利的受益者。2013年前后，當身邊朋友在房地產、金融、醫(yī)藥等行業(yè)快速突破幾十億身家時，史杰君也按捺不住多元化投資、激進做消費品牌的沖動，希望找到能快速做到百億規(guī)模的捷徑。

直到2019年砸光廣告費、品牌營銷做得毫無水花，史杰君才和“浮躁”徹底分道揚鑣。

老老實實抓住用戶、提升管理、搞好硬盤，為客戶做出價值，堅持5到10年，中國企業(yè)才可能真正長久生存——這是這位20多年制造業(yè)過來人的忠告。如今這位行業(yè)老兵打造的英得爾實業(yè)（廣東）股份有限公司（下稱“英得爾”，ICECO），已成為全球新能源汽車車載冰箱領域的頭部品牌。

從年輕時羞于拿出手的制造業(yè)名片，到今天與制造業(yè)的坦然處之，史杰君用20年時間找回了自己、找到了出路和答案，他也成為中國制造業(yè)的一種鏡像：浮躁有浮躁的好處，中國得以快速建立完整的制造業(yè)供應鏈；但在機會只剩余溫的今天甚至未來，中國制造業(yè)還是應該回歸更本真的敘事。

躍進時代

1997年，剛從西安交通大學國際貿易與金融系畢業(yè)，史杰君就南下來到了中國制造業(yè)的前沿陣地——廣東。

史杰君記得，那時的順德，105國道還是兩車道的泥沙路；早年，位于深圳的上海賓館孤零零地矗立在深南中路上，周圍也是一馬平川。

但這并不妨礙當年的年輕小伙一頭扎進制造業(yè)，進入當時已在港股上市的家電巨頭科龍電器?？讫堧娖鞒闪⒂?984年，是中國最早生產冰箱的企業(yè)之一。

憑借不錯的英語基礎，史杰君被分配到了國際營銷部。但他自己沒想到，命運的轉機來得如此之快。

2000年，由于對前來佛山考察的意大利客商indelB照顧有加，那位60多歲的老人很喜歡這個熱情敬業(yè)的小伙子。即使分別后跨越重洋，倆人也時常通信，漸漸成了忘年交。

史杰君結識的這位老朋友，不僅跟他談人生，還跟他談業(yè)務、談市場、談訂單。事實上，盡管在大公司上班看起來不錯，但在當時中國改革開放最前沿的廣東，創(chuàng)業(yè)才是敢闖者的選擇。那位低調的意大利商人是全球車載冰箱品類的開創(chuàng)者，早在1967年就研制出了全球首臺車載冰箱。1982年其產品還被美國航天局（NASA）帶入太空使用。

于是在2005年，史杰君與indelB合資成立了英得爾：名字取意“只有英雄方能得到你”，同時也呼應了創(chuàng)業(yè)導師indelB的中文翻譯。為indelB做OEM代工生產是史杰君創(chuàng)業(yè)的基本盤。2006年投產，2年后英得爾的產能就做到了10萬臺。

2005年工廠奠基儀式

史杰君的開局無疑是順遂的。他自己也承認那時是“機會掠奪者的時代”，只要敢想敢做，總能或多或少攫取時代紅利。

但身處制造業(yè)，史杰君卻似乎沒有與制造業(yè)達成某種共識。2007年，他在中歐國際工商學院讀EMBA時，當周圍同學動輒來自投行、高端藥企或跨國公司，別人問他要名片時，他總謊稱“忘帶了”?？粗嫌≈碾娖髌髽I(yè)頭銜，他竟生出“制造業(yè)太土了”的念頭。

多年后每每講起這段經歷，史杰君將其總結為人生的一種浮躁：對所謂新興行業(yè)、時髦頭銜的追捧，盲目貶低制造業(yè)，其實就是心態(tài)上的浮躁。史杰君說他懂制造，但沒有真正理解制造業(yè)。

沒等他參透這其中的門道，現(xiàn)實的危機卻先席卷而來。

2008年下半年，由美國次貸危機引發(fā)的全球金融危機迅速席卷全球，影響最終層層傳遞到了制造業(yè)。當時英得爾的客戶以國外品牌商為主，金融危機爆發(fā)后，這些品牌商的訂單急劇減少。英得爾的海外市場如同被抽掉地基的大廈，瞬間崩塌：2009年產量驟降98%，跌至2000臺。

作為一家依附于下游大客戶的上游制造企業(yè)，史杰君第一次被市場教育、深刻理解了何為“長鞭效應”：當終端市場發(fā)生變化，客戶只會先消耗庫存。他成為“老鷹捉小雞”游戲里最晚被抓到的那一個。

那時，史杰君每天上班都被巨大的痛苦籠罩著，進到辦公室就不想出去。公司里200多人在車間里無所事事，他只能安排他們打掃車間衛(wèi)生，但“每天打掃又能打掃出什么？”

史杰君開始思考：做企業(yè)的未來在哪里？他當時“重回創(chuàng)業(yè)初心”的結論在今天看來無疑是對的，他當時選擇的路徑是直接面對客戶做品牌。

英得爾也因此開始了第一次轉型，從成品設備商轉型做前裝主機廠。費了九牛二五之力，終于在2014年拿下了首個乘用車前裝項目——簽約福建奔馳。

但美好愿望中本應接踵而至的第二、第三個項目并沒有到來。史杰君再次陷入了迷茫期。特別是當EMBA的很多同學，十年后都把企業(yè)做到了幾十億的規(guī)模，他又開始浮躁起來，身處有錢人的圈層，但他自己卻沒錢。史杰君總想著“做點什么事，也能很快做到百億”。

因此在2017年，史杰君做了一個大膽決定：請明星代言，每年投1億元廣告。但彼時原本做B端生產的英得爾年銷售額也只有3億元左右，這也導致后來在2018年出現(xiàn)了虧損。

在夏季每周都要簽出去1000萬元廣告費，當時的決策究竟是怎么做的，簽字時是什么心情？史杰君說他決定這么做時，周圍的反對聲會在這種狂熱情緒中漸漸消弭，他整個人都是飄的狀態(tài)。

但當時中國的消費市場也正在醞釀一場圍繞新消費領域的投資熱潮，后來的很多故事我們都知道了：2018年至2021年間，大量資本涌入新消費的細分賽道，催生了許多高估值項目，供應鏈急速擴張的新茶飲品牌；后來成也營銷敗也營銷的鐘薛高在2021年曾完成2億元A輪融資，估值一度高達20億元；被流量反噬的完美日記的營銷費用占營收比重長期超60%。

在所有泡沫被戳破之前，市場一度相信的新消費敘事是：切入精準需求，再配合爆炸式內容營銷、打造爆品以及放大資本杠桿，就能快速實現(xiàn)品牌從“0到1”的突破。

這種在今天看來無疑是浮躁的市場情緒，也傳導到了制造業(yè)。史杰君說他當時定下2億廣告費的投入，是真的相信很快會獲得幾十億的銷售回報。直到預算燒光，加上突如其來的疫情，史杰君心里滋生的狂熱情緒才漸漸平息。

走過疫情數(shù)年的冷靜期，史杰君才沉下心來真正思考英得爾的出路在哪里、制造業(yè)的未來在哪里。他漸漸明白：曾經被他認為很土的電器制造，既是他的來處，也將是他的去處。那個在劇本開局就寫好的劇情——車載冰箱，一直都在等他去深耕、去挖掘。

在此期間，英得爾主導過2020年《車載冰箱》行業(yè)標準；2021年簽約高合汽車，拿下第一個新能源乘用車項目，很快又下拿下另一家新能源車企的首個全系標配的新能源汽車項目。

當冰箱成為新能源車標配的時代拉開序幕，史杰君才回到今天看來已是主流的航道上。

慎修思永

盡管在戰(zhàn)略方向選擇上，史杰君曾多有搖擺，但他很慶幸一件事：始終沒有在制造、保證品質方面搖擺過，車載冰箱的研發(fā)制造始終是他的主戰(zhàn)場和強項。

我們不禁想問，回看過去，史杰君是否會感謝曾經的自己做了哪些選擇和決定？新能源車載冰箱——這個在疫情期間為數(shù)不多逆勢增長的行業(yè)，他之所以能“等”來春天，賽道選擇和個人努力，哪個發(fā)揮了更大作用？

史杰君的答案有點反常。他說如果按照常規(guī)邏輯或出于宣傳目的，他或許會感謝在2005年經過慎重研究后選擇了車載冰箱、而非家用冰箱的賽道；或許會感謝2019年轉型時經過許多戰(zhàn)略研究與規(guī)劃選擇了新能源前裝；但實際上，他覺得都不是。2019年，他的直覺反復告訴他：新能源汽車來了，這是車載冰箱最好的機會。而且他認為，絕大多數(shù)企業(yè)家也是憑直覺做決策的。

因此，在某汽車品牌當年提出“創(chuàng)造移動的家，創(chuàng)造幸福的家”的概念時，史杰君眼前一亮：既然是家，就該有臺冰箱！

基于直覺判斷，史杰君開始調整市場策略，他主動上門找到新能源汽車廠商。在和新能源汽車廠商你來我往幾輪的“互拋媚眼”中，冰箱從可有可無的產品，變成了新能源汽車的標配。

史杰君（左一）帶領客戶參觀工廠

20多年折騰下來，史杰君漸漸意識到，制造業(yè)“最終還是要老老實實做企業(yè)”。他說的“老老實實”有三層含義：老老實實面對客戶，接近、圍繞用戶做價值創(chuàng)造；老老實實做好企業(yè)管理，提升組織能力，而不是永遠依靠機會驅動；老老實實研發(fā)創(chuàng)新，真的每年花營收5%的費用去研究技術和產品。

這也印證了廣東省中小企業(yè)發(fā)展促進會會長謝泓眼中中國制造業(yè)企業(yè)家典型的認知演進“三階段”：一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專注主業(yè)，踏實經營；二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認為制造業(yè)回報周期長、資本效率低，轉而投身金融、地產等領域；三是“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重回制造業(yè)，但具備了更深層次的產業(yè)理解。

在2022年接受經濟觀察報采訪時，史杰君就曾用“基于流量的潮流不過是另一種機會主義下的發(fā)展”告誡當時的新消費品牌創(chuàng)業(yè)來者：警惕資本正讓他們變得“虛胖”。他堅持相信，只有真正為用戶打造獨特價值的品牌才能走得更遠更長。

事實證明，新消費的營銷神話已跌落神壇。但史杰君對中國制造業(yè)的預判仍隱憂重重：2000年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后，國際化已經在某種程度讓中國制造業(yè)“虛胖”起來，十幾年的快速發(fā)展，中國的制造業(yè)卻沒有積淀下強大的組織和品牌的打造能力。

對這個問題，史杰君說他還在思考，沒有答案。當下他只想老老實實做好車載冰箱，他自詡找回了屬于自己的“道”。他的辦公室里如今掛著“慎修思永”這副字，典出《尚書·虞書·皋陶謨》，意為謹慎自身修養(yǎng)，思慮長久之道。

史杰君還提起一個場景，久久令他難忘：那是某一年出差途徑荷蘭，他看到機場走廊上展示的百年前的荷蘭街景，到處是汽車，道路兩旁都是高樓，場景與2000年前后的中國廣東別無二致。

但如今想來，曾經的佛山105國道早已是車水馬龍的柏油路，深圳上海賓館周圍也已高樓林立。完成這些轉變，中國只用了四分之一個世紀。史杰君想：對中國經濟或企業(yè)家來說，認真梳理這么多年這一路是如何走來的很有意義，只有知道自己從何處來，或許才能明白未來該去向何處。

（作者 高若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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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若瀛

管理與創(chuàng)新案例研究院編輯 文學學士、傳播學碩士。以調查報道見長，重點關注教育領域，關注公司價值及變動背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