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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子，要是那天你沒回頭，是不是就不用遭后面那份罪了？”

“那時候年輕，火氣旺，哪想得了那么多。再說了，我不回頭，誰給你煮那碗退燒的姜湯？”

“你就是傻，讓人賴上了都不知道跑?！?/strong>

“跑個屁。那年雪下得那么大，我往哪跑？再說了，這輩子被你賴著，我覺得挺好?！?/strong>

我看著窗外飄著的雪花，思緒一下子被扯回到了1988年的那個深冬。

1988年的冬天冷得邪乎，北風(fēng)跟刀子似的往脖領(lǐng)子里灌。

哈爾濱火車站的廣場上亂成了一鍋粥。綠皮火車剛卸下來幾千號人，扛著蛇皮袋的民工、倒騰服裝的二道販子，還有眼神賊溜溜盯著別人口袋的“佛爺”，全都擠在一塊兒?？諝饫飶浡枪勺恿淤|(zhì)煙草、汗臭味和燒煤的煙火氣。

我把退伍證揣進貼身口袋，緊了緊身上的舊軍大衣。兩年的部隊生活把我這一身骨頭磨得像鐵一樣硬，可看著眼前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我心里卻空蕩蕩的。沒工作，沒爹媽，兜里只有幾十塊錢退伍費，往后的日子咋過，我心里一點底都沒有。

我低著頭往出站口走，想快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前面忽然傳來一陣女人的尖叫聲，混雜著孩子的哭嚎。

“求求你們，把包還給我！那是孩子的看病錢！”

我不愛湊熱鬧，側(cè)身想繞過去。

人群圍成了一個圈。三個穿著喇叭褲、留著長頭發(fā)的年輕混混正把一個女人堵在墻角。那女人看著也就二十出頭，身上穿著件單薄的碎花棉襖，頭發(fā)亂得像雞窩，懷里死死護著一個還在哇哇大哭的小女孩。

其中一個滿臉麻子的混混手里拎著個破舊的帆布包，這小子一邊拋著包玩，一邊嬉皮笑臉地往女人身上湊：“大姐，撞了人就想走？哥幾個這新皮鞋讓你踩臟了，拿這包里的錢賠不過分吧？”

女人哭得身子直發(fā)抖，膝蓋一軟就跪下了：“大哥，我真沒撞你們……那錢不能動啊，孩子發(fā)燒了，那是去醫(yī)院的錢……”

“沒撞？那咱們找個地兒好好驗驗傷?！甭樽幽樈o旁邊兩個同伙使了個眼色，那兩人立馬伸手去拉女人的胳膊，另一個甚至伸手去拽她懷里的孩子。

“松手！”女人瘋了一樣去咬那個混混的手。

“媽的，給臉不要臉！”混混抬手就是一個耳光，清脆的響聲讓周圍看熱鬧的人都縮了縮脖子，可沒人敢吱聲。這年頭，火車站這一片的流氓都有團伙，誰也不想惹禍上身。

那孩子被嚇得沒了聲，只剩下抽噎。

我本來已經(jīng)走出幾步了，聽到那一聲清脆的耳光，腳下像是灌了鉛，怎么也邁不動步子。我想起了以前在連隊里，指導(dǎo)員說過，穿過這身皮，骨頭就不能軟。

我嘆了口氣，轉(zhuǎn)身把大衣領(lǐng)子豎起來，擠開人群走了進去。

“哥幾個，差不多行了。”我聲音不大，但帶著股這幾年練出來的寒氣。

三個混混愣了一下，轉(zhuǎn)頭看我。麻子臉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看我只身一人，又是個窮當(dāng)兵的樣，立馬樂了：“哪冒出來的土鱉？想英雄救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我也沒廢話，走過去伸手抓住麻子臉拎包的那只手腕，稍稍用了點巧勁。

“哎喲！疼疼疼！”麻子臉手一松，包掉了下來。

我接住包，扔給地上的女人：“拿著，走。”

另外兩個混混見狀，罵罵咧咧地掏出兩把彈簧刀就捅了過來。

我沒躲，這種街頭打爛架的路數(shù)在部隊擒拿格斗面前就像小孩過家家。我側(cè)身避開第一刀，順勢抓住那人的胳膊往懷里一拽，膝蓋猛地往上一頂。

“砰”的一聲悶響，那人捂著肚子像大蝦一樣蜷縮在地上，苦膽水都吐出來了。

剩下一個傻了眼，舉著刀不敢動。

我冷冷地看著他：“滾?！?/p>

那個“滾”字還沒落地，那小子扔下刀，拖起地上的同伙，拽著麻子臉連滾帶爬地鉆進了人群。

周圍的人群也沒鼓掌，大家都怕惹事，還是散開了。

女人哆哆嗦嗦地站起來，臉上還帶著紅指印，抱著孩子又要給我跪下：“恩人……謝謝恩人……”

“別跪。”我皺了皺眉，心里莫名的煩躁，“趕緊買票走人，這地方亂?！?/p>

女人低著頭，眼淚噼里啪啦往下掉，也不說話。

我看不得女人哭，從兜里掏出兩張皺巴巴的“大團結(jié)”，塞到她手里：“我也就這點能耐。拿去給孩子看病，或者買票回家?！?/p>

說完，我沒等她說話，背起行囊大步流星地走了。我想著，這就是個小插曲，這輩子估計都不會再見。

哪怕我當(dāng)時能預(yù)知未來，我也猜不到，這這一回頭的代價，是我的一輩子。

我那是兩間祖?zhèn)鞯钠椒?，在城郊的胡同最深處。幾年沒住人，屋頂?shù)耐咂蟾潘榱瞬簧伲皯艏堃财屏?，風(fēng)一吹，屋里比外頭還冷。

回到家，我花了大半個晚上把屋里收拾個大概，把那個銹跡斑斑的煤爐子重新生上了火。

天黑透了，外面下起了鵝毛大雪。

我弄了點面條，就著咸菜呼嚕呼嚕吃完，正準備脫衣服睡覺，忽然聽見大門外頭有動靜。

那是一種很輕的、壓抑的咳嗽聲，像是怕被人聽見，拼命捂著嘴發(fā)出來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這地方偏僻，平時連個鬼影都沒有。

我披上大衣，順手抄起門后的煤鏟子，猛地拉開了那扇吱嘎作響的破木門。

風(fēng)雪呼嘯著灌進脖子。借著屋里昏黃的燈光，我看見門洞的角落里縮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

是那個女人。

她身上那件單薄的棉襖已經(jīng)濕透了，上面落了一層厚厚的雪。她懷里緊緊抱著那個孩子，整個人蜷縮成一只蝦米，凍得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嘴唇發(fā)紫。

看見我出來，她嚇得渾身一抖，抱著孩子就想往雪地里爬，可腿早就凍麻了，根本站不起來。

“你怎么跟來了？”我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語氣很沖。

她哆嗦著嘴唇，話都說不利索：“我……我沒地方去……錢……錢被偷了……”

我這才想起來，白天雖然我也給了她二十塊錢，但估計根本不夠。

“孩子……孩子身上燙得厲害……”她抬起頭，眼神里全是絕望的哀求，“大哥，求你……讓孩子進屋暖和一下行嗎？我不進去，我就在門口蹲著……求求你了……”

我低頭看了一眼那孩子。小臉燒得通紅，呼吸急促得像個破風(fēng)箱，再這么凍下去，這就是條人命。

我是個粗人，但我不是畜生。

“進來！”我吼了一聲，聲音比這風(fēng)雪還冷。

她沒敢動，大概是被我嚇著了。

我罵了一句臟話，走過去一把拎起她的胳膊，像拎小雞一樣把她拽進了屋，反腳把門踹上。

屋里的熱氣撲面而來。

我指了指炕頭：“把孩子放那?！?/p>

她手忙腳亂地把孩子放下，自己卻縮在墻角不敢動，渾身都在往下滴著雪水，很快就在地上積了一灘水漬。

我沒理她，轉(zhuǎn)身去柜子里翻出那床我當(dāng)兵前蓋的老棉被，扔給她：“把濕衣服脫了，裹上。孩子要是死了，別賴在我家?！?/p>

她抱著被子，眼淚又下來了，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聲音。

那一晚，我沒睡。我守著煤爐子，聽著外面的風(fēng)雪聲，還有炕上那孩子時不時的夢囈。我心里那個悔啊，心想這叫什么事？這要是讓鄰居看見了，我有十張嘴也說不清。

第二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

我想著趕緊把這娘倆打發(fā)走?？晌乙槐犙郏瑓s聞到了一股子蔥花油餅的香味。

我坐起來，看見那個女人已經(jīng)起來了。她把那兩件破棉襖烤干了穿在身上，頭發(fā)雖然還是亂，但用根繩子扎了起來。

屋里那積了幾年的灰塵被擦得干干凈凈，玻璃窗雖然破，但被她用舊報紙糊得嚴嚴實實。爐子上坐著鍋，正冒著熱氣。

見我醒了，她局促地擦了擦手，低著頭小聲說：“大哥，醒了？我看米缸里還有點面粉，就烙了兩張餅……你趁熱吃。”

我看著那兩張金黃酥脆的餅，肚子很不爭氣地叫了一聲。

我沒客氣，抓起餅咬了一口。真香。這是我退伍回來吃的第一頓像樣的熱乎飯。

吃完餅，我抹了抹嘴，硬下心腸說：“雪停了，你也該走了。我是個光棍漢，你個大姑娘帶著孩子住這兒，不像話?！?/p>

她收拾碗筷的手僵住了。

“撲通”一聲，她又跪下了。

“大哥，我求求你，別趕我走。”她一邊磕頭一邊哭，“我真沒地方去。我是逃出來的……只要我不死，這輩子我給你當(dāng)牛做馬。我會洗衣服，會做飯，我會伺候人……”

說到“伺候人”三個字，她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哼，臉一直紅到了脖子根，身子微微顫抖著。

我聽懂了她的意思。在這個年代，一個女人帶著孩子流落街頭，為了活命，她能拿出來的只有這一身肉。

我心里一陣火起，不是那種邪火，是怒火。

“站起來！”我猛地一拍桌子，“老子救你不是為了睡你！把你那點心思收起來！”

她嚇得縮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

我煩躁地在屋里走了兩圈，看著那個還在昏睡的孩子，最后嘆了口氣。

“那間柴房空著，你先住那。等天暖和了，你就走。”

她抬起頭，眼里滿是難以置信的驚喜，使勁磕頭：“謝謝大哥！謝謝大哥！”

這女人叫蘇玉，孩子叫小草。

蘇玉是個干活的好手。自從她住進了柴房，我這家里就變了樣。衣服永遠是干凈的，回來永遠有熱飯吃，就連我那雙臭烘烘的膠鞋，都被她刷得干干凈凈晾在窗臺上。

我原本以為日子能這么平平淡淡過去，可這世上最難堵住的就是人的嘴。

那天我剛從工地扛完水泥回來，渾身是灰。剛進胡同口，就看見隔壁王大媽正和幾個老娘們對著我家門口指指點點。

“哎喲，我就說那陳大軍不是個省油的燈，剛退伍回來就弄個野女人在家里養(yǎng)著?！?/p>

“可不是嘛，聽說還帶個拖油瓶，也不嫌臊得慌?！?/p>

“這就是亂搞男女關(guān)系！得報給街道辦，抓起來！”

我聽得青筋直冒，大步走過去，把手里的鐵鍬往地上一杵，發(fā)出“當(dāng)”的一聲巨響。

那幾個老娘們嚇了一跳，瞬間閉了嘴。

王大媽仗著年紀大，硬著頭皮說：“大軍啊，大媽也是為你好。這來路不明的女人……”

“什么叫來路不明？”我黑著臉，聲音很大，故意讓整條胡同都聽見，“那是我在部隊時候談的對象！老家遭了災(zāi)，來投奔我的！我們要結(jié)婚了！”

這話一出，全場鴉雀無聲。王大媽張了張嘴，沒敢再吱聲，灰溜溜地走了。

我推門進屋，看見蘇玉正站在門后，臉色蒼白，顯然外面的話她都聽見了。

“大哥……我對不起你，連累你名聲了……”她眼圈紅紅的。

我把鐵鍬扔在墻角，悶聲說：“沒啥連累不連累的。以后誰問你，你就說是我媳婦。別露餡了，這年頭流氓罪能槍斃?！?/p>

蘇玉愣住了，看著我，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最后重重地點了點頭：“嗯，我是陳家媳婦?！?/p>

從那天起，我們真的就像兩口子一樣過起了日子。

那個年代，雖然窮，但日子是有滋味的。

我用所有的積蓄買了一輛二手三輪車，白天去拉貨，晚上回來，蘇玉就在燈下糊火柴盒貼補家用。

我不讓她去外面拋頭露面，因為我發(fā)現(xiàn)她特別怕生人。尤其是看見穿制服的警察，或者聽見南方口音，她就會渾身發(fā)抖，眼神里那種恐懼是裝不出來的。

我也沒問她的過去。誰還沒點不想說的爛事？只要她現(xiàn)在好好的，這就夠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小草也不怎么怕我了，敢怯生生地叫我“爸爸”。每次聽見這聲爸爸，我心里那個最軟的地方就像被針扎了一下，又酸又暖。

轉(zhuǎn)眼到了年關(guān)。

除夕那天，家里沒啥像樣的年貨。蘇玉變戲法似的用紅紙剪了窗花，貼在那個破窗戶上，屋里一下子就喜慶了。

晚上，我們圍著爐子吃餃子。

我喝了點二鍋頭，酒勁上來了，膽子也大了。我從口袋里摸出一個用子彈殼磨成的戒指。那是我在部隊時候沒事瞎磨的，本來想留個紀念，現(xiàn)在我覺得它有了更好的去處。

“蘇玉。”我叫了她一聲。

她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

我把戒指放在桌上，臉燙得厲害：“你要是不嫌棄我窮，不嫌棄我是個粗人……咱倆就把證領(lǐng)了吧。真的那種?！?/p>

蘇玉看著那個黃銅戒指，愣了半天。

突然，她捂著嘴哭了起來，哭得撕心裂肺，像是要把這輩子的委屈都哭出來。

“大軍哥……我配不上你……我真的配不上你……”

我沒說話，只是伸手握住了她那雙粗糙的手。她的手很涼，但我會把它捂熱。

那天晚上，蘇玉破天荒地跟我說了好多話。她說她想有個家，想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覺，不用半夜驚醒。但她始終沒提那個讓她半夜燒掉照片的男人是誰。

我以為，只要我不問，那個陰影就永遠不會找上門。

年后的日子有了盼頭。

我和蘇玉商量著，等天暖和了，就在胡同口支個早點攤。蘇玉手藝好，炸油條、做豆腐腦都是一絕。

“大軍，等咱們攢夠了錢，就把房子翻修一下，給小草弄個單獨的小屋?！碧K玉坐在床上縫衣服，臉上帶著這幾個月來難得的笑容。

“行，聽你的。到時候把院墻也壘高點，種棵棗樹?！蔽姨稍谂赃?，看著天花板暢想著未來。

大年初三那天，陽光特別好。

蘇玉一大早就起來給我洗頭。她洗得很仔細，手指輕輕按摩著我的頭皮，舒服得我直想睡覺。

洗完頭，她又給我找出一身干凈衣服換上。

“大軍，今天你去買掛鞭炮吧，咱們熱鬧熱鬧?！彼f。

我樂了：“行啊，我這就去?！?/p>

出門前，蘇玉忽然叫住我。她走過來，幫我整理了一下衣領(lǐng)，眼神有些奇怪。她看了我好久，像是要把我的樣子刻在腦子里。

“咋了？”我摸了摸臉，“臉上有灰？”

“沒。”她笑了笑，笑容里帶著一絲我不懂的凄涼，“路上慢點。”

我沒多想，哼著小曲出了門。

我在供銷社排了半天隊，買了最響的一掛鞭炮，還給小草買了一把水果糖?；貋淼穆飞?，我心里美滋滋的，覺得這輩子算是圓滿了。

但我不知道，當(dāng)我滿心歡喜地往家走的時候，那個隱藏在黑暗里的噩夢，已經(jīng)要把這個家吞噬了。

快到胡同口的時候，我看見幾個鄰居正站在那探頭探腦，神色緊張。

看見我回來，王大媽急忙跑過來拽住我：“大軍！別回去了！快跑！”

“咋了？”我心里咯噔一下。

“你家門口停了輛黑轎車！下來好幾個兇神惡煞的男人，進你家抓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