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
“你一個知書達理的千金小姐,怎么就甘心跟這么個鋸嘴的悶葫蘆過日子?他除了會擺弄那幾畝地,還會什么?”
新嫁過來的鄰婦倚在門框上,撇著嘴,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好奇,她上下打量著我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裙。
我正坐在院里的小凳上縫補一件衣裳,針腳細密。聽到這話,我的手微微一頓,隨即又恢復了平穩(wěn)。
我沒有抬頭,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他會護著我?!?/strong>
鄰婦嗤笑一聲,還想說些什么,卻瞥見那個高大的身影扛著鋤頭從田埂那頭走了回來。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沉默地走著,仿佛一座移動的山。鄰婦立刻訕訕地閉了嘴,轉(zhuǎn)身回了自己家。
我抬起頭,看著他一步步走近,將鋤頭靠在墻邊,然后默默地走進廚房,不多時,便有炊煙升起。
我的目光落回手中的針線活上,心中卻泛起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漣漪。
是啊,他會護著我,只是那時我還不知道,他護我的方式,足以傾覆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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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乍破,京城還籠罩在一片朦朧的晨霧之中,我父親沈從安的吏部侍郎府邸,卻早已燈火通明。
我叫沈清月,那一年,剛剛及笄,是父親唯一的掌上明珠。
那日的記憶,像一幅被烈火燎烤過的畫卷,邊緣卷曲,色澤焦黑,卻唯獨將最刺痛的畫面烙印在心底,永不褪色。
我記得,那日清晨我正在自己的“聞香閣”里臨摹一幅前朝大家的《春山行旅圖》,筆尖的狼毫剛剛在山石的皴法上落下,奶娘張媽媽便一臉慌張地闖了進來。
“小姐,不好了,快,快跟我走!”
她的聲音發(fā)著顫,臉上血色盡褪。
我擱下筆,疑惑地看著她:“張媽媽,出什么事了?”
府外隱約傳來金鐵交鳴之聲,還有雜亂的腳步和呵斥,那聲音越來越近,仿佛一頭失控的巨獸,正朝著侍郎府的核心撲來。
“是禁衛(wèi)軍!他們把府里圍起來了!”張媽媽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冷而潮濕,“老爺讓您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父親呢?父親在哪里?”我心中大駭,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老爺在前廳…擋著他們?!睆垕寢尩穆曇衾飵狭丝耷?,“小姐,沒時間了,跟我來!”
她不由分說,拽著我穿過回廊,避開前院傳來的喧囂,一路向著府邸最偏僻的西北角跑去。那里有一扇專供采買下人出入的角門。
一路上,我看見平日里修剪整齊的花草被踐踏得一片狼藉,精美的游廊立柱上,濺上了點點猩紅。府里的家丁和護院們手持棍棒,卻根本無法抵擋那些身披重甲、手持利刃的虎狼之師。慘叫聲、兵刃入肉的悶響、女眷的哭喊交織在一起,將這座往日里雅致寧靜的府邸,變成了人間煉獄。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只能被張媽媽拖著,踉蹌地奔跑。
“為什么?究竟是為什么?”我喃喃自語,淚水模糊了視線。
父親為官清廉,剛正不阿,雖因此得罪了不少同僚,但向來兢兢業(yè)業(yè),深受圣上器重。就在半月前,父親還因整頓吏治有功,得了御賜的文房四寶。
怎么會一夜之間,就成了禁衛(wèi)軍圍剿的欽犯?
穿過月洞門,離那扇求生的角門只有幾步之遙??删驮谶@時,一隊禁衛(wèi)軍從側(cè)面的假山后沖了出來,明晃晃的刀尖直指我們。
為首的是個滿臉橫肉的校尉,他看到我,眼中閃過一絲貪婪的獰笑:“喲,這不是沈侍郎的千金嗎?果然是國色天香。奉宰相之命,沈家余孽,一個不留!”
宰相,魏顯!
這個名字像一道驚雷在我腦中炸開。我瞬間明白了。父親近來一直在暗中搜集魏顯結(jié)黨營私、賣官鬻爵的罪證,幾次在朝堂上與他針鋒相對。原來,這是魏顯的報復!他竟敢動用禁衛(wèi)軍,私下屠戮朝廷命官!
“小姐快跑!”
張媽媽猛地將我向前一推,自己則張開雙臂,用她那瘦弱的身軀擋在了我和那些如狼似虎的士兵之間。
“你們這群天殺的畜生!會有報應的!”
那校尉不耐煩地啐了一口,長刀一揮。
“噗——”
鮮血潑灑而出,濺濕了我的裙角。張媽媽的身體緩緩軟倒,她最后望向我的眼神,充滿了不舍和催促。
“跑…”
我眼睜睜地看著從小將我?guī)Т蟮膹垕寢尩乖谘蠢?,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無法呼吸。
“抓住她!”校尉下令。
求生的本能讓我拔腿就跑。我不知道哪里是出口,只知道不停地跑,跑過平日里賞花的后花園,跑過我曾嬉戲的池塘,身后是緊追不舍的腳步聲和污言穢語。
慌不擇路間,我一腳踏空,竟掉進了一個用于排送園中污水的暗渠里。
渠內(nèi)骯臟濕冷,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腐臭。我嗆了幾口污水,渾身都在發(fā)抖,卻死死咬住嘴唇,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
頭頂上,那些士兵的腳步聲來回奔走,叫罵聲不絕于耳。
“人呢?剛才還在這兒!”
“肯定躲起來了,給老子仔細搜!”
我蜷縮在黑暗中,聽著他們的聲音漸漸遠去,整個人如同墜入冰窖。不知過了多久,府里的喧囂聲也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靜。
我知道,沈家,完了。
我在那冰冷的暗渠里躲了一天一夜,直到確認外面再無動靜,才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爬了出來。
曾經(jīng)的家,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廢墟。滿目瘡痍,血跡斑斑,尸體橫陳。我看到了父親,他倒在正廳的門檻上,官服被血染透,雙目圓睜,仿佛仍在怒視著這不公的蒼天。
我跪倒在地,淚水決堤,卻發(fā)不出一絲聲音。巨大的悲痛和恐懼,扼住了我的喉嚨。
我不敢久留。魏顯的爪牙一定還在城中搜捕我。我在父親的懷里找到了一樣東西,那是他曾給我看過的半枚虎符,他說,這是當年一位軍中故友所贈,若遇大難,可憑此物去尋其后人。
我將虎符緊緊攥在手心,又從張媽媽身上取下了她攢下的幾塊碎銀。我脫下華麗的裙裝,換上了一套廚娘的粗布衣,用鍋底灰抹花了臉,趁著夜色,逃出了那座吞噬了我所有幸福的牢籠。
一路南下,風餐露宿。我不敢走官道,專挑偏僻的小路。曾經(jīng)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小姐,如今卻要為了一個冰冷的饅頭,忍受旁人的白眼。我睡過破廟,躲過山匪,好幾次都險些被盤查的官兵發(fā)現(xiàn)。
身體的疲憊遠不及內(nèi)心的煎熬。父親臨死前不甘的眼神,張媽媽倒下時的決絕,那些畫面像毒蛇一樣,日夜啃噬著我的心。
復仇的火焰,在我心中熊熊燃燒。但我知道,以我現(xiàn)在的力量,無異于以卵擊石。我必須活下去,活到能為沈家一百七十三口冤魂討回公道的那一天。
顛沛流離數(shù)月,我終于來到了江南腹地一個名叫“落霞村”的小村莊。這里遠離官道,民風淳樸,我想,這里應該可以暫時躲避風頭。
然而,我身上的碎銀早已用盡,又因水土不服生了一場大病,整個人虛弱不堪。就在我餓得頭暈眼花,幾乎要昏倒在村口時,幾個游手好閑的地痞盯上了我。
“小娘子,一個人???跟哥哥們走,保你吃香的喝辣的?!币粋€滿臉橫肉的男人淫笑著向我伸出手。
我驚恐地后退,卻被逼到了墻角。絕望之際,一聲蒼老的呵斥傳來。
“住手!光天化日之下,欺負一個弱女子,還要不要臉了!”
一個拄著拐杖的老者走了過來,他身后還跟著幾個壯實的村民。他便是落霞村的村長,李伯。
地痞們見狀,悻悻地罵了幾句,便走開了。
李伯將我扶起,問明了我的情況。我謊稱自己是逃難的孤女,家中遭了水患,親人都沒了。李伯看著我,渾濁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絲憐憫。
他嘆了口氣,對我說:“姑娘,你一個弱女子,這樣漂泊也不是辦法。我們村雖然窮,但總有個安身的地方。只是……你無親無故,一個外鄉(xiāng)女子住在這里,難免會招惹是非?!?/p>
我明白他的意思,心中一片冰涼。
李伯沉默了半晌,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緩緩開口:“村東頭住著一戶姓蕭的人家,只有一個兒子,叫蕭磐。他爹娘走得早,留下他一個人,性子孤僻,快三十了還沒娶上媳…婦。他為人老實,就是個悶葫蘆,整天就知道種地。你要是……不嫌棄,我去做主,讓你們結(jié)為夫妻。這樣,你也好歹有個名分,有個家,沒人再敢欺負你?!?/p>
嫁給一個只會埋頭種地的鄉(xiāng)野村夫?
我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我沈清月,吏部侍郎之女,京城有名的才女,曾被多少王孫公子傾慕。如今,卻要嫁給一個素未謀面的莊稼漢。
我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掙扎與屈辱。
“李伯,容我……容我思量一晚?!蔽业穆曇糨p得像風,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李伯看出了我的猶豫,他沒有強迫,只是又嘆了口氣,指了指村尾一間廢棄的柴房:“那你今晚先在那兒歇著吧,雖破了點,但好歹能遮風擋雨。這是半個炊餅,你先墊墊肚子?!?/p>
我接過那尚有余溫的炊餅,指尖觸及粗糙的餅面,心中百感交集,低聲道了句謝。
柴房里堆滿了雜物,散發(fā)著潮濕的霉味。我蜷縮在角落的一堆干草上,將那半個炊餅掰成數(shù)小塊,一點點地送入口中,細細地咀嚼,仿佛這樣就能讓這點食物維持得更久一些。
可我的驕傲,我最后的尊嚴,卻不允許我如此輕易地就范。嫁人為妻,即便是在逃亡,我也從未想過會是這樣一種光景。難道我沈清月的一生,就要與一個面都未見的農(nóng)夫捆綁在一起,終日面對黃土與汗水嗎?
不,或許還有別的辦法?;蛟S天亮后,我能找到一份漿洗的活計,或者為人縫補,總能勉強糊口,不必出賣自己的一生。
正當我胡思亂想之際,柴房那扇破舊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進來的不是李伯,而是一個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綢衫,留著兩撇鼠須,一看就是哪戶大戶人家的管事。
“你就是今天村長救下的那個外鄉(xiāng)女子?”他的目光在我身上肆無忌憚地掃過,那眼神黏膩而令人作嘔。
我下意識地抱緊了雙臂,警惕地看著他:“你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他嘿嘿一笑,露出滿口黃牙,“重要的是,我們王財主看上你了。我們老爺說了,你這樣的姿色,配給村里那些泥腿子,實在是暴殄天物。只要你點頭,跟了我們老爺,做個姨娘,保你以后綾羅綢緞穿不盡,山珍海味吃不完,再也不用像現(xiàn)在這樣,住在這豬狗不如的地方?!?/p>
王財主?我聽村里人提起過,是這附近最大的地主,為人吝嗇又好色,家里的幾房姨太太都下場凄慘。
做他的姨娘?那與把自己賣入火坑有何區(qū)別!
我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不是因為羞澀,而是因為被羞辱的憤怒。
“你做夢!我便是餓死,也絕不與人為妾!”我站起身,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
“喲,還挺有骨氣。”那管事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陰狠,“小娘子,我勸你想清楚。我們老爺看上你,是你的福氣。敬酒不吃吃罰酒,可就沒這么好的待遇了。到時候,是抬進門做妾,還是被綁進柴房當個玩意兒,可就由不得你了。”
他說著,便一步步向我逼近。
“你別過來!”我怕極了,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墻壁,退無可退。
那管事獰笑著伸出手,便要來抓我的衣領。
就在這時,柴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他肩上扛著一把鋤頭,似乎是剛從地里回來,路過這里。
是那個蕭磐!我雖然沒見過他,但整個村子,只有他住在村東頭,這個時辰從這個方向回來,一定是他!
我的心中瞬間燃起一絲希望,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喊道:“救命!救救我!”
蕭磐的腳步停住了。
他站在門口,逆著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只是沉默地看著柴房里發(fā)生的一切,看著那個管事即將碰到我的手,看著我滿臉的驚恐與哀求。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我期待他能像李伯那樣,呵斥一聲,沖進來將這個惡棍趕走。
然而,他沒有。
他只是靜靜地站了大約三息的時間,然后,他默默地轉(zhuǎn)過身,扛著他的鋤頭,邁開步子,繼續(xù)朝村東頭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在夕陽的余暉下,顯得那么高大,卻又那么冷漠。
我的心,在那一刻,隨著他遠去的腳步,一點點地沉入了無底的深淵。
連這個即將成為我“丈夫”的男人,在看到我身處險境時,都選擇了視而不見,冷漠地走開。我還能指望誰?這個村子,這個世界,還有誰能庇護我?
“看到了嗎?”那管事得意地笑了起來,“在這村里,沒人敢得罪我們王財主。你喊破喉嚨也沒用!乖乖從了老爺吧!”
他的手,終于抓住了我的肩膀。
絕望,像潮水一般將我淹沒。
也許是求生的本能,也許是最后的剛烈,我猛地低下頭,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地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背上。
“啊——!”管事發(fā)出一聲慘叫,吃痛地松開了手。
我趁機將他猛地一推,瘋了一樣地從柴房里沖了出去,頭也不回地向著村長家的方向跑去。
身后傳來管事氣急敗壞的咒罵:“臭娘們,你給老子等著!”
我一口氣跑到李伯家,撲通一聲跪倒在他面前。
我渾身發(fā)抖,淚水和著塵土糊了一臉,狼狽到了極點。我最后的驕傲,最后的掙扎,在那一刻被碾得粉碎。
李伯被我嚇了一跳,連忙將我扶起:“姑娘,這是怎么了?”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哭,哭得撕心裂肺。將這數(shù)月來所有的委屈、恐懼、不甘和絕望,都化作了淚水。
李伯明白了什么,他沒有再追問,只是不住地嘆氣,拍著我的后背。
許久,我的哭聲才漸漸止住。我抬起頭,用那雙哭得紅腫的眼睛看著他,用盡全身的力氣,說出了那句話。
“李伯……我愿意。我愿意嫁給蕭磐。”
我的聲音沙啞而平靜,再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婚事辦得極為倉促簡單。
沒有鳳冠霞帔,沒有八抬大轎,甚至沒有一場像樣的酒席。李伯做主,請了村里幾個長輩吃了頓便飯,這門親事就算定下了。
我被領到了村東頭那間屬于蕭磐的茅草屋。
屋子很簡陋,家徒四壁,一眼就能望到頭。一張破舊的木板床,一張缺了角的方桌,兩把長短不一的凳子,便是全部的家當。
大婚之日,沒有喜樂,只有一間孤零零的茅草屋,和一支在晚風中搖曳的紅燭。
夜深了,蕭磐從外面走了進來。他比我想象的還要高大,肩膀?qū)捄瘢陪~色的皮膚在燭光下泛著健康的光澤。他長相并不丑陋,五官端正,只是那雙眼睛深邃得像一口古井,毫無波瀾。
他從進屋到現(xiàn)在,一句話都沒說過。只是默默地打來一盆熱水,放在我腳邊,然后就坐在了桌旁的凳子上,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局促地坐在床沿,雙手緊緊絞著衣角。我們之間,隔著搖曳的燭火,也隔著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他是田間地頭的農(nóng)夫,而我,是背負著血海深仇的亡命之人。
前路一片灰暗,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是個頭。
燭火將盡,他終于站起身,吹熄了蠟燭。黑暗瞬間籠罩了整個屋子。我聽到他走到床邊,然后是窸窸窣窣的脫衣聲,接著,床的另一側(cè)陷了下去。
他很守規(guī)矩,躺下后便一動不動,離我遠遠的,呼吸平穩(wěn),仿佛已經(jīng)睡著了。
我卻毫無睡意,只能睜著眼睛,看著窗外透進來的清冷月光。
無意間,我的視線落在了他搭在被子外面的那只手上。那是一雙典型的農(nóng)夫的手,寬大,粗糙,布滿了厚厚的繭子。
然而,在月光的映照下,我卻分明看到,在他那滿是農(nóng)活厚繭的手上,虎口和指節(jié)處,竟有幾道極淡的、早已愈合的陳舊劃痕。
那不是干農(nóng)活會留下的傷。那分明是…常年握持某種利器,才會磨出的痕跡。
我的心,猛地一跳。
婚后的日子,比我想象的還要清苦和壓抑。
我自幼飽讀詩書,精通琴棋書畫,卻對柴米油鹽一竅不通。第一次學著燒火做飯,我被濃煙嗆得涕淚橫流,做出的飯不是生就是糊。想去河邊洗衣,卻連捶衣的棒槌都握不穩(wěn),細嫩的手掌很快就磨出了水泡。
村里的婦人們聚在一起,對我指指點點,她們的笑聲和竊竊私語像針一樣扎在我心上。
“瞧她那樣子,哪是過日子的人?”
“蕭磐真是倒了八輩子霉,娶了個花瓶回來?!?/p>
我默默忍受著這一切,將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吞進肚子里。我知道,我現(xiàn)在只是沈清月,一個寄人籬下的孤女,沒有資格抱怨。
蕭磐對我的笨拙,一如既往地沉默。
他從不指責我,也從不教我該怎么做。他依舊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仿佛我只是這個屋子里一件多余的擺設。
但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了一些細微的變化。
灶房的柴火,總是被他劈得長短粗細正合適,極易點燃。水缸里的水,每天清晨都一定是滿的。我洗漱用的那盆水,永遠是溫熱的。
晚飯的桌上,如果只有一個炊餅,他會默默地掰開,然后將最松軟的那一半放進我的碗里。
他從不說話,所有的關(guān)心都藏在這些沉默的舉動里。
可我對他,始終心存芥蒂和防備。我們同住一個屋檐下,睡在同一張床上,卻涇渭分明,形同陌路。夜里,他總是背對著我,留給我大半個床鋪,呼吸均勻得像一潭死水。
我常常在深夜驚醒,看著他沉睡的寬闊背影,心中充滿了疑惑。那晚看到的傷痕,時常浮現(xiàn)在我腦海。這個男人,絕不像他表現(xiàn)出來的那么簡單。
這樣的日子,在一種詭異的平靜中過了一個多月。直到鎮(zhèn)上的惡霸張屠戶,打破了這份平靜。
張屠戶是鎮(zhèn)上的地頭蛇,靠著一個在縣衙當差的遠房親戚,橫行鄉(xiāng)里。那日我去鎮(zhèn)上買些針線,恰好被他撞見。他見我雖衣著樸素,卻難掩姿色,便動了歪心思。
這天下午,他帶著兩個狗腿子,醉醺醺地闖進了我們家。
“小娘子,一個人在家寂寞吧?哥哥來陪陪你!”張屠戶一臉淫笑,滿嘴酒氣地向我逼近。
我嚇得連連后退,抄起桌上的剪刀,色厲內(nèi)荏地喊道:“你…你別過來!我夫君馬上就回來了!”
“你那個悶葫蘆男人?老子一只手就能捏死他!”張屠戶不屑地大笑,伸手就來抓我的胳膊。
就在這時,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蕭磐扛著一捆新砍的柴,從外面走了進來。他看到屋里的情景,腳步頓了一下,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里,似乎閃過一絲極淡的寒光,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他放下柴火,仿佛沒有看到屋里這劍拔弩張的氣氛,徑直走到院子中央的木樁前,拿起斧頭,開始劈柴。
“喲,正主回來了?”張屠戶見他這副窩囊樣子,更加有恃無恐,“你老婆長得不錯,借給哥哥玩兩天,怎么樣?”
蕭磐沒有理他,斧頭一下下地劈在木頭上,發(fā)出沉悶的“砰、砰”聲。
張屠戶覺得失了面子,惱羞成怒,罵道:“他娘的,跟你說話呢!啞巴了?”
他扔下我,大步流星地沖向蕭磐,砂鍋大的拳頭帶著風聲,惡狠狠地朝蕭磐的后腦勺砸去。
“小心!”我失聲尖叫。
我以為,蕭磐至少會轉(zhuǎn)身抵擋。
然而,他沒有。
他甚至沒有回頭。就在那拳頭即將砸到他的一瞬間,他仿佛背后長了眼睛。
他只是在劈下又一斧的間隙,極其不經(jīng)意地,將身體側(cè)過一個微小的角度。
就是這個微不足道的側(cè)身,讓張屠戶勢在必得的一拳落了空。
緊接著,蕭磐那條扛柴的粗壯胳膊順勢向后一夾,看似笨拙,卻精準無比地夾住了張屠戶揮過來的手腕。
然后,他以腰為軸,沉肩、擰身,看似隨意地一甩。
張屠戶那一百八十多斤的肥碩身體,竟像一個破麻袋,又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毫無反抗之力地被甩了出去,“砰”的一聲,重重地砸在院墻上,滑落在地,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半天都爬不起來。
整個過程,快如電光石火。
兩個狗腿子嚇傻了,呆呆地看著這一幕,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
而始作俑者蕭磐,卻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趕走了一只嗡嗡叫的蒼蠅。
他甚至沒有多看張屠戶一眼,斧頭再次舉起,落下,繼續(xù)低頭劈他的柴。
“砰…砰…”
沉悶的聲響在寂靜的院子里回蕩,一下,又一下,規(guī)律而沉穩(wěn)。
我卻看得分明,石化在原地。
那一瞬間的動作,側(cè)身、夾腕、甩出,一氣呵成,沒有一絲多余的動作。那不是一個普通農(nóng)夫打架時的胡攪蠻纏,那是一種經(jīng)過千錘百煉、融入骨髓的搏殺技巧。
快、準、狠。
尤其是他甩出張屠戶時,手腕那個細微的抖動,分明是卸力的法門,既能將人甩出,又不會造成致命的重傷。
這種對力道的精準控制,絕非一個終日與鋤頭為伴的鄉(xiāng)野村夫所能做到。
我的心,狂跳不止。
那兩個狗腿子終于反應過來,屁滾尿流地扶起還在哼唧的張屠戶,連滾帶爬地逃走了。
院子里,又恢復了平靜。只剩下蕭磐一下下劈柴的聲音。
他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甚至沒有抬一下頭。
我看著他的背影,高大,沉默,卻再也不覺得他只是個普通的農(nóng)夫。
夕陽的余暉灑在他的身上,為他鍍上了一層金色的輪廓。我忽然覺得,這座簡陋的茅草屋,仿佛有了一座山的庇護。
而這座山,深不可測。
張屠戶事件之后,村里清靜了許多。再沒有人敢上門嚼舌根,看我的眼神也從輕蔑變成了敬畏。
我與蕭磐之間的關(guān)系,依舊不冷不熱。只是,我開始不動聲色地觀察他。
我發(fā)現(xiàn)他有許多異于常人的習慣。
比如,他走路時,雙腳落地極輕,幾乎聽不到聲音,哪怕是走在鋪滿干枯落葉的小路上。
比如,他吃飯時,坐姿永遠筆挺,哪怕只是喝一碗粥,脊梁也從未彎下。
再比如,無論多晚睡,第二天清晨天還沒亮,他一定已經(jīng)醒來,站在院子里,面朝東方,一動不動地站很久。那不是在發(fā)呆,那是一種…淬煉過的警覺。
這些細節(jié),若放在一個將門子弟身上,再正常不過??煞旁谝粋€偏遠山村的農(nóng)夫身上,就顯得格格不入。
他到底是誰?他為什么要隱居在這里?
這些問題像貓爪一樣,撓著我的心。但我不敢問。我們之間那層薄如蟬翼的窗戶紙,一旦捅破,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我害怕打破這份來之不易的安寧。
一日,村里來了個走方郎中,搖著鈴鐺,在村口的榕樹下擺攤問診。
我心中一動,借口去抓幾副調(diào)理身子的藥,向那郎中打探京城的消息。
郎中走南闖北,消息靈通。他告訴我,如今朝堂之上,宰相魏顯一手遮天,權(quán)勢熏天。他又說,前陣子吏部侍郎沈家滿門被屠,據(jù)說是里通外敵,但明眼人都知道,那是魏相清除異己的手段。
“可惜了沈侍郎一世清名,”郎中嘆了口氣,“聽說他還有個女兒僥幸逃脫,魏相的爪牙至今還在四處搜尋,懸賞千兩黃金呢!但凡有半分姿色的年輕女子,盤查得都極嚴?!?/strong>
我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千兩黃金,足以讓任何人瘋狂。魏顯這是要趕盡殺絕。
從那天起,我便終日惶恐,夜不能寐??傆X得暗處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盯著我。一有風吹草動,便心驚肉跳。
我開始做噩夢。
夢里,是沖天的火光,是父親圓睜的雙眼,是張媽媽倒下的身影,是那校尉猙獰的笑臉。
“抓住她!沈家余孽,一個不留!”
我從夢中驚醒,渾身都被冷汗浸透。心跳如擂鼓,仿佛要從胸腔里掙脫出來。
四周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幾縷清冷的月光,照亮了屋子的一角。
我大口地喘著氣,試圖平復內(nèi)心的恐懼。
就在這時,黑暗中,一只手伸了過來,遞來一碗水。
我嚇了一跳,險些叫出聲來。
借著微弱的月光,我看到蕭磐不知何時已經(jīng)坐了起來,就坐在床邊。他沒有點燈,高大的身軀輪廓隱在暗處,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做噩夢了?”
他的聲音很低沉,在這寂靜的夜里,卻異常清晰。
我接過水碗,碗還是溫熱的。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嘴唇干裂得厲害。我小口小口地喝著,溫熱的水流過喉嚨,驅(qū)散了些許寒意。
“…謝謝?!蔽逸p聲說。
他沒有回應,只是靜靜地坐著。
我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從我驚醒到現(xiàn)在,不過短短片刻,他卻已經(jīng)坐起身,并且遞來了溫水。這說明,他根本就沒有睡著。
或者說,他的睡眠極淺,時刻保持著警惕。
我抬起頭,看向他。雖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正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里,沒有情欲,沒有探究,只有一種…長夜未眠的警覺。
我的心中猛地一顫。
這個男人,似乎從未真正睡熟過。
他每天沉默地耕作,沉默地生活,像一塊融入了土地的石頭??傻搅艘雇?,當萬籟俱寂,所有人都進入夢鄉(xiāng)時,他卻化身為一頭警惕的孤狼,守護著這片小小的領地。
他是在防備什么?還是在…守護什么?
這一刻,我忽然有了一種荒謬卻又無比清晰的感覺。
他娶我,或許并非像李伯說的那樣,只是為了傳宗接代。
從我踏入這個村子開始,或許就已經(jīng)落入了他的保護之下。
這個念頭讓我感到一絲心安,卻又生出更多的謎團。
他,到底是誰?
秋收過后,村莊迎來了短暫的農(nóng)閑??蛇@份寧靜,卻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徹底打破。
那天午后,我正在院子里晾曬新收的谷物,蕭磐則在屋后修補被風雨侵蝕的籬笆。
忽然,村口的方向傳來一陣騷動,夾雜著犬吠和村民的驚呼。
緊接著,一隊人馬闖入了落霞村。
他們大約有十幾人,個個身著官兵服飾,腰佩長刀,騎著高頭大馬,神情倨傲,眼神銳利如鷹。為首的是一個面容陰鷙的中年校尉,臉上一道長長的刀疤,從眉骨延伸到嘴角,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格外兇悍。
他們不像尋常巡查的官兵,更像是一群嗅到了血腥味的鬣狗。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奉命追捕朝廷欽犯,所有人,待在家里,不許妄動!”刀疤校尉的聲音像淬了冰,“挨家挨戶地搜!”
士兵們立刻散開,粗暴地推開一扇扇院門??藓奥?、呵斥聲此起彼伏,整個落霞村陷入了一片恐慌。
李伯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迎上去:“官爺,官爺,我們這兒都是安分守己的莊稼人,哪有什么欽犯啊…”
刀疤校尉根本不理他,一把將李伯推開,目光在村子里逡巡,最后,落在了我們這座位于村東頭的獨立小院。
他的眼神,像毒蛇一樣,黏在了我的身上。
糟了!
我下意識地想往屋里躲,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刀疤校尉翻身下馬,帶著幾個士兵,徑直朝我們家走來。他的目光充滿了審視和貪婪,一步步地逼近。
蕭磐從屋后走了出來,他依舊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樣子,只是默默地站到了我的身前,用他高大的身軀將我擋在后面。
刀疤校尉的腳步停在了院門口,他沒有看蕭磐,眼睛死死地盯著被蕭磐擋住大半的我。
“抬起頭來?!彼畹?。
我的身體在發(fā)抖,但我知道,躲是躲不過的。我緩緩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
刀疤校尉看到我的臉,先是愣了一下,隨即,那道刀疤因為獰笑而扭曲起來,顯得更加可怖。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獰笑道,“沈侍郎的千金,可叫我們好找??!”
他就是魏顯的心腹鷹爪!我曾在家宴上遠遠見過他一面,他叫韓通!
我的血,瞬間涼了半截。
“官爺,你們認錯人了,”蕭磐終于開口,聲音一如既往的低沉,聽不出任何情緒,“她是我媳…婦,是土生土長的村里人?!?/p>
韓通輕蔑地瞥了他一眼,仿佛在看一只螻蟻:“滾開,鄉(xiāng)巴佬!這里沒你說話的份!”
幾個士兵上前,粗暴地推搡著蕭磐,想把他拉到一邊。蕭磐沒有反抗,只是腳步踉蹌地被他們推到墻角,看起來像是被這陣仗嚇傻了。
韓通滿意地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我。
他緩緩拔出腰間的佩刀,刀身在陽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光。
“沈小姐,是自己跟我走,還是要我動手?”他一步步向我走來,刀尖在地上劃出一道刺耳的聲響。
我被那股逼人的殺氣鎖定,渾身僵硬,連后退的力氣都沒有。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一直被官兵推搡到一旁,看似嚇傻了的蕭磐,動了。
他沒有驚天動地的怒吼,也沒有華麗的招式。他只是隨手抄起了門邊靠著的一根用來挑水的扁擔。
他的動作看似很慢,但卻后發(fā)先至。
就在韓通的刀尖即將觸及我衣衫的瞬間,一根粗糙的木制扁擔,悄無聲息地,橫在了我和刀鋒之間。
只聽“鐺”的一聲清脆至極的巨響!
那根看似普通的扁擔,竟精準無誤地格開了韓通勢在必得的一刀!
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刀身傳來,韓通只覺得虎口像是被巨錘砸中,一陣鉆心的發(fā)麻,佩刀險些脫手。他整個人被這股沛然莫御的力道震得蹬蹬蹬連退了三步,才勉強穩(wěn)住身形。
他驚駭欲絕地抬起頭,目光死死地鎖定了眼前這個手持扁擔的農(nóng)夫,完全忽略了我。
這個農(nóng)夫,依舊穿著那身打著補丁的粗布衣,腳上是沾滿泥土的草鞋。
但是,他持扁擔的姿勢,變了。
他雙腳微微分開,膝蓋微曲,身體重心下沉,整個人如同一棵扎根在地里的古松,沉穩(wěn)如山。那根普通的扁擔被他橫握在胸前,一端在前,一端在后,看似隨意的姿勢,卻封死了所有可能被攻擊的角度,攻守兼?zhèn)洹?/p>
那沉穩(wěn)如山的下盤,那樸實無華卻暗藏殺機的架勢,絕不是一個鄉(xiāng)野村夫該有的!
韓通的臉色,由獰笑,轉(zhuǎn)為震驚,再轉(zhuǎn)為不敢置信的驚恐。
他看著蕭磐,嘴唇哆嗦著,仿佛看到了什么世界上最不可能出現(xiàn)的事物。
他用顫抖的手指著蕭磐,喉嚨里像是卡了什么東西,聲音嘶啞地,一字一頓地擠出幾個字:
“玄…玄鐵衛(wèi)的…‘破陣槍’架勢…不…不可能…”
韓通的眼神徹底渙散,充滿了恐懼,他瘋狂地搖頭。
“不可能!玄鐵衛(wèi)早在三年前的北境伏擊戰(zhàn)中,就已經(jīng)…全軍覆沒了!”
他死死地盯著蕭磐那張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一個塵封已久的名號,從他牙縫里迸了出來:
“你…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