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雨下得突然，豆大的雨點急促地敲打著車窗。

我握著方向盤，余光瞥向副駕駛座閉目養(yǎng)神的林若曦。她身上淡淡的酒氣混雜著香水味，在密閉車廂里彌漫開來。

作為我的直屬上司，這位三十五歲的市場部總監(jiān)向來以犀利干練著稱。此刻卸下職場盔甲，她側臉的線條在路燈掠過時顯得柔和許多。

我從未想過，送她回家這個尋常舉動，會徹底撕裂我生活的表象。

車停在她公寓樓下時，雨勢稍緩。我扶著她走進電梯，聽她含糊說著“謝謝”。電梯鏡面映出我倆的身影——她微倚著我，我則顯得有些拘謹。

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在寂靜樓道里格外清晰。

門開了，暖黃色的燈光涌出來。我下意識抬眼望去，然后整個人僵在門口。

客廳沙發(fā)上坐著的那個人，穿著我熟悉的深灰色毛衣，手里還拿著翻到一半的書。他聞聲抬頭，四目相對的瞬間，我們父子倆臉上同時浮現(xiàn)出驚愕。

父親葉振華。

他怎么會在這里？

林若曦卻在這時輕輕掙脫我的攙扶，倚著門框站穩(wěn)。她的目光在我和父親之間流轉，唇角忽然勾起一抹我從未見過的、帶著醉意與溫柔的笑。

“景浩，”她聲音輕快，仿佛在說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愣著干嘛？”

她頓了頓，笑意更深。

“快叫岳父。”

我手里的車鑰匙“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世界在那一刻徹底失聲。

01

周一晨會的空氣總是凝固的。

會議室長桌兩側坐滿了人，我縮在靠后的位置，低頭盯著面前的報表。空調(diào)出風口嘶嘶作響，卻吹不散那股無形的壓力。

“上季度華東區(qū)的數(shù)據(jù)，誰負責的？”

副總鄧誠的聲音不高，卻像細針一樣扎進耳朵。他五十出頭，梳得一絲不茍的頭發(fā)在燈光下泛著油亮的光澤。

我的手心開始冒汗。

那份報告是我整理的，但原始數(shù)據(jù)來自三個不同部門。上周五下班前才匆匆匯總，有個別數(shù)字沒來得及二次核對。我本打算今天一早復核，可晨會提前了。

“蕭景浩?！编囌\的目光掃過來，鏡片后的眼睛微微瞇起，“解釋一下。”

我站起來，喉嚨發(fā)干?！班嚳偅@份報告——”

“我不需要聽過程?！编囌\打斷我，手指敲打著投影幕布上標紅的一欄，“第三周的環(huán)比增長率，這里寫的是百分之十二點七。但財務部提供的原始數(shù)據(jù)是百分之十一點三。”

他頓了頓，環(huán)視全場。

“百分之一點四的誤差，在月度匯總里會被放大成什么樣子，你知道嗎？”

會議室里鴉雀無聲。幾個同事悄悄挪開視線，仿佛生怕被牽連。我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那份數(shù)據(jù)確實是我錄入的，可我記得核對過——

“是我的疏忽?！?/p>

清冷的女聲從會議桌另一端傳來。

所有人轉頭看去。林若曦合上手中的文件夾，緩緩站起身。她今天穿著米白色西裝套裙，長發(fā)在腦后挽成嚴謹?shù)陌l(fā)髻，露出線條優(yōu)美的脖頸。

“原始數(shù)據(jù)提交后，市場部進行了二次測算。”她的語氣平靜得像在陳述事實，“考慮到促銷活動的滯后效應，我們調(diào)整了第三周的預估模型。新數(shù)據(jù)還沒來得及同步給財務部?！?/strong>

她走到投影幕布前，拿起遙控器調(diào)出另一份文件。

“修正說明在這里。相關分析已經(jīng)補充進報告的附錄部分?！彼D向鄧誠，微微頷首，“抱歉鄧總，是我要求景浩先按調(diào)整后的數(shù)據(jù)出報告，同步工作沒跟上?！?/strong>

鄧誠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

“林總監(jiān)，流程就是流程?！彼穆曇舫亮藥追?，“任何調(diào)整都應該走正式報備。你這樣擅自改動，讓其他部門怎么配合？”

“所以我已經(jīng)讓助理把補充材料發(fā)到各部門郵箱了?！绷秩絷乜戳搜凼直恚鞍它c三十五分發(fā)的，現(xiàn)在應該都收到了?！?/p>

會議室里響起幾聲輕微的郵件提示音。

有幾個中層偷偷摸出手機查看，隨即露出恍然的表情。鄧誠的臉色更難看了。他盯著林若曦，似乎在權衡什么，最終擺了擺手。

“下不為例。”他坐下，語氣生硬，“繼續(xù)下一個議題?！?/p>

我慢慢坐回椅子，后背的襯衫已經(jīng)被冷汗浸濕了一片。林若曦沒有看我，她專注地盯著投影幕布，偶爾在筆記本上記錄幾句。

直到散會，人群魚貫而出時，我才在走廊拐角處追上她。

“林總監(jiān)，謝謝您?！蔽业吐暤?，“那份數(shù)據(jù)其實是我——”

“我知道。”林若曦停下腳步，轉過身看我。她的眼睛很亮，像深秋的湖水?！暗闶俏业南聦伲惴稿e，就是我的管理失誤?！?/p>

她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

“鄧誠最近在抓各部門的把柄，想借題發(fā)揮。你小心點，報告仔細核對三遍再交。”

說完，她轉身離開，高跟鞋敲擊大理石地面的聲音清脆而有節(jié)奏。

我站在原地，看著她消失在走廊盡頭。心里涌起一種復雜的情緒——感激，困惑，還有一絲不安。她為什么要幫我？真的只是因為我是她的下屬嗎？

手機在這時震動起來。

是父親葉振華發(fā)來的短信：“這周末回家吃飯嗎？買了你愛吃的鱸魚?！?/p>

我看著那行字，手指懸在屏幕上方。母親去世三年了，我和父親之間總隔著一層什么。每次通話都是幾句客套的問候，然后陷入尷尬的沉默。

“可能要加班。”我最終回復，“下周看看吧。”

發(fā)送成功。我把手機塞回口袋，朝辦公室走去。窗外，城市的天空陰沉沉的，似乎又要下雨了。

02

加班到晚上九點，整層樓幾乎空了。

我揉了揉酸澀的眼睛，保存最后一份設計稿。屏幕右下角的數(shù)字跳動著，像在催促我該離開了。起身收拾東西時，才發(fā)現(xiàn)水杯已經(jīng)空了。

茶水間在走廊另一頭。我端著杯子走過去，感應燈隨著腳步逐盞亮起，在身后投下長長的影子。

就在我準備推開茶水間門時，里面?zhèn)鱽砹藟旱偷恼f話聲。

“……你放心，材料我已經(jīng)拿到了。”是鄧誠的聲音，“林若曦那邊盯得很緊，但總有疏漏的時候?！?/p>

我僵在門外，手指停在門把手上。

茶水間里安靜了幾秒，只有咖啡機運作的嗡嗡聲。然后鄧誠又說：“她那個軟肋，你查清楚了嗎？……對，就是她私生活那塊。聽說有點問題?！?/p>

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了。

“好，繼續(xù)跟。有實質(zhì)性進展再聯(lián)系我。”鄧誠的腳步聲靠近門口。

我?guī)缀跏潜灸艿睾笸耍W身躲進旁邊的消防通道。門開了，鄧誠走出來，手機還貼在耳邊。他朝電梯間走去，完全沒注意到陰影里的我。

直到電梯下行的聲音消失，我才從消防通道里出來。

茶水間的燈還亮著。我走進去，給自己接了杯水，手卻有些發(fā)抖。鄧誠口中的“軟肋”是什么意思？林若曦的私生活……有什么問題？

回到工位，我盯著電腦屏幕發(fā)呆。林若曦在我印象里，是個幾乎沒有私人時間的工作狂。公司里關于她的傳聞很少，只知道她離婚多年，一直單身。

有一次部門聚餐，有人試探著問她為什么不考慮再婚。她當時晃著紅酒杯，淡淡地說：“一個人挺好，清凈?！?/p>

那神情里一閃而過的落寞，是我唯一見過的、她盔甲上的裂縫。

手機震動打斷了思緒。是父親的電話。

“景浩，還沒下班？”他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老年人特有的、小心翼翼的溫和。

“快了?！蔽艺f，“您還沒睡？”

“這就睡。”他頓了頓，“那個……你最近工作還好吧？有沒有遇到什么難處？”

我愣了一下。父親很少這樣直接地關心我的工作?！斑€好，就是普通加班?！?/p>

“哦，好，好?！彼殖聊藥酌?，“那……注意身體。別熬太晚。”

“知道了。”

通話結束。我看著手機屏幕暗下去，心里涌起一絲異樣。父親今晚的語氣有點奇怪，欲言又止的，好像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

也許是我多心了。

關電腦，關燈，鎖門。電梯下到一樓，大堂保安沖我點點頭。走出寫字樓，夜風撲面而來，帶著初秋的涼意。

我站在路邊等車，抬頭看向大廈。還有零星幾扇窗戶亮著燈，其中一扇在二十三層——那是林若曦辦公室的位置。

她也在加班嗎？

網(wǎng)約車到了。我拉開車門，最后看了一眼那扇亮著的窗。夜色中，它像一顆孤星，沉默地懸在城市的天際線上。

03

周末我還是回了家。

父親住在城西的老教師宿舍樓，紅磚外墻爬滿了爬山虎，秋天一來，葉子開始泛黃。樓道里飄著熟悉的飯菜香——誰家又在燉湯了。

我敲門，門很快開了。父親系著圍裙，手上還沾著面粉。

“回來啦。”他側身讓我進門，“鱸魚清蒸，再包點餃子。你小時候最愛吃白菜豬肉餡的?！?/p>

客廳還是老樣子。母親的遺照掛在墻上，相框擦得一塵不染。照片里的她微笑著，眼神溫柔。三年了，每次看到這張照片，我心里還是會抽痛一下。

“最近學校那邊怎么樣？”我放下水果，走進廚房洗手。

“退休教師協(xié)會組織旅游，我沒去?！备赣H熟練地捏著餃子皮，“在家看看書，養(yǎng)養(yǎng)花，挺好。”

他包餃子的動作很慢，每個褶子都捏得認真。我看著他微駝的背影，花白的頭發(fā)，忽然意識到他真的老了。

母親去世后，父親好像一夜之間就老了十歲。他們感情很好，是那種典型的中國式夫妻——從不把愛掛在嘴邊，卻把彼此融入生命的每一處細節(jié)。

“爸?！蔽议_口，聲音有些干澀，“您有沒有想過……再找個伴？”

父親的手頓住了。餃子皮從他指間滑落，掉在案板上。他慢慢轉過身，看著我，眼神復雜。

“怎么突然問這個？”

“就是覺得，您一個人太孤單了。”我移開視線，假裝專注地洗手，“媽要是知道，也會希望有人照顧您?！?/p>

廚房里安靜了很久。只有水龍頭嘩嘩的水聲，和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

“有些事情……”父親終于開口，聲音很輕，“不像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p>

他重新拿起餃子皮，卻不再說話。那個背影在廚房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孤獨。

午飯時，我們面對面坐著。清蒸鱸魚鮮嫩可口，餃子也還是小時候的味道。但餐桌上的氣氛有些沉悶，我們都在刻意找話題。

“工作還順利嗎？”父親夾了塊魚放到我碗里。

“嗯。就是忙。”我頓了頓，“我們總監(jiān)……林若曦，您聽說過嗎？”

筷子和碗沿碰撞，發(fā)出清脆的聲響。父親的手抖了一下，魚塊掉在桌布上。他連忙去擦，動作有些慌亂。

“怎么了？”我問。

“沒、沒什么?！备赣H低頭擦拭，“油漬不好洗……你剛才說誰？”

“林若曦，我們市場部總監(jiān)。很厲害的一個女人?！蔽矣^察著他的反應，“您認識？”

父親搖搖頭，但眼神飄忽。“不認識。就是覺得名字有點耳熟，可能在哪里聽過?！?/p>

這個解釋很牽強。但我沒有再追問。只是心里那點疑慮，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開了層層漣漪。

飯后，父親堅持不讓我洗碗。我站在陽臺上，看著樓下院子里玩耍的孩子。幾個老人在石桌邊下棋，偶爾傳來爭執(zhí)聲和笑聲。

這就是父親每天面對的生活。安靜，單調(diào)，日復一日。

手機響了，是林若曦發(fā)來的工作郵件。

我點開看，是關于下周客戶提案的修改意見。

她的措辭依然嚴謹犀利，但最后加了一句：“周日晚前給我即可，周末好好休息?！?/p>

這不像她平時的風格。林若曦向來要求今日事今日畢，從不會把截止期定在周末之后。

我回復“收到”，收起手機。轉身時，看見父親站在客廳，正望著母親的遺照出神。他的側影在午后的光線下，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這個家里藏著太多我不知道的秘密。而它們就像水下的暗流，正在緩慢地改變著什么。

04

周一一早，公司氣氛就不對勁。

電梯里，幾個其他部門的同事竊竊私語，看到我進來立刻噤聲。走廊上，有人聚在打印機旁低聲交談，眼神閃爍。

我走進辦公室，剛開電腦，隔壁工位的陳薇就湊了過來。

“聽說了嗎？”她壓低聲音，“上周末公司服務器被攻擊，好幾個重要客戶的資料可能泄露了?！?/p>

我心里一沉?！笆裁磿r候的事？”

“周六晚上。IT部加班處理了一整夜，現(xiàn)在還在排查。”陳薇看了眼總監(jiān)辦公室緊閉的門，“矛頭好像指向咱們市場部。因為泄露的數(shù)據(jù)大部分是客戶分析報告?！?/p>

難怪林若曦周末會發(fā)郵件，還特意放寬了截止期。她那時應該已經(jīng)知道了。

九點整，林若曦從辦公室出來。她今天穿了深灰色西裝，臉色有些蒼白，但脊背挺得筆直。

“所有人，五分鐘會議室集合?！?/p>

她的聲音沒有波瀾，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們魚貫進入會議室，沒人敢說話。

“想必大家都聽說了?！绷秩絷卣驹陂L桌前端，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公司正在調(diào)查數(shù)據(jù)泄露事件。市場部作為涉事部門之一，必須全力配合?！?/p>

她頓了頓。

“在此期間，所有對外溝通必須經(jīng)過我審批。任何媒體詢問，一律轉接公關部。明白嗎？”

眾人點頭。會議室里只有空調(diào)的嗡鳴聲。

“另外，”林若曦的視線落在我身上，“蕭景浩，你手上那個新能源客戶的項目，暫時移交給我直接跟進。”

我愣住了?！傲挚偙O(jiān)，那個項目我一直——”

“這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彼驍辔?，語氣不容反駁，“鄧副總對這次泄露事件很重視，要求涉密項目全部升級管控?！?/p>

話音剛落，會議室門被推開了。鄧誠帶著兩個人走進來，一個是他助理，另一個是法務部的同事。

“林總監(jiān)，抱歉打擾?！编囌\臉上掛著公式化的微笑，“按公司流程，我們需要對市場部部分同事進行例行問詢。先從項目核心成員開始吧?！?/p>

他的目光轉向我。

“蕭景浩，麻煩來一下小會議室?！?/p>

我站起來，心臟跳得厲害。經(jīng)過林若曦身邊時，她輕聲說：“實話實說就行，別緊張。”

小會議室里，鄧誠坐在主位，法務同事打開錄音筆和筆記本。

“例行程序，別介意?！编囌\推了推眼鏡，“上周五下午五點至七點，你在哪里？”

“在辦公室加班，整理新能源項目的資料?！?/p>

“有誰能證明？”

我想了想?！瓣愞币苍诩影啵c左右走的。保安那邊應該有記錄?！?/p>

“你最后離開時，電腦關機了嗎？”

“關了。我習慣每天下班前關機?！?/p>

法務同事飛快地記錄著。鄧誠點點頭，繼續(xù)問：“你負責的項目資料，有沒有通過私人郵箱或即時通訊軟件發(fā)送過？”

“沒有。公司規(guī)定不允許，我一直遵守?！?/p>

“那有沒有無意中泄露的可能？比如屏幕被旁人看到，或者打印件沒有及時銷毀？”

他的問題一個個拋過來，像細密的網(wǎng)。我盡量平靜地回答，手心卻不斷冒汗。問詢持續(xù)了半小時，結束時鄧誠站起來，拍了拍我的肩。

“別多想，只是走流程。公司相信每個員工都是清白的?！?/p>

他說這話時，眼神卻深不可測。

回到工位，陳薇投來關切的目光。我搖搖頭，表示沒事。整個上午，市場部籠罩在低氣壓中。不斷有人被叫去問話，回來時臉色都不太好。

中午在食堂，我聽見隔壁桌的人在議論。

“聽說泄露的客戶名單里有好幾家大企業(yè)，要是真出問題，損失可就大了?！?/strong>

“鄧副總這次親自抓，估計要有人背鍋了?！?/p>

“市場部最近風頭太盛，林若曦升總監(jiān)才兩年，已經(jīng)拿了好幾個大單……”

我低頭扒著飯，食不知味。下午三點，林若曦把我叫進辦公室。

“坐?！彼噶酥笇γ娴囊巫?，自己則站在窗前，背對著我。

窗外是城市的天際線，灰蒙蒙的天空下，高樓林立。她的背影在光線下顯得單薄。

“新能源項目的資料，你上周有沒有備份到移動硬盤？”她問。

“沒有。所有資料都在公司加密服務器上。”

“好。”她轉過身，看著我，“鄧誠可能會找你麻煩，說你管理不當導致資料泄露。如果發(fā)生這種情況，你把責任推給我?！?/p>

我愣住了?！盀槭裁矗俊?/p>

“因為我是總監(jiān)，該我扛的?！彼叩阶狼?，雙手撐在桌面上，“景浩，你還年輕，職業(yè)生涯不能有這種污點?！?/p>

“可如果真泄露了，您——”

“我沒做過的事，不怕查?！绷秩絷卮驍辔?，眼神銳利如刀，“但職場上，有時候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誰更適合當替罪羊?！?/p>

她坐回椅子，揉了揉眉心。那一瞬間，我看到了她掩飾不住的疲憊。

“您為什么這么幫我？”我終于問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問題。

林若曦的手停在半空。她看著我，眼神閃爍了一下，像湖面被風吹起的漣漪。

“因為你是個好員工?！彼罱K說，聲音很輕，“也因為你父親……曾經(jīng)是我的老師。”

我睜大眼睛?！拔腋赣H？”

“很多年前的事了?！彼酒鹕恚Y束了談話，“回去工作吧。記住，不管誰問你，都說資料權限在我這里?！?/p>

走出辦公室，我靠在墻上，腦子一片混亂。

父親教過林若曦？他從來沒提過。一個退休中學語文老師，怎么會教出一個市場總監(jiān)學生？

手機在這時震動。父親發(fā)來短信：“今晚方便通話嗎？有件事想跟你說?！?/p>

我看著那行字，又回頭看了眼林若曦緊閉的辦公室門。

忽然覺得，自己正站在一張無形的網(wǎng)中央。而這張網(wǎng)的每根線，都連接著我不了解的秘密。

05

部門慶功宴定在周五晚上，地點是公司常去的那家杭幫菜館。

本來不該在這種時候慶祝的——數(shù)據(jù)泄露事件還沒查清，整個市場部都人心惶惶。但林若曦堅持要辦，她說越是壓力大，越要鼓舞士氣。

包廂里擺了兩張大圓桌，坐了二十多人。菜陸續(xù)上桌，龍井蝦仁、東坡肉、西湖醋魚……香氣彌漫，卻沒人動筷子。

“都愣著干什么？”林若曦站起來，舉起酒杯。她今天穿了件酒紅色連衣裙，襯得膚色很白，“過去三個月，大家辛苦了。這一杯，我敬各位?！?/p>

她仰頭一飲而盡。眾人這才紛紛舉杯，包廂里漸漸有了說話聲。

我坐在靠門的位置，看著林若曦一桌桌敬酒。她笑得很得體，和每個人碰杯，說鼓勵的話。但走到我們這桌時，我注意到她的手在微微發(fā)抖。

“景浩?！彼Ｔ谖颐媲?，杯里的紅酒晃了晃，“新能源項目雖然移交了，但前期工作做得不錯。謝謝你?！?/p>

“應該的。”我站起來，和她碰杯。

她的手指很涼。四目相對的瞬間，我看到她眼里有血絲，妝容也掩飾不住眼下的青黑。這幾天她一定沒睡好。

敬完一圈，林若曦回到主位。她沒怎么吃東西，只是不停喝酒。旁邊同事勸她少喝點，她擺擺手，說今天高興。

酒過三巡，氣氛才真正熱鬧起來。有人開始唱歌，有人劃拳，包廂里喧鬧不堪。我起身去洗手間，回來時在走廊遇見鄧誠。

他正和一個陌生男人說話，兩人站在窗邊，聲音壓得很低?？吹轿?，鄧誠立刻停下話頭，沖我點點頭。

“蕭景浩，你們林總監(jiān)喝得不少啊。”他說，語氣聽不出情緒，“待會兒記得送送她，一個女同志，不安全?！?/p>

“好的鄧總?！?/p>

我應了一聲，快步走回包廂。心里卻覺得奇怪——鄧誠什么時候這么關心林若曦了？

晚上九點半，宴席散場。大部分人打車走了，留下幾個住得近的步行。林若曦站在飯店門口，扶著柱子，身形有些不穩(wěn)。

“林總監(jiān)，我送您吧?！蔽易哌^去。

她抬起頭，眼神有些渙散?？戳宋?guī)酌?，才認出我來。“景浩啊……好，麻煩你了?！?/p>

我攔了輛出租車，扶她坐進后座。她報了個地址，是城東一個高檔小區(qū)。車子啟動后，她就靠在車窗上，閉著眼睛。

窗外霓虹閃爍，光影在她臉上流動。卸下防備的林若曦，看起來和職場上的那個女強人判若兩人。她眉頭微蹙，像是夢里也有煩心事。

紅燈時，車子停下。她忽然喃喃自語，聲音很輕，但我聽清了。

“對不起，振華……”

我渾身一僵。振華？葉振華？我父親？

“您說什么？”我試探著問。

林若曦沒有回答。她睡著了，呼吸均勻綿長。路燈的光照在她臉上，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

我靠在座椅上，心跳如鼓。是聽錯了嗎？還是她真的說了父親的名字？

車子停在小區(qū)門口。我輕聲叫醒她，扶她下車。夜風一吹，她清醒了些，自己站穩(wěn)了。

“我自己上去就行。”她說，從包里摸出門禁卡。

“還是送您到門口吧，這么晚了?！?/p>

她沒再拒絕。我們并肩走進小區(qū)，綠化很好，路燈藏在樹叢里，投下斑駁的光影。她住在八棟十七樓，電梯上升時，密閉空間里只有機械運轉的聲音。

“今晚謝謝你了?！彼鋈徽f，聲音很輕，“有時候覺得，職場上真累。”

我沒接話。不知道該怎么接。

電梯門開了。走廊鋪著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無聲息。她走到1702室門口，掏出鑰匙，手卻抖得厲害，半天插不進鎖孔。

“我來吧?！蔽医舆^鑰匙，打開了門。

暖黃色的燈光從門縫里涌出來，帶著家的氣息。我下意識抬頭，然后整個人僵在原地。

時間在那一刻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