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

我叫林靜，今年三十二歲。我媽趙秀芳住進(jìn)我家，到今天正好滿三年。

這房子是我和陳遠(yuǎn)結(jié)婚前一起買的。陳遠(yuǎn)家出了大頭，我家象征性添了點，房產(chǎn)證上寫著我們倆的名字。三年前我爸林國棟腦梗后恢復(fù)得還行，但我媽說來城里“享?！?，順便“照顧”我們，拖著行李箱就來了。這一住，再沒提走的事。

客廳里飄著紅燒帶魚的味兒，油膩膩地扒在窗簾和布沙發(fā)上。我媽正把晾干的衣服收進(jìn)來，一件件抖開，嘴里叨叨著：“陽臺還是太小，曬個衣服都轉(zhuǎn)不開身。我聽說樓下老周家孫子那房間，朝陽的，比這客廳都大?！?/p>

我沒接話，把筆記本電腦合上。居家辦公這三年，我早就學(xué)會在她這些絮叨里保持沉默。最初我還解釋，說這地段好，學(xué)區(qū)不錯，我們倆壓力也大。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不是真想聽解釋，她只是需要不斷確認(rèn)：這房子，她住著，而且有資格評價。

“靜靜，晚上想吃啥？”她從廚房探出頭，“陳遠(yuǎn)回來吃吧？我買了條新鮮鱸魚，清蒸。他愛吃?！?/p>

“他加班，不回來吃?！蔽艺f。陳遠(yuǎn)最近半年加班越來越多，有時我疑心他是不是也在躲。躲這屋里揮之不去的油煙味，躲我媽事無巨細(xì)的“關(guān)心”，躲那種仿佛鈍刀子割肉的、緩慢的憋悶。

“又加班？男人老不在家怎么行。”我媽擦著手走出來，在我對面坐下，電視里正播著家庭倫理劇，婆婆和媳婦吵得不可開交。她看得津津有味，忽然說：“你堂哥家的小斌，下個月帶來玩兩天。孩子放暑假，城里頭見識見識?！?/p>

我心頭一緊?！皨?，我這邊最近項目緊，天天得開視頻會，吵。陳遠(yuǎn)也忙，家里沒人能帶他玩?！?/p>

“小孩要誰帶？自己看看電視玩玩ipad不就行了？就添雙筷子的事?！彼Z調(diào)輕松，像是決定晚上多炒個青菜?！澳愦蟛柑匾獯螂娫拋淼模f小斌就想來姑姑家。你房子大，住得下?！?/p>

最后那句話，她說得很自然。好像這房子的大小，她比我有更大的發(fā)言權(quán)。我沒再反駁，反駁也沒用。上次堂姐來“借住”一周，最后住了兩個月，臨走我媽還讓我給包個紅包，說別讓人覺得我們小氣。

晚飯就我和爸媽三個人。我爸沉默地扒著飯，偶爾給我媽夾一筷子魚肚肉。我媽說起周末要去廟里拜拜，為我求子。

“媽，我說了，我們現(xiàn)在不想要孩子，壓力太大?！?/p>

“壓力大？房子都有了，還要啥？趁我還年輕，能幫你們帶。你看對門，比你們晚結(jié)婚的，孩子都上幼兒園了。”她放下筷子，看著我，“靜靜，不是媽說你，女人得有個孩子才穩(wěn)當(dāng)。陳遠(yuǎn)現(xiàn)在是不說，以后呢？這男人啊，你得拴住?！?/p>

我心里那根繃了三年的弦，嗡嗡作響。我放下碗，“我吃飽了?！?/p>

“吃這么點，貓食似的。這鱸魚多貴，別浪費。”她又把魚夾回我碗里。

晚上陳遠(yuǎn)回來快十一點了。我靠在床頭看書，其實一個字沒看進(jìn)去。他帶著一身疲憊和煙味進(jìn)來，先去洗澡。出來時，我問他：“我媽說，下個月堂哥家小斌要來住段時間?！?/p>

陳遠(yuǎn)擦頭發(fā)的手頓了一下，沒回頭，聲音悶在毛巾里：“哦，來唄。住多久？”

“沒說?？赡苁罴侔??！?/p>

他嘆了口氣，很輕，但我聽見了。那口氣像枚小針，扎在我心口?！澳銒尭吲d就行。”他說完，躺下了，背對著我。

黑暗里，我睜著眼?？照{(diào)外機嗡嗡響，隔壁傳來我爸的鼾聲。這明明是我的家，可我越來越覺得像個客人，或者說，像個需要不斷討好房東的租客。房東是我媽，她手里攥著一把無形的鑰匙，能打開所有讓我不舒服的鎖，還覺得這是恩賜。

第二天是周六，我媽一早就把我推醒，說要去逛商場，給我爸買件新襯衫，順便看看金飾。“隔壁你張阿姨媳婦，生了個大胖小子，婆婆給打了個實心的金鎖。哎喲，那分量。”

商場里人很多，金光燦燦的柜臺照得人眼花。我媽讓售貨員拿出好幾個金鎖，在手上掂量，對著光看?！斑@個好看，適合小男孩?！彼χf。

我心里那點僥幸沒了。她不是看看，是真想買。為了一個還不知道在哪的“孫子”，先備下禮物。

“媽，這太早了。而且，很貴?！?/p>

“貴什么？金子保值！以后都是給我孫子的，不虧?！彼凉值乜次乙谎?，又低頭去挑花樣。“這個蓮花的好，寓意好。就這個吧?！?/p>

她拿出自己的卡。我知道那卡里是我爸的退休金，還有我每月給的家用。我給的，陳遠(yuǎn)也知道，他沒反對，只說別讓老人覺得我們在施舍。可現(xiàn)在，那錢要變成一個沉甸甸的金鎖，鎖住一個我尚未應(yīng)承的未來。

“媽……”

“行了，你別管?！彼涞厮⒖ǎ炞?。把包裝精美的絲絨盒放進(jìn)提包，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臉上露出心滿意足的笑。“走，給你爸買襯衫去?！?/p>

回家路上，她提著購物袋，腳步都輕快些。等電梯時，遇到樓下鄰居。鄰居夸我媽氣色好，有福氣。我媽笑著摟住我的胳膊：“是啊，女兒女婿孝順，房子寬敞，就等著抱外孫了。”

鄰居附和著笑。我胳膊僵著，臉上肌肉扯了扯，沒笑出來。電梯鏡面映出我們，我媽笑得真心實意，我像個突兀的擺設(shè)。

晚飯時，金鎖被拿出來展示。我爸推了推老花鏡，看了看，說了句：“挺好。”陳遠(yuǎn)下班早，也被叫來看。他盯著那黃澄澄的東西，表情有點空，然后點點頭：“嗯，挺好?！?/p>

我媽更高興了，吃飯時不停說哪家孩子多聰明，哪家孫子多可愛。餐桌上的話題，第一次如此長時間、高密度地圍繞著一個虛幻的“孫子”。我爸偶爾應(yīng)兩聲，陳遠(yuǎn)埋頭吃飯。我只覺得耳邊嗡嗡響，那些話變成實質(zhì)的重量，壓在我的碗里，米飯一粒也咽不下。

飯后，我媽小心翼翼把金鎖收進(jìn)她臥室的抽屜。那抽屜里，有她重要的東西，戶口本，存折，現(xiàn)在多了這個。我站在客廳，看著那關(guān)上的抽屜，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她在這里，不只是暫住。她在規(guī)劃，在安排，在把她認(rèn)為重要的一切，包括我的未來，都緊緊抓在手里，放進(jìn)這個房子，放進(jìn)那個抽屜。

夜里，我睡不著，走到陽臺上。城市燈火通明，晚風(fēng)帶著熱氣。陳遠(yuǎn)跟出來，遞給我一杯水。

“下個月，我可能要出差一陣子。”他說，看著遠(yuǎn)處。

“多久？”

“說不好，項目在外地，可能得一兩個月。”

我知道，這不完全是工作原因。他想逃，哪怕只是暫時的。我沒立場責(zé)怪他，因為那一瞬間，我甚至有點羨慕。

“小斌來……”

“你看著辦吧。”他打斷我，聲音有點干，“家里的事，你定。”

他把“家”這個字輕輕巧巧推回給我，好像這房子、這屋里的一切麻煩，只是我的“家事”?？伤髅饕彩沁@個家的另一半。

出差的事，陳遠(yuǎn)第二天早飯時提了。我媽立刻說：“怎么去那么久？靜靜一個人多孤單。家里沒個男人怎么行?！?/p>

陳遠(yuǎn)說工作安排。我媽又念叨了幾句在外注意身體，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對我說：“陳遠(yuǎn)不在，小斌來了正好，家里有點孩子氣，熱鬧，你也有人陪?！?/p>

我看著她，她眼神平靜，甚至帶著點為我考慮的關(guān)切。我突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那是一種深深的無力感，你明知道那杯水里有沙子，遞水的人卻覺得你該感激，因為她幫你倒了水。

陳遠(yuǎn)出發(fā)那天，我送他到電梯口。他拉著行李箱，看看我，低聲說：“有事給我電話?！比缓箅娞蓍T就合上了。我站在空蕩蕩的樓道里，聽見屋里傳來我媽哼歌的聲音，還有電視里熱鬧的廣告。

幾天后，堂哥打電話，說下周就把小斌送來。我媽在電話里熱情洋溢：“送來送來！房間都收拾好了！讓靜靜去接站！”

堂哥連聲說謝謝，說麻煩姑姑了。掛了電話，我媽指揮我：“把你書房那個小沙發(fā)挪挪，給孩子騰個地方玩。對了，你那些書，貴重的不用的，收收好，別讓孩子弄壞了?！?/p>

我那個小小的、唯一的、能喘口氣的書房，也要被侵占了。我看著書架上擠得滿滿的書，還有窗邊那盆半死不活的綠蘿。它在我媽看來是“占地方又不開花的東西”，幾次想扔，被我攔下了。

“媽，那是我的書房，我要工作?！?/p>

“工作在哪不是做？客廳那么大桌子。孩子能占多大地方？”她不以為然，“你小時候，哪有單獨書房，不也考上大學(xué)了？”

又是這種邏輯。你曾經(jīng)沒有的，現(xiàn)在就不該太看重；你得到一點的，就應(yīng)該大方地分出去，尤其是分給“自家人”。

小斌來的那天，十歲男孩，精力旺盛得像個小炮彈。進(jìn)門就喊“奶奶！”，直撲我媽懷里。我媽摟著心啊肝地叫，然后指著我：“叫姑姑！”

“姑姑。”男孩叫了一聲，眼睛就滴溜溜轉(zhuǎn)，看向客廳的電視和游戲機?！澳棠?，我能玩那個嗎？”

“玩！隨便玩！”我媽滿口答應(yīng)，然后對我說，“靜靜，去給弄點水果，洗點葡萄，孩子愛吃?！?/p>

我站在廚房洗葡萄，聽著客廳里爆炸的游戲音效，男孩的大呼小叫，還有我媽慈愛的哄勸聲。水很涼，一股寒意卻從心里冒出來。

這不是結(jié)束，甚至不是開始。這只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午后，一場微不足道的“親戚來往”。但有什么東西，在我心里，那根繃了太久的弦，終于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細(xì)微的裂響。我知道，有些事，就像這順著水池流走的水，再也回不到原本的樣子了。這個家，我名義上的家，正在以一種我無法阻止的方式，悄悄改變顏色。而我，站在這里，連關(guān)上水龍頭的力氣，都好像被那冰冷的、黏膩的汁水，一點點粘走了。

陳遠(yuǎn)出差后，家里好像一下子被抽走了某種緩沖。我媽趙秀芳的聲音變得更響亮，更無所顧忌。小斌的加入，則像往這潭越來越渾的水里扔了塊巨石。

那孩子十歲，正是狗都嫌的年紀(jì)。我媽寵他寵得沒邊。我的書房，現(xiàn)在成了他的游樂場兼臨時臥室。小沙發(fā)被挪開，鋪上了從儲藏室翻出來的舊被褥。我的書桌堆滿了他的漫畫書、零食包裝袋和拆得七零八落的玩具零件。那盆綠蘿，在我第二天發(fā)現(xiàn)它被澆了整整半瓶可樂、泥土濕漉漉泛著可疑氣泡后，終于被我媽以“招小蟲子”為由，連盆端走，不知扔去了哪個角落。

我試圖抗議：“媽，那些書里有我重要的資料，還有電腦……”

“哎呀，小孩子懂什么，你收收好不就行了？電腦你白天用，晚上他睡覺又不碰你的?！蔽覌屢贿吔o小斌碗里夾走最后一塊紅燒肉，一邊輕飄飄地說，“你一個大人，跟孩子計較什么。小斌，多吃點，長得高?！?/p>

小斌嘴里塞滿肉，沖我做了個鬼臉。我爸林國棟低頭喝湯，像是什么都沒聽見。

第一個矛盾升級，發(fā)生在小斌來后的第五天。那天下午我有個重要的視頻會議，需要安靜環(huán)境。提前跟我媽說了，她答應(yīng)得好好的：“知道知道，我?guī)”笕窍鲁修D(zhuǎn)轉(zhuǎn)?！?/p>

可真到了開會時間，我媽在客廳里開著電視，聲音放得老大，是那種嘻嘻哈哈的綜藝節(jié)目。小斌在客廳和“我的”書房之間跑來跑去，尖叫著玩一個會發(fā)光的塑料飛機，飛機引擎的模擬噪音尖銳刺耳。

我關(guān)上書房門，但隔音很差。視頻里，同事發(fā)言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領(lǐng)導(dǎo)眉頭皺了起來，問我：“林靜，你那邊是什么聲音？能處理一下嗎？”

我滿臉通紅，捂著麥克風(fēng)說了聲抱歉，沖出書房。“媽！我在開會！電視聲音小點！別讓小斌跑了！”

我媽正看得樂呵，被我打斷，有些不悅：“哦喲，就你事多。小斌，乖，別吵姑姑?！彼央娨曇袅空{(diào)低了兩格，幾乎沒區(qū)別。至于小斌，她只是招招手：“來奶奶這兒看。”那孩子抱著飛機窩進(jìn)她懷里，手腳還在亂動，飛機輪子蹭在茶幾上，嘎吱嘎吱。

會議的后半程，我心神不寧，發(fā)言幾次出錯。我能感覺到屏幕那頭同事們微妙的目光。這個我用來安身立命、維持最后一點體面的工作空間，正被一點點侵蝕，連同我的專業(yè)形象。

結(jié)束后，我憋著火，對我媽說：“媽，下次我真開會，您能不能帶小斌出去一會兒？就一小時。或者去臥室看iPad也行?！?/p>

我媽把電視徹底關(guān)了，臉沉下來。“林靜，你什么意思？嫌我們娘倆吵著你了？這是你家，我就不是這家里的人了？小斌才多大點孩子，他活潑點有錯？你小時候比他還皮呢！怎么，現(xiàn)在自己有點出息了，就看不得親戚孩子了？你這心啊，怎么越來越窄了？”

一連串的質(zhì)問，砸得我頭暈。我的心窄？三年了，我的家沒了，書房沒了，綠蘿沒了，現(xiàn)在連安安靜靜開個會的資格都沒了。我看著我媽因為激動而有些漲紅的臉，看著小斌躲在奶奶身后探頭探腦、帶著點得意又挑釁的眼神，再看我爸，他不知何時躲進(jìn)了陽臺，背對著我們，佝僂著腰在擺弄那幾盆半死不活的花草。

一股涼氣從腳底竄上來。這不是溝通的問題，這是主權(quán)問題。在她心里，這個家的“主人”是她，或者她所代表的“長輩”和“孫輩”。而我，是那個需要不斷被提醒“要孝順”、“要大氣”、“別計較”的附屬品。

“行，我不說了?！蔽衣犚娮约旱穆曇舾砂桶偷摹＾D(zhuǎn)身回書房，關(guān)上門。門鎖輕輕“咔噠”一聲，這是我唯一能做的、無力的抵抗。門外很快又傳來電視的聲音，還有我媽刻意抬高的、帶著笑意的哄孩子聲：“乖孫，想吃什么？奶奶給做！”

陳遠(yuǎn)偶爾會發(fā)信息問家里怎么樣。我打字，又刪除。最后只回：“還好。小斌來了，有點吵。你工作順利嗎？”他說：“忙。應(yīng)付著。你多擔(dān)待。” 擔(dān)待。這個詞真好，把所有具體的不快、摩擦、委屈，都包裹進(jìn)一種模糊的、需要我個人消化的責(zé)任里。好像只要我“擔(dān)待”了，一切就天下太平。

可我有點擔(dān)待不起了。

第二個矛盾升級，來得更直接，關(guān)乎錢。

小斌來了半個月，衣服零食玩具，花銷自然大了。這些我沒細(xì)算，想著畢竟是親戚孩子。直到那天，我媽拿著我的手機——她有時候會用我手機刷短視頻，說屏幕大——走過來，很隨意地說：“靜靜，我看小斌那雙運動鞋舊了，孩子正長腳，得換雙好的。我看中一雙，就這個，你給下單吧。地址我填家里?！?/p>

我接過手機，是一個知名運動品牌的官方店頁面，一雙限量款兒童鞋，價格抵得上我小半個月的工資。我愣住了。

“媽，這……太貴了吧？小孩子長得快，買雙舒服的普通款就行。”

“貴什么？一分錢一分貨。好鞋不傷腳。你堂哥家條件一般，我們做姑姑奶奶的，給孩子買雙好鞋怎么了？你小時候，大伯也沒少給你買糖吃?！彼f得理所當(dāng)然，甚至有點責(zé)怪我不懂事，“快下單吧，顏色就選這個紅的，小斌喜歡?！?/p>

那雙刺眼的紅色鞋子，在我手機屏幕上閃著光。我突然想起陳遠(yuǎn)出差前，猶豫了好久才下單的那件他需要的外套，因為有點超預(yù)算，最后放進(jìn)了購物車沒買。想起我因為想攢錢，已經(jīng)很久沒進(jìn)過商場給自己買件像樣的新裙子。我們的房子，還有二十多年的貸款要還。

“媽，這鞋確實超出預(yù)算了。我可以給他買雙三百塊左右的，質(zhì)量也很好?！?我試圖講道理，語氣盡可能平和。

我媽的臉色立刻變了。她一把奪過手機，聲音拔高：“三百塊？三百塊的鞋能穿嗎？林靜，你現(xiàn)在怎么變成這樣了？眼里就只有錢！小斌是你親侄兒，一雙鞋你都舍不得？我住你這兒，是吃你的還是喝你的了？每天買菜做飯，當(dāng)保姆還得倒貼錢是吧？這鞋錢，當(dāng)我借你的，行不行？”

“我不是這個意思……” 無力感再次淹沒我。話題又會被扯到“孝順”、“親情”、“算計”這些大詞上，我永遠(yuǎn)辯論不贏。

“你就是這個意思！” 我媽眼圈居然紅了，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我算是看明白了，這家里，我是多余的了！連給孩子買雙鞋都要看臉色！國棟！你看看你女兒！”

我爸從陽臺蹭進(jìn)來，看看我媽，又看看我，張了張嘴，最后重重嘆了口氣，對我低聲說：“靜靜，不就一雙鞋嗎？買了算了，別惹你媽生氣。”

又是這樣。永遠(yuǎn)是“算了”。我的感受，我的邊界，我的壓力，在“別惹你媽生氣”面前，都可以“算了”。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到某種東西在我體內(nèi)斷裂。不是憤怒的爆發(fā)，而是更深沉的冰冷和疲憊。我看著我媽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的嘴角，看著我爸逃避的眼神，聽著客廳里小斌玩玩具毫無顧忌的喧鬧。

“手機給我?！?我伸出手，聲音平靜得自己都意外。

我媽狐疑地看著我，把手機遞還。

我點開那雙鞋的頁面，下單，付款。輸入密碼的時候，手指很穩(wěn)。然后把付款成功的界面亮給她看。

“買好了?！?我說。

我媽臉上的怒容瞬間消散，甚至浮起一點勝利般的、矜持的笑意：“這就對了。一家人，和和氣氣多好?！?/p>

我沒說話，轉(zhuǎn)身走回書房。關(guān)上門，我沒有坐下，只是背靠著冰涼的門板，慢慢滑坐到地上。地板很涼。我抱著膝蓋，把頭埋進(jìn)去。沒有哭，只是覺得累，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累。那雙鞋的價格數(shù)字，在我腦子里反復(fù)跳。那不是一雙鞋，那是一個宣言，一個蓋章。宣告著在這個家里，我的退讓沒有底線，我的資源可以被無限度提取，只要套上“親情”和“孝順”的名義。

晚上，我媽做了一桌好菜，還開了瓶飲料給小斌慶祝“有新鞋穿”。飯桌上氣氛融洽，我媽不停地給小斌夾菜，說著“慢點吃”，眼風(fēng)偶爾掃過我，帶著一種重新掌控局面的滿意。我爸也似乎松了口氣，話比平時多了兩句。我安靜地吃飯，夾離我最近的青菜，咀嚼，吞咽，像個設(shè)定好程序的機器。

陳遠(yuǎn)發(fā)來信息，問我：“家里沒事吧？” 我看著那行字，看了很久，回復(fù)：“買了雙鞋給小斌。沒什么?！?他回了個“哦”，然后說：“早點休息?！?/p>

早點休息。休息。在這個讓我喘不過氣的空間里，如何休息？

第二天，那雙昂貴的紅色運動鞋送到了。小斌歡天喜地穿上，在屋子里跑來跑去，踩得地板咚咚響。我媽跟在后面，眉開眼笑：“哎喲，我孫子穿這鞋真精神！好看！跑慢點，別摔著！”

鞋底摩擦地面的聲音，孩子的尖叫，我媽的笑聲，混合成一種嘈雜的背景音，持續(xù)不斷地轟炸我的耳膜。我躲在書房，戴著降噪耳機，可那聲音似乎還是能鉆進(jìn)來。

周末，我媽宣布，下個月是她五十八歲生日?！安皇钦麎?，但也是個日子。咱們一家人在家吃頓飯就行，叫上幾個老朋友，熱鬧熱鬧?！?她一邊剝毛豆，一邊說，像是隨口提起，但眼神里有著不容置疑的盤算，“我那些老姐妹，還沒怎么來過咱家呢。這次正好，也讓人家看看，我女兒女婿多孝順，房子多大，多敞亮。”

我爸附和：“是得熱鬧熱鬧。”

我抬起眼：“媽，想請哪些人？大概多少？我和陳遠(yuǎn)說說。” 我知道，這頓飯，最終操辦、出錢出力的人，還是我?；蛟S，還包括陳遠(yuǎn)。

“不多不多，就七八個吧。菜嘛，我到時候擬個單子，家里做幾樣，外面館子叫幾個硬菜。酒水你得備點，你王阿姨她們能喝點紅酒……” 她已經(jīng)開始規(guī)劃菜單和流程，語氣輕快，仿佛這是一件令人期待已久的喜事。

壽宴。我捕捉到這個詞。心里那根冰冷的弦，微微動了一下，但很快又歸于沉寂。還能怎么樣呢？不過是又一次“和和氣氣”的表演，我是這場家庭戲里必須配合的主角之一，戲臺是我家，戲碼是“母慈女孝”，觀眾是她的老姐妹。至于成本，誰在乎？

窗外天色漸漸暗下來，城市華燈初上。這個我名義上的家，被籠罩在一片溫暖的、庸常的燈光里。我知道，下個月的某一天，這里會更加熱鬧，充滿虛假的歡聲笑語。而我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等待那一天的到來，然后扮演好我的角色。反抗？嘗試過了，像拳頭打進(jìn)棉花，不，是打進(jìn)一堵包著棉花的墻，墻沒事，我的手很疼。

至少，在壽宴到來之前，日子大概會暫時“平靜”一些。畢竟，我媽需要一場完美的、足以向老姐妹們展示的“幸福晚年”。在這之前，我和我最后那點可憐的空間，或許能獲得一絲喘息。

只是不知道，這短暫的、虛假的平靜背后，又在醞釀著什么。我望著窗外閃爍的燈火，第一次對“家”這個字，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想要嘔吐的暈眩感。

壽宴的日子，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那個月的盡頭。家里提前一周就開始彌漫一種不同以往的氣氛。我媽趙秀芳不再念叨小斌的鞋，也不怎么挑剔菜咸菜淡，她沉浸在一種近乎神圣的忙碌和期待中。清單擬了一張又一張，涂涂改改，最后貼在冰箱上，字跡工整，事項密密麻麻：冷盤八樣，熱菜十道，湯品兩種，點心水果，酒水飲料……后面跟著預(yù)算，粗略一加，是個讓我眼皮跳的數(shù)字。

“靜靜，你看這菜單行不行？王阿姨愛吃海鮮，李阿姨口味清淡，這道清蒸魚不能少，這道紅燒肉是硬菜，你爸的老同事老張頭可能來，他愛喝兩口白的……”她戴著老花鏡，指點著清單，臉上泛著光。那光，不是為過生日，是為了一場展示，一次檢閱。檢閱她女兒提供的“幸福生活”，展示她作為“有福氣老太太”的晚年成果。而我的家，是展廳；我，是展品之一。

我爸林國棟也比往常更沉默，只是在我媽指揮他搬動客廳家具，說要“重新布局，顯得寬敞”時，默默配合。那個沉重的實木茶幾被推到墻邊，鋪上了簇新的、印著俗氣大花的桌布。我的書，被徹底請出了書房——不，現(xiàn)在是小斌的臨時臥室兼游戲室，塞進(jìn)了陽臺的儲物柜深處，和舊被褥、廢棄紙箱擠在一起。小斌因為“奶奶過生日有大餐和蛋糕”，興奮了好幾天，跑跳得更歡，對我的臉色視若無睹。

陳遠(yuǎn)在壽宴前兩天回來了。風(fēng)塵仆仆，眉眼間是卸不掉的疲憊。我媽拉著他，把菜單和安排又說了一遍，重點強調(diào)：“都是我的老姐妹，一輩子要好的，難得聚聚，場面不能寒酸。”陳遠(yuǎn)點頭，說“媽您看著辦，需要多少錢跟我說。” 他說這話時，沒看我。我也沒問他出差如何。我們之間隔著一層透明的膜，能看到彼此，但聲音和溫度都傳不過來，只有關(guān)于這個“家”的具體事務(wù)，能偶爾穿透，冰冷而務(wù)實。

壽宴前一天，采購回來的食材塞滿了冰箱，地上堆著飲料酒水。我媽指揮我和陳遠(yuǎn)把客用拖鞋一雙雙擺好，把新買的、印著“壽”字的杯盤碗盞燙洗消毒。空氣里是洗潔精和消毒水的味道。小斌在堆滿貨物的客廳里穿梭，撞倒了一箱酸奶，白色的液體淌了一地。我媽“哎喲”一聲，卻先去看小斌摔著沒有，然后才說：“靜靜，快拿拖把擦擦，黏糊糊的。”

我蹲在地上，用抹布一點點擦拭那些甜膩的液體。陳遠(yuǎn)默默拿來拖把。我們誰也沒說話，只有布料摩擦地面的聲音。那一刻，我覺得自己不像個主人，像個被臨時雇來打掃衛(wèi)生的傭人，在為主人家第二天的盛大宴會做最后準(zhǔn)備。

壽宴當(dāng)天早上，陳遠(yuǎn)把一張信用卡遞給我，低聲說：“今天肯定不少花錢，用這個吧，密碼你生日。” 我捏著那張冰涼堅硬的卡片，指尖發(fā)麻。它像一枚被指定的接力棒，或者，更像一個確認(rèn)——確認(rèn)今天所有的花費，將由“我們”承擔(dān)，以換取一場“母慈女孝”的圓滿演出。而這場演出的劇本，我媽早已寫好，我們只需照本宣科，并支付場租和道具費。我把卡放進(jìn)錢包，和我的身份證、社保卡擠在一起，它沉得像個鉛塊。

客人陸續(xù)來了。都是我媽那個年紀(jì)的阿姨，帶著一種好奇的、評估的目光走進(jìn)來。我媽穿著我上個月被她要求買的暗紅色緞面新衣——當(dāng)時她說“老人家要有個喜慶顏色”，頭發(fā)特意去樓下理發(fā)店吹過，臉上泛著紅光，聲音比平時高了八度，迎接著她的老姐妹。“快進(jìn)來快進(jìn)來！哎呀，老王，你可算來了！”“這就是我家，還行吧？當(dāng)初靜靜他們買的時候我就說樓層高了點，不過光線好！”“小斌，快叫奶奶！這是我孫子，調(diào)皮著呢，哈哈！”

她拉著每個人參觀，主臥、次臥、衛(wèi)生間，甚至陽臺?！澳憧催@客廳，敞亮吧？當(dāng)初裝修我可沒少操心！”“這廚房電器都是靜子他們后來換的，好用！”她的介紹里，“我”和“我家”出現(xiàn)的頻率極高。我和陳遠(yuǎn)被拉過來，像兩個展示用的模特，被要求喊“阿姨”，被問及工作、收入、什么時候要孩子。我們臉上掛著模式化的笑，回答著千篇一律的話。我爸則負(fù)責(zé)遞煙、倒茶，賠著笑，像個影子。

我站在喧囂的客廳中央，看著這些陌生的、泛著油光的笑臉，聽著我媽用夸張的語調(diào)描述著“我的幸福生活”，描述這個“她住著很舒心”的房子。那些話語，像一層層透明的薄膜裹上來，讓我呼吸不暢。這個我每月支付貸款、一點點布置起來的空間，在她的描述里，變成了她的領(lǐng)土，她的戰(zhàn)利品，她晚年成功的象征。而我，是那個進(jìn)貢了城池的、面目模糊的女兒。

宴席就在客廳進(jìn)行，大圓桌是從樓下餐館租來的。菜很豐盛，酒也喝開了。氣氛熱烈到有些吵鬧。一位姓劉的阿姨，喝了幾杯紅酒，嗓門很大，拍著我媽的肩膀說：“秀芳啊，你真是好福氣！女兒女婿這么能干，買了這么大這么亮堂的房子接你來享福！比我家那個強多了！”

我媽顯然很受用，眼睛笑得瞇起來，嘴里卻說：“哪里哪里，孩子們孝順是應(yīng)該的。我就是幫著看看家，做做飯?！?她頓了一下，環(huán)顧四周，目光掃過這間客廳，掃過每一件家具，然后，用一種混合了自豪、感慨和某種微妙意味的語氣，聲音不大，卻足以讓一桌人都聽見：“這房子啊，我住了三年，真是住出感情了。寬敞，舒服，街坊鄰居也好。以后啊，這就是我的老窩了，哪也不去了！”

桌上立刻響起一片附和聲。“是啊是啊，就該這樣！”“養(yǎng)兒防老，閨女也一樣！”“這房子好，你可得好好享福！”

我夾菜的筷子停在了半空。陳遠(yuǎn)在桌下輕輕碰了碰我的腿。我爸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很快又堆起來，舉起杯：“喝酒，喝酒?！?/p>

劉阿姨大概是酒意上涌，又或許是想再添把火，大聲笑道：“何止是老窩！秀芳，我看這房子，將來就得留給你孫子！是不是，小斌？” 她轉(zhuǎn)向正在啃雞腿的小斌，“等你長大了，這房子就是你的，對不對？”

小斌嘴里塞滿肉，含糊又響亮地應(yīng)了一聲：“對！奶奶說給我！”

全桌爆發(fā)出更響亮的笑聲。大人們把這當(dāng)成了可愛的童言無忌，是烘托氣氛的佐料。我媽也笑，笑著摸了摸小斌的頭，沒承認(rèn)，也沒否認(rèn)。但那眼神，那表情，分明是一種默許，甚至是一種鼓勵。

我的血液好像在那一刻變涼了，指尖冰冷。我看向陳遠(yuǎn)，他低著頭，盯著杯中的酒，側(cè)臉的線條繃得很緊。我爸則開始頻繁地給旁邊的客人布菜，試圖轉(zhuǎn)移話題：“吃菜，吃菜，這魚涼了不好吃?！?/p>

這不是玩笑。至少，在我媽那里，這不完全是玩笑。那是一種試探，一種鋪墊，一種在公開場合下的、半真半假的宣告。她用三年的時間和此刻的宴會，營造了一個既成事實：這是她的家。而“留給孫子”，在她看來，或許是這個“家”最順理成章的延續(xù)。

蛋糕推上來，壽星戴上了紙皇冠。燈光調(diào)暗，蠟燭點燃，大家拍手唱著跑調(diào)的生日歌。我媽在燭光里閉眼許愿，笑容滿足。然后，在眾人的起哄聲中，她拿起切蛋糕的塑料刀。就在刀尖即將碰到奶油花朵的前一秒，她忽然抬起頭，不是對著蛋糕，而是環(huán)視了一圈在場的所有人，臉上那種慣常的、帶著點客套的笑容，慢慢收斂，換成一種更鄭重、更認(rèn)真的神色。

客廳不知怎么就安靜了一些，只剩下背景音樂柔弱的旋律。

她清了清嗓子，開口了，聲音比剛才清晰，帶著一種刻意放緩的、要讓每個人聽清楚的節(jié)奏：

“今天，我高興，真的高興。老姐妹們都在，孩子們也孝順?！?她頓了頓，目光似乎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又滑開，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仿佛在看著未來。

“這人老了，圖什么呢？不就圖個安穩(wěn)，圖個兒孫繞膝，圖個家嗎？” 她的聲音微微提高，壓過了最后一點細(xì)微的交談聲。

“這套房子，我住了三年，三年吶，一草一木，我都熟悉了，有感情了。在這里，我照顧老頭子，帶帶孫輩，看著靜靜他們上班下班，這就是我的日子，我的家?！?/p>

我的心跳開始加速，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像冰冷的藤蔓，纏上來。

“所以啊，” 我媽的聲音陡然變得異常清晰、堅定，甚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感，她不再看任何人，而是像在宣布一項早就決定好的事，“趁著今天，我過生日，高興，也有個話，想跟大家說道說道，也讓我這些老姐妹，給我做個見證——”

她的話，像一顆投入平靜水面的石頭。不，不是石頭，是冰塊，狠狠地砸進(jìn)我的胸腔，凍住了我的呼吸。我爸猛地轉(zhuǎn)過頭，驚恐地看著她，嘴唇翕動，似乎想阻止，但沒發(fā)出聲音。陳遠(yuǎn)也坐直了身體，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酒杯。

我媽對周遭的反應(yīng)恍若未覺，或者毫不在意，她挺直了背，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

“這套房子，我住慣了，離不了。將來啊，我也不打算挪窩了。等我老了，走了，這房子——”

她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瞪大眼睛的劉阿姨，掃過茫然的其他人，最后，竟越過我，落在我爸身邊正舔著手指上奶油的小斌身上，臉上綻開一個無比慈愛、卻讓我渾身發(fā)冷的笑容，用宣布重大福音般的口吻，完成了這句話：

“——就留給我孫子，小斌！也算是我這當(dāng)奶奶的，給孫輩的一點念想，一份產(chǎn)業(yè)！”

“轟”的一聲，我腦子里一片空白。時間仿佛靜止了?？蛷d里死一般寂靜，只有音響里不合時宜的、甜膩的生日歌旋律還在頑強的播放。所有賓客的表情都凝固在臉上，驚訝，茫然，尷尬，看好戲的興奮……種種情緒，在那瞬間的寂靜里無聲交織。

我手里的紅酒杯沒拿穩(wěn)，微微一晃，暗紅的酒液潑灑出來，濺在我淺色的裙擺上，迅速氤氳開一大片污漬，像一灘驟然暈開的、丑陋的血跡。

下一秒，我爸的手從旁邊猛地伸過來，鐵鉗一樣死死抓住我的小臂。力道極大，掐得我生疼。我木然地轉(zhuǎn)過頭，看到他慘白的臉，額頭上甚至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他看著我，嘴唇哆嗦著，用只有我們兩人能聽到的、近乎哀求的氣聲，急促地、反復(fù)地說：“靜靜……別……別吭聲……今天你媽生日……別鬧……求你了……別鬧……”

別吭聲。別鬧。求你了。

這三個詞，像三把淬了冰的錐子，扎進(jìn)我最后的理智和溫度。我看著我爸恐懼的、充滿哀求的眼睛，看著我媽站在蛋糕后面，帶著那抹滿足的、篤定的、一切盡在掌握的笑容，看著滿桌賓客神色各異的沉默，看著小斌懵懂無知地繼續(xù)抓著蛋糕上的巧克力牌……

三年來的憋屈，隱忍，退讓，自我說服，像蓄滿了洪水的堤壩，在這一刻，被那句當(dāng)眾的、恬不知恥的宣判，和我爸這絕望的阻攔，徹底沖垮。一股冰冷的、尖銳的、帶著毀滅意味的怒火，從腳底直沖頭頂，燒光了我所有的猶豫、顧忌和那點可笑的、對“家和萬事興”的幻想。

房子。留給她的孫子。我的房子。我和陳遠(yuǎn)的房子。她當(dāng)眾宣布，留給她孫子。

憑什么？

我猛地甩開我爸的手。動作不大，但極其堅決。我爸被我甩得一晃，臉上哀求的神色變成了更深的恐懼和絕望。

我沒有看他，也沒有看我媽。我的目光掠過那一張張此刻顯得無比陌生和令人作嘔的臉。我的手在抖，不受控制地抖，但我還是穩(wěn)穩(wěn)地、異常緩慢地，從口袋里掏出了我的手機。

屏幕亮起，光有些刺眼。

我找到陳遠(yuǎn)的微信聊天框。最后一條信息，還停留在他昨天說“早點休息”。

我的手指冰冷，但打字的速度卻很快，一個字，一個字，用力地敲擊下去，仿佛每個字都有千鈞重，都要砸穿這令人窒息的虛偽平靜：

“陳遠(yuǎn)，快點把房產(chǎn)證送過來?！?/p>

打完，發(fā)送。沒有標(biāo)點，沒有表情，沒有多余一個字。然后，我按熄屏幕，把手機屏幕朝下，輕輕扣在沾了酒漬的桌布上。

我抬起頭，迎上我媽終于從得意中回過神、略帶詫異和審視的目光，迎上我爸驚恐萬狀的眼神，迎上滿桌賓客驟然聚焦過來的、充滿了驚疑、探究和興奮的視線。

客廳里，連那甜膩的背景音樂，不知被誰悄悄關(guān)掉了。

死一樣的寂靜，真正降臨。

就在這時——

“叮咚。”

門鈴聲，清脆地，突兀地，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從我的臉上，齊刷刷地轉(zhuǎn)向了緊閉的入戶門。

我媽皺起了眉，顯然對這不合時宜的打擾不悅，嘟囔了一句：“誰啊？這時候來？”

我爸不知所措地看向我，又看向門。

我沒有動，只是靜靜地看著那扇門。心臟在胸腔里，沉重而緩慢地跳動著，一下，又一下。

幾秒后，在滿屋近乎凝滯的注視下，入戶門發(fā)出了“咔噠”一聲輕響——有人用鑰匙從外面打開了它。

門被推開。

陳遠(yuǎn)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他顯然來得匆忙，頭發(fā)有些凌亂，呼吸微促，額角似乎還有細(xì)汗。他的臉色緊繃，唇線抿成冷硬的直線。而他的手里，緊緊地捏著一個紅色的、硬皮的小本子。

那本子的顏色和樣式，在場有些年紀(jì)、經(jīng)歷過買房的人，恐怕都不會太陌生。

是房產(chǎn)證。

客廳里，響起了幾聲壓抑不住的、極輕的抽氣聲。

陳遠(yuǎn)的目光越過眾人，第一時間精準(zhǔn)地找到了我。他的眼神復(fù)雜，有關(guān)切，有疲憊，還有一種下定了某種決心的沉冷。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站在那里，手里捏著那個小本子，像握著一把鑰匙，或者，一把劍。

我媽的臉色，在看到陳遠(yuǎn)，尤其是看到他手里那個紅色本子的瞬間，第一次變了。那是一種從志得意滿的頂峰驟然凝滯的僵硬，疑惑，以及一絲迅速升起、又被強行壓下的不安。但她很快調(diào)整了表情，擠出一個笑：“小遠(yuǎn)？你怎么……你不是在……哦，你是回來拿東西？快進(jìn)來，正切蛋糕呢?！?/p>

陳遠(yuǎn)沒接她的話，也沒看蛋糕。他徑直走了進(jìn)來，皮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在過分安靜的客廳里，顯得格外清晰。他走到我身邊，站定，先低頭看了我一眼，低聲快速問：“沒事吧？”

我搖了搖頭，沒說話，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房產(chǎn)證上。

陳遠(yuǎn)握緊了那個本子，然后，他抬起頭，看向我媽媽，看向滿桌的賓客。他的聲音不高，但異常清晰，沒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了此刻最核心、也最致命的問題：

“媽，您剛才說，這套房子，要留給誰？”

這句話，像一塊巨石砸進(jìn)本已漣漪陣陣的水面。所有人的耳朵都豎了起來，目光在我媽、陳遠(yuǎn)，以及那個紅色的本子之間來回逡巡。

我媽的臉色徹底掛不住了，那強擠出來的笑容變得難看，她提高了聲音，帶著一種被冒犯的、試圖維持權(quán)威的強硬：“小遠(yuǎn)，你這是什么話？今天是我生日，我說點高興的話，怎么了？這房子我住了三年，我說留給我孫子，有什么不對？難道我當(dāng)奶奶的，還不能給孫輩留點東西？” 她越說越快，試圖用氣勢和“孝道”、“親情”的大帽子壓人，“再說了，這房子是靜靜和你的，靜靜是我女兒，我是她媽！我還不能替我女兒做個主了？”

“做主？” 陳遠(yuǎn)重復(fù)了一遍這兩個字，嘴角似乎極輕微地扯動了一下，像是笑，又完全沒有絲毫笑意。他舉起了手中那個紅色的本子，讓所有人都能看清。“媽，您可能不太清楚。這套房子，是我和林靜婚前買的。房產(chǎn)證上，寫的是我和她的名字?！?/p>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全場，每一個字都砸得清晰有力：

“而且，買房的時候，我和林靜做了婚前財產(chǎn)公證。這房子，怎么分，誰有份，法律上寫得清清楚楚。不是誰說留給誰，就能留給誰的?！?/p>

“嗡——” 客廳里響起一片壓抑的低聲議論?；榍柏敭a(chǎn)公證？這幾個字，像一顆炸彈，在我媽那些老姐妹中間引發(fā)了巨大的驚愕和竊竊私語。在她們的傳統(tǒng)觀念里，這幾乎等同于“算計”和“不信任”。

我媽的臉，一下子漲紅了，是那種羞惱交加的紅。她顯然沒料到這一出，更沒料到陳遠(yuǎn)會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如此直接、如此不留情面地拋出“法律”和“公正”。她指著陳遠(yuǎn)，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陳遠(yuǎn)！你……你這是什么意思？你拿法律來嚇唬我？我是靜靜的媽！你們做公證，防誰呢？防著我這個當(dāng)媽的嗎？啊？我辛辛苦苦把女兒養(yǎng)這么大，就養(yǎng)出你們這么兩個白眼狼？算計到自家人頭上了！”

她的聲音尖銳，帶著哭腔，試圖用“孝道”和“親情”綁架，以及一個“被子女傷害的可憐母親”形象來挽回局面，博取同情。

果然，幾位阿姨看向我和陳遠(yuǎn)的眼神，開始變得有些不贊同和指責(zé)。

陳遠(yuǎn)卻沒有被她的哭訴帶偏節(jié)奏。他臉上的疲憊更深，但眼神卻更冷，也更堅定。他等我媽的哭嚷聲稍歇，才繼續(xù)開口，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穿透嘈雜的力量：

“媽，我沒想嚇唬誰。我只是在陳述事實。這房子，是我和林靜的夫妻共同財產(chǎn)，但份額明確。它的處置，需要我和林靜共同決定。不是任何其他人，可以單方面宣布‘留給誰’的?！?/p>

他特意強調(diào)了“其他人”和“單方面”。

我媽氣得渾身發(fā)抖，眼看就要繼續(xù)哭鬧撒潑。這時，陳遠(yuǎn)卻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舉動。

他并沒有把房產(chǎn)證遞給我，或者當(dāng)眾翻開。而是將它，輕輕放在了油膩的、還擺著蛋糕和殘羹冷炙的餐桌中央。那個紅色的小本子，此刻成了絕對的焦點。

然后，陳遠(yuǎn)抬起眼，看向氣得說不出話的我媽，又緩緩環(huán)視了一圈表情各異的賓客，最后，目光落回那個紅色的本子上。他用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語氣，說出了讓整個客廳瞬間再次陷入死寂、也讓我的血液幾乎凍住的話：

“而且，媽，有件事，您可能一直不知道，林靜可能也不完全清楚?！?/p>

他停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像是要說出一個埋藏已久的秘密。

“這份房產(chǎn)證上，寫的產(chǎn)權(quán)人，不只是我和林靜兩個人的名字。”

“什么？” 我媽的哭訴戛然而止，愣住了。

我也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陳遠(yuǎn)。不只是我們兩個？還有誰？

所有賓客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著陳遠(yuǎn)，盯著桌上那個紅色的本子。

陳遠(yuǎn)迎著我的目光，眼神里有歉意，有決絕，還有一種破釜沉舟的意味。他伸出手指，點了點那個房產(chǎn)證，緩緩說道：

“買房的時候，因為一些特殊原因，當(dāng)時還在世的、我父親的一位老朋友，作為出資方之一和見證人，他的名字，也作為共有人之一，登記在了上面。他占了很小一部分份額，但有他的名字，這份房產(chǎn)證的任何處置，就必須經(jīng)過他的同意，或者，在他過世后，經(jīng)過他合法繼承人的同意?！?/p>

他看著我媽瞬間變得慘白的臉，一字一句地問：

“所以，媽，您剛才說，要把這房子留給小斌。我想問問您，也請各位阿姨叔叔做個見證——”

“您問過那位持有份額的、我父親的老朋友了嗎？”

“或者，”

陳遠(yuǎn)的聲音壓得更低，卻更清晰，帶著一種鋒利的寒意，直刺向我媽：

“您問過他唯一的兒子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