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侯艷寧 宋瑤

12月12日，“藥品說明書1粒米能擋6個字”話題沖上微博熱搜。網友曬出的照片里，密密麻麻的小字擠在巴掌大的紙片上，有年輕人調侃“得用顯微鏡看”，更有老年人直言“戴著老花鏡也像看天書”。

2023年10月，國家藥品監(jiān)督管理局啟動藥品說明書適老化及無障礙改革試點，旨在破解這一民生痛點。兩年過去，記者走訪京津冀22家藥店、追蹤3家藥企、對話行業(yè)專家與全國人大代表后發(fā)現：大字號、簡化版說明書仍如“稀世珍品”，僅8家藥店工作人員稱“見過”；近2000種試點藥品，在全國逾4萬種流通藥品中如同“滄海一粟”。這項關乎億萬群眾用藥安全的改革，正卡在政策、成本與技術的多重關口。

“字?！崩锏乃幤氛f明書，從行業(yè)專家到普通老人的共同煩惱

石家莊72歲的王女士每次服藥前，左手舉著放大鏡，右手捏著老花鏡，對著藥品說明書費力辨認?？床磺鍟r，她只能拍照發(fā)給子女求助。“要是字大一些，話簡單點，也不用這么費勁！”

河北省醫(yī)藥行業(yè)協會書記劉驍悍對此有切身體會。去年冬天，他曾因未看清藥品說明書的服藥警示，多次追加服用助眠藥，導致起床時摔倒骨折?！瓣P鍵安全信息藏在密密麻麻的文字里，和沒寫一樣。警示作用幾乎為零?！彼锌?，連他這個行業(yè)里的人都中招，普通百姓的風險可想而知。

《求助》 王鐸/繪

記者采訪發(fā)現，老人們?yōu)榭辞逭f明書練就了“十八般武藝”，調侃“辦法總比困難多”：有人借助放大鏡逐字查看，有人拍照放大，有人求助親友或志愿者重新抄寫大字版……然而這些“土辦法”終究治標不治本?？床磺?、看不懂說明書，已成為老年人安全用藥的現實障礙。

縱覽新聞今年3月的問卷調查顯示，96.8%的受訪者認為說明書字體“太小”或“有點小”，超半數人閱讀“非常吃力”，超六成受訪者呼吁將字體擴大到“四號”。

“不是我想麻煩孩子，是實在看不清、看不懂?！蓖跖康脑挼莱隽撕诵拿?。面對晦澀難懂的說明書語言，31.1%受訪者建議“減少專業(yè)術語，使用通俗易懂的語言”。

當2024年上半年首批大字版藥品說明書在網絡流出時，“清晰明了”“救了老花眼”的評論刷屏，公眾的期待溢于言表。

試點兩年多，大字號說明書藥店為何仍難覓蹤影

記者走訪京津冀地區(qū)22家藥店，僅8家表示今年見過改版后的說明書。石家莊神興藥房一家連鎖藥店，曾有顧客因字號較大，特意選擇了浙江一藥企生產的厄貝沙坦片；天津一家藥店員工則表示，只在銷售江西某企業(yè)生產的甲鈷胺片時，見過四號字的簡化版說明書。

大字號、簡化版的藥品說明書 宋瑤/攝

“戴代表，你說你們做了這么多工作，我怎么從來沒有看到過大字版的藥品說明書？”全國人大代表戴茵有一次向群眾介紹藥品說明書適老化改革進展時，遭遇一位老人手持“字小如蟻”的說明書當場質問。這令連續(xù)三年在全國兩會上提交藥品說明書適老化改革建議的她深感責任重大。

戴茵透露的一組數據更顯沉重：目前參與適老化改革的藥品僅近2000個，而全國藥品批準文號超過16萬個、市場流通藥品逾4萬種。

“改革沒有強制性，藥企心存顧慮，自然不敢在試點階段投入太大，因而改革進程沒有給人民群眾帶來明顯感受?！贝饕瘘c破關鍵。

今年以來，記者追蹤的三家藥企，恰好折射出行業(yè)的普遍心態(tài)：

華北地區(qū)一家中型藥企生產負責人算了一筆賬：放大字號需要增加說明書紙張、調整包裝盒型，每盒成本只增加幾分錢，但年產量上億盒時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因此，該藥企對改版說明書目前仍持觀望態(tài)度。

如果不增加紙張，放大字號的同時對內容進行簡化，按照國家藥品監(jiān)督管理局的改革方案，需“同時提供電子藥品說明書（完整版）”。一家主動參與改革、在第三批試點名單里的小型藥企今年年初推出了大字號、簡化版說明書，卻因未同步上線電子版說明書，上市后遭到醫(yī)院藥師投訴 “信息不全”，被迫中止改革，后續(xù)批次又換回小字版。

即便藥企愿意承擔紙張增加成本、自主搭建電子藥品說明書平臺，前路仍存在不確定性。

河北金牛藥業(yè)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金牛藥業(yè)”）經過前期調研，率先對老年人常用藥啟動改革。董事長郝秋實拿著兩張中藥眼藥的說明書說：“老年人用眼藥卻看不清說明書，這事兒本身就很諷刺，必須盡快改變。”

金牛藥業(yè)改版前后的說明書 宋瑤/攝

依據編寫指南和格式要求，金牛藥業(yè)對說明書進行了重新編寫和排版，并報河北省藥品監(jiān)督管理局審批。今年8月，包括這兩個中藥眼藥在內的三個藥品進入第五批改革試點名單。

改版后，說明書紙張增加一倍，字號明顯增大，內容未刪減，清晰度顯著提升。目前，金牛藥業(yè)帶大字版說明書的藥品已在全國上市，“老年人用我們眼藥不費力了”，郝秋實說。

金牛藥業(yè)還投入資源重新架設網站、增加服務器配置，上線能了解完整內容的電子版說明書，并配備專人進行維護管理。郝秋實坦言，投入是值得的，但也擔憂，由藥企自行建設電子平臺，真是長久之計嗎？

政策“硬約束”與平臺“大一統”缺一不可

目前，在江西、江蘇、陜西等藥品說明書適老化及無障礙改革試點省份，已由省級層面統一建設電子藥品說明書平臺，藥企可上傳完整版內容供患者掃碼查詢。在非試點省份企業(yè)，只能自建系統，造成“重復建設、數據割裂”。

江西藥企可通過省級“電子藥品說明書適老化管理系統”提供電子藥品說明書

戴茵建議，應同步推進全國統一的藥品說明書電子平臺建設進程，增強改革的系統性和預見性。在她看來，破解困局需兩步走：首先要出臺國家層面的強制性標準，明確核心安全信息必須通過放大字號、加粗、套色等方式突出；更關鍵的是由國家藥監(jiān)局牽頭，搭建全國統一的電子藥品說明書平臺，整合監(jiān)管、藥企、醫(yī)院、患者等多方需求，“這才是最經濟、最科學的解決方案”。

技術層面已現新可能。今年上半年，河北省醫(yī)藥行業(yè)協會嘗試開發(fā)“數字藥師”——通過數字人將專業(yè)藥品信息轉化為通俗語言，還能實時解答 “高血壓能吃這個藥嗎”“忘記服藥怎么辦”等問題?！半娮诱f明書不該只是‘電子版紙書’，要向智能化、互動化升級?！眲Ⅱ敽氛f。

而這一切的前提，是更新滯后近20年的法規(guī)。戴茵呼吁，應依據《無障礙環(huán)境建設法》修訂2006年實施的《藥品說明書和標簽管理規(guī)定》，為藥品說明書的數字化、智能化改革掃清制度障礙。

藥品說明書適老化與無障礙改革，是一項關乎用藥安全、便捷與健康的民生工程。它需要監(jiān)管部門細化規(guī)則、鼓勵創(chuàng)新、暢通審批；需要藥企將社會責任轉化為切實投入，視改革成本為對用戶價值的長期投資；需要技術方提供更普惠、精準的信息服務工具；更需要全社會凝聚共識，共同推動這項“小細節(jié)”里的“大民生”。

當有一天，每一位老年人拿起藥盒，都能輕松閱讀、準確理解，當數字化的用藥助手成為觸手可及的安心依靠，才真正跨越了由微小字體構成的鴻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