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箱像被遺棄的尸體般堆在樓道里。
鄭雅涵認得那抹寶藍色,是她去年生日時趙亮送的禮物。此刻它卻被隨意丟在門外,拉鏈敞開一角,露出里面皺巴巴的睡衣。
一張A4紙用透明膠帶貼在箱面上。
她走近,雨水從發(fā)梢滴落。紙上的字是用黑色簽字筆寫的,力透紙背——
“滾去找他!
就這四個字。
沒有落款,但每一筆劃都熟悉得刺眼。那是趙亮的字跡,平素工整嚴謹,此刻卻帶著某種瘋狂的潦草。
鄭雅涵的手開始發(fā)抖。
鑰匙插進鎖孔,轉(zhuǎn)不動。門鎖換了。她用力拍門,喊趙亮的名字,回應(yīng)她的只有門內(nèi)死寂的沉默。
手機在這時響起。
屏幕上跳出林榮軒發(fā)來的航班信息:“已登機,勿念。保重。”
她背靠著冰冷的防盜門,緩緩滑坐在地。昨夜啤酒的酸澀氣味似乎還殘留在唇齒間,與此刻樓道里潮濕的霉味混在一起。
行李箱的滾輪沾著泥水,一路從家里拖到門外的痕跡還濕漉漉的。
趙亮是什么時候收拾的行李?在她和林榮軒舉杯告別的時候?還是在她醉倒在沙發(fā)上不省人事的時候?
又或者,是在他一遍遍打電話而她沒接的時候?
暴雨夜,未接來電,留宿男閨蜜家。
這幾個詞連在一起,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堪。
可真相呢?
真相有時候比誤會更殘忍,因為它從不肯給任何人一個痛快的理由。
鄭雅涵閉上眼睛,昨夜破碎的畫面在黑暗中浮現(xiàn)——
林榮軒泛紅的眼眶,他說“這一走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時的哽咽,窗外滂沱的雨聲,還有那只滑進沙發(fā)縫隙再也找不到的手機。
而此刻,她坐在自家門外,像個被驅(qū)逐的租客。
紙條上的四個字像四把刀子,將十年婚姻劃得血肉模糊。
趙亮,你連解釋的機會都不肯給我嗎?
或者說,在你心里,早已給我判了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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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結(jié)婚三周年紀念日那天,鄭雅涵加班到晚上九點。
推開家門時,餐桌上擺著冷掉的紅燒排骨和西芹蝦仁。蠟燭燃盡了,蠟油在銀色燭臺上凝固成一灘難看的白色。
趙亮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屏幕藍光映在他臉上。
“抱歉,臨時有個方案要改!编嵮藕畔掳叩剿砗笙霌弊。
趙亮側(cè)了側(cè)身,避開了。
這個細微的動作讓鄭雅涵僵在原地。她收回手,聲音放軟:“我給你發(fā)了微信的,沒看到嗎?”
“看到了!壁w亮盯著電視里無聊的綜藝節(jié)目,“你說六點前能回來!
“客戶臨時要求修改,我也沒辦法。”鄭雅涵有些惱火,走到餐桌邊看著那些精心準備的菜,“你生氣了?”
趙亮沉默了很久。
久到鄭雅涵以為他不會回答了,他才開口,聲音很輕:“今天林榮軒也給你打電話了吧?”
鄭雅涵一愣。
確實。下午三點多,林榮軒打來電話,說拿到簽證了,下周三走。她當時正在開會,匆匆說了句“晚上打給你”就掛了。
“你怎么知道?”她轉(zhuǎn)身看著丈夫。
趙亮終于把目光從電視上移開,看向她:“你手機放在桌上充電,屏幕亮的時候我看到了!
“所以呢?”鄭雅涵皺起眉,“榮軒是我朋友,他要出國了,打個電話不正常嗎?”
“正常。”趙亮站起身,開始收拾桌上的冷菜,“什么都正常。你加班正常,他打電話正常,你為他慶祝也正常。”
他把盤子疊在一起,發(fā)出瓷器碰撞的脆響。
“趙亮,你到底想說什么?”
男人端著盤子往廚房走,背對著她說:“我只是覺得,有些關(guān)系,該保持的距離還是要保持。我們結(jié)婚了,雅涵。”
“我和榮軒認識十年了!”鄭雅涵聲音提高了,“他要出國了,可能好幾年都見不到,我連送別的資格都沒有嗎?”
廚房傳來水流聲。
鄭雅涵跟進去,看見趙亮正低頭洗盤子。水很涼,他沒有開熱水器,手指很快凍得發(fā)紅。
“你說話啊!彼驹趶N房門口。
趙亮關(guān)掉水龍頭,用抹布慢慢擦干手。這個動作他做得很仔細,像在完成某種儀式。
然后他轉(zhuǎn)過身,看著她。
那雙眼睛里有鄭雅涵看不懂的情緒,像是疲憊,又像是別的什么。
“去年我生日,你說要加班。后來沈阿姨告訴我,她在商場看見你和林榮軒一起挑領(lǐng)帶。”
鄭雅涵張了張嘴。
“今年春節(jié),你說回娘家。但初一那天,林榮軒發(fā)的朋友圈照片里,有半只女人的手。那只手我認識,無名指上有道疤,是你十七歲做飯時燙的!
“趙亮,你聽我解釋——”
“不用解釋。”趙亮打斷她,聲音很平靜,“我都知道。你去幫他選給導(dǎo)師的禮物,你回娘家前順路給他送年貨。我都知道。”
他走過她身邊,走向臥室。
“但我還是會不舒服,雅涵。我是你丈夫,我有權(quán)利不舒服!
臥室門輕輕關(guān)上了。
鄭雅涵站在昏暗的客廳里,突然覺得冷。她抱起手臂,看著桌上那攤凝固的蠟油。
三周年紀念日,就這樣過去了。
而她甚至不知道,這場沉默的戰(zhàn)爭,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02
林榮軒的電話是周二下午打來的。
鄭雅涵正在修改設(shè)計方案,手機震動起來?吹絹黼婏@示,她下意識看了眼辦公室玻璃墻外。
同事們都在忙碌,沒人注意她。
她接通電話,壓低聲音:“榮軒?”
“雅涵,我明晚的飛機。”林榮軒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笑,但笑聲里有藏不住的澀,“美國那邊催得急,教授讓我早點過去適應(yīng)!
“這么快?”鄭雅涵握緊手機,“不是說要下周三嗎?”
“簽證比預(yù)期早下來了。”林榮軒頓了頓,“明晚你有空嗎?我想走之前,再跟你好好吃頓飯!
鄭雅涵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桌角。
她想起趙亮說的那些話,想起他沉默的背影,想起結(jié)婚紀念日冷掉的飯菜。
“雅涵?”林榮軒喚她。
“有!编嵮藕犚娮约赫f,“當然有。十年朋友,你要漂洋過海了,我怎么能不送!
電話那頭傳來松了口氣的笑聲。
“那就老地方,七點。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
掛了電話,鄭雅涵盯著電腦屏幕發(fā)呆。設(shè)計圖上的線條扭曲變形,她看了很久才看清那是什么。
下班前,她給趙亮發(fā)了微信:“明晚林榮軒踐行,我可能會晚點回來。”
消息顯示已讀,但整整半小時沒有回復(fù)。
直到她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辦公室,手機才震動一下。
趙亮回了一個字:“好!
沒有任何表情,沒有任何追問,就一個“好”字。
鄭雅涵盯著那個字看了很久,突然想起戀愛時,她每次晚上要出去,趙亮都會問“和誰”“去哪兒”“幾點回”。
他會說“別喝酒”“注意安全”“到了給我發(fā)消息”。
那時候她覺得他啰嗦,現(xiàn)在卻突然懷念起那種啰嗦。
她猶豫著,又發(fā)了一條:“就是吃個飯,送送他。他這一走,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回來!
這次趙亮回得很快:“我知道!
然后補充:“記得帶傘,明晚有雨!
鄭雅涵看著這條消息,心里那點不安稍微平復(fù)了些。他還是關(guān)心她的。
她打字:“你明天加班嗎?”
“加!壁w亮回,“有個bug要調(diào),可能很晚!
“那你記得吃飯!
“嗯!
對話到此為止。鄭雅涵把手機放進包里,走出辦公樓。
初秋的傍晚已有涼意,風(fēng)吹起她額前的碎發(fā)。她抬頭看天,烏云正從西邊緩緩壓過來。
真的要下雨了。
而她不知道,這場雨會下得那么大,大到足以沖垮某些看似堅固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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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老地方是大學(xué)城后街的一家燒烤店。
老板還是那個老板,只是頭發(fā)白了一半?匆娻嵮藕土謽s軒一起進來,他愣了一下,隨即笑起來。
“喲,好久不見啊兩位!畢業(yè)這么多年了,還在一塊兒呢?”
鄭雅涵尷尬地笑:“老板別開玩笑,我們都各自成家了!
老板自知失言,趕緊打哈哈:“來來來,老位置給你們留著!”
所謂老位置,是店里最角落的一張桌子。大學(xué)時他們常坐在這里,點一堆燒烤,喝廉價啤酒,聊永遠聊不完的天。
林榮軒點了和從前一樣的菜:羊肉串、烤韭菜、金針菇、饅頭片。又要了一箱啤酒。
“喝得完嗎?”鄭雅涵瞪大眼睛。
“喝不完就存著。”林榮軒開了一瓶,遞給她,“下次我回來喝!
鄭雅涵接過酒瓶,冰涼的觸感從掌心蔓延到心里。
“真要走。俊彼p聲問。
“嗯!绷謽s軒給自己也開了一瓶,仰頭喝了一大口,“五年博士,可能還要做博士后。這一去,少說也得六七年!
“你爸媽舍得?”
“舍不得也得舍。”林榮軒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我爸說,兒子有出息,他臉上有光。我媽偷偷哭了好幾回!
鄭雅涵看著他。
昏黃的燈光下,林榮軒的側(cè)臉和十年前沒什么變化。只是眼神更深了,嘴角有了細紋。
十年。
他們認識整整十年了。
大一新生報到那天,鄭雅涵拖著兩個大箱子在校園里迷路。林榮軒騎著一輛破自行車經(jīng)過,停下來問她要不要幫忙。
后來才知道,他也是新生,也迷路了。兩個人拖著四個箱子,在九月的烈日下走了半小時,終于找到宿舍樓。
從那天起,他們就成了朋友。
純粹的朋友。
至少鄭雅涵一直這么認為。
“還記得嗎?”林榮軒說,“大二那年我失戀,你陪我在操場坐到凌晨三點!
鄭雅涵笑:“記得。你說你再也不相信愛情了。”
“然后大三,你失戀,我陪你喝酒,你吐了我一身!
“那件襯衫我還留著呢。”鄭雅涵揶揄他,“你說那是你最喜歡的一件!
林榮軒也笑,笑著笑著,眼眶紅了。
他低下頭,又灌了一口酒:“雅涵,我有時候想,如果當初……”
“沒有如果。”鄭雅涵打斷他,聲音很輕,“榮軒,我們是朋友。最好的朋友!
林榮軒抬起頭,看著她。
他的眼睛很亮,里面有水光。但他很快眨了眨眼,把那些水光逼了回去。
“對,最好的朋友。”他舉起酒瓶,“來,為我們十年的友誼干杯!
鄭雅涵和他碰杯。
啤酒泡沫涌出來,沾濕了她的手。她仰頭喝,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帶著微苦的香氣。
窗外開始下雨了。
起初是淅淅瀝瀝的小雨,很快就變成瓢潑大雨。雨點敲打著玻璃窗,發(fā)出密集的聲響。
店里的客人漸漸少了。老板走過來,問他們要不要加點菜。
林榮軒搖頭,又要了一箱啤酒。
“真要喝醉?”鄭雅涵問。
“最后一次了!绷謽s軒說,“讓我任性一回吧,雅涵。以后在美國,想任性都沒人陪了!
鄭雅涵心軟了。
她陪他一瓶接一瓶地喝。聊大學(xué),聊工作,聊這些年的喜怒哀樂。聊到后來,兩個人都有些醉了。
林榮軒說起他申請的艱辛,說起父母的期望,說起對未來的迷茫。他說著說著,眼淚終于掉下來。
鄭雅涵從沒見過他哭。
在她記憶里,林榮軒永遠是笑著的,灑脫的,什么都不在乎的。
她慌了,伸手拍他的背:“沒事的,都會好的。你這么優(yōu)秀,到哪里都會發(fā)光!
林榮軒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緊。
“雅涵,你一定要幸福!彼煅手f,“如果趙亮對你不好,你告訴我。我飛回來找他算賬!
鄭雅涵笑了,笑著笑著也想哭。
“他對我很好。”她說,“真的!
只是最近,有些不一樣了。
但她沒說出來。這是她和趙亮之間的事,不該讓林榮軒擔(dān)心。
“幾點了?”林榮軒松開手,揉揉眼睛。
鄭雅涵摸手機,摸遍了包包也沒找到。她想起在燒烤店門口接工作電話,之后好像隨手把手機塞進了外套口袋。
可外套搭在椅背上,口袋里空空如也。
“可能掉在店里了!彼鹕硐胝。
林榮軒拉住她:“雨這么大,別找了。先回我家吧,我給你手機打個電話,聽聽在哪兒!
鄭雅涵猶豫了一下。
窗外電閃雷鳴,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這個時間點,地鐵已經(jīng)停了,打車也很難。
而她的手機丟了,聯(lián)系不上趙亮。
“走吧!绷謽s軒站起身,腳步有些晃,“我家近,走十分鐘就到。找到手機你再回去!
鄭雅涵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凌晨一點了。
趙亮應(yīng)該睡了吧。他今天加班,一定很累。
她點點頭,扶住林榮軒:“你行不行啊?喝這么多!
“行,怎么不行!绷謽s軒笑,“倒是你,小心點,別摔了。”
兩個人撐著一把傘,跌跌撞撞走進雨里。
雨真的很大。盡管有傘,他們的褲腿還是很快濕透了。街上空無一人,只有昏黃的路燈在雨中暈開一團團光暈。
鄭雅涵的手機,靜靜地躺在燒烤店沙發(fā)縫隙里,屏幕朝下。
從九點半開始,它已經(jīng)震動過七次。
來電顯示都是同一個名字:趙亮。
04
趙亮敲下最后一行代碼時,已經(jīng)晚上十一點了。
辦公室空蕩蕩的,只有他工位上的燈還亮著。屏幕右下角的時間跳動了一下,從22:59變成23:00。
他保存文件,關(guān)掉電腦。
頸椎因為久坐而僵硬,他轉(zhuǎn)動脖子,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窗外下著雨,雨點打在玻璃上,模糊了城市的夜景。
手機屏幕上沒有新消息。
他點開和鄭雅涵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條消息還是下午她發(fā)的:“你明天加班嗎?”
他回了個“加”。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趙亮盯著屏幕看了很久,終于撥通了鄭雅涵的電話。
忙音。
再撥,還是忙音。
他皺起眉,打開手機定位——那是結(jié)婚第一年鄭雅涵主動開啟的,說“這樣你隨時能找到我”。
地圖顯示,她在大學(xué)城附近的一家燒烤店。
趙亮稍微松了口氣。他知道那家店,鄭雅涵和林榮軒大學(xué)時常去的地方。
踐行嘛,總要去有紀念意義的地方。
他這樣告訴自己,收拾東西準備回家。但心里那根刺,還是隱隱作痛。
雨下得很大。趙亮開車駛出地下車庫,雨刷器開到最大檔,視線依然模糊。
等紅燈時,他又打了一次電話。
還是忙音。
這次他注意到,鄭雅涵的手機定位在燒烤店已經(jīng)停留了四個多小時。
吃頓飯需要這么久嗎?
綠燈亮了。后面的車按喇叭催促,趙亮踩下油門,車子在雨中濺起水花。
回到家,屋里一片漆黑。
趙亮打開燈,玄關(guān)處只有他自己的拖鞋整齊地擺著。鄭雅涵那雙粉色毛絨拖鞋,還在鞋柜里。
她還沒回來。
趙亮換了鞋,走到客廳坐下。電視遙控器就在手邊,但他沒開。
他就那么坐著,盯著墻上的結(jié)婚照。
照片是兩年前拍的。鄭雅涵穿著白色婚紗,笑得眼睛彎成月牙。他摟著她的腰,表情有些拘謹,但眼神很溫柔。
攝影師當時說:“新郎看新娘的眼神好有愛啊。”
是啊,有愛。
趙亮一直很愛鄭雅涵,從第一次見到她開始。
那是六年前的一個雨夜,他在便利店躲雨,遇見忘了帶傘的鄭雅涵。她抱著一堆零食,站在屋檐下望著天空發(fā)愁。
他把傘遞過去:“一起走吧!
后來鄭雅涵說,就是那一刻,她心動了。
“你遞傘的樣子特別帥。”她窩在他懷里,仰著臉笑,“像偶像劇男主角!
可是現(xiàn)在呢?
趙亮拿起手機,又撥了一次鄭雅涵的電話。
依然忙音。
他的手指收緊,指節(jié)泛白。一股無名火從心底竄上來,燒得他胸口發(fā)悶。
看看時間,凌晨十二點半。
燒烤店應(yīng)該打烊了吧?那她現(xiàn)在在哪兒?
趙亮猛地站起身,抓起車鑰匙就往外走。雨夜寒冷,他連外套都沒穿,就這么沖進電梯。
車子再次駛?cè)胗昴弧?/p>
大學(xué)城后街這個時間點已經(jīng)沒什么人了。燒烤店的卷簾門拉下了一半,里面還亮著燈。
趙亮停好車,跑過去敲門。
敲了很久,才有人從里面拉開卷簾門。是老板,穿著睡衣,睡眼惺忪。
“打烊了,明天再來吧!
“老板,請問今天晚上有沒有一男一女在這里吃飯?”趙亮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女的二十八歲左右,長發(fā),穿米色風(fēng)衣。男的也是這個年紀,個子挺高!
老板打量他:“你是?”
“我是她丈夫!壁w亮說,“她手機打不通,我有點擔(dān)心!
老板的表情變得微妙。
他當然記得鄭雅涵和林榮軒。那兩人喝到凌晨,最后互相攙扶著離開。女的還把手機落店里了。
但他不知道該不該說。
“他們……”老板斟酌著詞句,“確實來過。不過已經(jīng)走了!
“走了多久?去哪兒了?”
“走了大概一個多小時吧。”老板避開第二個問題,“雨太大,可能打車回家了!
趙亮盯著他:“老板,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老板嘆了口氣。
他從柜臺里拿出一只手機,遞給趙亮:“這是那位女士落下的。你看看是不是你妻子的!
趙亮接過手機。
屏幕碎了,但還能用。他按亮屏幕,鎖屏壁紙是他和鄭雅涵在海邊的合影。
是他的妻子。
“他們走的時候……”老板猶豫了一下,“男的好像說,先回他家找手機。雨太大了,可能想避避雨再走。”
趙亮的心臟猛地一沉。
“他家在哪兒?”
“這我就不知道了。”老板搖頭,“不過應(yīng)該不遠,他們說走路就能到!
趙亮道了謝,轉(zhuǎn)身沖進雨里。
雨更大了,砸在臉上生疼。他站在空蕩蕩的街頭,看著周圍老舊的居民樓。
一棟樓有幾十戶,他怎么知道林榮軒住哪一戶?
他拿出鄭雅涵的手機,用她的指紋解鎖。打開通訊錄,找到林榮軒的號碼,撥過去。
通了,但沒人接。
一遍,兩遍,三遍。
始終沒人接。
趙亮握著手機的手開始發(fā)抖。不是冷的,是別的什么情緒。
他抬頭,一棟樓一棟樓地看過去。大多數(shù)窗戶都是黑的,人們早已入睡。
只有零星幾扇窗還亮著燈。
其中一扇在三樓,拉著米色的窗簾。窗簾很厚,但隱約能看見里面透出的暖黃燈光。
趙亮盯著那扇窗。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盯著它,只是一種直覺。
雨順著他濕透的頭發(fā)流下來,流過眼睛,像眼淚一樣。
他就那么站在雨里,站了很久。
直到那扇窗的燈光,突然熄滅了。
整個世界陷入黑暗,只有雨聲還在繼續(xù),嘩啦啦,嘩啦啦,像是要把什么沖走。
趙亮轉(zhuǎn)身,慢慢走回車里。
他渾身濕透了,衣服粘在身上,冰冷刺骨。但他感覺不到冷,只覺得胸口有什么東西碎了。
碎成一片一片的,再也拼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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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趙亮回到家時,已經(jīng)凌晨兩點多了。
他脫下濕透的衣服,扔在衛(wèi)生間地上。熱水沖下來,蒸騰起白色的霧氣,鏡子很快模糊了。
但他還是能看見自己的臉。
蒼白的,疲憊的,眼睛里有血絲。
像個失敗者。
他關(guān)掉水,擦干身體,穿上睡衣。走到客廳,從酒柜里拿出一瓶白酒。
那是結(jié)婚時岳父送的,說“等你們有了孩子,滿月酒上喝”。
現(xiàn)在孩子沒有,酒卻要一個人喝了。
趙亮倒了滿滿一杯,仰頭灌下去。烈酒燒灼著喉嚨,一路燒到胃里。
他想醉,想忘掉剛才看到的那扇熄滅的窗。
可是越喝越清醒。
清醒地記得鄭雅涵說“只是朋友”,記得她接到林榮軒電話時亮起的眼睛,記得她每次提起他時那種自然的親昵。
清醒地記得,去年他生日,她在加班。
可是沈阿姨說,看見她和林榮軒在商場挑領(lǐng)帶。
他當時沒問,怕問了顯得自己小氣。畢竟鄭雅涵后來送他的生日禮物,確實是一條領(lǐng)帶。
灰色的,暗紋,很配他的氣質(zhì)。
她說:“我挑了好久,喜歡嗎?”
他說:“喜歡!
但他沒告訴她,那條領(lǐng)帶和林榮軒朋友圈里曬的那條,是同一個品牌,同一個系列。
只是顏色不同。
趙亮又倒了一杯酒。
客廳里只開了一盞落地?zé),昏黃的光暈籠罩著他。他起身,走到書房,打開最底層的抽屜。
里面有一本舊相冊。
他很少翻看,因為相冊里有很多他不愿意面對的記憶。
翻開第一頁,是大學(xué)時期的鄭雅涵和林榮軒。
他們穿著學(xué)士服,在校園的梧桐樹下合影。鄭雅涵笑得燦爛,林榮軒摟著她的肩,兩個人頭靠得很近。
照片背面有一行字,是鄭雅涵的筆跡:“畢業(yè)快樂!致我們永不散場的友誼!
第二頁,是他們一起旅行的照片。
在海邊,在山頂,在古鎮(zhèn)的青石板路上。每一張照片里,鄭雅涵和林榮軒都靠得很近。
有時候是肩膀挨著肩膀,有時候是頭靠著頭。
那時候趙亮還不認識鄭雅涵。
但他嫉妒。
嫉妒那些他未曾參與的歲月,嫉妒那個比他更早認識她、更了解她的男人。
翻到第三頁,趙亮的手停住了。
那是一張兩年前的照片。鄭雅涵的生日派對,林榮軒也在。
照片里,鄭雅涵閉著眼睛在許愿,林榮軒站在她身邊,側(cè)頭看著她。
那個眼神。
趙亮盯著那個眼神,看了很久。
他太熟悉那種眼神了。因為他也曾這樣看著鄭雅涵,在他還不敢告白的時候。
那是愛慕的眼神。
隱藏得很好,但騙不了同為男人的他。
所以林榮軒喜歡鄭雅涵。一直喜歡。
那鄭雅涵呢?
趙亮不知道。或者說,他不愿意知道。
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他以為是鄭雅涵,連忙拿起。但屏幕上是一個陌生號碼,歸屬地是本市的。
他猶豫了一下,接通。
對方?jīng)]有說話,只有沉重的呼吸聲。
“誰?”趙亮問。
電話被掛斷了。
幾秒后,一條彩信發(fā)了過來。是一張照片,拍攝得很模糊,角度也很刁鉆。
但趙亮還是認出了照片里的人。
是鄭雅涵和林榮軒,在燒烤店門口。林榮軒撐著傘,鄭雅涵扶著他的胳膊,兩個人靠得很近。
雨夜,路燈,朦朧的光暈。
照片里,他們看起來就像一對依偎的情侶。
趙亮的手開始發(fā)抖。
他放大照片,想看清細節(jié)。但像素太低了,只能看到模糊的輪廓。
第二條彩信又來了。
這次是一段視頻,只有五秒鐘。
視頻里,鄭雅涵和林榮軒走進一棟居民樓。樓道燈亮起,照亮他們的背影。
然后視頻就結(jié)束了。
拍攝時間是一個多小時前。
趙亮盯著手機屏幕,直到它自動熄滅。
他坐在黑暗里,很久都沒有動。
窗外的雨還在下,淅淅瀝瀝的,像永遠也下不完。
他想起求婚那天,也是這樣一個雨夜。
他在他們初遇的便利店門口,單膝跪地,舉著戒指說:“鄭雅涵,嫁給我好嗎?”
她哭了,用力點頭,說:“好,好,好!
那時他以為,他們會幸福一輩子。
趙亮慢慢站起身,走到臥室。打開衣柜,拿出鄭雅涵的行李箱。
那只寶藍色的行李箱,是他去年送她的生日禮物。
他拉開衣柜門,一件一件地把她的衣服拿出來,疊好,放進箱子里。
動作很慢,很仔細,像是在完成一項重要的儀式。
疊到那件米色風(fēng)衣時,他停住了。
風(fēng)衣口袋里有什么東西。他伸手掏出來,是一張電影票根。
日期是上個月。
那天鄭雅涵說,和閨蜜去看電影。
但票根顯示,那場電影是情侶廳。
趙亮看著那張票根,突然笑了。
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他早該知道的。那些加班,那些聚會,那些“順路”。
早該知道的。
他把票根扔進垃圾桶,繼續(xù)收拾行李。
衣服,鞋子,化妝品,護膚品。所有屬于鄭雅涵的東西,他都收進了行李箱。
裝滿了兩個大箱子,還有一個小手提袋。
做完這一切,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
雨停了,窗外透出灰白的天光。趙亮站在客廳中央,看著那堆行李。
然后他拿出紙筆,寫了一張紙條。
四個字。
寫完,他用透明膠帶把紙條貼在行李箱上。
他換了門鎖。
然后他坐在沙發(fā)上,等著。
等鄭雅涵回來。
等一個他明知道會發(fā)生,卻又害怕發(fā)生的結(ji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