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聯(lián)
《莊子》里有句話,說“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
意思是天地四方之外的事情,圣人心里知道,但不去談論。我以前不懂,后來懂了。
圣人能“存而不論”,是因為他們沒被那些東西找上。
我不是圣人,我就是個普通人,被一個自稱為“仙家”的東西,在身邊跟了整整十五年。
準確說,不是“跟”,是住在我身子里。今天把這段經歷說出來,不是講什么怪力亂神的故事,就是想給那些覺得這事兒神秘、甚至羨慕的人,潑盆冷水。
里頭的水,深得很,也渾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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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陳建國,八十年代初出生在北方一個普通的省會城市。十歲之前,我和所有城里孩子一樣,上學,放學,在胡同里彈玻璃球,最大的煩惱是作業(yè)和父母的嘮叨。家里父母都是工人,日子平淡也踏實。
變故發(fā)生在1992年秋天,我剛滿十歲沒多久。毫無征兆地,我開始發(fā)高燒,說胡話。
白天昏昏沉沉,一到半夜就精神了,不是對著空墻角嘀嘀咕咕,就是在床上手舞足蹈,眼神直勾勾的,嘴里發(fā)出一些不像小孩的、含混的聲音。
父母嚇壞了,帶著我跑遍了市里的大小醫(yī)院,化驗單攢了一沓,醫(yī)生都說查不出具體病因,只說可能是“神經性”的,開了一堆安神補腦的藥。
藥吃了,針打了,錢花了,我非但沒好,反而越來越瘦,眼窩深陷,白天看人都是恍惚的。
后來我媽沒轍了,偷偷給老家的奶奶打了電話。
我奶奶住在離城一百多里的鄉(xiāng)下。兩天后,奶奶風塵仆仆地來了。
她進門沒先看我,而是站在門口,鼻子輕輕抽動了兩下,眉頭就皺緊了。
她又走到我床邊,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那時我正迷迷糊糊,覺得奶奶的眼神很沉,有點怕人。
晚上,奶奶讓我爸媽先睡,她坐在我屋里。半夜,我又開始折騰。奶奶沒開燈,在黑暗里突然開口,聲音不高,但很硬:“哪路的朋友,纏個孩子,不講究了吧?”
我那時身體不受控制,聽見自己喉嚨里“咯咯”笑了兩聲,一個尖細的、完全不屬于我的聲音冒了出來:“老太太,眼力不錯。我看上這孩子了,是他的緣分?!?/p>
“緣分?”奶奶冷笑,“是你們胡家的規(guī)矩,還是黃家的路數(shù)?報個蔓兒(報個姓氏來歷)。”
那聲音帶著點得意:“長白山下來的,胡家行三。這孩子靈竅開了,合該給我當個傳話的。老太太,你身上也有清風(鬼仙)護著,咱們算同行,給個方便。”
我感覺到奶奶的身體繃緊了。沉默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說:“三爺,孩子還小,身子骨受不住。能不能……換個法子?”
“換不了!”那聲音陡然尖利起來,“我看中了就是看中了!老太太,你別管閑事。你管,我也能纏得他一家不得安寧!”
又是一陣讓人窒息的沉默。我雖然迷糊,但那種恐懼是清晰的,感覺有什么冰冷的東西盤踞在我身體里。最后,奶奶仿佛用盡了力氣,嘆了口氣:“……好。但三爺你得依我兩條。第一,孩子十八歲之前,不能正式用他辦事,得讓我慢慢教他規(guī)矩,養(yǎng)養(yǎng)身子。第二,逢年過節(jié),該有的香火供奉我們少不了,但你不能過分折騰孩子,損了他的陽壽。”
那聲音變得滿意了些:“成,老太太是明白人。那就這么說定了。明兒個起,這孩子就好了。”
第二天,我的高燒果然退了,人也清醒了。只是總覺得累,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少了點什么,又多了一點什么。奶奶在我家住了下來,開始教我一些奇怪的東西:怎么分辨香燒出來的形狀(她說那叫“香火信”),怎么擺弄那幾個小小的銅制香爐,還有一套復雜的手勢和口訣。她告訴我,跟我說話的叫“黃三爺”,以后我得聽它的。我問奶奶它是什么,奶奶沉默了一下,說:“你就當是……一位有道行的老仙家吧?!?/p>
我的童年,從那天起,就結束了。
奶奶教了我八年。這八年里,我表面上恢復了正常學業(yè),但內里完全不同。我不能吃牛肉、狗肉和雁肉,說是“仙家”忌諱。每月初一、十五,我必須獨自上香,有時上著上著,就會一陣恍惚,然后感覺“黃三爺”來了,通過我的嘴,跟奶奶說一些事情,大多是村里誰家丟了東西、老人身體不好之類。奶奶就按照“黃三爺”說的去辦,往往能說中。我看著奶奶和“我”對話,感覺像是在看一出與己無關的皮影戲。
1999年,奶奶去世了。臨走前,她拉著我的手,手像枯樹枝,力氣卻很大。她渾濁的眼睛里全是復雜的東西,有愧疚,有不舍,也有警告?!敖▏?,”她氣若游絲,“奶奶對不住你,把你拉進這趟渾水……以后,就靠你自己了。記住,仙家的話,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守住你自己的‘心’,別讓它全占了去……”
奶奶走了,我也滿了十八歲?!包S三爺”越來越頻繁地找我。我不再上學,成了一個專職的“出馬弟子”。很快,“陳師傅”的名聲就在城里一部分人中間傳開了。他們說我年紀輕輕,但道行深,看事準。
我的生活分裂成了兩半。
一半是“陳師傅”。每當有人帶著心事、錢財、供品上門,點燃香火,恭敬地磕頭,我按照規(guī)矩請神之后,意識就會迅速退到角落,像一個被困在自己身體里的觀眾。我能看,能聽,但無法控制任何一塊肌肉。然后,“黃三爺”就來了。我的背會不自覺地微微佝僂,聲音變得蒼老而世故,眼神銳利。
“你家的灶臺朝向不對,沖了煞,主口舌?!蔽业淖彀鸵粡堃缓?。
“你男人身上跟著個女鬼,是前世欠的情債,得送?!蔽业氖种钙阒?。
“想求財?可以。去東南方向找,遇水則發(fā)。但記得,財來了,要分潤?!?/p>
事主們聽得連連點頭,敬畏地看著我,留下厚厚的紅包和豐盛的供品(燒雞、白酒、雞蛋)。那時候,我家常常煙霧繚繞,供品堆積。外人看我,年輕,神秘,擁有不可思議的“能力”,被需要,也被懼怕。
而另一半,是陳建國。“黃三爺”離開后,我會陷入長達幾個小時甚至一整天的極度疲憊。不是身體累,是那種從骨頭縫里透出來的空虛和冷,精氣神被抽干了似的。胃口越來越差,體重一直往下掉,臉色常年是青白的。我害怕照鏡子,鏡子里那個人,眼神呆滯,沒有一點生氣。
更讓我難以忍受的,是“黃三爺”的真面目。它根本不像奶奶說的,或者故事里講的,是什么悲憫眾生的“仙”。它貪財,事主紅包薄了,它會通過我的嘴冷嘲熱諷,下次再說事就含糊其辭。它好面子,喜歡聽奉承話,如果事主表現(xiàn)得不夠恭敬,它就會故意給點苦頭,比如讓事主家小病不斷。最讓我感到恥辱的一次,是一個頗有姿色的女事主來問姻緣。“黃三爺”上了我身,不僅說了很久,言語間還帶著輕佻的暗示,最后甚至要求那女人單獨留下來“細說”。女人嚇得臉色發(fā)白,匆匆走了。事后,我惡心得幾乎把胃吐出來,那種屈辱感和無力感,像毒蛇一樣啃咬著我的心。
我只是一個工具,一個容器,一個滿足它各種欲望的殼子。所謂的“看事”“解難”,不過是它獲取供奉、滿足私欲、同時汲取那些事主們帶來的“人氣”的手段。我坐在堂口的神椅上,看著下面虔誠跪拜的人們,心里一片冰涼。他們求的是解脫,是希望,而我這個被他們視為“希望”的人,自己卻深陷在無望的囚籠里。
這種雙重人生的囚禁,在2014年,我三十二歲那年,被一件事徹底打破了。
來的是一對夫妻,都快四十了,求子多年無果。他們幾乎是跪著進來的,眼淚汪汪,把積蓄都包成了紅包,供品也是最高規(guī)格。我心里發(fā)酸,請了神。
“黃三爺”來了,照例是一番云山霧罩的查看。最后,它慢悠悠地通過我的嘴說:“你們命里子嗣緣薄,是有前世的債主擋著。想求子,不是不行,但代價不小?!?/p>
夫妻倆趕緊磕頭:“什么代價我們都愿意!仙家您開恩!”
“黃三爺”停頓了一下,我能感覺到它那股貪婪又得意的意念:“我可以幫你們送走債主,引來一個孩兒魂。但是,這孩子生下來,得認我做‘師父’,十五歲后,要接我的緣法,替我傳話辦事?!?/p>
這話像一道炸雷,在我混沌的意識角落里劈開!接緣法?傳話辦事?那不就是要這孩子,走我的老路嗎?
那對夫妻不明就里,只是聽到能生孩子,喜出望外,連連答應:“應該的應該的!孩子能得仙家庇佑,是他的福分!”
“不——?。?!”
這一聲怒吼,不是“黃三爺”說的,也不是往常那個沉默旁觀的陳建國說的。是從我靈魂最深處,被積壓了十五年的憤怒、屈辱和恐懼,混合著對那個尚未存在的孩子的悲憫,猛然炸出來的!我用盡了這輩子最大的意志力,去搶奪嘴巴的控制權,去擠壓那個盤踞在我體內的異物。
我感覺到身體里發(fā)生了劇烈的沖突,像是兩個人在瘋狂爭奪方向盤?!包S三爺”又驚又怒的意念沖撞著我:“反了你了!小兔崽子!給我老實待著!”
“滾出去!”我在心里嘶吼,“不準害人!不準再找替身!”
那對夫妻嚇傻了,看著坐在椅子上的我渾身劇烈顫抖,面容扭曲,牙齒咬得咯咯響,冷汗瞬間濕透了衣服。最終,我猛地向前一傾,“哇”地吐出一口帶著腥氣的黑水,然后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來是在醫(yī)院。醫(yī)生說我突發(fā)性休克,伴有嚴重的神經衰弱和營養(yǎng)不良,各項指標都差得嚇人。我父母守在床邊,哭成了淚人。他們隱約知道我的事,但從未想過這么嚴重。
從那天起,我斷了香火,不再請神。代價立刻來了。先是渾身劇痛,像骨頭被打碎了重組,接著是沒完沒了的低燒、心悸、噩夢。夢里,“黃三爺”那張模糊的獸臉猙獰地瞪著我,威脅要讓我生不如死,讓我家宅不寧。比身體痛苦更甚的,是一種被徹底“廢棄”的感覺。十五年里,我雖然痛苦,但至少被“需要”(哪怕是作為工具),有一種畸形的“價值”感?,F(xiàn)在,我連工具都不是了,只是一個被仙家拋棄、反噬的“廢人”,虛弱地躺在床上,連吃飯的力氣都沒有。
父母求我去給“黃三爺”認個錯,重新把香火續(xù)上。我搖搖頭,聲音嘶啞但堅定:“爸,媽,就算我死,也不會再回去了。那不是人過的日子?!?/p>
我知道,斷香火只是第一步。要想真正解脫,必須進行“送仙”儀式——這是出馬行里最大的禁忌,意味著弟子單方面撕毀契約,強行將仙家送離。據(jù)說失敗率極高,反噬起來能要人命,就算成功了,弟子也會元氣大傷,甚至折壽。但我沒有退路了。
我用了半年時間偷偷準備。一邊裝作認命調養(yǎng)身體,一邊通過以前極少數(shù)知道內情、且同樣對仙家心存疑慮的同道,打聽“送仙”的法子和需要的東西。過程不能細說,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詭異和兇險。錢像流水一樣花出去,買一些稀奇古怪、年份特定的物件。最后一步,是在老家一個廢棄的、據(jù)說以前也是出馬弟子用過的破舊堂口里進行的。
那晚沒有月亮。我按照得來的法子,拖著病軀,擺好陣勢,點燃了特制的、氣味刺鼻的香。我對著空蕩蕩的破屋,不是請,而是念誦一種近乎驅逐的咒文。開始沒什么動靜,后來陰風就起來了,吹得破窗戶紙嘩啦響。我感覺“黃三爺”那股熟悉的、冰冷的氣息又出現(xiàn)了,但這次充滿了暴怒。
我自己的聲音在破屋里回蕩,尖利而怨毒:“陳建國!你敢!你忘了是誰讓你被人前呼后擁?忘了是誰給你家?guī)礤X財?忘恩負義的東西!我要你全家陪葬!”
我咬著牙,繼續(xù)念,把準備好的符水灑出去,把寫著它名號和契約的黃表紙點燃。風更大,幾乎要把我吹倒,小供桌都在晃動。我頭疼欲裂,感覺有什么東西在拼命往我腦子里鉆,想重新占據(jù)那里。我死死撐著,把最后一道程序做完,將燒盡的紙灰混著香灰,埋進早就挖好的、撒了鹽和朱砂的土坑里。
風,突然停了。
萬籟俱寂。不是安靜的寂,是一種什么東西被徹底抽離后的、空洞的寂。我癱倒在地,渾身像從水里撈出來,連呼吸都覺得肺疼。但那種如影隨形十五年的、被監(jiān)視被填充的窒息感,消失了。我知道,它走了。不是心甘情愿地走,是被我用了近乎同歸于盡的方式,強行“請”走了。
我在破屋里躺到天蒙蒙亮,才勉強爬起來?;丶液?,我大病一場,在床上躺了足足兩個月,瘦得脫了形。但精神上,卻一天比一天輕松。那是卸下了千斤重擔的感覺。
病好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賣掉了城里父母早年給我買的一套小房子。錢不多,但夠我在一個遠離家鄉(xiāng)、誰也不認識的南方沿海小城市安頓下來。我在一條安靜的舊街巷里,盤下了一個不到三十平米的小店面,開了一家舊書店。書店不起眼,生意清淡,正好。我每日就是整理書籍,擦拭灰塵,偶爾有客人進來,就點點頭,任他們安靜地翻看。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舊書頁上,灰塵在光柱里緩緩浮動,世界安靜得只剩下翻書聲和遠處的海風。我終于可以支配自己的每一分每一秒,可以發(fā)呆,可以什么都不想。身體依然虛弱,怕冷,容易累,但心里是踏實的,干凈的。我終于,只是陳建國了。
我以為生活會一直這樣平靜下去。直到去年秋天,一個年輕人走進了我的書店。他二十出頭模樣,學生氣,背著雙肩包,在店里轉悠了半天,最后停在我面前,眼神里有好奇,也有一種躍躍欲試。
“老板,”他試探著問,“聽說……您以前,是北方挺有名的一位……出馬師傅?”
我擦書的手頓了一下,抬頭看他。他的表情不像來找事的,倒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寶藏。
“都是以前的事了。”我低下頭,繼續(xù)擦書。
“為什么放棄?。俊蹦贻p人靠近一步,壓低了聲音,卻掩不住興奮,“我研究過一些民俗資料,出馬仙可是溝通天地、渡化世人的,積的是大功德!您有了那種‘能力’,怎么就……甘愿在這兒開個小書店呢?”
我放下手里的布,看著他年輕而充滿探索欲的臉,忽然想起了十歲的自己,想起了那些跪在香案前、眼神充滿渴望的信眾。他們看到的,都是水面上的蓮花,覺得圣潔、神秘,卻不知道水底下的淤泥有多黑,纏住蓮莖的水草有多致命。
“功德?”我笑了笑,有點苦澀,“誰告訴你,它們是為了功德?”
年輕人一愣:“不是嗎?書上都說,仙家借人身濟世,積累功德,好早日修成正果啊?!?/p>
我走到窗邊,看著外面偶爾走過的行人,慢慢說:“那我問你,如果你修煉需要一種東西,這種東西只有人類身上有,而獲取它的最好辦法,就是讓人類心甘情愿地靠近你、信任你、把精神寄托于你,你會怎么做?”
年輕人皺起眉,沒聽懂。
我轉回身,看著他的眼睛:“你會把自己包裝成‘救世主’,包裝成‘渡人的仙’。你會給一點甜頭,解決一些小麻煩,樹立起權威和神秘。然后,吸引越來越多的人,帶著他們的焦慮、渴望、信仰過來。這些情緒,這些集中的人氣,還有那個被你選中的、長期附身的‘弟子’的精氣神,才是你真正需要的東西。至于幫人辦事收的紅包,享受的供奉,那不過是順帶的零嘴兒?!?/strong>
年輕人的臉色慢慢變了,從好奇變成了驚疑。
“你覺得,”我最后說,“這是積功德,還是……一種更高級的‘捕食’?”
那個學生走后,我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有些話,壓在心里太久了。今天,就借著這個機會,徹底說出來。這不是故事,是我用十五年人生換來的教訓。我想告訴所有對出馬仙好奇、甚至向往的人一句真心話:遠離它。
什么仙家借人身渡人、積累功德,全是幌子,是騙局,是精怪為了自身修行披上的華麗外衣。它們的核心目的只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