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聯(lián)
“王衛(wèi)東,我勸你想清楚!
他的聲音,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
“鬧大了,你的工作,你的名聲,全得完蛋!”
“我給你最后一個機會,拿上60萬,把房子還給我!”
我看著他,看著他那副志在必得的嘴臉。
空氣里滿是威脅的味道。
妻子秀英的手在微微發(fā)抖。
我心中最后一點對舊日情誼的火苗,也徹底熄滅了。
那點火,或許本就不該燃起來。
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從書房的保險柜里,取出了那個泛黃的牛皮紙文件袋。
這東西,等了七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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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這東西,有時候像地窖里的老酒,你以為它一直在那兒,安安靜靜地待著。可真到了某個節(jié)點,那封存的壇口一旦被撬開,涌上來的氣味,能瞬間把你整個人都淹沒,熏得你暈頭轉向,分不清今夕何夕。二零二四年的這個春天,我的那壇酒,就被孫建業(yè)撬開了。撬得猝不及防,也撬得理直氣壯。
時間得撥回到七年前。二零一七年,一個悶熱的夏夜。窗外電閃雷鳴,那雨下得像是要把整個城市都沖刷一遍。我和妻子林秀英已經(jīng)洗漱完畢,正準備關燈睡覺,家里的門被擂得山響。那不是敲,是擂,帶著一種絕望的力道,仿佛門外的人下一秒就要癱倒下去。我心里咯噔一下,這么晚了,誰會用這種方式叫門?
我打開門,一股夾雜著雨腥氣的風猛地灌進來,一個渾身濕透的人影踉蹌著撲了進來,腳下一滑,差點摔倒。我定睛一看,是孫建業(yè)。他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額頭上,臉色蒼白,嘴唇發(fā)紫,那身還算體面的襯衫皺巴巴地粘在身上,整個人像是剛從河里撈上來一樣,狼狽得讓人心驚。
他一進門,沒等我和秀英反應過來,就“撲通”一聲,直挺挺地跪在了我們面前。那兩聲膝蓋骨和地板的碰撞,悶得像兩記重錘,狠狠砸在了我的心口上。秀英嚇得“啊”了一聲,趕緊上前去扶他,嘴里念叨著:“建業(yè),你這是干什么?快起來!有話好好說!”可孫建業(yè)像一截木樁,跪在那兒一動不動,頭垂得很低,肩膀控制不住地顫抖。
他說,他完了。他說他做建材生意,被一個信賴多年的合伙人給坑了。那個他當成親兄弟的人,卷走了公司賬上所有的流動資金,還以公司的名義簽了一堆虛假合同,把所有的債務都留給了他,F(xiàn)在,供貨商找上了門,五十萬的材料款,三天之內必須結清。對方放了狠話,說要是拿不到錢,不光要去法院起訴他,還要找人來家里鬧,讓他身敗名裂,一輩子都別想抬頭。
五十萬。在二零一七年的我們這座不大不小的二線城市,對于我這個國企里按部就班的技術骨干,和當中學老師的妻子秀英來說,這個數(shù)字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我們結婚十幾年,省吃儉用,一張一張攢下來的全部積蓄。意味著我們給兒子王亮準備的大學學費,和他未來結婚買房的首付款。那不是一筆錢,那是我們這個普通家庭未來的地基,是我們的后半輩子。
那晚的飯桌,氣氛壓抑得能滴出水來。秀英默默地給孫建業(yè)下了一碗熱騰騰的雞蛋面,可他一口都沒動,只是呆呆地看著碗里升騰的熱氣。秀英的臉,像那晚窗外的天色,陰沉得看不見一絲光。她全程沒有說一句反對的話,但她緊抿的嘴唇,和偶爾投向我那帶著質問的眼神,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我的腦子里亂成一鍋粥,像有兩臺老舊的放映機在同時播放。一臺,是秀英和我為了省幾塊錢菜錢,在菜市場跟人討價還價的畫面;是兒子王亮高興地拿著錄取通知書,我們盤算著學費和生活費的夜晚。另一臺,放的卻是黑白默片。是我和孫建業(yè)穿著開襠褲,在巷子里追跑打鬧的童年。是小學時,鄰班那個高我一頭的大個子搶我的鐵皮文具盒,瘦弱的孫建業(yè)抄起半塊板磚,毫不猶豫地沖上去,為我頭上換來五針縫合的疤痕。他當時齜牙咧嘴地對我說:“衛(wèi)東,以后誰再欺負你,你就告訴我,我弄他!”
那碗面,從滾燙到溫熱,最后徹底涼透了。孫建業(yè)始終沒有動一下。秀英默默地收拾了碗筷,什么也沒說,轉身回了臥室,關門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道閘門,把我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里。我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陪著孫建業(yè)。我們倆誰也沒說話,只有窗外的雨聲,時而急促,時而舒緩。我給他遞煙,他接過去,點上,猛吸一口,然后就是長時間的沉默,煙頭的火光在他臉上一明一暗,映出他滿臉的絕望和掙扎。我心里天人交戰(zhàn),那五十萬,像一座山,壓得我喘不過氣。我知道,這扇門一旦打開,我們家的生活軌跡,或許將徹底改變。
一夜無眠。天快亮的時候,雨停了,天邊泛起了一抹魚肚白。我掐滅了手里最后一根煙,對他說:“建業(yè),這錢,我借你!蔽铱匆娝t的眼睛里,瞬間爆發(fā)出一種難以置信的光亮,那光亮像瀕死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然后,那光又迅速被洶涌而出的淚水淹沒。他一個快四十歲的男人,哭得像個孩子。
孫建業(yè)說,他不能白拿這錢。他說,他孫建業(yè)這輩子沒求過人,今天在我這里跪下了,是真到了絕路,但這不代表他沒有骨氣。士可殺,不可辱。他堅持要有個抵押,否則這錢他寧可不要,寧可去坐牢,也不能讓我和秀英為他擔這么大的風險。他說,他要把他爺爺留下來的那套老宅子“抵”給我。
那套宅子,在老城區(qū)一條我?guī)缀跻呀?jīng)快忘了名字的巷子里。我小時候去過,印象里就是一個破敗的小院,兩間正房,加起來也就五十平米左右。房子空了很多年,墻皮斑駁得像地圖,窗戶的木框也腐朽了,有幾塊玻璃甚至用硬紙板糊著。廚房是在院子里搭的一個小棚子,廁所要去巷子口的公共廁所。那種地方,別說賣了,就是租,都未必有人愿意要。孫建業(yè)說,這房子先“抵”給我,他去南方闖蕩,三年,他咬著牙說,最多三年,他一定連本帶利地把錢還上,再把這祖宅給“贖”回去。
我本想說算了,我們是兄弟,沒必要搞得這么生分。那套破房子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反倒像個累贅?删驮谶@時,臥室的門開了,秀英走了出來。她顯然也一夜沒睡好,眼圈有些發(fā)黑,但眼神卻異常清醒和堅定。她沒有看我,而是徑直走到孫建業(yè)面前,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談論天氣:“建業(yè),不是嫂子不信你。是這五十萬,對我們家來說,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它是我們家的命根子!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語言,然后繼續(xù)說道:“既然你要抵押,那咱們就得有個明確的說法。我們不占你便宜,但也別讓我們自己心里七上八下的。這樣吧,咱們找個懂行的人估個價,按當時的市場行情,你那套破房子,撐死了也就值個二十萬。你就當這房子二十萬賣給我們,剩下的三十萬,你再給我們正正規(guī)規(guī)地打一張欠條。這樣,我們心里踏實,你也有個念想!
我心里一沉,覺得秀英這么說,有點太傷感情了。我以為孫建業(yè)會感到難堪,或者會就此接受。但他沒有。他猛地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因為激動,臉漲得通紅,那樣子,反而顯得他特別有擔當,特別仗義,仿佛秀英的提議是對他莫大的侮辱!靶l(wèi)東!秀英!你們這是在打我的臉!是看不起我孫建業(yè)嗎?”他一揮手,聲音都有些變調,“你們在我最難的時候拉我一把,這份恩情比天大!我怎么可能還讓你們吃虧?不搞什么抵押,那太麻煩了,也顯得咱們生分!”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唾沫星子都飛了出來:“咱們就當這是買賣!這房子,我五十萬,直接賣給你們了!咱們現(xiàn)在就去辦過戶,房產(chǎn)證直接寫衛(wèi)東的名字!這房子以后就是你們的了,跟我孫建業(yè)再沒半點關系!我孫建業(yè)要是將來翻了身,我肯定認你們這份情,一輩子都認!但這房子,就是你們的了!我說話,一口唾沫一個釘,絕不反悔!”他這番話說得斬釘截鐵,蕩氣回腸,把我給說愣了。我甚至開始反思,是不是我和秀英太小家子氣,太斤斤計較了。
可秀英沒有。她那雙平時溫和的眼睛,在那一刻,閃爍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冷靜和銳利。她緊緊地盯著孫建業(yè),仿佛要看穿他的內心。沉默了幾秒鐘后,她點了點頭:“好,建業(yè),既然你把話說到這份上了,那就按你說的辦!彼恼Z氣異常嚴肅,“是買賣,不是抵押,咱們一言為定。”接著,她提出了一個讓我當時覺得有些多此一舉的要求:“既然是正規(guī)買賣,咱們就得走最正規(guī)的流程。光過戶還不行,咱們得去市里的公證處,把這份買賣合同,做個交易公證。”
我當時還想勸她,都是幾十年的朋友,沒必要搞得這么復雜?尚阌⒌膽B(tài)度異常堅決,她說:“親兄弟,明算賬。這不是信不過誰,是為我們兩家都好,免得以后有說不清的閑話!睂O建業(yè)當時急著拿錢去救火,滿口答應:“行!沒問題!怎么正規(guī)怎么來!我孫建業(yè)做事,頂天立地!”
于是,就在那天上午,我們四個人,我、秀英、孫建業(yè)和他老婆張巧云,一起去了市公證處。公證處里冷氣開得很足,穿著制服的公證員面無表情地接待了我們,把一份格式化的《房屋買賣合同》放在我們面前。公證員一條一條地宣讀條款,孫建業(yè)顯得很不耐煩,不停地催促:“沒問題,沒問題,我都認可!趕緊辦吧!”可秀英卻聽得異常仔細。在公證員念完所有條款后,她甚至還提出了一個要求,希望在合同里增加一條補充條款。我當時沒太在意那條補充條款的內容,只覺得她想得真夠周全。后來,我才明白,正是那條看似多余的條款,在七年后,成了我們全家免于被道德和輿論撕碎的唯一鎧甲。
簽字,捺印。當那個帶著國徽的紅色鋼印,重重地蓋在公證書上時,我心里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感覺,有什么東西,和這套老宅的產(chǎn)權一起,被永遠地、不可更改地固定下來了。辦完手續(xù),我把五十萬轉到了孫建業(yè)指定的賬戶。他拿著銀行的回執(zhí)單,激動得語無倫次,拉著我的手,千恩萬謝。他說他要去南方闖蕩,不混出個人樣來,絕不回來?粗谀莻夏日炙熱的陽光下,匆匆離去的背影,我心里五味雜陳。既有為朋友兩肋插刀的豪情,也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隱憂。
七年。在時間的河流里,七年或許只是一朵不起眼的浪花。但對于身處其中的人來說,七年,足以讓很多東西改變模樣。足以讓青絲染上白霜,讓堅固的信念出現(xiàn)裂縫,讓滾燙的情誼,冷卻成一塊溫吞的石頭。
孫建業(yè)走了。像一顆石子投進大海,除了最初的一圈漣漪,很快就杳無音信。他真的去了南方。最初的一兩年,他還會偶爾打個電話回來,說說在那邊的不易和艱辛,言語間充滿了東山再起的決心。再后來,電話變成了短信,短信又變成了逢年過節(jié)的一句微信祝福。那句干巴巴的“節(jié)日快樂”,像是一種禮節(jié)性的提醒,提醒我,我們之間還存在著這樣一層關系。關于那五十萬,關于那套房子,他一個字也沒再提過。
我也曾旁敲側擊地問過。大概是借錢后的第三年,我記得也是一個夏天,我給他發(fā)微信,問他生意做得怎么樣了,有沒有什么需要幫忙的。他隔了很久才回復,只有短短幾個字:“還行,在慢慢爬!蹦钦Z氣,客氣又疏離,像是在回答一個不太熟悉的問候。我識趣地沒有再問下去。秀英在我旁邊冷眼看著,撇了撇嘴說:“你看,我就說吧,這錢,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你就當花錢買了個教訓,認了吧!
我嘴上反駁她,說建業(yè)不是那樣的人,他只是還沒緩過勁來?晌倚睦,那份最初的篤定,也開始動搖了。那套老宅,順理成章地成了我的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房子空著,風吹日曬,只會越來越破。我跟秀英商量,干脆花點錢,簡單收拾一下,租出去,好歹有點收入。秀英沒好氣地說:“你還想往里填錢?那是個無底洞!”話是這么說,但她還是默許了。
我找了幾個工人,花了差不多兩萬塊錢。把漏雨的屋頂補了,內外墻重新刷了一遍白,腐朽的木窗換成了鋁合金的,在院子里那個簡易的棚子下面,接了水電,安了個洗菜池和燃氣灶,勉強算是個廚房。收拾完,房子總算有了點人樣。我貼了招租廣告,很快,一對在附近批發(fā)市場賣菜的小夫妻租下了它。他們不嫌房子小,不嫌上廁所要跑老遠,只圖個租金便宜。每個月一千出頭的租金,打到我的卡上,我心里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我算了一筆賬,這點租金,將將夠付我當年那五十萬如果存在銀行里,產(chǎn)生的定期利息。我相當于,白白搭進去兩萬塊的裝修費,還背上了一個甩不掉的包袱。
有時候,我下班會特意開車繞到那條老巷子。車停在巷口,我搖下車窗,遠遠地看著?粗巧绕岢伤{色的院門,看著窗臺上擺著的幾盆綠植,看著晾衣繩上掛著的,五顏六色的屬于陌生人的衣裳。我心里總會涌起一種異樣的感覺。我感覺自己不像房主,倒像個偷窺者。我好像用五十萬,買下了一段不屬于我的過去,一段沉重、瑣碎,又無法擺脫的過去。這房子,就像我和孫建業(yè)那段友情的一個尷尬的紀念碑,矗立在那里,提醒著我當年的沖動和天真。
兒子王亮爭氣,考上了南方一所不錯的大學,畢業(yè)后也留在了那邊工作。我和秀英的生活,徹底進入了波瀾不驚的中年模式。兩點一線,上班下班,柴米油鹽。我們很少再提起孫建業(yè),也很少再提起那套房子。它就像一個我們心照不宣的禁區(qū),被小心翼翼地繞開。日子就像那套老宅的墻皮,在我們不經(jīng)意間,一層一層地剝落,露出底下被歲月侵蝕的底色。
直到二零二四年的春天。市政府的一紙公文,像一塊從天而降的巨石,毫無征兆地砸進了老城區(qū)這片沉寂的水潭。拆遷。紅色的油漆,在那些斑駁的老墻上,噴上了一個又一個巨大的“拆”字。那紅色,刺眼,又充滿了某種魔力。一夜之間,那些曾經(jīng)被嫌棄的“老破小”,成了全城人眼中的金疙瘩。而我名下那套,我一直視作累贅的,五十平米的老宅,正好就在這次拆遷規(guī)劃的核心區(qū)域內。
社區(qū)的工作人員上門來做初步的意向登記。他們拿著地圖和文件,跟我講解拆遷政策。按照初步的方案,可以選擇產(chǎn)權置換,也可以選擇貨幣化補償。如果選擇后者,根據(jù)房本面積、區(qū)位補償價,再加上各種提前搬遷的獎勵、放棄產(chǎn)權置換的獎勵,林林總總算下來,我那套五十平米的房子,最終到手的補償款,可能接近三百萬。
這個數(shù)字,像一個炸雷,在我腦子里轟然作響。我懵了。我看著社區(qū)人員遞過來的宣傳冊,上面的每一個字我都認識,但組合在一起,卻讓我感到如此不真實。我和秀英,辛苦一輩子,圖的是什么?不就是想讓晚年安穩(wěn)一點,讓兒子壓力小一點嗎?可我們一輩子的收入,可能還不及這筆從天而降的“橫財”。命運,有時候就是這么荒誕。
這個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以一種我無法理解的速度傳播開來。我還沒從這巨大的震驚和恍惚中回過神來,消失了七年的孫建業(yè),就回來了。就在拆遷消息在街頭巷尾傳開的第三天。一輛嶄新的,我叫不出牌子但看得出價格不菲的黑色豪車,悄無聲息地,卻又無比張揚地,穩(wěn)穩(wěn)停在了我家那棟舊居民樓的樓下。車門打開,孫建業(yè)和他老婆張巧云,容光煥發(fā)地走了下來。他穿著剪裁合體的名牌西裝,手腕上那塊金光閃閃的手表,在春日的陽光下,晃得人眼暈。張巧云挎著一個我只在雜志上見過的奢侈品包包,化著精致的妝容。他們手里,提著大包小包的,全是包裝精美的貴重禮品。那樣子,哪里是來探望故人,分明是榮歸故里的王者,來接受舊臣的朝拜。
家里的那張舊餐桌,一下子變得擁擠而局促。孫建業(yè)帶來的那些高級煙酒、名貴補品,幾乎堆滿了半個客廳,與我們家樸素的陳設顯得格格不入。秀英在廚房里忙碌著,我能聽到她把鍋碗瓢盆弄得叮當響,那不是做飯的節(jié)奏,倒像是在發(fā)泄著某種情緒。
酒桌上,氣氛一開始有些微妙的尷尬,但很快就被孫建業(yè)洪亮的聲音和爽朗的笑聲所主導。他成了絕對的主角。他繪聲繪色地講述著他這七年在外的打拼經(jīng)歷。他說他剛到南方時,身無分文,睡過天橋,撿過瓶子。然后如何抓住了一個小小的機遇,如何靠著自己的聰明才智和不要命的拼勁,從一個小小的包工頭,一步步做起,最終扭虧為盈,成立了自己的建筑公司。他的故事里,充滿了各種驚心動魄的商業(yè)博弈和力挽狂瀾的英雄事跡。他說他現(xiàn)在,生意已經(jīng)做到了好幾個省,手下養(yǎng)著幾百號工人。他的聲音里,充滿了那種只有成功人士才有的,不容置疑的自信和掌控感。
張巧云在一旁,像個最忠實的捧哏。她不時地插話,用一種看似不經(jīng)意,實則精心設計的方式,補充著丈夫的輝煌!拔覀兗医I(yè)就是心善,去年過年,光給手下那些困難的工人都發(fā)了十幾萬的紅包!薄扒瓣囎游覀內W洲,我看中一個包,十幾萬呢,他眼都不眨就給我買了。”“哎,衛(wèi)東哥,秀英姐,你們不知道,他這人就是太重感情,老說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們。”她的話,像一根根柔軟的針,看似在夸贊丈夫,實則在不動聲色地提醒著我們,他們如今的地位,和我們之間的巨大差距。
我和秀英,像兩個局促的觀眾,坐在自己家的餐桌旁,聽著一場與我們無關,卻又好像處處與我們相關的精彩演出。我只是默默地喝酒,偶爾附和兩句。秀英則幾乎沒怎么說話,只是埋頭吃飯,偶爾給孫建業(yè)夾一筷子菜,臉上掛著客氣而疏遠的微笑。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氣氛在酒精的催化下,顯得熱烈而融洽。孫建業(yè)似乎覺得時機成熟了。他放下酒杯,那只戴著金表的手,重重地拍在了我的肩膀上。他的眼神,在那一刻,變得無比情真意切,仿佛回到了七年前那個無助的夜晚。“衛(wèi)東,我的好兄弟!哥們兒這些年,總算是緩過來了,沒給你丟人!”他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當年,要不是你那五十萬,我孫建業(yè)早就沒有今天了!這份恩情,我一輩子都記在心里,沒齒難忘!”
他頓了頓,深情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話鋒一轉,進入了正題!艾F(xiàn)在,我手頭寬裕了,是時候把當年的事情,給了結了!彼麖乃莻看起來就很貴的隨身皮包里,拿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不容我分說,就推到了我的面前。“衛(wèi)東,這里是六十萬。五十萬是當年的本金,另外十萬,算是我給你這么多年的利息!我知道不多,跟你們幫我的比起來,不值一提,但這是我的一份心意!”
他把信封往我這邊又推了推,然后身體微微前傾,盯著我的眼睛說:“錢你今天務必收下。然后,咱們明天,抽個時間,去房管局,把那套老房子的戶過了吧!彼K于說出了他此行的最終目的,語氣卻說得那么自然,那么理所當然!澳欠孔樱俏覡敔斄粝碌,是咱們老孫家的根,F(xiàn)在我有能力了,我得把它贖回來。”
“贖回來”這三個字,像三根鋼針,扎進了我的耳朵里?蛷d里的空氣,在那一瞬間,仿佛被抽空了。我放在桌子底下的手,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地陷進了掌心。秀英的臉,瞬間就沉了下來,剛才還掛在臉上的那點客套的微笑,消失得無影無蹤,剩下的,只有冰冷的警惕。
我拿起桌上的酒杯,將杯中辛辣的白酒一飲而盡。酒是好酒,茅臺,是孫建業(yè)帶來的?赡蔷埔夯^喉嚨,卻像刀子一樣,又苦又澀。我放下酒杯,看著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建業(yè),你這話不對。我們當年的事,不是這么說的!蔽乙蛔忠痪,清晰地說道:“當年我們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是房屋買賣,不是借款抵押!
孫建業(yè)臉上的笑容,像是被冰凍住了,僵在那里。還沒等他開口,他身邊的張巧云先炸了。她“啪”的一聲,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發(fā)出的聲響尖銳而刺耳!巴跣l(wèi)東!你這是什么意思?”她的聲音也跟著尖利起來,像指甲劃過玻璃,“當初要不是我們家建業(yè)走投無路,急著用錢救命,你們家會要那套又破又爛的房子?那就是個抵押!一個說辭!現(xiàn)在倒好,聽說房子要拆遷了,能賠三百萬,你們就想獨吞了?”她站起身,指著我的鼻子,聲音越來越大:“人心不足蛇吞象!三百萬!你們也不怕晚上睡覺做噩夢,不怕?lián)嗡溃∽鋈,不能這么沒良心!不能忘恩負義!”
孫建業(yè)也順勢拉下了臉,剛才還滿口的“兄弟情深”,瞬間蕩然無存。他站了起來,比我高半個頭,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語氣變得強硬而冰冷!靶l(wèi)東,我再叫你一聲兄弟。我們是幾十年的交情,你為了這點錢,真的連兄弟都不認了?”他的眼神里,已經(jīng)沒有了絲毫的溫情,只剩下赤裸裸的欲望和威脅!拔医裉彀言挿胚@兒,這房子,你必須還給我!否則,咱們就法庭上見!你別忘了,當年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找你借錢,你這是趁人之危,非法侵占!”
我看著他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心里最后一點溫情,也像被寒風吹過的蠟燭,徹底涼了。
從那天起,事情就徹底失控了。我和秀英的生活,像是被投入了一塊巨石的平靜湖面,激起了滔天巨浪。孫建業(yè)和他老婆張巧云,像兩只被激怒的鬣狗,開始了他們無所不用其極的圍獵。
他們首先發(fā)動的,是輿論戰(zhàn)。他們動用了所有的親戚朋友關系,在我們的共同社交圈里,大肆散布謠言。在他們的版本里,我王衛(wèi)東成了一個處心積慮、忘恩負義的卑鄙小人。說我當年趁著兄弟落難,假意幫忙,實則設計圈套,用區(qū)區(qū)五十萬就巧取豪奪了人家價值連城的祖宅,F(xiàn)在眼看著房子要拆遷,巨額的拆遷款即將到手,就立刻翻臉不認人,將當年救過他命的兄弟情誼棄之如敝履。這個故事被他們講得有鼻子有眼,充滿了各種添油加醋的細節(jié),極具煽動性。一時間,流言蜚語像瘟疫一樣蔓延開來。
我很快就感受到了壓力。連遠在老家的母親都打來了電話,電話那頭,她小心翼翼,欲言又止地問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外面?zhèn)鞯煤茈y聽。我對著電話,百口莫辯。我能說什么?說孫建業(yè)在撒謊?說我們有公證?在親情和鄉(xiāng)愿面前,冷冰冰的法律條文,顯得那么蒼白無力。在單位里,我也明顯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同事們看我的眼神,都變得怪怪的,帶著探尋、同情,或許還有鄙夷。他們不再像以前那樣跟我開玩笑,午休時,原本熱鬧的辦公室,只要我一走進去,聲音就會不自覺地低下去。我像一個被孤立的孤島,被流言的潮水包圍著,無處可逃。
眼看輿論攻擊效果顯著,孫建業(yè)又打出了“親情牌”。他把他那年近七旬,身體本就不太好的父母,也從鄉(xiāng)下接了過來。兩個老人,被他安排住在了我家附近的小旅館里。從那天起,每天上午九點,他們就準時出現(xiàn)在我家單元樓的門口,搬兩個小馬扎,一坐就是一天。他們不吵不鬧,只是坐著。見到有鄰居路過,就拉著人家的手,老淚縱橫地開始哭訴?拊V兒子不孝,沒能守住祖宅;哭訴我們一家如何“沒良心”,如何“霸占”了他們家的房子,讓他們老無所依。
鄰居們一開始還只是好奇圍觀,漸漸地,看我們的眼神也變了。同情弱者是人的天性。在兩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面前,我們一家,無論有理無理,都成了仗勢欺人的惡人。秀英是中學老師,最重名聲,她氣得好幾天都吃不下飯,晚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她跟我說,她現(xiàn)在出門都得繞著走,不敢從單元正門過,她算是看透了,有些人,為了錢,是什么臉面都不要了。
最激烈的一次沖突,發(fā)生在一個星期三的下午。我剛下班,還沒走出單位大門,就被孫建業(yè)帶著幾個看起來就不好惹的壯漢給堵住了。那幾個男人,一個個膀大腰圓,胳膊上露著紋身,一看就不是善茬。正值下班高峰期,單位門口人來人往,全是我的同事和領導。孫建業(yè)就那么當著所有人的面,指著我的鼻子大聲嚷嚷,說我欠債不還,霸占他家祖宅,是個披著人皮的狼。他的言辭污穢不堪,不堪入耳。單位的保安過來拉他,都被他帶來的那幾個人給推開了。場面一度非;靵y難看,很多人拿出手機在拍照錄像。
第二天一早,我們單位的一把手就找我談話了。領導的辦公室里,煙霧繚繞。他沒有批評我,話也說得很委婉,但他那嚴肅的表情和不時皺起的眉頭,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他要我“盡快處理好個人經(jīng)濟糾紛”,不要因為“個人問題”,影響到單位的聲譽和形象。我走出領導辦公室的時候,感覺自己的腿都是軟的。我知道,如果這件事再鬧下去,我的工作,我這半輩子兢兢業(yè)業(yè)換來的安穩(wěn)生活,都可能不保。
那天晚上,孫建業(yè)來了。他是獨自一人來的,臉上帶著勝利者的微笑,仿佛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大喇喇地在我家沙發(fā)上坐下,翹起二郎腿,慢悠悠地點上一根煙!巴跣l(wèi)東,怎么樣?這幾天的日子,不好過吧?”他吐出一口煙圈,臉上帶著一絲得意的獰笑,“我勸你,還是想清楚。當年的事,口說無憑,你沒有任何證據(jù)能證明那不是抵押。你跟我打官司,大概率也是輸。就算不輸,這官司打個一年半載,你的名聲,你的工作,你老婆的工作,全得完蛋!我調查過了,你們兩口子,都是體面人,都是靠名聲吃飯的。你們丟不起這個人,對吧?”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把聲音壓得很低,那聲音里充滿了不加掩飾的威脅:“我給你最后一個機會。拿上這六十萬,明天,我們就去把房子過戶回來。不然,明天我就去你老婆的學校,找他們校長,找教育局,把這事好好說道說道。我還要把那些鄰居的證詞,你同事拍的視頻,都發(fā)到網(wǎng)上去。我看到底是你的面子值錢,還是那兩百多萬的差價值錢!”
我看著他。看著他那副志在必得的,丑陋的嘴臉。我再也看不到一絲一毫當年那個為我打架的少年的影子。我轉過頭,看到站在一旁的妻子秀英,她氣得渾身發(fā)抖,臉色慘白,卻又無可奈何,眼中充滿了屈辱和無助。那一刻,我心中那份對舊日情誼的最后一絲留戀,也像被狂風吹滅的殘燭,徹底煙消云散了。我忽然覺得很可笑,為自己,也為他。
我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仿佛要把胸中所有的屈辱和憤怒都吐出去。在極度的憤怒之后,我反而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冷靜。我看著孫建業(yè),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說道:“建業(yè),你說的對!蔽业钠届o讓他有些意外!翱湛跓o憑。我們的交情,確實沒法拿到臺面上當證據(jù)。”
孫建業(yè)以為我終于服軟了,臉上露出了勝利的微笑,他剛想開口說些什么。我卻話鋒一轉,眼神變得像冰一樣銳利:“但是,法律可以!
我沒有再看他,轉身走進了書房。我打開那個沉重的老式保險柜,在最底層,翻找了一陣。當我拿著一個已經(jīng)泛黃,邊角都有些磨損的牛皮紙文件袋走出來時,客廳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了我的手上。我沒有理會孫建業(yè)和他家人的詫異目光,徑直走到了妻子的身邊。我把那個承載了七年歲月的文件袋,鄭重地交到了她的手里,輕聲說:“秀英,還是你來吧。當年要不是你的深謀遠慮,我今天,可能真的就百口莫辯,要被他活活欺負死了!
秀英深吸了一口氣。就在接過文件袋的那一瞬間,她整個人的氣場都變了。那幾天來一直籠罩在她身上的委屈、憤怒和無助,仿佛被一股強大的力量驅散了。她的手,已經(jīng)不再發(fā)抖。她的腰桿挺得筆直,眼神里,沒有了彷徨,只剩下一種如釋重負的堅定和冰冷的決絕。
她沒有像張巧云那樣,歇斯底里地把文件拍在桌上。她的動作,從容而優(yōu)雅。她緩緩地,一層一層地解開文件袋上纏繞的棉線,那動作,像是在開啟一個塵封已久的儀式。她從里面抽出一份裝訂整齊、比普通A4紙更厚實、帶著硬質封面的文件。那文件上,鮮紅的國徽和燙金的“公證書”三個大字,在客廳的燈光下,反射出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她沒有直接將公證書的內容展示給孫建業(yè)看,而是翻到了其中的某一頁,清了清嗓子。然后,她用她當了二十年中學語文老師,最標準,最清晰,也最富于穿透力的普通話,一字一句地朗讀起來。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手術刀,精準地劃破了客廳里緊張而污濁的空氣,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傳到在場每一個人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