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在辦公室里被同事們勸了半上午，指尖把教案角捻得起了毛邊。"現(xiàn)在都這規(guī)矩，你條件夠硬，就差這臨門一腳"，老周推推眼鏡，"錢主任那人，面上嚴肅，實則......" 話沒說完，卻已讓梅紅了臉。她攥著衣角思忖半晌，終是咬咬牙，騎車回家取了 3000 塊，塞進牛皮信封時，紙張窸窣聲像在抽她的耳光。

午后的陽光斜斜切過胡同，梅站在錢主任家門前，抬手三次才敢叩響門環(huán)。開門的主任穿著灰布褂子，目光在她臉上一落，突然沉下臉："一個女教師，也不看看你的臉！"

梅的臉騰地燒起來。那眼神像沾了沙礫，刮得她皮膚發(fā)緊。她攥著衣角往后縮了縮，喉頭發(fā)干："我...... 我來......" 話到嘴邊全散了，滿腦子都是主任那句 "看看你的臉"，是嫌她唐突？還是看穿了來意？正慌神時，主任轉(zhuǎn)身去沏茶，她像被燙著似的掏出信封，塞進沙發(fā)坐墊縫里，指尖觸到布料的溫熱，心跳得快要撞碎肋骨。"家里...... 家里有急事"，她幾乎是逃著出了門，門在身后關(guān)上的瞬間，才發(fā)現(xiàn)手心全是冷汗。

騎車回校的路上，風灌進領(lǐng)口卻吹不散憋屈。自己教了十五年書，班里的升學率年年第一，教案本堆起來比講臺還高，憑什么要受這種羞辱？那信封像塊烙鐵，燙得她直想把車騎進護城河。路過早點攤時，賣油條的張嬸直勾勾瞅她，梅猛地剎住車 —— 自己的臉到底怎么了？

沖進家門時，丈夫正蹲在灶臺前擇菜，抬頭看見她，手里的豆角 "啪嗒" 掉在地上："今兒是咋了？"

"咋了？看看你的臉！"

梅撲到鏡子前，喉嚨里發(fā)出短促的驚呼。不知何時，備課沾了碳素墨水的手指蹭到了嘴角，黑漬順著唇線蜿蜒，活像兩撇滑稽的小胡子。她想起早上批改作業(yè)時吮過筆尖，想起課間擦黑板時蹭過臉，那些被忽略的細節(jié)此刻全成了巴掌，狠狠扇在她臉上。冷水潑在臉上，墨漬暈開又褪盡，可耳根的滾燙怎么也消不下去 —— 主任那話，原是這個意思。

后半夜梅還睜著眼睛，窗簾縫漏進的月光在地板上拖出長影。她想起主任當時的眼神，分明是詫異而非鄙夷，倒像是看見學生寫錯字時的無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擰著被角自責，天亮時眼里全是紅血絲。

"再去一趟吧"，丈夫把熱粥推到她面前，"解釋清楚，順便說說晉級的事。"

"還送......"

"不送"，梅攪著粥碗，米粒在瓷碗里轉(zhuǎn)著圈，"就說我的工作。"

第二次叩門時，梅的膝蓋發(fā)僵。主任開了門，臉上沒什么表情，側(cè)身讓她進屋?？蛷d靠窗的小桌上，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正趴在作業(yè)本上，鉛筆頭在紙上戳得咚咚響。梅接過茶杯時，指尖碰著杯壁的溫熱，愧疚感像潮水漫上來，頭埋得快抵到胸口。

"主任，這次晉級......" 她的聲音比蚊子還輕，"您看我的......"

"沒禮咋成?。?

"咣當" 一聲，小姑娘的鋼筆摔在地上，墨水滴在練習冊上，暈成朵黑花。梅的后半句卡在喉嚨里，臉瞬間漲成紫茄子。主任猛地拍桌子，震得茶杯蓋跳起來："你這孩子咋說話！"

小姑娘梗著脖子哭："題目里說修公路，沒給公里數(shù)，沒 ' 里' 咋算嘛！"

梅的肩膀抖了抖，突然想笑又想哭。她慌忙站起身："主任您忙，我先走了。" 手剛碰到門把，主任追了出來，把個硬邦邦的東西塞進她手里 —— 正是那個牛皮信封。"咱教書育人的，不興這個"，主任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孩子不懂事，你別往心里去。"

下樓梯時，梅踩著自己的影子，腳步發(fā)飄。信封在包里硌著腰，像塊試金石。她想起剛工作時，老校長說 "講臺是塊凈地，別讓雜塵污了"，那時她信，現(xiàn)在卻糊涂了。

到家蒙頭睡了一天，夢里全是學生的作業(yè)本，紅勾紅叉間突然冒出個信封。醒來時，枕巾濕了一片。她對著天花板發(fā)呆：不送禮，真的能成嗎？這些年攢下的榮譽證書堆在書柜頂層，紅本本在暮色里泛著暗光，倒像是在嘲笑她。

"不想了"，她猛地坐起來，把那些證書塞進紙箱，"教我的書，評不評得上，日子總得過。"

三天后的數(shù)學課上，梅正講著勾股定理，校長突然扒著門框朝她招手。辦公室里，幾張印著 "高級教師申報表" 的紙放在桌上，油墨香氣混著陽光漫過來。"鄉(xiāng)職改小組連夜審的"，校長笑得眼角堆起褶子，"全票通過，說你是咱們鄉(xiāng)最該上的。"

梅的手指撫過表格上自己的名字，突然想起錢主任遞還信封時，袖口磨出的毛邊，想起他孫女作業(yè)本上歪歪扭扭的 "解" 字。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上來，砸在 "工作業(yè)績" 那一欄，暈開小小的墨團。

"得請客啊！"校長拍她的肩。

梅抹了把臉，哽咽著笑："請，請全校老師，喝最好的茶。"

走出辦公室時，陽光正好落在教案本上，她想起今早剛改完的作文，有個孩子寫道： "我的老師像向日葵，總朝著光"。

風穿過走廊，帶著操場邊的槐花香，梅挺直脊背，腳步輕快得像要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