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僧錄》與太虛幻境

作者：寒林

《紅樓夢》第1回，出現(xiàn)四個副書名：

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fēng)月寶鑒》。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

《風(fēng)月寶鑒》與《金陵十二釵》兩個副書名筆墨不多，均在后文有出現(xiàn)過，唯獨《情僧錄》三個字只出現(xiàn)在第一回。

為何《情僧錄》能成為四個副書名之一呢？

空空道人把《石頭記》改為《情僧錄》，是空空道人因石頭上的記載悟到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還是借此特意說夢賈寶玉的一生是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而成為情僧至死不悔呢？

1

顯然是后者。

賈寶玉如何自色悟空而成為情僧？盡管曹公并未直接寫明賈寶玉如何“自色悟空”，但書中的氛圍從一開始就渲染出他的叛逆與宿命。

第5回，賈寶玉長大后的第一件事，情竇要開。曹公安排警幻仙姑助其開竅，與賈寶玉幽會的夢中情人——可卿，警幻之妹，鮮艷嫵媚，有似寶釵，風(fēng)流裊娜，則又如黛玉。賈寶玉的第一次是在夢中完成的，也是在這個夢中，賈寶玉提前知道金陵十二釵的命運。

金陵十二釵與賈寶玉的命運是息息相關(guān)的。賈寶玉的情場引路人是秦可卿，她又恰恰位于十二釵最后一人，她的判詞：

后面又畫著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梁自縊。其判云：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配歌：〔好事終]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fēng)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

情始情終，都是秦可卿。

這是湊巧，還是曹公的有意安排？

后者的可能性很大。

賈寶玉的命運就是一部轟轟烈烈的情僧錄。正因為賈寶玉一生為情而活，才值得太虛幻境為其忙前忙后。

賈寶玉投胎之前，需要到太虛幻境交割清楚。

絳珠仙子到塵世還淚，也是警幻仙姑之安排。

2

聽到僧道聊天的甄士隱，竟然與還未投胎的賈寶玉有一面之緣，而他女兒甄英蓮的命運，是經(jīng)歷了三次災(zāi)難性的命苦。

英蓮所有的苦未發(fā)生之前，那僧已說出英蓮命運——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要甄士隱把女兒送他，甄士隱哪里舍得。那僧便說出了預(yù)言：

慣養(yǎng)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好防佳節(jié)元宵后，便是煙消火滅時。士隱聽得明白，心下猶豫，意欲問他們來歷。只聽道人說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營生去罷。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銷號。”

甄英蓮是書中出現(xiàn)最早的女孩子，一生有三個名字，命也有三劫難。耐人尋味的是，賈寶玉在太虛幻境也看到了她的命運。

最值得深思的事情，香菱竟然是曹公寫好的《紅樓夢》最后一回的主要人物。

3

曹公寫到賈寶玉問王道士要妒婦方，整個故事戛然而止，讓人不由得猜測，賈寶玉后面苦難命運是否與‘妒’有關(guān)？人與人之間的嫉妒，尤其在感情之中，最具毀滅性。

宿孽總因情。沒有了情，就沒有賈寶玉一次次孽緣。賈寶玉曾寫下偈云：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

是無有證，斯可云證。

無可云證，是立足境。

林黛玉看到后補充道：無立足境，是方干凈。

人世間的富貴場、溫柔鄉(xiāng)，最終逼得賈寶玉活到無立足境、是方干凈的地步，從而寧愿回到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

當(dāng)賈寶玉命運走到結(jié)束的時候，就同一開始他在太虛幻境的夢中所見一般，若《紅樓夢》十二支曲再次響起，怎能不千紅一哭、萬艷同悲？

賈寶玉在太虛幻境，警幻仙姑招待他的茶是千紅一窟，酒則是萬艷同杯。夢演紅樓夢，當(dāng)初的茶酒名稱諧音暗示了日后結(jié)局。賈寶玉在大觀園的生活點滴，演繹著人世間"你證我證，心證意證”的美妙。到了命運轉(zhuǎn)折點，賈寶玉要自色悟空，必定經(jīng)歷：是無有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是立足境；無立足境，是方干凈。

金陵十二釵的悲苦命運，構(gòu)成了賈寶玉的十二重磨難。他所經(jīng)歷的感情，到最后，注定了是一無所有，如同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沒有太虛幻境，就沒有《情僧錄》。沒有《情僧錄》，賈寶玉這塊真性情的石頭，將會永遠被玉象征的榮華富貴所包圍著，而成為權(quán)的替代品，變成一具沒有真情實感的空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