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樓下有一家經(jīng)絡按摩店，一對夫妻經(jīng)營著，從我有記憶起就一直開在這里。

起初我并不了解這家店，只是由于小區(qū)又舊又小的緣故，知道這對夫妻跟鄰里周圍都成了老相熟。我每天都路過他們，把他們當作一個約定俗成的習慣，就像過馬路要先看紅綠燈，我走出小區(qū)之前也要瞥一瞥小店里暗暗的燈光，若是哪天看到的是黑掉的窗簾和生銹的鎖，會愣一愣，猜也猜不到他們?nèi)チ四睦?，卻覺得生活里長燃的一粒星火被捻熄了。小區(qū)雖然老舊，但總有人搬走又總有新的人來，人來人往，小店就掛著邊緣磨損、白底紅字的招牌坐在那里，關燈、落鎖、復又開，或許不是小區(qū)里的每一個人都進去按摩過，但路過時抬頭看一眼、微笑打個招呼，似乎化成了一陣風，推動他們和這個小區(qū)生命的河平靜、正常地流動。

中學時候因為練功，曾去調理過腿部經(jīng)絡，按摩店叔叔在四十分鐘時間里把我想塊橡皮泥一樣推拉掰扯，說我這兒也不正那兒也歪，我感覺他硬是將我推向疼痛的懸崖，放手說“你完了”，恐懼襲來，從此我看叔叔那雙正直老實的眼睛，仿佛都能讀出那種為了“調正”而努力的疼痛。
前去調理的人們，多半是因為疼痛，要么是因為堵塞，而在按摩店夫妻看來，每個人的身體都有些小毛病，好比河道，有的流著流著走不成直線了，有的沖刷著形成了凹凸岸，有的下切得太過嚴重產(chǎn)生磨損，有的不夠速度又代謝滯緩......他們每次都能用簡單的語言讓這些不完美的人相信，在按摩店走這么幾遭，又是一條干凈筆直清澈的好河！
這個假期我下定決心要堅持調理我的面部經(jīng)絡，媽媽總把時間給我約到早上九十點鐘，我伴著還沒露頭的太陽走進按摩店，在床上躺好，視線里便只有白白的天花板、書架一角、和兩臺看上去笨拙的電風扇。阿姨會用手或者拿梳子大小的經(jīng)絡按摩片在我的臉上揉來揉去刮來刮去，我只好閉上眼睛。視覺關閉以后，觸覺、聽覺會變得格外靈敏，想象力可以在黑暗中肆意生長。我在四十分鐘里感受自己的臉如月球表面，有人正在踩踏；感受從我身邊走過的人們的面孔，從他們的聊天里猜測他們來到這里的原因；聽到電風扇不聰明的轉動聲，混合著旁邊床中年男子的鼾聲，吵出一種規(guī)律，劃定呼吸的節(jié)奏，卻并不讓人厭煩；還聽見斷斷續(xù)續(xù)的鳥叫，雨點滴落在藍色大棚上黏糊糊的腳步聲，門口大媽買菜回來要站著嘮嗑兩句。有時我直接閉眼睡覺，結束的時候，阿姨總會用四川話說一聲短暫明快的“好”，這個字從她嘴里吐出來的力度與她按摩的力度大相徑庭，每次聽到我都會覺得渾身輕松，我對她說再見，連帶著告別的還有原本屬于我身體的疼痛和堵塞，早晨，它們跟著所有的感受、聲音和想象流走，給我剩下了睡眠、“好”和“再見”，每天流走一點點、一點點，而睡眠是純潔的、“好”是清澈的、“再見”是筆直的，我隨意動了動，讓我的臉、我的身體知道我的存在，我將要變成干凈筆直清澈的河，正常地流動了......
紅綠燈讀得懂選擇，河流讀得懂沙礫，而家樓下的按摩店讀得懂日常的無常，讀得懂彎曲、凹凸、磨損、堵塞和疼痛。人們擔心著堵塞、害怕著疼痛，像擔心過不了短短的綠燈和害怕突如其來的漲潮，是天性使之，也是自然而然。就這樣，他們下樓，走進按摩店，閉上眼睛，用四十分鐘更新自己，當他們疏通了堵塞、告別了疼痛，再回過頭看的時候，其中有人發(fā)現(xiàn)，堵塞是在提醒你該好好釋放，疼痛是可靠的保證，疼痛讓你的傷害，僅止于此。堵塞和疼痛在按摩店里變成了好事，就像總有人需要紅燈的時間來撤回什么，總有河流需要沙礫來幫它認清自己的方向，我們需要按摩店來跨過堵塞和疼痛，變得干凈、筆直、清澈。其實就是自然而然的流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