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嘉靖年間，浙江杭州府府治東南的清河坊一帶，是杭城最繁華熱鬧的去處。酒旗招展，茶香氤氳，其中最為人所稱道的，當(dāng)屬那座名為“玉韻班”的勾欄院。

玉韻班的掌班柳媽媽，手里攥著幾位色藝雙絕的姑娘，可若論起臺柱，卻獨推蘇婉卿一人。這蘇婉卿本是蘇州府儒學(xué)訓(xùn)導(dǎo)蘇先生的千金，三年前蘇先生因替遭誣陷的同僚辯白，被革職查辦，病死在獄中。家道中落，她便被狠心的叔伯賣進(jìn)了這風(fēng)塵之地。

幸好婉卿自幼飽讀詩書，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更兼生得一副沉魚落雁之容，膚若凝脂，目似秋水，發(fā)如墨染，腰似弱柳。林妹妹的長相，性子又帶著幾分江南女子少有的剛烈，不肯輕易屈就。這般反差，反倒讓那些附庸風(fēng)雅的文人墨客越發(fā)趨之若鶩，甚至不惜一擲千金，只為博美人一笑。

這年三月，紹興書生沈硯秋來杭州府參加府試。他出身書香門第，祖父曾官至福建按察使，到了他父親這一輩卻家道中落。沈硯秋自幼聰慧，十五歲便中了秀才，只是接連兩次府試都鎩羽而歸。此次來杭，他借住在靈隱寺旁的一間僧舍，一來圖個清靜備考，二來也好節(jié)省些盤纏。

一日，沈硯秋考完第一場，自覺發(fā)揮尚可，便信步至西湖散心。行至孤山腳下時，忽聞一陣悠揚琴聲傳來，那琴音清越婉轉(zhuǎn)，似有滿腹心事，卻又帶著幾分不屈的傲骨。沈硯秋循聲望去，只見不遠(yuǎn)處的畫舫上，一位素衣女子正端坐撫琴，神情專注，仿佛周遭的喧囂都與她無干。

待一曲終了，沈硯秋忍不住輕聲贊道：“好一首琴曲，清而不寒，艷而不妖，姑娘技藝真乃出神入化?！蹦桥犹а劭磥恚哪肯鄬Φ膭x那，兩人都不由得怔住。沈硯秋雖身著洗得發(fā)白的青布儒衫，卻身姿挺拔，眉目間書卷氣盎然，眼神清澈而真誠；沈硯秋則是被女子的容貌氣質(zhì)所攝，一時竟忘了言語。

“公子過獎了，不過是信手彈奏罷了。”蘇婉卿率先回過神來，聲音如空谷幽蘭。

她身邊的丫鬟翠兒笑道：“我家姑娘可是玉韻班的蘇婉卿，多少人花重金都想聽她彈一曲呢，公子好耳福?！?/p>

沈硯秋這才知曉眼前人便是名動杭城的蘇婉卿，連忙拱手行禮：“在下紹興沈硯秋，久聞姑娘大名，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蘇婉卿見他舉止得體，言語間毫無輕浮之意，便邀他上船小坐。沈硯秋也不推辭，撩衣登船。艙內(nèi)布置雅致，案上擺著一方焦尾琴，旁置幾卷詩書和一幅未竟的《墨梅圖》。二人從琴棋書畫聊到孔孟之道，又論及唐宋詩詞，越談越是投機。不知不覺，夕陽已西斜。

自那以后，沈硯秋便常借購置文墨之由，去玉韻班探望蘇婉卿。他囊中羞澀，從不敢點貴重酒席，每次只叫一壺清茶、一碟瓜子，與蘇婉卿相對而坐，談詩論文。柳媽媽起初見沈硯秋窮酸，頗為不滿，時常冷語相向。可蘇婉卿卻對他格外敬重，不僅親自斟茶，還將自己省下的點心悄悄塞給他，有時甚至拿出私房錢為他添置體面衣裳。

翠兒看在眼里，私下勸道：“姑娘，沈公子雖有才學(xué)，可終究前途未卜，您這般待他，怕是不值?！?/p>

蘇婉卿卻搖頭正色道：“錢財易得，知己難尋。沈公子品行端正，才華橫溢，絕非池中之物，我信他日后必成大器?！?/p>

轉(zhuǎn)眼到了四月，府試放榜，沈硯秋高中解元。消息傳來，他第一時間跑到玉韻班告知蘇婉卿。蘇婉卿比他還要歡喜，特意下廚做了幾道精致小菜，燙了一壺紹興黃酒為他慶賀。酒過三巡，沈硯秋從懷中取出一枚羊脂白玉雕成的梅花佩，這是沈家祖?zhèn)鞯男盼铩?/p>

他小心翼翼地將玉佩掰成兩半，一半鄭重地放在蘇婉卿手中：“婉卿，這梅花佩是我沈家祖?zhèn)髦?，今日分你一半，以證我心。此生非卿不娶，待我明年進(jìn)京會試，必定回來贖你出去，堂堂正正娶你為妻。”

蘇婉卿接過那半枚溫潤的玉佩，眼中淚光閃爍：“硯秋，我亦非君不嫁。此去京城，無論結(jié)果如何，我都會在這里等你?！?/p>

秋去冬來，轉(zhuǎn)眼到了進(jìn)京會試之期。蘇婉卿變賣積攢多年的首飾，又向相熟姐妹借錢，湊足百兩銀子作為沈硯秋的盤纏。臨行前夜，她親自為他整理行囊，絮絮叮囑，像一個小妻子一般，殷殷叮囑。

第二天拂曉，蘇婉卿陪沈硯秋來到城外十里亭。此時寒霧彌漫，北風(fēng)蕭瑟。二人執(zhí)手相看淚眼，直接隨行的客商頻頻催促，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分手。

沈硯秋曉行夜宿，歷經(jīng)月余跋涉，終抵京城，在紹興會館住下，日夜苦讀備考。誰知天有不測風(fēng)云，會試前夕，他的同鄉(xiāng)、翰林院編修李默因彈劾權(quán)相嚴(yán)嵩黨羽，被羅織罪名打入大牢。李默與沈父是至交，曾教過沈硯秋程文，有半師之誼。沈硯秋得知后心急如焚，深知李默為人正直，決意為他伸冤。

他揮毫寫下數(shù)千字辯狀，詳陳李默冤情，又四處奔走拜訪與李默交好的官員?？僧?dāng)時嚴(yán)嵩權(quán)傾朝野，黨羽遍布，官員們或畏其權(quán)勢，或本就是嚴(yán)黨親信，無人敢為李默說話。沈硯秋的舉動很快被嚴(yán)黨知曉，他們羅織“結(jié)黨營私，誹謗朝政”的罪名，將他也打入大牢。這一關(guān)就是好幾個月。

而在杭州的蘇婉卿，自沈硯秋走后便日日盼信。她每天都會去清河坊驛站打聽，盼能收到只言片語。這一等就是半年，莫說喜報，連一封書信也無。柳媽媽見沈硯秋久無音訊，而蘇婉卿也年齡不小，就要給她賣個好價錢。正好有個揚州鹽商周萬春，家財萬貫，偶然見過蘇婉卿一面，便念念不忘，托人給柳媽媽送上兩千兩白銀，要納她為妾。

柳媽媽得了重金，天天在蘇婉卿耳邊聒噪：“婉卿啊，周老爺有錢有勢，嫁過去吃香喝辣，穿金戴銀，何等風(fēng)光。那沈硯秋怕是早死在京城了，就算沒死，也是個窮書生，能給你什么？別在一棵樹上吊死?！碧K婉卿起初毫不理會，堅定道：“媽媽，我已答應(yīng)沈公子等他回來，此生非他不嫁，不必再勸?！?/p>

柳媽媽見軟的不行，便來硬的。她先是斷了蘇婉卿的茶水飯菜，又將她鎖在房中不準(zhǔn)出門。蘇婉卿性子剛烈，寧死不屈，餓了幾天仍不松口。柳媽媽見狀，心生毒計，買通一個從京城回來的差役偽造官府文書。幾日后，她拿著文書來到蘇婉卿房間，假意勸道：“婉卿，我知道你心里苦，可這是京城來的文書，寫著沈硯秋勾結(jié)亂黨，已被斬首示眾。你看，這上面還有刑部大印，假不了。”

蘇婉卿接過文書，見上面赫然寫著“犯人沈硯秋，結(jié)黨營私，誹謗朝政，判斬立決”，下面蓋著刑部大紅官印。她只覺天旋地轉(zhuǎn)，文書飄落在地，眼前一黑便昏了過去。醒來時淚已流干，心中一片冰涼。想著沈硯秋的音容笑貌，想著二人的海誓山盟，想著那半枚梅花佩，心如刀絞。柳媽媽趁熱打鐵道：“婉卿，人死不能復(fù)生，別太傷心了。周老爺還等著呢，嫁過去他定會好生待你?！?/p>

在萬念俱灰之下，蘇婉卿沉默良久，終于點頭。不久，周萬春用大紅花轎將蘇婉卿娶進(jìn)周家大院。他對蘇婉卿確實寵愛，買來無數(shù)金銀首飾、綾羅綢緞，還特意為她建了座“婉卿樓”?？商K婉卿從未真正開懷，常獨坐窗前望著西湖方向發(fā)呆，手中緊攥那半枚梅花佩，淚落無聲。

半年后，蘇婉卿生下一子，周萬春欣喜若狂，為孩子取名周念祖。有了孩子，蘇婉卿心情稍慰，將全部心力放在照料孩兒上。

再說沈硯秋在牢中關(guān)了一年多，受盡折磨卻不棄希望。直到嘉靖三十九年，嚴(yán)嵩之子嚴(yán)世蕃因貪贓枉法被彈劾，嘉靖帝大怒，下令徹查嚴(yán)黨。一時間嚴(yán)黨勢力土崩瓦解，眾多被陷害的官員得以平反。沈硯秋的案子重審后冤情得雪，終獲釋出獄。

出獄時，他已被折磨得形銷骨立，面色蠟黃。但他顧不上休養(yǎng)，一出大牢就到處打聽蘇婉卿的消息。從紹興會館掌柜處得知她已嫁作鹽商婦，如遭雷擊。他不肯相信，跌跌撞撞趕回杭州，直奔玉韻班。柳媽媽見他還活著，心慌意亂，支吾道：“沈公子，當(dāng)初也是聽人說你死了，才勸婉卿嫁人，莫要怪我?！?/p>

沈硯秋心如刀割，來到周家大院外，望著高大門樓和緊閉的大門，五味雜陳。他在大院外徘徊三日，每天坐在對面茶館，盼能見到她的身影。

第三日下午，沈硯秋正坐在茶館發(fā)呆，忽見一個熟悉身影從周家大院走出，正是丫鬟翠兒。他急忙起身迎上：“翠兒，是我，沈硯秋?！贝鋬河煮@又喜，拉他躲進(jìn)一旁小巷：“沈公子，您還活著！姑娘日日念您，以淚洗面?！?/p>

沈硯秋紅著眼眶問：“翠兒，婉卿她……過得好嗎？”翠兒嘆氣，將事情原委一一道來。沈硯秋聽了又疼又氣，掏出自己珍藏的半枚玉佩哽咽道：“我從未忘記婉卿，在牢中全憑這半枚玉佩撐下來。翠兒，能否讓我見婉卿一面？”翠兒點頭：“公子放心，我想辦法讓你們相見。”

當(dāng)夜月黑風(fēng)高，沈硯秋按約來到周家大院后門。翠兒領(lǐng)他進(jìn)院至婉卿樓。蘇婉卿正在房中照顧孩子，聞聲抬頭，見是沈硯秋，手中茶盞險些落地。愣了半晌，才撲進(jìn)他懷中放聲大哭：“硯秋，真是你？我不是在做夢？”

沈硯秋緊抱蘇婉卿，淚如雨下：“婉卿，是我，我回來了，讓你受苦了?！倍讼鄵矶季梅街?。沈硯秋將京城遭遇細(xì)細(xì)道來，蘇婉卿聽了既心疼又氣憤。

就在這時，里屋傳來孩子哭聲。蘇婉卿忙擦淚抱出孩子。沈硯秋看著熟睡嬰兒，心中百感交集。蘇婉卿抱孩子看著他，滿眼愧疚：“硯秋，對不起，我……有了周萬春的孩子?！?/p>

正當(dāng)二人相顧無言時，房門突然被推開，周萬春站在門外，面色鐵青。原來他今夜提前回府，聽聞動靜前來查看。

“好?。　敝苋f春怒極反笑，“我待你不薄，你竟背著我私會舊情人！”

蘇婉卿卻毫無畏懼，將孩子輕輕放在榻上，整了整衣襟，與沈硯秋并肩而立：“老爺，事到如今，我也不再相瞞。沈公子是我的心上人，我與他早已互許終身。當(dāng)初嫁你，是因誤信他已離世。如今他既平安歸來，我愿以死明志，只求你還我自由?！?/p>

說罷，她突然從袖中抽出剪刀對準(zhǔn)心口。沈硯秋急忙阻攔，周萬春也驚得上前一步。

“婉卿不可！”兩個男人同時驚呼。

蘇婉卿淚如雨下：“周老爺，你待我恩重，我感激不盡。可我與硯秋情深似海，若不能相守，寧可一死。念祖是你的骨肉，我絕不會帶走，只求你成全我們?！?/p>

周萬春看著蘇婉卿決絕的眼神，又看向沈硯秋緊握的那半枚玉佩，長嘆一聲：“我周萬春雖是一介商賈，卻也懂得強扭的瓜不甜。這些時日，我何嘗不知你心中無我？只是不愿承認(rèn)罷了?！?/p>

他走到榻前，輕輕抱起熟睡的孩子，眼中滿是不舍：“婉卿，我答應(yīng)放手。但念祖必須留在周家，這是周家的血脈。你們……走吧。”

蘇婉卿與沈硯秋雙雙跪地：“多謝周老爺成全！”

次日，周萬春寫下休書，對外宣稱蘇婉卿病故。沈硯秋和蘇婉卿連夜離開杭州，南下至福建漳州府的一個偏遠(yuǎn)小鎮(zhèn)定居。

周萬春也信守承諾，將周念祖視若珍寶，悉心撫養(yǎng)。他雖納了幾房妾室，但依舊將心血傾注在兒子身上。

多年后，沈硯秋和蘇婉卿在小鎮(zhèn)生下女兒沈念春。沈硯秋在鎮(zhèn)上開設(shè)書館，教書育人；蘇婉卿則教授女紅，夫妻二人相濡以沫，日子雖清貧卻幸福安穩(wěn)。

這年秋天，一個揚州來的商旅路過小鎮(zhèn)，帶來消息：周萬春病重，希望能見蘇婉卿最后一面。

沈硯秋握著蘇婉卿的手：“婉卿，咱們?nèi)ヒ娨幻姘?。周老爺是重情之人，這些年來獨自撫養(yǎng)念祖，著實不易?！?/p>

蘇婉卿含淚點頭。在沈硯秋的陪伴下，她重返揚州。

病榻前，周萬春已是油盡燈枯。原來他此次請婉卿相見，是因為他得罪了宮里到揚州采辦的太監(jiān)，家中大難臨頭，他不放心兒子，要將他托附信任之人，思來想去，也只有婉卿與硯秋二人。

他拉著周念祖的手，對蘇婉卿說：“婉卿，此生不悔，便是當(dāng)年成全了你二人。念祖已經(jīng)十六了，聰明懂事，我很欣慰。家中突遭劫難，愿你看在他也是你兒子的份上，保他周全?！?/p>

他又對沈硯秋道：“沈公子，我將念祖托付給你們。愿你多加教導(dǎo)！”

沈硯秋鄭重承諾：“周兄放心，念祖既是你的骨肉，也是婉卿的孩子，我定會好好待他。”

周萬春去世后，沈硯秋和蘇婉卿在揚州定居。周念祖在生母和繼父的教導(dǎo)下，成長為一個品學(xué)兼優(yōu)的少年郎。他既繼承了周萬春的商業(yè)才能，又習(xí)得了沈硯秋的滿腹經(jīng)綸。后來在沈硯秋的教導(dǎo)下，高中進(jìn)士，也是圓了沈硯秋當(dāng)年之遺憾。

多年后的一個春日，周念祖與沈念春兄妹二人正在院中賞花。白發(fā)蒼蒼的沈硯秋和蘇婉卿相攜而坐，看著兒女雙全、孫輩繞膝的景象，相視而笑。

蘇婉卿從懷中取出那半枚梅花佩，沈硯秋也掏出自己的那半枚。兩半玉佩合二為一，恰如他們歷經(jīng)磨難卻始終不渝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