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峪關漫記：在戈壁殘陽中觸摸長城

汽車剛駛?cè)牒游髯呃任鞫耍瑤е车[氣息的風就裹著歷史厚重感漫過來——不是旅游手冊上“天下第一雄關”的籠統(tǒng)注解，是關城箭樓的飛檐刺破蒼穹，是第一墩的夯土凝望祁連，是懸壁長城的城磚緊咬山巖，是魏晉墓的壁畫流淌煙火。五日的徜徉像翻一本浸著邊塞風霜的史詩：一頁是雄關的壯，藏著戍卒的堅守；一頁是墩臺的孤，載著烽煙的記憶；一頁是長城的韌，記著匠人的血汗；一頁是古墓的活，盛著先民的溫情。每處風景都不是刻意的“邊塞符號”，是能觸到城磚的粗糙、能嗅到戈壁的干爽、能讀懂防務的智慧、能聽出討賴河奔涌的韻律，藏著嘉峪關最鮮活的生命印記。

嘉峪關關城：清晨的箭樓與晨光

嘉峪關的天剛泛出魚肚白，關城的晨霧就漫過了夯土城墻。我跟著文物保護員馬學文往光化門走，他的布鞋踩過帶霜的城道，手里的巡檢本還留著昨夜記錄的余溫：“要趁晨霧沒散看關城，這時的箭樓最有氣勢，我在這兒守了二十五年，早懂了這城墻的脾氣?！彼闹父褂心﹃谴u磨出的厚繭，袖口沾著淡淡的黃土氣息，那是與雄關相守的印記。

嘉峪關關城臥在嘉峪山最狹窄的山谷間，是明長城西端的第一重關，也是古代絲綢之路的交通要沖。穿斗式箭樓沿城墻而建，城樓三層三檐的輪廓在晨霧中隱約可見，門額上“嘉峪關”三個大字歷經(jīng)風雨仍蒼勁有力?！斑@關城是馮勝大將軍在明洪武五年選址修筑的，后來擴建了一百多年才成現(xiàn)在的規(guī)模，外城、內(nèi)城、甕城層層嵌套，敵人來了插翅難飛，”馬學文指著柔遠門的甕城，“你看這‘門中門’的結(jié)構(gòu)，就是為了‘甕中捉鱉’，古人的防務智慧都藏在這兒?！背快F中，幾位身著漢服的游客輕提衣袂走過城道，裙擺掃過城磚的聲響混著遠處的鳥鳴，在關城間久久回蕩。

朝陽爬過箭樓的翹檐時，游擊衙門的朱門已經(jīng)敞開。馬學文領著我走進內(nèi)城，官井旁的石板上還留著舊時的汲水痕跡，敵樓的射孔朝向戈壁，陽光透過孔眼在地面投下細碎的光斑?！斑@關城總面積有三萬多平方米，內(nèi)城的角樓、敵樓都是軍事要地，以前每個敵樓都有士兵值守，日夜盯著關外的動靜，”他指著城墻上的夯土層，“這些黃土夯得比石頭還硬，每層都摻了糯米汁和石灰，幾百年都沒塌過，千兩茶能傳千年，這城墻更能傳千年?！背菢窍碌奈膭?chuàng)店已經(jīng)開張，攤主吆喝著“邊塞酥餅”，麥香混著晨霧，在空氣里緩緩彌漫。

晨霧散盡時，光化門的城樓已被陽光曬暖。馬學文捧著一塊城磚殘片遞給我：“有人來這兒只拍張箭樓照片就走，”他輕輕摩挲殘片上的紋路，“其實這關城的好，在結(jié)構(gòu)的巧里，在夯土的實里，在戍卒的忠里。”我摸著城磚的粗糙質(zhì)地，指尖觸到歲月的溫度，忽然懂了嘉峪關的美——不是“雄關標簽”的噱頭，是箭樓的灰、城磚的黃、馬學文的熱忱，是把千年防務的堅守，藏在了清晨的晨光里。

長城第一墩：正午的夯土與祁連

從關城驅(qū)車南行七公里，長城第一墩的身影就撞入眼簾。景區(qū)講解員張燕正站在天險吊橋旁，她的防曬衣沾著討賴河的濕氣，手里的講解器在陽光下晃著微光：“要趁日頭正盛看第一墩，這時能看清祁連雪山的影子，我在這兒講了八年，早懂了這墩臺的故事?！彼氖终朴形罩v解器磨出的厚繭，褲腳沾著懸崖邊的沙礫，那是與墩臺相守的印記。

這尊明嘉靖十八年筑成的墩臺，矗立于討賴河邊近56米高的懸崖之上，是明代萬里長城最西端的墩臺，與山海關的老龍頭遙相呼應，構(gòu)成長城“龍”的首尾。黃土夯筑的墩臺殘高約10米，底部呈不規(guī)則正方形，內(nèi)部的夯土層清晰可見，每一層都藏著當年筑城的艱辛。“它以前叫討賴河墩，負責傳遞關南和祁連山的軍事信息，有塢、驛馬還有守兵，是個重要的烽火臺，”張燕指著墩臺旁的碑文，“這是魏傳統(tǒng)將軍題寫的‘長城第一墩’，字和這墩臺一樣有風骨?！闭绲年柟鉃⒃诤煌辽?，將墩臺的影子拉得很長，遠處的祁連雪山終年潔白，與藍色天空襯映得清新如畫，討賴河水滔滔東去，卷起細碎的浪花。

陽光透過“醉臥沙場”雕塑的縫隙灑下斑駁光影，張燕領著我走到觀景臺。這里能將戈壁、河流、雪山、墩臺盡收眼底，“你看東邊是嘉峪關市區(qū)的高樓，西邊就是大漠戈壁，這第一墩就守在兩種風光的分界線上，”她指著展牌上的詩句，“‘嘉峪關，雄險畫皆難’，羅哲文先生這句詩，把這兒的雄險說透了?！庇^景臺旁的討賴客棧里，攤主正煮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鮮美的香氣混著河水的清冽，格外誘人。

日頭稍斜時，張燕給我遞來一杯茯茶：“這是戈壁上的解暑茶，配羊肉湯剛好?！彼h處的雪山，“有人來這兒只拍張墩臺照片就走，”她的聲音帶著笑意，“其實這第一墩的好，在夯土的堅里，在雪山的凈里，在河水的活里?！蔽液戎己竦能虿?，看著陽光為墩臺鍍上金邊，忽然懂了第一墩的美——不是“長城起點”的標簽，是夯土的褐、雪山的白、張燕的堅守，是把邊塞的雄奇，藏在了正午的光影里。

懸壁長城：暮色的城磚與山風

夕陽把山巖染成金紅色時，我跟著文史學者李建國往懸壁長城走。他的登山鞋沾著山間的碎石，手里的筆記本邊緣已有些卷邊：“要趁暮色看懸壁長城，這時的城磚最有韻味，我研究了十年長城文化，早懂了這城磚上的故事?！彼闹讣庥杏涗浭妨夏コ龅谋±O，背包上掛著長城紋樣的掛墜，那是與歷史相守的印記。

懸壁長城是嘉峪關關城的向北延伸段，依山而建，城墻沿黑山山脊蜿蜒而上，像一條巨龍緊咬山巖，有的地方坡度接近七十度，需手腳并用才能攀爬。暮色中的城磚呈深褐色，每一塊都帶著風雨侵蝕的痕跡，城墻上的垛口朝向戈壁，是當年防御匈奴的重要屏障?！斑@長城是明嘉靖年間修的，用的是‘片石夾土’的筑法，把當?shù)氐钠忘S土混合夯實，能抗住戈壁的大風，”李建國指著城墻的裂縫，“這些裂縫是自然形成的，但城墻整體沒倒，可見當年的工藝多扎實?！惫诺琅缘姆榛鹋_巍然矗立，夕陽透過城磚的縫隙灑下光斑，與遠處的戈壁構(gòu)成一幅蒼茫的畫卷。

暮色漸濃，山間的風漸漸響起，像在為古老的戍卒伴奏。李建國領著我走到山頂?shù)臄硺?，樓?nèi)的石凳上還留著淡淡的塵土：“以前士兵在這兒值守，白天看狼煙，晚上看烽火，一守就是幾個月，”他翻開筆記本，“你看這些老照片，是上世紀初的長城影像，那時候的城墻比現(xiàn)在殘缺，多虧了文物工作者的修復。”山腳下的村莊里，傳來村民的晚歌聲，與山間的風聲相映成趣。

夜風帶著沙礫氣息吹來，李建國給我遞來一塊胡麻餅：“這是按古法做的，當年戍卒就吃這個?！彼L城盡頭的余暉，“有人來這兒只爬一段城墻就走，”他的聲音帶著感慨，“其實這懸壁長城的好，在城磚的硬里，在戍卒的勇里，在山風的烈里?！蔽乙е愦嗟暮轱?，聽著遠處的風聲，忽然懂了長城的美——不是“歷史遺跡”的名號，是城磚的涼、胡麻餅的香、李建國的熱忱，是把千年的戍邊記憶，藏在了暮色的風里。

魏晉墓壁畫館：星夜的彩繪與煙火

從長城下來，魏晉墓壁畫館的燈火就映入眼簾?？脊殴ぷ髡呲w雅正對著壁畫做記錄，她的白大褂整潔利落，手里的放大鏡還在微微發(fā)燙：“要趁星夜來看壁畫，這時的燈光最護文物，我在這兒工作了十二年，早懂了這些彩繪的珍貴。”她的臉上帶著專注的神情，指尖有翻閱資料磨出的薄繭，那是與古畫相守的印記。

魏晉墓壁畫館藏著數(shù)百幅墓室壁畫，是研究魏晉時期河西走廊生活的珍貴資料。星光照在恒溫恒濕的展柜上，壁畫上的農(nóng)耕、宴飲、出行場景栩栩如生，色彩雖歷經(jīng)千年仍鮮艷如新，農(nóng)夫的鋤頭、宴飲的酒具、出行的車馬，每一個細節(jié)都透著先民的生活氣息?！斑@些壁畫沒有落款，卻是最真實的歷史記錄，你看這幅《農(nóng)耕圖》，連農(nóng)夫的草帽紋路都畫得清清楚楚，”趙雅指著一幅壁畫，“還有這幅《宴飲圖》，能看出當時的飲食文化，和現(xiàn)在我們吃的羊肉墊卷子都有淵源?！闭构衽缘幕悠辽?，壁畫場景被制成動畫，古老的畫面動了起來，仿佛穿越回魏晉的邊塞村落。

星子越升越高，館內(nèi)的燈光愈發(fā)柔和。趙雅領著我走到臨摹區(qū)，這里的畫師正在復制壁畫：“這些壁畫很脆弱，不能長時間暴露在強光下，我們臨摹下來既能保護文物，又能讓更多人看到，”她給我遞來一杯溫水，“看壁畫費眼，喝點水歇歇?！别^外的街道上，偶爾有晚歸的行人走過，腳步輕輕，生怕驚擾了這些千年的彩繪。

夜深時，臨摹區(qū)的燈光漸漸暗了。趙雅指著一幅《出行圖》：“有人來這兒只看一眼壁畫就走，”她的聲音帶著溫情，“其實這壁畫的好，在彩繪的鮮里，在生活的真里，在歷史的暖里?！蔽液戎鴾責岬乃?，聽著館內(nèi)的恒溫設備發(fā)出的輕響，忽然懂了壁畫的美——不是“文物標本”的標簽，是彩繪的艷、生活的實、趙雅的堅守，是把先民的煙火氣，藏在了星夜的光影里。

離開嘉峪關那天，我的包里裝著馬學文的城磚拓片、張燕的茯茶包、李建國的胡麻餅配方、趙雅的壁畫明信片。汽車駛離市區(qū)時，回頭望，關城的箭樓仍在晨光中矗立，第一墩的身影還凝望著祁連。五日的行走讓我明白，嘉峪關的美從不是“邊塞古城”的空泛形容——是文保員的巡檢本、講解員的講解器、學者的筆記本、考古人的放大鏡。這片土地的好，藏在每一塊城磚的紋路里，藏在每一層夯土的堅實中，藏在每一筆彩繪的鮮活里，藏在每一陣山風的呼嘯中，要你慢下來，才能品出那千年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