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面臨的化學風險確實比過去更高。這就像氣候變化一樣，是生活質量提升的代價。我們使用了更多新材料、新技術，風險也隨之而來?！?/strong>

采訪、撰文：芝士咸魚；編輯：野格；本文來源：公眾號“十點人物志”（ID：sdrenwu）。

你是否意識到，廚房的不粘鍋、浴室里的沐浴露、梳妝臺上的護膚品，以及孩子腳上的涼鞋、手里的玩具，這些每天觸手可及的日用品，可能正悄悄釋放看不見的毒？

這并非危言聳聽。近幾年，一樁樁關于日用品化學安全的新聞刺痛了公眾神經(jīng)：

• 天水鉛中毒事件中，多名兒童和老師體內血鉛嚴重超標；

• 網(wǎng)紅仿瓷餐具被曝含有大量三聚氰胺，遇熱可釋放致癌物；

• 兒童毒涼鞋增塑劑超標400倍，讓家長談“塑”色變……

關于日用消費品化學安全的報道，受到了越來越多人的關注

在一片質疑與恐慌中，人們開始追問：我們每天使用的日用品真的安全嗎？

“毒涼鞋”“毒玩具”事件的真相，最早由一個名為“無毒先鋒（深圳市零廢棄環(huán)保公益事業(yè)發(fā)展中心）”的公益組織揭開。當輿論發(fā)酵后，市場監(jiān)管部門迅速溯源排查，多家電商平臺緊急下架問題產(chǎn)品。公眾對日用品安全的警覺，也被徹底喚醒。

“無毒先鋒”的創(chuàng)辦人毛達，是北京師范大學環(huán)境史博士，從事環(huán)保工作已二十余年。自2016年起，他帶領團隊專注于日用消費品的化學安全調查。過去9年間，他們通過一份份翔實的調查報告，讓隱藏的有毒成分現(xiàn)形，倒逼行業(yè)提升安全標準。

當送檢高風險日用品的市售樣品接近2000件后，毛達和團隊發(fā)現(xiàn)：其中近三分之一存在不同程度的有害物質超標。這些看不見的污染物，正通過呼吸、皮膚接觸與飲食，緩慢而持續(xù)地進入我們的身體。

我們采訪了毛達博士，請他從專業(yè)視角聊一聊中國家庭最常見的有毒日用品，分析這些有害物質如何影響人體健康，并為每一位熱衷網(wǎng)購的朋友，奉上一份實用的“避毒指南”。

一、中國家庭最常見的“有毒日用品”

毛達的辦公室位于北京東城區(qū)的一條胡同內。穿過狹長的通道，推門而入，“無毒先鋒”的辦公空間并不寬敞，窗外是一片郁郁蔥蔥的樹影。屋內堆滿了環(huán)保書籍、調查報告和檢測完畢的日用品紙箱，幾乎看不到任何一次性塑料制品。

“我很早就意識到，日常中看似美好的事物，都有被掩藏的一面?！?/b>毛達曾在一次采訪中這樣說。正是這種敏銳警覺，推動他在2016年成立了“無毒先鋒”。

團隊成立之初，他們主要關注化妝品、油漆等產(chǎn)品，自2018年起，重心轉向日用品的有害物質調查。九年來，“無毒先鋒”共送檢了1973件日用品的市售樣品，涵蓋兒童玩具、日用品和食品包裝等多個類別。

檢測結果令人警醒：663件樣品被檢出潛在有害物質。部分問題較為顯眼，如色澤鮮艷、氣味刺鼻的解壓水晶泥，或以“美白祛斑”之名夸大功效的護膚品。然而，更多的風險難以被察覺：重金屬超標的食物、橄欖油瓶身的有害物質，甚至月餅的塑料托。

根據(jù)日常暴露的頻率與潛在危害程度，毛達將中國家庭最常見的隱形毒源劃分為五類。

第一類，是飲用水。它無色無味，卻可能暗藏風險。但真正的風險不在水本身，而在輸送它的管道中。許多老舊小區(qū)仍在使用含鉛水龍頭和老化管道，成為隱形的鉛暴露來源。

美國曾被曝出有120萬兒童鉛中毒，圖片源于網(wǎng)絡

毛達解釋，長期飲用含鉛水，可能導致鉛在體內蓄積，損傷神經(jīng)系統(tǒng)，尤其影響兒童智力發(fā)育；而一些劣質PVC水管，添加了大量增塑劑，也可能隨水溶出，帶來新的健康隱患。

第二類，是食品與食品接觸材料。“無毒先鋒”的調查報告顯示，部分海鮮是重金屬污染的重災區(qū)：螃蟹、蝦等甲殼類鎘含量偏高；貝類中砷、鉻超標；肉食性魚類則檢出過量汞。

很多海鮮存在重金屬過量問題

污染不僅存在于海鮮。部分蔬菜的農(nóng)殘問題也值得關注，尤其是芹菜、韭菜、豆角這三類。但他提醒，無需過度恐慌，并非所有綠葉菜都有農(nóng)殘問題，像紅薯、黃瓜等需削皮食用的食物，風險進一步降低。

此外，食品接觸材料是個潛在毒源。PVC保鮮膜可能遷移出塑化劑；部分嬰兒奶瓶含有雙酚A或其他雙酚類物質。而餐館常用的仿瓷餐具，雖防碎耐用，但在高溫下容易釋放甲醛和三聚氰胺。

餐館最愛用的密胺餐具超標倍數(shù)，圖片源于受訪者提供

第三類，是家裝與建材。甲醛早已進入公眾視野，但它的釋放過程比多數(shù)人想象得更漫長。密度板、復合地板等材料會持續(xù)釋放揮發(fā)性有機物，周期長達三至五年。南京兒童醫(yī)院多年前的一項研究顯示：半年內入住新裝修房的兒童，患白血病的風險比普通兒童高出4.76倍。

北京兒童醫(yī)院做過相似調查

第四類，是日化用品。洗面奶、沐浴露、化妝品中常含三氯生、鄰苯二甲酸酯等成分，用于抗菌、保濕或留香，但長期使用可能擾亂人體激素系統(tǒng)。

最后一類，是兒童用品。兒童地墊、奶瓶、玩具、服裝鞋帽，都可能含有塑化劑或重金屬。而兒童皮膚薄、代謝快，抵抗力弱，更容易受有害物質影響。

“無毒先鋒”正在入戶檢測家庭日用品

一位兩歲兒童的母親曾找到“無毒先鋒”尋求幫助。她購入了一套二手房，為了確保安全，特意請專業(yè)機構檢測室內空氣，報告顯示“一切合格”。但在交房時，她留意到墻面裝飾條涂有乳膠漆，心生疑慮。于是，她又請“無毒先鋒”團隊上門檢測，結果發(fā)現(xiàn)：窗框、陽臺欄桿、亞克力洗漱臺等處，都存在鉛暴露風險。

能在搬入前發(fā)現(xiàn)問題的家庭，已經(jīng)是幸運的少數(shù)。更多人是在體檢結果異常后，才意識到導致健康問題的元兇就藏在最熟悉的家中。

二、長期接觸有毒物品，

可能導致兒童性早熟、影響女性生育

在毛達看來，日用品和家庭環(huán)境中的化學風險之所以難以管控，正是因為這些物質看不見、摸不著，普通人幾乎無法感知它們的存在。

他對這一問題的關注，最早可追溯到二十多年前。那時，他在北京地球村的一個環(huán)保NGO（獨立運作的公益性組織）工作，參與了一個關于汞污染的項目。汞，這種存在于溫度計、熒光燈甚至某些化妝品中的重金屬，成了他職業(yè)生涯中的第一個“看不見的敵人”。

2004年，他前往貴州銅仁地區(qū)調研，遇到一位年邁的前汞礦實驗室研究員。老人雙手持續(xù)顫抖，那是長期汞暴露造成的不可逆損傷。那一刻，毛達第一次直觀地感受到：化學污染不是抽象的議題，而是改變了一個個鮮活的生命。

多年后，那段經(jīng)歷成了他創(chuàng)立“無毒先鋒”的最初動力。名字很樸素：“無毒”是希望日用品不再暗藏有害化學物；“先鋒”是因為當時國內幾乎沒人關注這個領域，總得有人先行一步。

成立后，團隊逐漸摸索出一套工作方法：每當聚焦某個品類，他們會從各大電商平臺選取銷量最高的幾款產(chǎn)品，送往具備資質的檢測機構進行多項測試，依據(jù)權威性標準出具詳盡報告，并向公眾公布結果。

在日用品化學風險面前，兒童和女性是最易受影響的兩大群體。大量研究證實，兒童對有毒化學物質的敏感度遠高于成人。由于代謝系統(tǒng)尚未發(fā)育完全，兒童一旦接觸有害物質，可能造成長期不可逆的影響。

團隊曾抽檢過一款熱銷的兒童塑料涼鞋。那雙鞋顏色鮮亮，造型時髦，深受家長青睞。但檢測結果顯示，鄰苯二甲酸酯含量超標400多倍。鄰苯二甲酸酯是目前全球使用最廣、產(chǎn)量最大的塑化劑。長期接觸可能導致男孩尿道下裂、女孩性早熟、月經(jīng)初潮提前。

這并非個例。團隊隨后又抽檢了多款來自不同電商平臺的兒童塑料涼鞋，結果顯示，鄰苯二甲酸酯的超標率高達88%。這意味著，不合格成了常態(tài)，合格反倒成了例外。

類似問題也出現(xiàn)在兒童玩具中。團隊曾連續(xù)四年開展“小黃鴨調查”，第一年的調查結果顯示，達標率僅有25%。調查報告發(fā)布之初反響寥寥，直到媒體跟進報道，輿論發(fā)酵，電商平臺才開始主動與他們聯(lián)系。

無毒先鋒檢測的不合格小黃鴨

起初，平臺甚至懷疑他們是競爭對手派來的“可疑人員”。但隨著調查不斷深入、數(shù)據(jù)持續(xù)積累，平臺的態(tài)度逐漸發(fā)生變化，監(jiān)管也日趨嚴格。到“小黃鴨調查”的第四年，產(chǎn)品達標率已經(jīng)躍升至94%。

而在另一次對低價口紅的調查中，“無毒先鋒”發(fā)現(xiàn)，化學風險并不只潛伏在兒童身邊。許多平均售價10元以下的口紅鉛含量嚴重超標，不合格率80%，購買主力多為女學生。她們用省下的零花錢一支支地購買“大牌平替”，卻不知唇間殘留的重金屬正悄然侵蝕健康。

這只是女性化學暴露的一個縮影。由于更頻繁地使用化妝品、護膚品，成年女性體內的鄰苯二甲酸酯水平普遍高于男性與兒童。長期暴露可能降低受孕率、增加流產(chǎn)風險，還可能影響卵子質量。

這類隱藏在日用品中的風險，也正是“無毒先鋒”多年來檢測的重點。

截至目前，“無毒先鋒”已推動499款不合格的電商產(chǎn)品下架。從鄰苯超標的兒童塑料涼鞋，到含鉛口紅，再到禁售的一次性發(fā)泡塑料餐具，這些行動或許無法根除系統(tǒng)性風險，卻讓日用品安全真正進入了公眾視野。

回顧這些年的行動，毛達感慨，“改變從來不是一蹴而就的，關鍵是時間和耐心?！?/strong>每一份報告的發(fā)布，都是在推動一點點變化。行業(yè)標準在更新，平臺責任在強化，公眾意識也在慢慢覺醒。

三、無處不在的“有毒環(huán)境”，

普通人如何避毒

雖然改變在發(fā)生，但問題遠未結束。

有毒日用品之所以仍能大行其道，原因并不復雜：便宜、性能穩(wěn)定、難替代。

以PVC為例，由于其成本低廉且性能穩(wěn)定，被廣泛用于玩具、餐具、建材等日常用品。國內的PVC原料多來自煤炭，因氯資源豐富，使得生產(chǎn)成本遠低于其他替代材料。類似情況，也存在于鉛、甲醛等常見有毒物質中。它們未必是最好的選擇，卻往往是生產(chǎn)商“最劃算”的選擇。

盡管更安全的替代材料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由于成本高昂，一些廠家選擇“雙線生產(chǎn)”：一條線生產(chǎn)合格產(chǎn)品，另一條線則繼續(xù)供應低價市場。

網(wǎng)購的普及進一步放大了這種風險。截至2024年12月，我國網(wǎng)絡購物用戶已達9.74億，占網(wǎng)民總數(shù)的87.9%。人們越來越習慣在線上購買日用品，但即便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實物商品，在生產(chǎn)過程中也可能存在有毒物質，而網(wǎng)購供應鏈較長、監(jiān)管薄弱，面臨的化學風險更加隱蔽。

為了幫助普通家庭更有效地識別風險，毛達總結出一套簡單實用的方法——從合規(guī)信息、材質選擇和使用工具三方面著手。

首先，認準合規(guī)標志。最基礎的標志是“3C認證”，即“中國國家強制性產(chǎn)品認證”。這一認證涵蓋了日常家電、照明設備、學生用品、童鞋等多個類別。

還有更細化的安全標識。兒童化妝品需帶有“小金盾”，塑料與毛絨玩具要符合《玩具安全》標準；學生書包、修正帶、筆袋等應滿足《學生用品的安全通用標準》；兒童鞋則必須通過《童鞋安全技術規(guī)范》。這些標識，是判斷安全性的第一道防線。

第二步是警惕高風險材質。常見的高危材料包括PVC、PC、NBR、EVA和人造板材。PVC常出現(xiàn)在塑料涼鞋、玩具、包書皮中，除增塑劑外，還可能殘留聚乙烯單體；PC多用于水杯，可能釋放內分泌干擾物雙酚A；NBR、EVA常見于防撞條和爬行墊，可能含有甲酰胺；人造板材則因膠水使用，易釋放甲醛。

“價格不是安全的唯一標準”，毛達坦言，但“便宜”和“安全”往往很難兼得。

在那次兒童涼鞋檢測中，達標產(chǎn)品的平均售價為152元，而不達標的僅為19元，低價背后，常常是質量與安全的缺失。

第三步是善用工具。消費者可以通過網(wǎng)絡或使用聚焦產(chǎn)品安全的垂類AI，提前了解產(chǎn)品的安全標準和潛在風險，做到“買前有數(shù)”。

不過，毛達也提醒，人們常把“安全”等同于“純天然”，這其實是一種誤解。“純天然”本身就是一個模糊的概念。許多所謂天然材料，也必須經(jīng)過化學處理，才能成為日常用品。

更復雜的是，市場上還充斥著各種被精心打造的營銷話術。比如，不粘鍋的防粘效果多半來自短期涂層，一旦涂層受損，就可能釋放微塑料；所謂“三防衣物”的防水、防油、防污功能，同樣依賴化學涂層實現(xiàn)。

真正的風險，有時還藏在使用習慣里。用保鮮膜包裹食物放進微波爐，高溫可能導致塑化劑析出；號稱“耐高溫PP”的餐具，若實際未達標，同樣存在隱患。毛達建議，加熱食物時盡量選擇穩(wěn)定性更強的材質，如釉下彩陶瓷碗或耐高溫玻璃。

“化學物質并非我們的敵人，”他最后說道，“而是我們認識世界的一種方式?！?/p>

“我們面臨的化學風險確實比過去更高。這就像氣候變化一樣，是生活質量提升的代價。我們使用了更多新材料、新技術，風險也隨之而來?！?/p>

但毛達始終相信，行動會帶來改變。

在他看來，關鍵不在于追求絕對“無毒”，而在于學會與風險共處。首先識別那些危害或風險明顯很大的產(chǎn)品，盡量減少暴露，能替換的就替換，不能替換的，則控制使用頻率。

他希望，日用品化學安全不再是少數(shù)人的警覺，而成為每個人的日常習慣。這也是他多年來堅持的理由：讓每一次微小的行動，都成為改變的起點。也許終有一天，我們的生活會變得更干凈，也更安心。

*以下是“無毒先鋒”整理出的“高風險化學品和產(chǎn)品清單”，希望能幫助大家網(wǎng)購時做出更加安全的消費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