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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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韓愈的《論佛骨表》就像一顆炸雷一樣，把自己從長安的朝堂，直接轟到了嶺南的煙瘴之地。

這句詩里的路八千，不是文人的浪漫夸張，唐代的一里約合今540米，八千里換算下來是4320公里，差不多是從北京到廣州的兩倍距離。

如今我們在讀這首詩時，可能會有很多疑問：“這四千多公里的貶謫路，韓愈究竟踏過哪些山河？又用了多少個晨昏，才把長安的霜雪，熬成潮州的溽暑呢？”

今天老達子就來跟大家聊聊韓愈的這條貶潮路～

從長安到潮州：踩在唐代交通動脈上的路線

要還原韓愈的行程，得先翻一本唐代交通字典，就是嚴耕望先生的《唐代交通圖考》。

這本書用《通典》《唐會要》和文人詩文，復原了唐代的活地圖，其中明確標注了韓愈的路線：長安→藍關(guān)→商州→武關(guān)→南陽→襄陽→江陵→岳州→衡州→郴州→連州→韶州→惠州→潮州。

這條路線不是韓愈亂選的，而是唐代從長安到嶺南最高效的通道，分三段說更清楚：

第一段：出長安，穿秦嶺

從長安朱雀門出發(fā)，往東南走50里到藍田縣，再爬30里的藍關(guān)（今陜西藍田南）——這是秦嶺的東大門，也是韓愈詩里雪擁藍關(guān)馬不前的地方。

出藍關(guān)后是商州（今陜西商洛），再東行180里出武關(guān)（今陜西丹鳳東）——這是秦代就有的秦楚咽喉，秦始皇東巡、劉邦入咸陽，都走的這條道。

這段路最險的是藍關(guān)：唐代藍關(guān)的雪能埋到馬肚子，韓愈在《左遷至藍關(guān)示侄孫湘》里寫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guān)馬不前，不是矯情。

正月末的秦嶺，雪還沒化，他騎的馬踩在雪地里，每一步都打滑。

第二段：下漢水，入湘江

出武關(guān)后，經(jīng)南陽（今河南南陽）到襄陽（今湖北襄陽），然后沿漢水順流而下到江陵（今湖北荊州），這是唐代的漢水黃金水道，商船、官船都擠在這里，韓愈的貶官船也混在其中。

到江陵后，他沒停多久，又沿長江東下到岳州（今湖南岳陽），再轉(zhuǎn)湘江逆流而上，經(jīng)潭州（今長沙）到衡州（今衡陽）。

湘江是唐代嶺南與中原的生命線，但逆流而上極慢，韓愈在《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闕》里寫“江信久寂寥，楚云獨惆悵”，說的就是湘江上的風濤，船帆被風吹得鼓不起來，槳手要拼盡全力，才能讓船往前挪一點。

第三段：煙瘴路上的最后一程

從衡州往南，經(jīng)郴州（今湖南郴州）翻騎田嶺（五嶺之一），進入廣東連州（今連州），這是南嶺最險的一段：山路窄得只能容一個人過，路邊全是荊棘和瘴氣（唐代說的瘴氣，其實是熱帶雨林里的濕熱病毒）。

出連州后，沿湟水到韶州（今韶關(guān)），再轉(zhuǎn)東江往東，經(jīng)惠州（今惠州），最終抵達潮州。

嚴耕望先生在《唐代交通圖考?嶺南區(qū)》里特意標注：“韓昌黎貶潮州，即走此道”。而韓愈的詩，就是最好的行程記錄，在岳州，他寫了《題楚昭王廟》。在衡州，他寫了《石鼓歌》，每一句都對應(yīng)著他踩過的土地。

貶官路上的文化腳注

韓愈貶謫的這條路線不是冰冷的地理坐標，而是他踐行儒家責任的軌跡。

比如過秦嶺藍關(guān)時，他寫下“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guān)馬不前”（《左遷至藍關(guān)示侄孫湘》），可下一句卻是“知汝遠來應(yīng)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他怕的不是死，是沒做完該做的事。

路上，他聽說當?shù)匕傩找蚬僮庵囟油?，立刻寫下了《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闕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痛陳“州小經(jīng)亂亡，遺人實困?！?。

到了韶州，他見當?shù)匾恼Z雜陳，不習禮義，便找當?shù)剜l(xiāng)紳聊天，教他們以孝悌為基，以詩書為業(yè)。

這條路上，韓愈沒有躺平，反而把貶謫變成了田野調(diào)查，他要知道，中原的文化，到底能給這些邊緣之地帶來什么。

潮州的文化蝶變

韓愈到潮州時，《新唐書》里說“當?shù)厮仔盼?、好佛，男女多夭殤，田畝不治”。簡單說，就是信巫術(shù)、輕教育、生產(chǎn)力落后，連基本的倫理秩序都沒有。但韓愈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抱怨“我怎么被貶到這鬼地方”，而是問民疾苦。

他干了三件改變潮州命運的事：
1、除鱷患，立秩序，潮州有條惡溪（今韓江），鱷魚吃百姓的牲畜，當?shù)厝艘詾槭巧窳P，不敢反抗。韓愈寫了篇《鱷魚文》，用儒家的禮指責鱷魚不安其居，侵暴吾民，然后以一羊一豕投溪。

其實他不是信祭鱷魚能有用，而是用這種方式告訴百姓：“所謂‘神’，是要守規(guī)矩的；所謂‘人’，是能戰(zhàn)勝惡的”。這一做法，就把百姓從巫術(shù)恐懼里拉出來，樹立了人定勝天的儒家信念。
2、興鄉(xiāng)校，播火種，韓愈拿出自己的俸祿，買田建學，請中原的秀才來當老師，教當?shù)睾⒆幼x《詩》《書》《禮》《易》。他說：“凡吾所以來，為父母民也，豈有使爾輩不教而愚之理？”，意思就是：我來這里，是當你們的父母官，怎么能讓你們的孩子沒書讀？
3、改陋俗，正人倫，當?shù)赜袣氲穆暎ㄒ蚺吗B(yǎng)不起），韓愈下了道《禁革買賣男女榜》，嚴令自今以后，不得買賣男女為奴婢，同時讓鄉(xiāng)紳帶頭行婚禮守喪禮，把中原的三綱五常變成具體的生活習慣。

為什么貶官路能變成文化啟蒙路？

答案在韓愈的初心里。他在《原道》里說過：“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于外之謂德”。簡單說，儒家的道，不是掛在嘴邊的口號，是行出來的，哪怕你被貶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仁義變成百姓的生活。

韓愈的貶官路，本質(zhì)上是儒家文化的傳播之路：他從長安帶來的，不是金銀財寶，是教育可以改變命運禮義可以規(guī)范社會人可以通過努力擺脫蒙昧的信念。而潮州人給他的反饋，是把這些信念變成了現(xiàn)實。

到了宋代，潮州出了一個進士陳堯佐；到了明代，出了狀元林大欽；到了清代，潮州府學多次擴建，學額增至四十，為粵東地區(qū)重要科舉場所。

蘇軾在《潮州韓文公廟碑》里說：“韓文公之來守此邦，凡所以養(yǎng)士而教民者，一以公為師”。后來潮州人把惡溪改成韓江，把筆架山改成韓山，連當?shù)氐蔫肿佣冀许n柚，不是因為韓愈是大官，是因為他給潮州種下了文化的根。

老達子說

韓愈的潮州路，從來不是一條普通的地理路線，而是唐代士大夫的精神地圖。
他走的每一步，都踩在士的擔當上：在藍關(guān)，他沒有哭哭啼啼，而是寫欲為圣明除弊事；在湘江，他沒有抱怨命運，而是寫好收吾骨瘴江邊，明明是赴死的決心，卻寫得那么坦然。

就像他在《進學解》里寫的：“業(yè)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毀于隨”。他的潮州路，就是業(yè)精于勤的最好注腳：哪怕被貶到天邊，也要把每一步，都走成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