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 法律圓桌

作者 | 陳碧 ，中國政法大學教授

本周恰逢“國際消除家庭暴力日”，最高法、最高檢接連發(fā)布多例懲治家庭暴力的典型案例 ，清晰傳達出我國司法機關對家暴的零容忍以及保護受害者的堅定立場。

在典型案例中，有兩個指引引發(fā)關注：其一，在虐待罪的適用中，突破婚姻關系的形式限制，將具有穩(wěn)定共同生活的婚前同居戀人認定為虐待罪中的“家庭成員”；其二，家庭暴力不局限于肢體暴力，持續(xù)凌辱、貶損他人人格或者使用自殘行為使對方產生緊張恐懼情緒的，也構成家庭暴力中的精神暴力。

本文擬圍繞這兩項指引展開初步探討，回應實踐中可能存在的相關疑問，進而解讀其在反家暴實踐中的現(xiàn)實價值與導向意義。

01

為什么反家暴不能局限于婚姻關系？

最高檢在虐待罪的典型案例中論述，“虐待罪的主體要件為家庭成員，但隨著社會發(fā)展和生活方式的多元化，不具有婚姻關系，但雙方處于較穩(wěn)定的婚前同居狀態(tài)、具有共同生活事實，形成事實上家庭成員關系的，同樣具有典型家庭成員間的親密性、穩(wěn)定性、扶持性等特征，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家庭暴力法》等法律規(guī)定精神，應依法認定為虐待罪中的家庭成員。”

在最高檢公布的馬某某虐待案和最高法公布的牟某某虐待案中，都出現(xiàn)了幾乎一致的情節(jié)，如牟案中 “2018年9月至2019年10月，二人在北京市某學生公寓以及牟某的家中、陳某的家中共同居住。2019年1月至2月，牟某、陳某先后到廣東及山東與對方家長見面”，以及馬案中“自2022年1月至12月間，二人租房共同生活，并與對方家長見面、參加對方家庭聚會，有結婚意愿”，這充分論證明確了：何種婚前同居關系可被認定為反家暴保護范疇內的 “家庭成員關系”，以及虐待罪的規(guī)制范圍如何涵攝此類關系與場景。

因此，兩高在典型案例將家暴主體擴展至婚前，回應了當代社會婚戀觀念變化，讓法律保護更貼合社會生活實際，這值得肯定。但為何此前很長時間內，婚前親密關系中的暴力無法以虐待罪立案呢？這就要涉及不同部門法對于“家庭成員”的理解了。

在反家庭暴力法中，家庭暴力被定義為家庭成員之間，以毆打、捆綁、殘害、限制人身自由以及經(jīng)常性謾罵、恐嚇等方式實施的身體、精神等侵害行為。同時，在第37條規(guī)定，“家庭成員以外共同生活的人之間實施的暴力行為，參照本法規(guī)定”。2022年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婦女權益保障法》也明確禁止對女性的家庭暴力，并通過人身保護令將保護擴展到戀愛階段甚至離婚后的婦女權益保護。

這兩部法律都拓寬了反家暴保護的身份覆蓋范圍，凸顯了非婚親密關系中的暴力問題。但這兩部法律提供的保護，顯然無法代替刑法的保護功能。如果刑法的虐待罪保護范圍只局限于結婚證，就限縮了國家對婦女的保護范圍，反而不利于保護婚姻家庭。

實際上，2015年兩高兩部的《關于依法辦理家庭暴力犯罪案件的意見》，開篇即闡明“發(fā)生在家庭成員之間，以及具有監(jiān)護、扶養(yǎng)、寄養(yǎng)、同居等關系的共同生活人員之間的家庭暴力犯罪，嚴重侵害公民人身權利，破壞家庭關系，影響社會和諧穩(wěn)定”，這一態(tài)度實際上已經(jīng)將反家暴犯罪的范圍擴展至婚姻家庭之外。但司法實踐中如果缺乏具體案例或司法解釋指引的話，非婚關系的虐待罪、遺棄罪仍然很難被立案追究。

因此，近期兩高的典型案例，搭建起了刑法與反家庭暴力法與婦女權益保障法落地實施的司法橋梁，在同居精神虐待等情形的認定中，實現(xiàn)兩法在違法犯罪場景中的順利銜接。

02

與民法典的“家庭成員”是否構成沖突？

對兩高的解釋，有人認為，這是否挑戰(zhàn)了民事法律秩序？以后在民法領域里，同居關系是不是也可以分財產了？實際上，這混淆了不同的法律秩序。

兩高典型案例的目的，是讓法律保護更加全面，既非否定民事上的法定親屬關系，也非重新定義家庭成員，而是明確了反家暴的底線：即便沒有結婚證、沒有血緣關系，只要形成了實質的共同生活關系，就不能肆意侵犯他人的人身權利，這恰恰是法律進步的體現(xiàn)，也是對每個個體的終極保護。

具體到我國民法典，對“家庭成員”的界定只包括父母、子女、配偶以及共同生活的近親屬。嚴格按照這一定義，虐待罪中的“家庭成員”涵攝的對象確實更寬。但需要厘清的是，民法典的界定是為了調整親屬關系和財產關系，明確監(jiān)護、繼承、共同財產等權利義務，要避免范圍過大導致的責任模糊。與此同時，民法典的這一界定，并沒有產生對家暴受害者保護不足和保護不平等的問題。

究其根源，民法通過侵權責任法和婚姻家庭法兩個角度對婦女權利提供保護，不能在家庭里解決的問題，可以依靠侵權責任解決。

而刑法如果將狹義的民法典的“家庭成員”適用于虐待罪，就在客觀結果上限定了虐待罪的保護范圍，反倒造成家庭內保護、家庭外不保護的不利于受害人的困境。家庭生活具有緊密、封閉和長期等特點，家庭虐待和家庭暴力也呈現(xiàn)出類似特征。從虐待罪、遺棄罪等罪名保護的法益來看，目的是反家暴，保護弱勢群體的人身權利，這是一種底線保障。因為家暴的核心危害是親密關系中的人身控制與傷害，與是否領取結婚證無關。

說到結婚證，它更是一種法律確認。法律上的結婚為兩性結合提供穩(wěn)定的法律框架，保障家庭存續(xù)、財產傳承、子女撫養(yǎng)等社會功能，婚姻涵蓋的權利與義務遠超出反家暴范疇，比如夫妻共同財產認定、繼承權、配偶扶養(yǎng)權等，這些核心權利同居關系均無法享有。

因此，有人評論說“既然婚前也叫家庭成員，還不如不結婚”，這就嚴重地曲解了兩高的典型案例。典型案例的初衷，絕非否定婚姻的法律價值，而是為了填補婚前同居中的反家暴保護空白。

03

精神暴力也是暴力

典型案例多次提到情感暴力。情感暴力的可怕之處，在于其日常性與隱蔽性。它不像肢體暴力那樣留下明顯的傷痕，卻能在潛移默化中摧毀女性的自我認同。

PUA經(jīng)典電影《煤氣燈下》，講述了丈夫通過心理操控讓妻子懷疑自己的理智，從而控制她的財產的過程。在電影里，丈夫故意制造各種現(xiàn)象，比如調暗煤氣燈，然后否認變化，讓妻子以為自己出現(xiàn)幻覺；藏起她的物品，并指責她健忘；禁止她與外界接觸，甚至讓仆人也參與否定她的感知。妻子逐漸變得神經(jīng)質，幾乎相信自己精神失常。這部電影誕生了心理學上著名的專有名詞“煤氣燈效應”。

這種精神折磨的軟暴力，在牟某某虐待案和馬某某虐待案中觸目驚心地呈現(xiàn)出來。這種精神控制是怎么來的呢？在一對一的關系里，控制者會對特定的對象實行貶低、挖苦，甚至是侮辱。從一開始不斷試探對方的底線，從不停的否定逐漸發(fā)展到辱罵、毆打、侵犯隱私，比如翻看手機，不能隱瞞任何行程和計劃，必須聽自己使喚，同時適時用小禮物做獎勵。而關系中的被控制者雖然感覺不舒服，卻怪自己：會不會是因為我沒有體諒對方？是不是我的問題？這種善意如果被對方利用，就會承受日復一日的精神折磨。

馬某某案和牟某某案中的受害人，不是不痛苦，不是沒有掙扎，但最后也走向了徹底絕望。牟某某的女友陳某把自己的死稱為向施暴者的“謝罪”——“是我對不起你”。馬案中，馬某某以出軌、分手相威脅，要求苗某不要出差、刪除其他異性微信、及時向其報備等，限制苗某個人發(fā)展和人際交往，對苗某進行情感操縱、孤立和控制；且長時間、持續(xù)性對苗某進行辱罵、無端指責、肆意污蔑。最后在那個絕望的晚上，“馬某某與朋友在酒吧喝酒時，因對苗某與同學在外聚會不滿，通過微信長時間辱罵、貶損、指責苗某，致使苗某精神崩潰，于12月11日凌晨吞食藥物自殺。”寫到這里，不寒而栗。

在精神控制之下，受害者處于一種喪失判斷力的狀態(tài)，這就是精神控制的力量和殘害后果。家庭和親密關系本應是安全的港灣，但在有毒的關系里變成了無法逃離的地獄。

除此之外，最高法的典型案例還指出，施暴人以自傷、自殘等方式相威脅，雖未直接對受暴人實施身體暴力，但同樣是暴力行為，會讓受暴人產生暴力將加諸自身的恐懼，最終達到迫使受暴人屈服、繼續(xù)維持親密關系等控制受暴人的目的。該認定為受害者申請人身安全保護令、追究法律責任提供明確依據(jù)。

04

家暴零容忍

在20世紀70年代之前，世界各國都對家庭內的暴力持回避態(tài)度。直到1979年聯(lián)合國才第一次發(fā)布了《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歧視公約》。我國在2001年4月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第一次以立法的形式規(guī)定“禁止家庭暴力”。此后 《中華人民共和國婦女權益保障法》 《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及 《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家庭暴力法》 等先后修訂和出臺，對家庭暴力問題進行了規(guī)制。

家暴的核心特征就是高度的隱蔽性與控制性，施暴者與受害者之間存在情感糾葛、經(jīng)濟依賴和權力控制，受害者往往難以脫離這種糾纏性關系。而且，家暴幾乎不會一次即止，而是反復循環(huán)，陷入無盡循環(huán)往復。它未必會變成惡性的刑事案件，但其中的絕望無人可訴。

每年都有許許多多的家暴行為發(fā)生在一道道虛掩的家門之后，這種暴力不同于其他犯罪，大多數(shù)時候它是被遮蓋的，甚至連最親密的家人朋友也無從得知。家暴的特征，要求法律必須提供持續(xù)性的保護機制，也要求社會必須解決暴力的土壤。

兩高的典型案例就是一次這樣的探索，這樣的“涌現(xiàn)”是由一個個瞬間組成的，這些瞬間散布在數(shù)月、數(shù)年甚至數(shù)十年間。沒有人能夠保證我們當下所做的事情將會重繪我們的圖景，重塑我們的未來，建立更為平等的兩性關系，但我們的后代終究會感受到這些真切的保護和實際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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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 金夢洋

審核人員 | 張文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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