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11月的一個清晨，沈陽站月臺冷風直鉆脖領(lǐng)。尉鳳英把兩個干硬饅頭塞進兜里，鉆進去杭州的1451次綠皮車。硬座車廂里擠滿了出差的人，她縮著肩膀，心里卻只惦記那尚差兩千萬元的技改貸款?！皬S子一封，我那些孩子就沒飯吃。”她一邊嘀咕，一邊掏出小本本核算利息。誰能想到，這位急得滿頭汗的老太太，二十五年前還在遼寧省委大樓里開常委會。

列車晃了一夜。到杭州時已近午夜，她拎著公文包坐在銀行門口的臺階上，抄著腿等熟人。門衛(wèi)掃了她一眼：“大娘，這里不讓留宿?！彼?，抖抖工裝外套：“坐會兒就走?！比旌?，貸款批復拿到手。她把文件夾緊緊壓在胸口，轉(zhuǎn)身就去趕回程車次，連西湖都沒看一眼。

回到139廠那晚，工人們攔在門口要請她喝酒，她揮手：“散酒別碰，省下錢買軸承?！闭f著，把一沓合同攤在食堂桌子上。燈光底下，她那雙縫滿補丁的手套格外扎眼。年輕技工夏志國使勁搓手：“尉師傅，這份情，記一輩子。”

時間往前推回六十多年。1933年冬天，撫順礦區(qū)尉家油漆房里，一個女嬰嚎得撕心裂肺。父親是礦工，母親靠給人洗衣糊口。日本憲兵常在巷口搶糧，鄰居們把吃剩的高粱糊糊都鎖進鍋里。尉鳳英三歲那年，父親咳血倒在井口，小手被他攥得生疼，指甲縫里全是煤渣。那天起，她記住一句話：要想活，先得有飯吃。

十四歲，她瞞著娘蹲進維修間學車床。白天端鐵屑，夜里借著馬燈偷看圖紙，胳膊燙出了水泡也不吭聲。1948年沈陽解放，工作隊分糧，她摸著五斤高粱米憋不住哭：“娘，咱不挨餓了！”饑餓的記憶像烙印，她干起活來不要命。進東北機器制造廠后，常連軸轉(zhuǎn)三班，被同事背地里叫“拼命三娘”。

談對象也在車間。盧其昌下夜班在門口等她，她從齒輪堆里鉆出來，臉上全是油污。他遞上烤紅薯，她一句“齒輪卡住了”就又往里沖。1958年元旦，兩人用車床屑拼成“新婚快樂”留影，沒有禮服沒有酒席，卻笑得像過年。

1968年，文化大革命正熾。工廠推她出任革命群眾代表，她連夜學文件，硬是把“裝配誤差補償法”寫成白話稿，方便工人邊干邊看。很快，她被調(diào)進遼寧省革委會，成為常委、副主任。省機關(guān)的電話鈴整天響，可她下班第一件事仍是往廠區(qū)跑：“腦子不摸機器就生銹?！?/p>

1975年上調(diào)北京參加籌建全國婦聯(lián)，她和鄧穎超、林佳楣等人同桌起草章程。北京的生活條件好得多，可她在宿舍仍用舊臉盆洗衣：怕浪費水。1977年，她主動申請回遼寧，只留下一句：“家在那兒，根也在那兒?！?/p>

1980年回廠擔任副廠長，后來轉(zhuǎn)任工會主席。當時國內(nèi)市場轉(zhuǎn)型，軍工企業(yè)生存艱難。她嗓子啞，天天往各地拉訂單。有人悄悄提醒：“以你的級別，申請個廳局待遇不難?！彼龜[手：“開會能當飯吃？不如給車間多添臺銑床。”

1993年退休那天，財務算給她每月五百零七塊。有人替她打抱不平：“省委出來的干部，才這點？”她指指自己工裝上的補?。骸暗V工閨女，本來就該拿這數(shù)?！被丶衣飞希匾鈳Я税虢锼?，分給看門的大爺、樓下的小孩——嘴里甜，心也踏實。

晚年她幾乎把所有空閑都投到帶徒弟上。夏志國拆機被扳手磕破皮，她“啪”地敲了一下：“這行當不長眼，你得長心?！币股詈?，兩人在車間拿粉筆畫草圖，臺燈是她自家淘汰的。夏志國后來成了全國勞模，帶著獎金來孝敬，她一把塞回去：“娃等交學費，別糟蹋。”

2011年，夏志國主導研發(fā)城市自吸清掃車。試驗室零下十幾度，馬達老是泄壓。已78歲的尉鳳英戴毛線帽蹲在地上，用手指比劃管道角度，“這兒再平緩十度?！币痪湓掜斶^無數(shù)次數(shù)據(jù)推演。連熬兩夜后，機器終于穩(wěn)定運轉(zhuǎn)，眾人鼓掌，她扶著腰說：“別光看我，快記錄參數(shù)。”第二年，那臺改進后的清掃車拿下國家專利證書。頒獎會上，夏志國拉她上臺，她卻躲到幕布后，“露臉沒意思，設備能上路才算本事。”

九十多歲，腿腳不便，徒弟們輪流來照顧。夏云龍給她買電動輪椅，她嫌費電，堅持手推；陳新海想請護工，她翻眼：“我還能自己系鞋帶?！鄙盏案舛松蟻?，她把最大的那塊遞給鄰居孩子，自己摳點奶油嘗味道，咂咂嘴：“夠甜，夠了。”

尉鳳英的房間仍掛著那張1958年的婚照，照片里她穿著油污工裝。燈光下，獎狀與零件圖紙混堆在書桌，折射出同一種質(zhì)地——堅硬，不張揚，卻閃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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