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文學(xué)里從不缺“寫冷”的佳作，陶淵明“凄凄歲暮風(fēng)，翳翳經(jīng)日雪”寫盡冬日蕭瑟，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勾勒出極致孤寂的畫面，岑參“風(fēng)掣紅旗凍不翻”是邊塞的冷，……

但要說古文中最“冷”的一篇，當屬張岱的《湖心亭看雪》。

全文僅159個字，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復(fù)雜的情節(jié)，卻字字如冰，句句藏著化不開的孤獨，讀來讓人從指尖涼到心底。

今天，讓我們穿過三百多年的風(fēng)雪，走進那個大雪三日的西湖之夜，看一位亡國遺民，如何寫下中國文學(xué)史上最寒冷也最深情的一頁。

張岱他的前半生，活成了人間富貴花。

出身紹興名門書香世家，家學(xué)淵博，藏書萬卷。少年張岱，聰穎絕倫，卻“好精舍，好美婢，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琴棋書畫、戲曲園林、美食茶道，無一不精——是個極具文藝天賦的“紈绔子弟”。

那時的他，眼里的世界是繁華熱鬧的，流連世間三十載，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活得恣意風(fēng)流。

他后半生，成了風(fēng)雪夜歸人。

1644年，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禎皇帝自縊煤山；隨后清軍入關(guān)，大明王朝轟然倒塌。

戰(zhàn)亂席卷江南。張岱的家族在戰(zhàn)亂中衰敗，昔日宴飲歡歌的園林化為焦土，錦衣玉食化作布衣蔬食。

那是一個文人集體失魂的時代，有人殉國，有人降清，有人隱居——張岱選擇了最后一條路，“披發(fā)入山，駭駭為野人”，隱居紹興深山，粗茶淡飯，用余生書寫一場不愿醒來的舊夢。

他在《陶庵夢憶》序中寫道：“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發(fā)入山……因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p>

《湖心亭看雪》，便出自這本《陶庵夢憶》。

這并非一篇即景游記，而是一個遺民在多年后，從記憶深處打撈起的某個雪夜——那雪，早已不是單純的自然之景，而是他內(nèi)心悲涼、孤寂心境的外化。

《湖心亭看雪》原文：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譯讀：

時間：崇禎五年（1632年）十二月。

注意——此時已是清初，張岱仍用前朝年號。這五個字里，藏著一個遺民全部的固執(zhí)與哀傷。

背景：大雪連下三日，西湖人跡罕至，鳥獸絕聲。世界被靜音了。

（這里既寫出了環(huán)境的寒冷，也營造出一種肅殺、空曠的氛圍。）

行動：晚上八時許（更定），我撐一葉小舟，裹著毛皮大衣，守著火爐，獨自前往湖心亭看雪。

（在眾人都躲在溫暖的家中避寒時，他卻獨自一人前往湖心亭，這份“獨”，是主動的遠離，也是內(nèi)心的疏離。當年前呼后擁的紈绔子弟，如今成了寒江獨釣的雪夜孤者，生命境遇的巨變盡在其中。）

風(fēng)景：湖面冰花彌漫，白氣蒸騰（霧凇沆碭）。天空、云層、遠山、湖水——上上下下，全是白色。

（“上下一白”的極簡表述，勾勒出天地間融為一體的雪景，畫面感十足，仿佛讀者眼前就鋪開了一幅水墨雪景圖。）

在這片巨大空白中，只有：蘇堤一道淡淡的痕跡，湖心亭一個小小的墨點，我的船一粒草芥，船里的人兩三粒微塵。

（人和景物都變得如此渺小，這種對比更凸顯出環(huán)境的空曠和作者的孤獨——在茫茫天地間，人不過是滄海一粟，孤獨感油然而生。但這種孤獨是他主動的選擇，寧可做天地間的微塵，也不做新朝堂的顯貴，體現(xiàn)出了其精神上的孤傲與堅守。）

奇遇：亭中竟有兩人鋪氈對坐，童子溫酒。他們見我，驚喜道：“湖中怎么還有你這樣的人！”拉我同飲。我勉強飲下三大杯告辭。

（既有遇到知己的驚喜，也暗含著對張岱“癡”的認可?？啥虝旱摹按笙病敝?，是“強飲而別”。這很有深意，或許是因為內(nèi)心的孤寂難以消解，或許是因為與兩位陌生人雖有共鳴，卻終究隔著一層，沒有深談，不問將來，只能匆匆飲罷離去增添一種萍水相逢、隨緣而散的江湖感。）

告別：問其籍貫，原是金陵人，客居杭州。

金陵是明朝的舊都，對于亡國遺民來說，這城市充滿了故國之思。而“客此”二字，則點明了兩人和張岱一樣，都是這個時代的客人，故鄉(xiāng)已失，此身何寄？

“冷”與“孤獨”最終融為一體：雪景的物理之冷，烘托了心境的孤獨；而內(nèi)心的孤寂，又讓雪景顯得愈發(fā)清寒。文字至此，已分不清是景冷，還是心冷。

尾聲：下船時，船夫低聲嘟囔：“別說相公癡，還有跟您一樣癡的人呢。”

張岱以 "癡" 自況，并非貶義，這癡是指對自然雪景之美的極致追求，也是對自由的追求，對故國的思念，對世俗的不屑！這癡，是亡國者的執(zhí)念，是清醒者的沉淪，是他人心中那片不肯融化的雪。

船夫不懂這份“癡”，也不懂張岱內(nèi)心的孤獨，這更凸顯了張岱的孤獨是無人能懂的。

這篇古文，語言極簡，用極簡的文字勾勒出了絕美的雪景的同時，意蘊極豐，賦予了雪景更深的情感內(nèi)核。

作者看的是雪，想的是故國；寫的是湖，嘆的是人生。寧可孤獨，也不違心；寧可抱憾，也不將就。

全文景語皆情語，情語皆血語，字字珠璣，無一句冗余，盡顯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韻味。

300 多年前的那場西湖雪，早已消融，但張岱以文字封存的那份孤獨與堅守，卻如陳年佳釀，愈久愈香，給予后人無盡的啟示與感動。

圖片來源網(wǎng)絡(l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