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云南走一圈的人都能碰上這種畫面，壩區(qū)里頭，昆明也好曲靖也好，街面上尋常人家說的都是漢語，菜市聲浪一片，車馬擠得緊，出了平地拐進山口，峽谷里木屋吊腳樓排開，鼓聲、銀飾、織布，少數(shù)民族的村寨一連串地冒出來，這種分布不是巧合，往前翻，線頭拉到明初，拉到沐英，那支入滇的隊伍，把兵帶進來，把人也帶進來，云南就這么跟中原緊緊扣上，到底落在今天的格局上。

洪武十四年，朱元璋還在忙新朝的根基，西南那邊北元余部不安分，詔令一下，傅友德、藍玉為帥，沐英隨軍，三十萬大軍南下，打仗是一件事，人心和土地又是一件事，誰也沒想到，這趟路走完，云南的族群結(jié)構(gòu)整個翻篇，沐英把命運和這片紅土綁在一處。

入滇要過白石江，曲靖那道天險立著，梁王把匝剌瓦爾密壓著十萬兵在那里，江面霧重，看不清岸，軍心懸著，沐英一邊擺強渡的架勢，一邊把精悍之士悄悄放到下游過江，山谷里號角一響，旗子一插，后背的動靜起來了，前面陣勢也壓過來，元軍以為被掖住了，腳步亂，隊形散，沖鋒一撞，江水翻卷，主將達里麻被拿下。

曲靖穩(wěn)住，鋒頭直接指向昆明，梁王看局勢塌了，帶著家眷奔到滇池里沉了，余部被清剿，圣旨轉(zhuǎn)到沐英手里，鎮(zhèn)守滇中，不班師，這里的部落星羅，漢人只占著零頭，不到十分之一，靠軍隊繃著線，時間一長撐不住，站在金馬山望著滇池那邊的水光，主意往外冒，戍邊要糧，糧要地，人要落腳，遷民屯田這條路，只能走。

奏疏上去，云南地多人稀，開屯，軍士就地耕種，儲備糧秣，這話對了胃口，批復很快，辦法就地展開，隨征的三十萬軍戶不撤，家小也帶在身邊，拖著車牛走過平坦處，看到肥沃泥土就落樁開墾，江西的口音，湖南湖北的衣食習慣，混在一條長隊里走著，停在哪，就在哪生火做飯扎根。

為了把人再吸進來，政策放出來，愿意入滇的流民，官府給種子給農(nóng)具給地，頭三年不收賦，風聲從中原一路傳到關隘外，戰(zhàn)亂里漂著的人扛著鍋碗往西去，幾年里到位的又有三十萬，沐英親自把圖紙鋪開，滇池壩、曲靖壩這些肥地，分給漢人種，山地還是留給世居的族群，一邊水田，一邊山林，界線清楚，磨合少，沖突小。

剛落腳的日子不太輕松，平是平，可是沼澤多，水汽重，蚊蟲撲面，排水溝一條條挖下去，梯田一點點砌上去，沐英把袖子挽起下地，江南請來種稻的把式，教雙季稻怎么輪著種，還把水利修補，滇池四周的低洼抬成良田，白天在田里揮鐮開荒，夜里防野獸防零星的火頭，有人累趴在田埂上，第二天又被日頭叫起來，離不開，是穩(wěn)定的日子在前面等著。

不太平的時候也有，土官楊苴扯旗發(fā)動，二十萬圍昆明城，沐英在烏撒打別處的仗，得到消息馬不停，七天七夜硬是趕回，派人摸進城里把話放出去，總兵來了，旗幟一片，外頭營盤一排接一排，城外的氣勢壓住了，夜里對方自撤，分兵追，戰(zhàn)報上記著斬首六萬，火星被踩滅，壩區(qū)里的營堡更穩(wěn)，人心壓住不亂。

十年鎮(zhèn)守，數(shù)字攤開，墾田百萬畝，招徠流民三十萬，這些不是空口，都是一家一戶擠出來的米糧和屋瓦，到了洪武末年，云南的漢人人數(shù)上了百萬線，壓過當?shù)仄渌迦海瑝巫永锎迓涿苊芟噙B，集市趕起來，作坊打鐵織布，原先偏遠的地方，變成田野連綿的景象，徐霞客走過也寫下炊煙與田疇的景色。

漢人為什么扎在壩區(qū)，地形在這兒擺著，云南山地占了大半，平壩只占一小塊，可是耕地和水源都攢在那幾塊平地上，種地的人需要的是平整、灌溉、道路順，貨物能換手，山里人打獵放牧更熟山境，彼此適配，一邊務農(nóng)一邊守山，明清兩代能安穩(wěn)，就是這種互補在起作用。

清代延續(xù)那條路，改土歸流推開，內(nèi)地再有二十多萬漢人入滇，壩區(qū)的人氣更厚，鐵火把作坊烘熱，曲靖冶鐵起爐，大理紡織成行，到清末，昆明玉溪這些地方漢人比例過了八成，市面上通行的是漢語，來自中原的禮俗徹底在云南落根。

戰(zhàn)事時期，大量工廠學校西遷，抗戰(zhàn)的腳步把一百萬人帶進云南，定居的多半也挑了壩區(qū)，昆明的人口從十萬沖到四十萬，街角能碰見上海來的商家，能聽到江蘇學生的口音，后來的三線建設再帶來五十萬建設者，落在曲靖、楚雄那些平壩邊上，工廠一座座支起來，漢人的比例繼續(xù)往上推，這個格局拉到今天都沒變樣。

當下的壩區(qū)，已經(jīng)是漢人生活的主場，斗南花市的花車一排排推過，羅平油菜花在風里翻金色，手里勞作換成了市場里的數(shù)額，可是隔閡沒有在這兒生根，集市里有賣少數(shù)民族飾物的攤位，山里人下到壩子里買日用，車上裝米鹽布匹再回去，來來往往，是沐英當年移民思路留下的長線。

有人把云南的變化形容成跨越很長的一段路，從邊地到融入中原大家庭，這一頁上寫著沐英和那批移民的名字，要不是那場大規(guī)模的人口落子，云南很可能還是朝廷只管到線上的羈縻之地，壩區(qū)的漢人村落，不只是一塊塊田的記號，也是在講國家一體的故事。

今天看到的分布，本質(zhì)上是歷史一步步走出來的選擇，移民加屯田，邊防穩(wěn)住，民族之間的來往更密，這樣的智慧，值得后人把目光放上去，腳踩云南的壩地，眼前是肥土和炊煙，背后是一條跨越六百年的交融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