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的病榻前，龍涎香混著藥味，沉甸甸地壓著每個人的呼吸。

我跪在床尾，看著那只曾經(jīng)拉開元弓、平定四海的手，如今枯瘦如柴。

殿內(nèi)燭火搖曳，將人影拉長又縮短，像極了這深宮中變幻莫測的命運(yùn)。

三天三夜了，我不曾合眼?？擅慨?dāng)倦意襲來，眼前總會浮現(xiàn)那雙眼睛。

那雙屬于齊王妃朱晨曦的眼睛——哀愁，清澈，像秋日終南山的潭水。

我知道不該想她。她是我的弟媳，齊王元吉的遺孀。

可三年前御花園那聲“太子殿下”，至今仍在我心頭縈繞不去。

父皇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我慌忙上前攙扶。他渾濁的目光掃過我，停留片刻。

那目光里有什么東西，讓我脊背發(fā)涼。是審視？是試探？還是某種決斷前的考量？

王德公公悄悄退出殿外，腳步輕得幾乎聽不見。但我看見了。

我看見他朝陰影里某個方向，極輕微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殿外有人候著。

是誰？長孫無忌舅父？還是……其他什么人？

父皇咳喘稍平，忽然握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像垂死之人。

“治兒，”他的聲音沙啞如破風(fēng)箱，“若朕讓你做一件事……關(guān)乎江山穩(wěn)固?！?/p>

我屏住呼吸。

“你當(dāng)如何？”父皇的眼睛死死盯著我。

冷汗順著脊背滑落。我知道，該來的終于要來了。

而此刻，殿外傳來極輕的腳步聲。不止一人。

01

貞觀二十三年，春寒料峭得厲害。

太極宮兩儀殿里，炭火燒得再旺，也驅(qū)不散那股沉沉的死氣。

我跪坐在父皇病榻東南側(cè)，這是太子侍疾的規(guī)矩位置。

已經(jīng)第七日了。太醫(yī)用盡法子，父皇的咳血卻一日重過一日。

“殿下，換塊熱巾吧。”王德公公佝僂著背，遞來銅盆。

我接過浸了熱水的軟巾，輕輕敷在父皇額上。

他昏睡著，眉頭緊鎖，嘴里含糊念叨著什么。我俯身去聽。

“建成……元吉……”斷續(xù)的音節(jié)，像從地獄深處飄來。

我手一顫，熱巾險些滑落。玄武門的舊事，終究是他畢生夢魘。

王德低眉順眼站在一旁，仿佛什么也沒聽見。

可我知道他聽見了。這老宦官侍奉父皇三十余年，什么該聽，什么該忘，早已成了本能。

殿外傳來極輕的叩門聲。王德悄步退去，很快又回來。

“是長孫大人?！彼麥惖轿叶叺驼Z，“問陛下今日可有好轉(zhuǎn)。”

我搖頭。王德會意，又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帷帳后。

燭火噼啪作響。我凝視父皇枯槁的面容，忽然覺得陌生。

這就是那個開創(chuàng)貞觀盛世的天可汗？那個在我幼時將我扛在肩頭的父親？

時間啊，你才是最無情的君王。

“水……”父皇忽然睜眼。我連忙端來溫水，小心扶他起身。

他喝了兩口，渾濁的目光落在我臉上，久久不移。

“治兒，”他開口，聲音嘶啞，“這幾日……辛苦你了。”

“兒臣應(yīng)當(dāng)?shù)?。”我垂下眼簾?/p>

“應(yīng)當(dāng)？”父皇忽然輕笑，笑聲里滿是疲憊，“這世上……哪有什么應(yīng)當(dāng)?！?/p>

他側(cè)過頭，望向窗外。夜色濃得化不開，幾顆星子冷冷懸著。

“你大哥承乾，當(dāng)年也這般侍疾過?！备富视挠牡溃昂髞砟?？”

我心頭一緊，不敢接話。

承乾大哥謀反被廢，流放黔州，去年冬天病死在那個潮濕之地。

這事在宮里是禁忌，無人敢提。

“你四叔元吉，”父皇繼續(xù)說著，像在自言自語，“小時候最怕苦藥?！?/p>

“每回生病，總要你祖母哄著才肯喝。朕那時……還笑他沒出息?！?/p>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化作一聲嘆息。

我握著藥碗的手，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

齊王元吉——那個在玄武門被我父皇一箭射死的四叔。

他的遺孀朱晨曦，如今還在齊王府守寡，整整三年了。

“治兒?！备富屎鋈粏疚?。

我抬頭，正對上他銳利的目光。那一瞬間，我?guī)缀跻詾樗恕?/strong>

“你說，”他一字一頓，“為人君者，最該看重什么？”

問題來得突然。我穩(wěn)了穩(wěn)心神，按太傅教過的回答：“當(dāng)以江山社稷為重?！?/p>

“社稷……”父皇咀嚼著這兩個字，眼神飄遠(yuǎn)，“那人心呢？”

我怔住。

“下去吧。”他疲憊地擺手，“讓朕靜靜。”

我行禮退出，走到殿外廊下，寒風(fēng)撲面而來，才發(fā)覺后背已濕透。

長孫無忌從陰影里走出。他披著玄色大氅，身形在宮燈下顯得格外高大。

“殿下。”他拱手，聲音沉穩(wěn)，“陛下今日精神如何？”

“時好時壞?！蔽胰鐚嵪喔?。

舅父沉默片刻，忽然道：“殿下可知，這幾日朝中有議論?！?/p>

“議論什么？”

“議論太子侍疾之余，常往西苑走動?！彼曇艉茌p，卻字字清晰，“西苑住著誰，殿下心里清楚?！?/p>

我渾身血液幾乎凝固。

西苑。那是齊王府女眷暫居之所。朱晨曦自齊王死后，便搬離了舊邸。

“誰在議論？”我的聲音有些干澀。

“這不重要。”長孫無忌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重要的是，殿下即將繼位?！?/p>

“此刻一言一行，皆在天下人眼中。齊王妃是罪婦之身，殿下當(dāng)避嫌。”

我攥緊拳頭，指甲掐進(jìn)掌心。

“她……何罪之有？”我聽見自己問。

舅父深深看我一眼：“她是李元吉之妻。這，便是她的罪。”

說完，他躬身告退，身影很快沒入夜色。

我獨(dú)自站在廊下，看著遠(yuǎn)處西苑方向。那里一片漆黑，只有一盞孤燈。

我知道是誰點(diǎn)的燈。她也睡不著嗎？

風(fēng)越來越冷。我轉(zhuǎn)身回殿，卻在門檻處停下。

父皇不知何時坐了起來，正透過半開的殿門，靜靜望著我。

那雙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嚇人。

02

遇見朱晨曦，是三年前的上巳節(jié)。

那時我剛被立為太子不久，朝野上下多少雙眼睛盯著。

母后還在世，她拉著我說：“治兒，今日曲江宴，你該去露個面?！?/p>

我不喜喧鬧，但母命難違。于是換上常服，只帶兩個侍衛(wèi)，悄悄出了宮。

曲江岸邊，桃花開得正盛。仕女們穿著鮮麗春衫，三五成群，笑語嫣然。

我沿著水邊漫步，不知不覺走到僻靜處。這里游人稀少，只有潺潺水聲。

然后，我就看見了她。

一襲素白衣裙，未施粉黛，獨(dú)自站在一株老桃樹下。

風(fēng)吹過，花瓣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下，有幾片停在她發(fā)間。她渾然不覺，只是望著江水出神。

那背影單薄得讓人心疼。

我認(rèn)出了她。齊王元吉的王妃朱氏，在去年那場變故后，便深居簡出。

宮宴上見過兩次，總是坐在最角落，低眉順眼，像個影子。

侍衛(wèi)想上前提醒，我擺手制止。正欲悄悄離開，她卻忽然轉(zhuǎn)身。

四目相對的瞬間，我看見她眼里閃過一絲驚慌。

“太……太子殿下?！彼琶π卸Y，聲音輕得像風(fēng)。

“不必多禮。”我虛扶一下，“春日正好，王妃也來賞花？”

話出口就后悔了。這問題何等愚蠢。她剛守寡不久，哪來的閑情賞花。

朱晨曦垂下眼簾：“妾身只是……隨便走走?！?/p>

氣氛有些尷尬。我想找些話說，卻見她目光落在江面某處。

順著看去，原來是一對野鴨帶著幼雛，正悠哉游水。

“它們倒自在?！彼p聲說，像是自言自語。

我一時不知如何接話。她卻忽然意識到失言，臉色微白：“妾身唐突了……”

“無妨。”我溫和道，“王妃若喜歡，以后可常來。這里……很安靜?！?/strong>

說完這話，我自己都愣住了。這算什么？邀請弟媳單獨(dú)游園？

朱晨曦也怔了怔，隨即淺淺一笑。那笑容很淡，轉(zhuǎn)瞬即逝，卻讓我心頭一顫。

“謝殿下好意?！彼龜狂判卸Y，“妾身該回去了。”

她轉(zhuǎn)身離去，素白衣裙在桃花雨中漸行漸遠(yuǎn)。

我站在原地，久久未動。直到侍衛(wèi)低聲提醒，才回過神來。

那晚回宮，我做了個夢。夢里依舊是那片桃花，她回眸淺笑。

醒來時，冷汗涔涔。我知道，有些心思一旦萌芽，便再難遏制。

后來我又“偶遇”過她幾次。

有時在佛寺，她為亡夫祈福；有時在書閣，她借閱經(jīng)卷。

我們很少交談，往往只是頷首致意，便各自走開。

但每次看見她，我心里某個地方就會軟下來。

她總是穿素色衣裳，發(fā)間除了一支木簪，再無飾物。

可就是這樣素凈的模樣，卻比宮里那些珠圍翠繞的妃嬪，更讓我挪不開眼。

我知道這不該。她是我的嬸母，是逆臣之妻。

可感情這東西，從來不講道理。

去年中秋，宮里設(shè)宴。她本該出席，卻托病未至。

我竟鬼使神差地，宴后去了西苑。站在院門外，聽見里面?zhèn)鱽砬俾暋?/p>

是《幽蘭操》?？鬃右娪墓忍m花而作，感慨賢者不遇。

琴聲哀而不怨，清泠泠的，像秋夜月光。

我立在門外聽了許久，直到曲終，才悄然離去。

沒過幾日，長孫無忌來找我。他屏退左右，神色嚴(yán)肅。

“殿下近來，似乎對西苑那位太過關(guān)切了?！?/p>

我心里一驚，面上卻不動聲色：“舅父何出此言？”

“老臣有眼睛，也有耳朵。”他沉聲道，“殿下可知，前朝隋煬帝何以亡國？”

這話太重了。我臉色沉下來：“舅父慎言?！?/p>

“老臣正是為殿下慎言。”長孫無忌毫不退讓，“齊王妃是敏感之人?！?/p>

“她活在世上，就是提醒所有人玄武門之事。陛下寬仁留她一命，已是極限?！?/p>

“殿下若與她牽扯過深，必招非議。儲君之位，多少人虎視眈眈?！?/p>

我沉默良久，最終道：“本宮明白了。”

從那以后，我刻意避開她。偶在宮中遇見，也目不斜視。

可越是壓抑，那份念想就越瘋長。像石縫里的草，見不到光，卻頑強(qiáng)活著。

直到三個月前，父皇病重。

我奉命監(jiān)國，日夜操勞。那日批閱奏章至深夜，頭疼欲裂，便去御花園散步。

月光很好，將園子照得如同白晝。我走到九曲橋邊，卻見橋心立著一人。

又是她。

朱晨曦顯然也沒料到會遇見我，怔了片刻，才緩緩行禮。

“殿下。”她的聲音在夜風(fēng)里有些飄忽。

“王妃這么晚還不歇息？”我問道。

“睡不著。”她簡單答道，目光投向池中月影，“今夜月色太好，舍不得睡?！?/p>

我們并肩站在橋上，誰也沒再說話。池中荷花開了，清香陣陣。

“殿下近來憔悴了?！彼鋈婚_口，“還請保重身體。”

我心頭一暖：“多謝王妃關(guān)心?！?/p>

又是一陣沉默。遠(yuǎn)處傳來打更聲，三更了。

“妾身該回去了。”她輕聲道。

“王妃。”我忽然叫住她。

她回頭，月光灑在她臉上，睫毛投下淺淺陰影。

我想說些什么，千言萬語堵在喉頭，最終只化作一句：“夜涼，加件衣裳?！?/p>

她深深看我一眼，那眼神復(fù)雜難辨。有感激，有哀愁，或許還有些別的。

“殿下也是?！彼f完，轉(zhuǎn)身離去。

我望著她的背影，忽然有種預(yù)感——這樣平靜的夜晚，不會太多了。

父皇的病一天重過一天，朝堂暗流涌動。

而我心里那份不該有的牽掛，終將成為風(fēng)暴的中心。

03

長孫無忌再次來找我，是七日后的黃昏。

他徑直來到東宮書房，連通報都免了。侍從們見他臉色陰沉，紛紛退避。

“舅父有事？”我放下手中奏章，示意賜座。

他卻站著不動，直截了當(dāng)：“殿下，老臣得到密報?！?/p>

我心頭一跳，面上仍平靜：“什么密報？”

“御史臺有人準(zhǔn)備上奏?！彼⒅业难劬?，“彈劾太子德行有虧，與罪婦往來過密。”

書房里靜得可怕。我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一下，又一下。

“證據(jù)呢？”我聽見自己問，聲音竟還算平穩(wěn)。

“西苑宮女的口供?！遍L孫無忌從袖中取出一卷紙，放在案上，“說太子多次深夜前往，在院外駐足良久?！?/p>

我展開紙卷，上面密密麻麻寫著某月某日何時，太子在西苑外停留多久。

記錄詳盡，顯然不是一日之功。

“這些宮女，舅父如何處置了？”我問。

“暫時押著?！彼?，“但紙包不住火。御史臺既然拿到口供，遲早會發(fā)難?！?/strong>

我放下紙卷，走到窗邊。夕陽如血，染紅了半邊天。

“舅父以為，本宮當(dāng)如何？”

長孫無忌沉默片刻，緩緩道：“兩個選擇?！?/strong>

“其一，殿下主動向陛下請罪，言明一時糊涂，保證再不與齊王妃往來。”

“陛下病中，或會念及父子之情，從輕發(fā)落?！?/p>

我搖頭：“那會坐實流言。本宮清白與否，都不重要了。”

“重要。”長孫無忌加重語氣，“重要的是儲位穩(wěn)固。陛下春秋已高，殿下不能在此刻出任何差錯?！?/p>

“那第二個選擇呢？”

他上前一步，聲音壓得更低：“讓流言失去源頭。”

我猛地轉(zhuǎn)身：“什么意思？”

“齊王妃若不存在，這些議論自然煙消云散?！彼f得平靜，眼里卻閃過寒光。

我渾身發(fā)冷：“舅父是要本宮……”

“老臣什么也沒說?！遍L孫無忌垂下眼簾，“殿下是聰明人，當(dāng)知取舍?！?/p>

“江山與美人，從來不可兼得。前朝教訓(xùn)，還不夠深刻么？”

我盯著他，這個從小教我讀書寫字的舅父，此刻陌生得可怕。

“她是無辜的?！蔽乙蛔忠活D。

“玄武門之后，這宮里還有誰是無辜的？”長孫無忌反問，“包括殿下您，包括老臣我，手上都沾著血?！?/p>

“區(qū)別只在于，有些血看得見，有些看不見?！?/p>

他走到案前，手指輕輕敲擊那卷口供：“殿下，時間不多了?！?/p>

“陛下病情反復(fù)，一旦駕崩，您就是新君?？扇粼诖酥?，德行有虧的罪名坐實……”

后面的話他沒說，但我們都明白。

承乾大哥被廢時，罪名里就有一條“私德不修”。

“讓本宮想想?！蔽衣犚娮约赫f。

長孫無忌深深看我一眼：“三日后，老臣再來聽殿下決斷。”

他躬身告退，走到門邊又停下：“殿下，您很像您母后。”

“她當(dāng)年為了您能立為太子，做了許多不得已的事?！?/p>

“如今，輪到您了?！?/p>

門輕輕關(guān)上。我跌坐椅中，渾身力氣像被抽空。

暮色漸濃，書房里暗下來。我沒點(diǎn)燈，就坐在黑暗里。

朱晨曦的臉在眼前浮現(xiàn)。她撫琴時的專注，她賞月時的靜謐，她行禮時的恭順。

這樣一個女子，為何要承受如此命運(yùn)？

就因為嫁錯了人？就因為她的夫君，在權(quán)力斗爭中成了失敗者？

門外傳來輕微響動。王德公公的聲音響起：“殿下，該用晚膳了?！?/p>

“進(jìn)來?！蔽艺f。

王德推門而入，手中托著食盒。他將菜肴一一擺好，動作輕緩。

“陛下今日如何？”我問。

“咳得厲害，喝了藥才睡下?！蓖醯碌吐暤?，“太醫(yī)說……也就是這幾日了?！?/p>

我手中的筷子頓了頓。

“王德?！蔽液鋈坏溃澳阍趯m里多少年了？”

“回殿下，老奴侍奉陛下，已三十八年了?！彼е?jǐn)答道。

“三十八年……”我喃喃，“見過不少事吧?！?/p>

王德垂首：“老奴只知伺候主子，其他事，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聽的不聽。”

好一個不該看的不看。我苦笑。

“若是你，”我盯著他，“面臨兩難抉擇，一面是至親，一面是道義，當(dāng)如何？”

王德沉默良久，緩緩道：“老奴不懂大道理。但記得先皇后說過一句話?！?/p>

“什么話？”

“她說，坐那個位子的人，注定要孤單。因為選擇江山，就得放下太多?！?/p>

我心頭一震。

母后……她當(dāng)年為了我，是不是也做過類似選擇？

“你退下吧。”我擺擺手。

王德躬身退出，輕輕帶上門。

我毫無食欲，推開食盒，走到書架前。那里放著一個檀木匣子。

打開，里面是一方素帕。上次御花園偶遇，朱晨曦遺落的。

帕角繡著幾莖蘭花，清雅別致。我摩挲著絲線，仿佛還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檀香。

三日后，長孫無忌要我給出答案。

可我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只是這答案，恐怕要讓所有人失望了。

窗外，夜色如墨。

04

父皇在子時突然醒來，咳血不止。

我被急召至兩儀殿時，太醫(yī)們跪了一地，個個面如土色。

“都退下?！备富蚀⒅铝睿曇綦m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眾人如蒙大赦，慌忙退出。王德走在最后，輕輕帶上殿門。

燭火下，父皇的臉色灰敗如紙。他靠在軟枕上，目光卻異常清明。

“治兒，過來?！彼惺?。

我跪到榻前。他伸出手，枯瘦的手指握住我的手腕。

力道很大，指節(jié)泛白。

“朕的時間……不多了?！彼従彽?，每個字都帶著喘息。

“父皇……”我想說些寬慰的話，卻被他打斷。

“聽著。”他盯著我的眼睛，“有些話，朕必須現(xiàn)在說?！?/p>

“這江山，朕要交給你。”父皇一字一頓，“但你可知，坐江山最難的是什么？”

“兒臣愚鈍。”

“不是開疆拓土，不是治國安邦?！备富仕砷_手，望向帳頂，“而是平衡?！?/p>

“平衡朝堂勢力，平衡功臣外戚，平衡……人心與法度。”

他頓了頓，忽然問：“你覺得，長孫無忌如何？”

問題猝不及防。我心頭一跳，謹(jǐn)慎答道：“舅父是股肱之臣，對朝廷忠心耿耿?！?/p>

“忠心？”父皇輕笑，笑聲里滿是疲憊，“他對李唐忠心，對你母后忠心，對你……也忠心?！?/p>

“但治兒，你要記住，臣子的忠心，永遠(yuǎn)排在家族利益之后?！?/p>

我垂下眼簾：“兒臣明白。”

“你不明白?！备富蕮u頭，“至少現(xiàn)在還不完全明白?！?/p>

他劇烈咳嗽起來，我連忙遞上帕子。帕上很快染了鮮紅。

“齊王妃朱氏，”父皇忽然換了話題，“你近來，常見她？”

我渾身一僵，血液仿佛凝固。

“兒臣……只是偶遇?！蔽衣犚娮约赫f，聲音干澀。

“偶遇?！备富手貜?fù)這個詞，眼神深邃，“宮中這么大，偶遇的次數(shù)，未免太多了?！?/p>

我跪直身子：“父皇明鑒，兒臣與齊王妃絕無越矩之舉?！?/p>

“朕知道?！备富实溃澳闳粽孀龀龊渴拢丝叹筒粫蛟谶@里了?！?/p>

他喘了口氣，繼續(xù)道：“但你知道，朝中多少人盯著她？”

“她是元吉遺孀，活著，就是玄武門的一個注腳。朕留她一命，已是仁至義盡?！?/p>

我攥緊拳頭，指甲陷進(jìn)掌心。

“朕問你，”父皇盯著我，“若有一日，你必須在她和江山之間做選擇，你選什么？”

問題如利劍，直刺心臟。

燭火噼啪作響。殿外風(fēng)聲呼嘯，像無數(shù)冤魂在哭嚎。

我抬起頭，迎上父皇的目光：“父皇希望兒臣選什么？”

他笑了，笑容蒼涼：“朕希望？朕希望這世上從無玄武門，希望你們兄弟和睦。”

“可希望有什么用？朕手上沾的血，這輩子都洗不干凈?！?/p>

“所以治兒，你要記?。簽榫?，可以仁慈，但不能心軟。”

“心軟，就會被人抓住軟肋。就像……”他頓了頓，“就像朕對你母后?！?/p>

“朕這一生，唯一的心軟，就是對你母后?！备富恃凵耧h遠(yuǎn)，“她走時，朕覺得半條命都沒了?！?/p>

“可也正是因為她，朕才能坐穩(wěn)這江山。她替朕平衡了太多，做了太多朕做不到的事?！?/p>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我臉上：“治兒，你沒有這樣的賢內(nèi)助?！?/p>

“所以你得更狠，更果斷。該斬斷的，就要斬得干干凈凈?！?/p>

話至此，意思已再明白不過。

我跪著，額頭觸地：“兒臣……謹(jǐn)遵父皇教誨?！?/p>

“抬起頭來?！备富收f。

我依言抬頭。他仔細(xì)端詳我的臉，像在尋找什么。

“你很像你母后?！彼鋈坏?，“尤其是這雙眼睛?！?/p>

“但她比你果決。她知道什么該舍，什么該得?！?/p>

我沉默不語。

父皇疲憊地閉上眼：“退下吧。朕累了?！?/p>

我行禮退出。走到殿外，夜風(fēng)一吹，才發(fā)覺里衣已被冷汗浸透。

王德守在門外，見我出來，上前低聲道：“殿下，長孫大人在偏殿等候?！?/strong>

我點(diǎn)頭，跟著他往偏殿去。腳步沉重，仿佛踩在棉花上。

偏殿里，長孫無忌負(fù)手而立。聽見腳步聲，他轉(zhuǎn)過身。

“陛下說了什么？”他直接問。

我看著他，這個從小看著我長大的舅父，此刻只覺得陌生。

“說了該說的話。”我淡淡道。

長孫無忌皺眉：“殿下，老臣昨日又收到消息，御史臺那邊，最遲后天就會上奏?！?/p>

“所以？”

“所以殿下必須早做決斷?！彼锨耙徊?，“齊王妃的事，不能再拖了?！?/p>

我走到窗邊，望著沉沉夜色：“若本宮不答應(yīng)呢？”

空氣瞬間凝固。

良久，長孫無忌緩緩道：“殿下可知，當(dāng)年玄武門之變前夜，陛下也曾猶豫?！?/p>

“是您母后，跪在陛下面前，說了一句話?！?/p>

“她說：今日不狠，明日死的便是我們?nèi)??！?/p>

我渾身一震。

“殿下，”長孫無忌聲音低沉，“老臣所做一切，都是為了您，為了李唐江山?！?/p>

“齊王妃必須死。不是因為她有罪，而是因為……她活著，對您不利?！?/p>

我轉(zhuǎn)過身，直視他：“若本宮說，愿意承擔(dān)這個不利呢？”

他愣住了，像是不認(rèn)識我似的：“殿下……”

“本宮累了?！蔽覕[手，“舅父先回吧。此事，本宮自有主張?！?/p>

長孫無忌欲言又止，最終深深一揖：“望殿下三思?！?/p>

他退出偏殿。我獨(dú)自站在空蕩蕩的屋里，忽然笑出聲來。

笑聲在殿中回蕩，凄冷又蒼涼。

原來這就是帝王之路。每一步，都要踩著別人的尸骨。

而我，終究做不到父皇那樣果決。

也做不到母后那樣狠心。

我只是一介凡人，有不該有的軟肋，有斬不斷的情絲。

可這龍椅，不正是要凡人坐上去么？

殿外傳來更鼓聲，四更天了。

天快亮了。而風(fēng)暴，也快來了。

05

接下來兩日，我照常侍疾，批閱奏章，接見朝臣。

表面平靜如常，但暗流已洶涌至臨界點(diǎn)。

第三日清晨，我正在東宮用早膳，王德匆匆趕來。

“殿下，”他面色凝重，“陛下召見，請殿下即刻前往兩儀殿?！?/p>

“何事如此緊急？”我問。

王德?lián)u頭：“老奴不知。但長孫大人、褚遂良大人已在殿外候著了?！?/p>

我心里一沉。該來的，終究來了。

更衣時，我的手微微發(fā)抖。侍從要幫忙，被我揮手屏退。

我需要這片刻獨(dú)處，理清思緒。

推開殿門，晨光刺眼。我瞇了瞇眼，深吸一口氣，朝兩儀殿走去。

廊下，長孫無忌和褚遂良果然候著。兩人神色肅穆，見我到來，齊齊行禮。

“陛下突然召見，所為何事？”我問。

長孫無忌抬眼，眼神復(fù)雜：“老臣……也不清楚。”

這話不實。但我沒戳破，只點(diǎn)點(diǎn)頭：“那就進(jìn)去吧?！?/p>

王德推開殿門。濃重的藥味撲面而來，混雜著龍涎香，幾乎讓人窒息。

父皇半靠在榻上，臉色比前幾日更差，但眼神卻銳利如鷹。

“兒臣拜見父皇。”我跪下行禮。

“臣等叩見陛下?！遍L孫無忌和褚遂良隨后跪倒。

“平身?！备富事曇羲粏。百n座?！?/p>

宮人搬來繡墩。我們?nèi)俗拢顑?nèi)一時寂靜。

“朕昨夜，做了個夢?！备富屎鋈婚_口，目光望著虛空，“夢見建成和元吉了。”

我心頭一跳。長孫無忌和褚遂良也變了臉色。

“他們滿身是血，站在朕床前，什么也不說，就那么看著。”父皇緩緩道，“看了整整一夜?！?/p>

“陛下，”褚遂良忙道，“夢境虛妄，當(dāng)不得真……”

“當(dāng)不得真？”父皇打斷他，眼神陡然凌厲，“那玄武門呢？也是虛妄？”

褚遂良慌忙跪倒：“臣失言，陛下恕罪。”

父皇沒理他，目光轉(zhuǎn)向我：“治兒，你說，人死后可有魂魄？”

問題刁鉆。我穩(wěn)了穩(wěn)心神：“兒臣愚見，魂魄之說，存乎人心。”

“好一個存乎人心?！备富市α?，笑容里滿是諷刺，“那朕問你，若建成元吉的魂魄真在，他們會恨朕嗎？”

殿內(nèi)空氣凝固。

我垂下眼簾：“往事已矣，父皇何必自苦?！?/p>

“自苦？”父皇喃喃，“是啊，朕自找的?！?/p>

他劇烈咳嗽起來，王德連忙上前撫背?？攘嗽S久才止住，帕子上又是鮮紅一片。

“朕時間不多了?！备富蚀⒅坝行┦?，必須在走之前了結(jié)?！?/p>

他看向長孫無忌：“無忌，你是國舅，也是顧命大臣。朕問你，齊王妃朱氏，該如何處置？”

長孫無忌顯然沒料到問題來得如此直接，怔了一瞬，隨即躬身：“臣以為……當(dāng)遵從禮法?！?/p>

“什么禮法？”

“齊王謀逆，其妻雖未參與，但終是罪婦?！遍L孫無忌字斟句酌，“按律，當(dāng)……”

他沒說下去，但意思已明。

父皇點(diǎn)點(diǎn)頭，又看向褚遂良：“遂良，你說呢？”

褚遂良額頭冒汗：“臣……臣以為，陛下當(dāng)年既已寬恕，如今也不必再追究?！?/p>

“寬?。俊备富瘦p笑，“朕寬恕的是她的命，不是她的身份?！?/p>

他頓了頓，忽然問：“治兒，你覺得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我知道，這是最后的試探。我的回答，將決定許多人的命運(yùn)。

包括朱晨曦，包括我自己。

我緩緩起身，跪倒在地：“兒臣以為，四叔之罪，罪不及妻孥。”

“朱氏入宮以來，謹(jǐn)守婦道，從未有逾矩之舉。若因夫君之過而受罰，恐非仁君所為?！?/p>

話說完，殿內(nèi)死寂。

父皇盯著我，目光深沉難測。長孫無忌臉色微變，褚遂良則露出驚訝神色。

良久，父皇才開口：“仁君……治兒，你想做仁君？”

“兒臣不敢，只愿效法父皇，以仁治國?！?/p>

“以仁治國?！备富手貜?fù)這四個字，忽然笑了，“好，很好?！?/p>

他揮揮手：“你們都退下吧。朕乏了?！?/p>

我們行禮退出。走到殿外，長孫無忌一把拉住我，走到僻靜處。

“殿下方才所言，太冒險了?！彼麎旱吐曇簦瑤е?zé)備。

“本宮只是說了該說的話?！蔽业?。

“該說的話？”長孫無忌眼神銳利，“殿下可知，陛下最忌諱什么？”

“忌諱有人挑戰(zhàn)他的決定。尤其是……關(guān)于玄武門的事?！?/p>

我看著他：“舅父的意思是，父皇本就想處置齊王妃？”

“老臣什么也沒說。”長孫無忌松開手，“但殿下今日的表現(xiàn)，恐怕讓陛下失望了?！?/p>

失望嗎？或許吧。

但若為了不讓父皇失望，就要犧牲一個無辜女子，那我寧可讓他失望。

“本宮還有奏章要批，先告退了?！蔽夜笆?，轉(zhuǎn)身離開。

走出幾步，我回頭看了一眼兩儀殿。

殿門緊閉，像一張沉默的嘴，吞沒了所有聲音。

但我知道，風(fēng)暴已在醞釀。而風(fēng)眼，就是那個素衣女子。

回到東宮，我屏退左右，獨(dú)自坐在書房。

案上攤開奏章，字跡卻模糊不清。眼前晃動的，總是朱晨曦的臉。

我忽然想起三日前，悄悄去了一趟西苑。

沒進(jìn)院門，只站在遠(yuǎn)處回廊下。她正在院里晾曬書卷，陽光灑在她身上，鍍了層金邊。

動作不疾不徐，神情寧靜安然。仿佛這深宮重重，都與她無關(guān)。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保護(hù)她，不單因為那份不該有的情愫。

更因為，在這骯臟的權(quán)力場里，她代表著某種干凈的東西。

某種我不想失去的東西。

門外傳來叩門聲。我收斂心神：“進(jìn)來?！?/p>

是王德。他神色匆匆，手里捧著一個錦盒。

“殿下，這是陛下讓老奴送來的。”他將錦盒放在案上。

“是什么？”

“老奴不知?！蓖醯麓故?，“陛下只說，讓殿下獨(dú)自打開。”

他退下后，我盯著錦盒良久，才伸手打開。

盒內(nèi)沒有書信，只有一件東西——一把匕首。

鞘上鑲著寶石，柄處刻著一條蟠龍。這是父皇的隨身之物，當(dāng)年玄武門時佩戴的。

我拔出匕首，寒光凜冽。刃口鋒利，顯然經(jīng)常擦拭。

父皇送我此物，何意？

是提醒我該果斷？還是警告我不要心軟？

亦或是……兩者皆有？

我將匕首歸鞘，放回盒中。手在顫抖。

這一刻，我忽然看清了自己的處境：無論怎么選，都是錯。

保全朱晨曦，可能失去江山。

犧牲朱晨曦，我將永遠(yuǎn)活在自責(zé)中。

而父皇，正靜靜等待我的選擇。這是他給我的，最后一道考題。

夜幕降臨，我沒有點(diǎn)燈。

黑暗中，我握緊了那把匕首。冰涼的觸感，從掌心一直傳到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