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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士私密筆記被曾孫破譯,三代皇帝敬仰的清官竟是王朝掘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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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書工筆,常將王朝傾覆歸咎于奸佞與昏君。

崇禎帝煤山自縊時,天下人咒罵魏忠賢閹黨遺毒。

卻鮮有人知,明朝真正的掘墓人,并非那些貪權斂財之輩。

而是那位歷經三朝、清貧如水、備受景仰的大學士徐振華。

他以圣賢之道為繩墨,用看似無瑕的道德理想,

為帝國編織了一張溫柔而致命的羅網。

三代皇帝視他為明燈,卻在他的指引下,

將王朝一步步帶入無垠的泥淖與黑暗。

直至其曾孫揭開那本塵封的筆記,

駭然發(fā)現(xiàn):

最深的禍根,往往生長在最純潔的土壤之中。



01

臘月里的北京城寒風刺骨,呵氣成霜。

城西一條僻靜的胡同深處,有座粉墻斑駁的小院。

院中正房內,炭盆只余零星幾點暗紅,寒意滲入骨髓。

一位清癯老人端坐于舊木椅上,身披洗得發(fā)白的棉袍。

他便是歷經三朝的內閣大學士徐振華,年已八十有二。

“謙兒,近前來。”徐振華的聲音蒼老卻清晰。

少年徐志謙恭敬上前,垂手侍立。

他是徐家第四代長孫,剛滿十六,眉目間尚有稚氣。

“今日《大學》讀到何處了?”

“回曾祖,讀到‘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strong>

徐振華緩緩點頭,眼中泛起欣慰的光。

“說得好。治國之道,首在正心。心正,則國正?!?/p>

他伸手輕撫案頭那方磨得光滑的硯臺,邊緣已有裂痕。

“你曾祖我,歷事三朝,所見所聞不可謂不多?!?/p>

“那些汲汲于財利、工于心術者,終究如過眼云煙?!?/p>

“唯有一身正氣、兩袖清風,方能垂范后世,澤被蒼生?!?/strong>

窗外傳來車輪軋過積雪的吱呀聲,由遠及近。

徐志謙側耳傾聽,輕聲道:“怕是宮里來人了?!?/p>

徐振華神色未動,只將棉袍攏緊了些。

片刻,院門被輕輕叩響,老仆徐忠顫巍巍去應門。

進來的是一位身著青色宦官服飾的中年人,面白無須。

他身后跟著個披貂裘的少年,不過十二三歲年紀。

少年眉目清秀,眼神卻帶著超越年齡的沉穩(wěn)。

“皇上……”徐振華欲起身行禮。

少年皇帝周偉祺快步上前,親手攙扶:“老師不必多禮?!?/strong>

他環(huán)顧這間陋室,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欽佩。

“朕今日微服出宮,特來向老師請教。”

徐振華命徐忠添炭,卻只加了寥寥幾塊。

周偉祺看在眼里,嘆道:“老師清寒至此,朕心何安。”

“陛下此言差矣?!毙煺袢A正色道,“老臣居此,足矣。”

“孔子贊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p>

“老臣不敢自比先賢,但求心之所安,行之所正?!?/p>

周偉祺眼中敬意更深,他雖年幼,卻已登基三年。

三年里,他見過太多富麗堂皇的府邸,聽過太多阿諛奉承。

唯有這位老師,始終如一,如冰雪中的青松。

“朕近日讀史,見漢唐盛世,皆以簡政寬民為本。”

“如今朝中卻有人提議整頓漕運,增設稅卡。”

“說是能充實國庫,朕卻擔憂滋擾百姓?!?/p>

徐振華聞言,枯瘦的手指在膝上輕輕敲擊。

“陛下仁德,實乃萬民之福。老臣以為,治國如烹小鮮。”

“頻繁翻動,則魚肉破碎;頻繁更張,則民心不安。”

“漕運之事,自有常例。若增設官吏,反開貪墨之門?!?/p>

“不如恪守祖制,以靜制動,以簡馭繁?!?/p>

徐志謙在一旁靜靜聽著,目光落在曾祖臉上。

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中顯得格外肅穆。

他心中涌起一股崇敬,卻又隱隱感到某種說不清的不安。

周偉祺沉吟良久,終于點頭:“老師所言極是?!?/p>

“朕當以仁德治天下,不興勞民傷財之事?!?/p>

談話持續(xù)了一個時辰,炭火早已熄滅。

送走皇帝后,徐振華仍端坐椅上,閉目養(yǎng)神。

徐志謙為他披上一條薄毯,輕聲問:“曾祖可冷?”

“心靜,自然不冷。”徐振華睜開眼,看著他。

“謙兒,你要記住:為官之道,不在顯赫,而在清白?!?/p>

“我徐家四代清名,切不可在你這里蒙塵。”

少年鄭重應是,心中卻浮現(xiàn)出同窗私下議論的話:

“徐閣老家清貧,自是令人敬佩?!?/strong>

“可如今北疆軍餉拖欠,南省水患頻發(fā),國庫空虛……”

“只靠清貧,能救得了天下么?”

他搖搖頭,將這些念頭壓下。

曾祖是三朝元老,先帝都尊他為師,怎會有錯?

夜色漸深,寒風呼嘯著穿過窗紙的破洞。

徐振華在昏黃的油燈下,取出一個褪色的藍布包裹。

里面是一摞厚厚的筆記,紙頁已然泛黃。

他提筆蘸墨,在最新一頁上緩緩寫下:

“陛下年幼仁厚,此社稷之福。唯恐近利之言惑其心志……”

筆尖頓住,一滴墨在紙上暈開,如黑色的淚。

02

紫禁城文華殿內,銅獸香爐吐出裊裊青煙。

十八歲的周偉祺端坐御案后,眉間已有川字紋。

他面前攤開一份奏疏,字跡密密麻麻如蟻群。

“漕運總督楊文啟請旨,言漕弊已深,非整頓不可?!?/p>

“各省糧道虛報損耗,胥吏層層盤剝,運軍苦不堪言。”

“至京漕糧,十不存七,長此以往,國將不國……”

年輕皇帝讀到這里,將奏疏重重拍在案上。

“豈有此理!”

殿內侍立的宦官宮女皆屏息垂首,不敢出聲。

唯有秉筆太監(jiān)肖廣財小心翼翼上前:“陛下息怒?!?/p>

周偉祺深吸一口氣,看向殿外紛飛的大雪。

登基五載,他日漸感到肩頭重擔的沉甸。

去歲南直隸水患,朝廷撥銀三十萬兩賑災。

結果災民依舊流離,銀子卻不知去向。

今春北疆軍報,邊軍已欠餉六月,士氣低落。

戶部尚書哭訴國庫空虛,太倉銀不足十萬兩。

這一切,都與他自幼所受的教導背道而馳。

“老師常說,垂拱而治,信任良吏,自能海晏河清?!?/p>

“可如今……”

他搖搖頭,吩咐道:“傳徐先生入宮。”

半個時辰后,徐振華乘一頂破舊青轎來到宮門。

老人須發(fā)皆白,腰背卻挺得筆直,如雪中寒松。

入殿行禮后,周偉祺親自攙扶賜座。

“老師請看此疏。”

徐振華接過奏疏,戴起老花鏡,細細閱讀。

殿內寂靜,只有紙頁翻動的沙沙聲。

良久,老人摘下眼鏡,緩緩道:“楊文啟所言,老臣亦有所聞?!?/p>

周偉祺眼睛一亮:“那老師以為,當如何整頓?”

“陛下莫急?!毙煺袢A抬手示意,“老臣話未說完?!?/p>

“漕運之弊,歷朝歷代皆有,此為痼疾。”

“楊總督所言整頓,無非是增設稅卡,嚴查官吏?!?/p>

“此舉看似對癥下藥,實則隱患無窮。”

老人頓了頓,整理思緒,聲音沉穩(wěn)有力。

“增設稅卡,便要增派官吏。官吏一多,俸祿支出便增?!?/p>

“而這些新設之吏,誰能保證他們不貪?”

“嚴查舊吏,則人人自危,辦事束手束腳。”

“漕運事關京師百萬軍民口糧,一旦滯澀,后果不堪設想?!?/strong>

周偉祺眉頭緊鎖:“難道就放任不管?”

“非也。”徐振華搖頭,“治國如治水,堵不如疏?!?/p>

“老臣以為,當擇漕運官員中德高望重者,加以勉勵?!?/p>

“申明朝廷體恤之心,勸諭其自省自糾?!?/p>

“同時減免沿途州縣賦稅,使民有余力,自愿輸糧?!?/p>

“如此,不增一官一吏,不費一錢一銀,而漕弊自消。”

年輕皇帝沉默不語,手指無意識地敲擊御案。

這套說辭他太熟悉了,從小聽到大。

重道德教化,輕律法刑懲;信良吏自省,惡嚴察苛責。

先帝曾煜城在世時,也曾這般教導他。

“可是老師,”周偉祺遲疑道,“若那些官吏……不改呢?”

徐振華蒼老的臉上浮現(xiàn)出悲憫的神情。

“陛下,人非圣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p>

“若以嚴刑峻法相逼,則人人自危,誰肯盡心辦事?”

“治國之道,在得人心。人心向背,方是根本?!?/p>

殿外雪越下越大,將琉璃瓦染成一片素白。

周偉祺望著老師清癯而堅定的面容,心中的疑慮漸漸消散。

是啊,老師歷經三朝,見慣風雨,豈會出錯?

那些急功近利的整頓,或許真會適得其反。

“朕明白了?!彼罱K點頭,“便依老師所言?!?/p>

徐振華起身行禮,眼中閃過一抹欣慰。

離開文華殿時,老人在宮廊下駐足片刻。

遠處,幾個小太監(jiān)正在掃雪,呵著白氣說笑。

“聽說了么?遼東又催餉了,戶部李大人急得直跳腳。”

“嗨,哪兒來的銀子?內承運庫都快見底了……”

聲音隨風飄來,徐振華眉頭微蹙,旋即又舒展。

“艱難困苦,玉汝于成?!彼吐曌哉Z,蹣跚而去。

當夜,皇帝批復漕運奏疏:

“漕務貴在通順,不必另生枝節(jié)。著該督撫善加勸諭,以德化之?!?/p>

批紅下發(fā)時,戶部值房里傳來一聲沉重的嘆息。

燭光搖曳,映出侍郎胡學真疲憊的面容。

他提筆想寫點什么,最終卻頹然放下。

五年前,他因主張核查軍屯而被貶出京。

去年才被召回,卻發(fā)現(xiàn)朝局已非昨日。

“以德化之……”他苦笑搖頭,“德能當飯吃么?”

窗外北風呼嘯,如泣如訴。



03

紫禁城西側的皇史宬,終年彌漫著陳紙與樟腦的氣息。

這里存放著歷朝實錄、奏疏副本,浩如煙海。

沈紫萱輕手輕腳地穿過一排排高大的書架。

她是三個月前被選入宮的,因識文斷字,分派至此整理舊檔。

父親胡學真離京前曾囑咐:“宮中行事,多看少言?!?/p>

她銘記在心,每日埋首故紙堆,不與任何人深交。

今日要整理的,是隆慶年間兵部檔案。

塵封的木箱被打開,霉味撲面而來。

她小心地取出卷宗,一頁頁攤平、分類、記錄。

陽光從高窗斜射而入,照亮飛舞的塵埃。

突然,她的手停住了。

那是一份奏疏的副本,字跡剛勁有力,她太熟悉了。

“臣胡學真謹奏:為清厘軍屯、以實邊餉事……”

沈紫萱的心跳驟然加快,她環(huán)顧四周。

皇史宬深處只有她一人,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

她將奏疏拿到窗邊,仔細閱讀。

那是十九年前的奏疏,父親時任兵部郎中。

奏中詳細列舉九邊軍屯被侵占的狀況:

“宣府屯田原額十二萬頃,今實耕不足五萬……”

“軍官冒占,豪強兼并,兵士無地可種,逃亡日眾?!?/p>

“臣請遣御史巡查,清退侵地,重振屯政……”

沈紫萱看得入神,仿佛看見父親當年伏案疾書的身影。

她翻到最后一頁,想看看朝廷如何批復。

卻見奏疏末尾,有幾行朱批小字:

“該員心術近利,唯知聚斂,不識大體。”

“軍屯之事牽涉邊將,若嚴查必致動蕩,動搖國本?!?/p>

“著調任南京閑職,以儆效尤?!?/p>

朱批字跡清瘦挺拔,沈紫萱認得這個筆跡。

宮中許多舊檔上,都有類似的批注——

出自三朝元老徐振華之手。

她感到一陣寒意,不是因為這批評本身。

而是奏疏旁還附著一份薄薄的紙條,字跡潦草:

“胡某奏議雖切時弊,然徐閣老言:治國在安人心?!?/p>

“查屯必惹邊將怨懟,恐生變故。不如維持現(xiàn)狀?!?/p>

“況清查需派官吏,此輩下鄉(xiāng),必滋擾地方?!?/p>

“兩害相權取其輕,暫壓此議為宜。”

紙條未署名,但從墨跡和紙質看,應是當時某位閣臣所記。

沈紫萱的手微微顫抖。

父親從未詳細說過被貶緣由,只道“政見不合”。

原來這“不合”,竟是如此。

窗外傳來腳步聲,她迅速將奏疏和紙條收回箱中。

來的是皇史宬掌事太監(jiān)肖廣財,一個精瘦的中年人。

“沈姑娘今日整理得如何了?”肖廣財笑瞇瞇問道。

“回肖公公,已整理完三箱?!鄙蜃陷娲故讘?。

“嗯,不錯?!毙V財掃了一眼她面前的書箱。

目光在箱蓋的標簽上停留片刻——隆慶十二年兵部檔。

他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異樣,旋即恢復如常。

“這些舊檔年深日久,有些紙脆了,小心些。”

“是,謝公公提點。”

肖廣財背著手踱開,走到另一排書架后。

沈紫萱繼續(xù)工作,心思卻已不在手上。

她想起父親離京那日,天空飄著細雨。

馬車即將啟程時,父親忽然回頭望了一眼宮門。

那眼神復雜極了,有遺憾,有不甘,更有深深的憂慮。

“萱兒,日后若有機會,多讀讀史書?!?/p>

“看看那些看似完美的道理,是如何在現(xiàn)實中變味的?!?/p>

當時她不懂,現(xiàn)在似乎觸摸到一點邊緣。

傍晚時分,工作結束。

沈紫萱離開皇史宬時,肖廣財叫住了她。

“沈姑娘,今日可有看到什么……有趣的舊事?”

他問得隨意,眼神卻透著探究。

沈紫萱心中一緊,面上卻保持平靜:“無非是些陳年公文。”

“也是。”肖廣財笑了笑,“陳年往事,知道多了無益?!?/p>

“在這宮里,該糊涂時就得糊涂?!?/p>

這話說得意味深長。沈紫萱恭敬應了,轉身離開。

走在長長的宮道上,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她忽然想起,徐閣老的曾孫徐志謙,如今在國子監(jiān)讀書。

去年宮宴上曾遠遠見過一次,是個清秀文靜的少年。

若他知道,自己敬仰的曾祖曾這般批駁過父親的奏議……

他會怎么想?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沈紫萱立刻掐滅了它。

宮中生存,最忌多思多問。

可她沒注意到,身后遠處,肖廣財正靜靜望著她的背影。

老太監(jiān)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處,

藏著一絲多年沉淀下來的、冰冷的了然。

夜幕降臨,皇史宬深處。

肖廣財點亮一盞油燈,找到那個書箱。

他抽出胡學真的奏疏,看著那行朱批,久久不動。

燈花爆了一下,他如夢初醒,將奏疏小心放回。

“徐閣老啊徐閣老,”他低聲自語,聲音幾不可聞。

“您是真不知,還是假裝不知呢?”

窗外北風呼嘯,卷起千堆雪。

04

徐府正房內,藥香彌漫,混雜著陳舊的書籍氣息。

徐振華躺在硬板床上,身上蓋著兩層薄被。

臘月嚴寒,老人感染風寒,已臥床半月。

八十五歲的高齡,這場病來得兇險。

御醫(yī)來過三次,搖頭嘆息:“年事已高,元氣已衰。”

此刻,徐振華呼吸微弱,面色如紙,唯有一雙眼睛,

依舊清澈、堅定,如古井深潭。

床前坐著皇帝周偉祺,他眼眶微紅,緊握老師的手。

“陛下不必悲傷,”徐振華聲音細若游絲,“老臣……該走了?!?/p>

“老師別說這樣的話!”周偉祺哽咽道,“朕還需要您輔佐?!?/p>

老人緩緩搖頭,目光投向窗外灰白的天空。

“老臣歷事三朝,得遇明君,此生無憾?!?/p>

“唯有一言,須再叮囑陛下。”

周偉祺湊近:“老師請講,朕必銘記于心?!?/p>

徐振華深吸一口氣,積攢著力氣,一字一句道:

“治國之道,千頭萬緒,然歸根到底,不過‘人心’二字?!?/p>

“陛下切記:寧寬勿苛,寧簡勿繁,寧緩勿急?!?/p>

“寬則得眾,簡則不擾,緩則周全?!?/p>

他頓了頓,喘息片刻,繼續(xù)道:

“臣觀歷代興衰,凡驟行改革者,雖收效于一時……”

“終因擾動過甚,人心離析,反釀大禍?!?/p>

“陛下年輕,易受急功近利之言所惑,此最需警惕?!?/p>

周偉祺含淚點頭:“朕明白,老師放心?!?/p>

徐振華眼中閃過一絲欣慰,卻又浮起更深憂慮。

“還有一事……老臣本不當言,然……”

“老師但說無妨?!?/p>

“陛下登基以來,朝中漸有‘務實’之風。”

“言必稱財利,行必求速效,此非國家之福?!?/p>

“孔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p>

“愿陛下親賢臣,遠小人。賢臣者,必首重德行?!?/strong>

“那些鼓吹變法、言利不休者,縱有才干,亦不可大用?!?/p>

這番話說得艱難,卻字字清晰,如錘敲擊。

周偉祺心中震動,想起前日朝議,戶部又請加征商稅。

當時他頗為動心,因國庫實在空虛。

如今聽老師此言,不禁汗顏。

“朕記住了,必以德行為先,不輕言變革?!?/p>

徐振華終于露出笑容,那笑容蒼老而滿足。

他吃力地抬起手,指向床頭的舊書箱。

“那里……有老臣歷年所記筆記,心得體悟……”

“留與陛下,或可……參考……”

手無力垂下,呼吸更加微弱。

周偉祺急忙喚御醫(yī),室內一片忙亂。

徐志謙跪在床尾,淚流滿面。

他望著曾祖枯槁的面容,想起幼時坐在老人膝上,

聽那些圣賢故事,學那些治國道理。

曾祖是他的天,是他的信仰,是他全部的世界。

如今這天,要塌了。

御醫(yī)施針用藥,徐振華暫時緩過一口氣。

他看向曾孫,眼神溫柔:“謙兒……”

“曾祖,孫兒在?!毙熘局t爬上前。

“徐家……清名……不可失……”

“孫兒發(fā)誓,必恪守祖訓,清白做人?!?/p>

老人點頭,閉上眼睛,似已耗盡全部心力。

周偉祺在床前守到深夜,直到徐振華沉沉睡去。

離開徐府時,皇帝命人搬走那個舊書箱。

馬車行駛在寂靜的街道上,周偉祺抱著書箱,

感受著箱中筆記的重量,心中充滿悲壯。

“老師,您放心?!彼吐曌哉Z,“朕必不負所托?!?/p>

車廂外,寒風凜冽,卷起地上殘雪。

街角陰影里,一個身影靜靜佇立,目送馬車遠去。

是沈紫萱。她今夜奉肖廣財之命,出宮辦事。

肖公公只說“去徐府附近看看”,卻不說明緣由。

此刻,她看著皇帝馬車消失在夜色中,

心中涌起難以名狀的不安。

徐閣老的筆記被帶進宮了。

那里面,會寫著什么呢?

她轉身欲走,忽見徐府側門打開,徐志謙走出來。

少年一身素服,站在階前望天,背影孤寂。

沈紫萱猶豫片刻,終是沒有上前。

她只是默默看著,直到徐志謙轉身回府,關上大門。

那一聲門響,在靜夜中格外清晰,

仿佛預示著某個時代的終結。

回到宮中已近子時,肖廣財在值房等她。

“見到了?”老太監(jiān)問得沒頭沒腦。

沈紫萱點頭:“陛下帶走了徐閣老的筆記?!?/p>

肖廣財沉默良久,倒了杯熱茶推給她。

“喝吧,暖暖身子?!?/p>

“公公,”沈紫萱忍不住問,“您為何讓我去看?”

肖廣財看著跳動的燭火,緩緩道:

“咱家在宮里四十年,伺候過三位皇帝?!?/p>

“見過太多事,太多人。有些人,活著時是座山?!?/strong>

“死了,山塌了,人們才發(fā)現(xiàn),山里早被蛀空了?!?/strong>

這話說得晦澀,沈紫萱卻聽懂了其中寒意。

“徐閣老他……”

“徐閣老是個好人?!毙V財打斷她,“真正的好人?!?/p>

“可這世道,有時候好人辦壞事,比壞人更可怕?!?/strong>

“因為壞人你知道他在使壞,會防備?!?/p>

“好人呢?你信他,敬他,跟著他走……”

“等到發(fā)現(xiàn)走錯了路,已經回不了頭了?!?/p>

燭花又爆了一下,映得老太監(jiān)的臉忽明忽暗。

沈紫萱捧著茶杯,指尖冰涼。

她忽然想起父親離京前那句話:

窗外,更鼓聲聲,夜正深沉。



05

乾清宮早朝,氣氛凝重如鐵。

戶部尚書李守誠跪在殿中,聲音發(fā)顫:

“陛下,山東、河南急報,黃河決口,淹沒七縣?!?/p>

“災民二十余萬流離失所,急需錢糧賑濟?!?/p>

“然太倉存銀不足五萬兩,糧倉存米僅三萬石……”

周偉祺坐在龍椅上,手指緊緊抓著扶手。

“五萬兩?朕記得去歲還有三十余萬兩庫存!”

李守誠以頭觸地:“去歲北疆軍餉拖欠,已撥出二十萬?!?/p>

“今春宗室俸祿、百官俸銀,又支取十余萬……”

“加之各地稅銀拖欠,臣……臣巧婦難為無米之炊?!?/p>

話音未落,兵部侍郎出列:

“陛下,遼東督師八百里加急,邊軍已欠餉八月。”

“士兵嘩變三次,雖暫平息,然軍心已潰?!?/p>

“若再不發(fā)餉,恐……恐有邊關失守之虞!”

朝堂上一片嘩然,文武百官交頭接耳,人人面帶憂色。

周偉祺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他看向殿中群臣。

那些平日在奏疏里引經據典、高談闊論的面孔,

此刻大多低垂著頭,避開了他的目光。

“諸卿有何良策?”皇帝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一位白發(fā)老臣出列,是禮部尚書王崇文。

他是徐振華的門生,素以清流自居。

“陛下,臣以為,當此艱難時世,更應恪守圣賢教誨?!?/p>

“孟子曰:‘國君好仁,天下無敵?!?/p>

“宜遣使撫慰災民,開倉放糧,雖少亦顯仁德。”

“邊餉之事,可命督師宣諭朝廷難處,以忠義激勸將士?!?/strong>

話音未落,戶部左侍郎胡學真踏前一步:

“王大人此言差矣!”

他聲音洪亮,帶著壓抑已久的激憤。

“災民要吃飯,不是要聽仁德空話!”

“邊軍要餉銀養(yǎng)家,不是要聽忠義大道理!”

“國庫空虛至此,根源在于稅制崩壞、貪墨橫行!”

“臣請徹查各省稅銀拖欠,嚴懲貪腐官吏!”

“同時試行一條鞭法,清丈田畝,擴大稅基!”

這番話如巨石投水,激起千層浪。

清流官員紛紛出言駁斥:

“胡侍郎此言,是要與民爭利么?”

“清丈田畝,必致地方騷動,此取亂之道!”

“嚴查貪腐?查案官吏本身就可能貪腐,此惡性循環(huán)!”

胡學真面紅耳赤,據理力爭:

“不與民爭利?那與誰爭利?與餓死的災民爭?”

“與嘩變的士兵爭?還是與蛀空國庫的蠹蟲爭?”

“不做事,當然不會出錯!可國家就要亡了!”

最后一句如驚雷炸響,殿中瞬間死寂。

周偉祺臉色鐵青:“胡侍郎,慎言!”

胡學真跪倒在地,卻挺直脊梁:

“臣失言,甘愿領罪。然臣肺腑之言,望陛下三思?!?/p>

“徐閣老在世時常言:‘治國如烹小鮮,不可輕動?!?/p>

“可如今鍋里的魚已經爛了,還能不動么?”

這話直指已故的徐振華,朝臣們倒吸一口涼氣。

王崇文怒道:“胡學真!你敢詆毀先賢!”

“臣不敢詆毀,臣只是質疑!”胡學真豁出去了。

“徐閣老道德文章,天下景仰。臣年輕時亦深受教誨?!?/p>

“然閣老一味重道德、輕實務,寬縱胥吏、壓制變革……”

“三十年來,朝中有識之士但凡言及改革,必遭打壓?!?/p>

“結果如何?國庫空了,邊備廢了,百姓苦了!”

他抬頭直視皇帝,眼中含淚:

“陛下,道德不能當飯吃,仁義不能充軍餉??!”

周偉祺如遭重擊,怔在龍椅上。

他想起徐振華病榻前的叮囑:

又想起老師筆記中所言:

“治國貴靜,變法多敗。寧守缺,勿求全?!?/p>

可是現(xiàn)在……

“陛下!”王崇文高聲道,“胡學真心術不正,謗毀先賢!”

“請陛下嚴懲,以正視聽!”

一批清流官員齊聲附和:“請陛下嚴懲!”

周偉祺看著跪在殿中的胡學真,又看看義憤填膺的清流們。

他忽然感到深深的疲憊,還有一種莫名的恐慌。

仿佛自己站在懸崖邊,無論往哪邊邁步,都會墜落。

“夠了。”皇帝的聲音很輕,卻讓所有人安靜下來。

“胡侍郎言語失當,罰俸三月,以示懲戒?!?/p>

“至于賑災、軍餉之事……”

他頓了頓,艱難道:“先從內承運庫撥銀十萬兩?!?/p>

“一半賑災,一半發(fā)餉。余下……再從長計議?!?/p>

這是拆東墻補西墻,誰都明白。

但沒人再敢說話。

退朝后,周偉祺獨自留在乾清宮,久久不動。

肖廣財悄聲進來,奉上一杯參茶。

“陛下,保重龍體。”

“肖伴伴,”皇帝忽然問,“你說,朕是不是很無能?”

老太監(jiān)躬身:“陛下勤政愛民,天下皆知。”

“勤政愛民……”周偉祺苦笑,“卻救不了災民,發(fā)不出軍餉。”

他拿起御案上那本徐振華的筆記,翻開一頁。

上面是老師清瘦的字跡:

“為君者,當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

“不動而化,不言而信,無為而治。”

多美好的境界。

可為什么,現(xiàn)實卻是如此千瘡百孔?

皇帝合上筆記,閉上眼睛。

殿外,又開始下雪了。

今年的雪,似乎格外冷,格外多。

06

徐府書房內,白幡尚未撤去,滿室凄清。

徐志謙穿著一身孝服,整理曾祖父的遺物。

徐振華去世已過七七,葬禮辦得簡樸而隆重。

皇帝親臨致祭,百官扶柩,哀榮至極。

可徐志謙心中,卻沒有多少悲痛后的平靜。

反而有種說不清的空洞,和隱隱的不安。

那日朝堂上胡學真的話,不知怎的傳了出來。

雖然無人敢公開議論,但私下里已有竊竊私語。

“徐閣老一輩子清廉,可清廉救得了國么?”

“聽說他壓下了不知多少改革奏議……”

“先帝晚年本想變法,突然就病重了,真巧……”

這些話,徐志謙偶然聽到過一兩次。

每次他都怒目而視,對方便訕訕住口。

可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就會自己生長。

此刻,他打開曾祖父床頭的暗格。

這是老人臨終前告訴他的:“有些私物,你自行處置?!?/p>

暗格里只有兩樣東西:一方舊硯,一個鐵盒。

硯臺是徐振華用了六十年的,邊緣磨得光滑。

鐵盒卻上了鎖,小巧精致,入手沉重。

徐志謙試著打開,鎖很牢固。

他想起曾祖父臨終時,似乎想說什么,卻未說完。

關于這個盒子,老人只字未提。

少年拿著鐵盒反復查看,發(fā)現(xiàn)底部有極細微的刻痕。

湊近油燈細看,是四行小字:

“道心惟微,人心惟危?!?/p>

“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

這是《尚書》里的句子,徐志謙自幼能背。

可刻在這里,必有深意。

他試著以“允執(zhí)厥中”四字的筆畫為序,撥動鎖上機括。

咔噠一聲,鎖開了。

盒內是一本厚厚的筆記,與獻給皇帝的那本不同。

這本更舊,紙張泛黃,墨跡深淺不一。

顯然是多年斷續(xù)寫成的。

徐志謙翻開第一頁,愣住了。

字跡是曾祖父的,卻用了某種密文。

看似正常的句子,中間夾雜著怪異的符號,

還有些字缺筆少畫,完全讀不通。

“丙寅年三月十五……見……(符號)……奏請開?!?/p>

“其言似利國……然……(符號)……壞人心……”

“諫止之……”

少年心跳加速,他意識到,這才是曾祖父真正的私密記錄。

獻給皇帝的,是過濾過的、光明正大的心得。

而這本,藏著不便示人的真實想法。

可為什么用密文?曾祖父在防備什么?

或者說,想隱藏什么?

徐志謙一夜未眠,試圖破譯密文。

他發(fā)現(xiàn)規(guī)律:符號代表某些關鍵人物或事件。

缺筆的字,需根據上下文猜測本意。

但工程量巨大,憑他一人之力,不知要多久。

天亮時,他忽然想起一個人——沈紫萱。

宮中傳聞,皇史宬那位沈姑娘博聞強記,心思縝密。

她父親胡學真,正是被曾祖父批駁過的人。

找她幫忙,合適么?

猶豫再三,求知欲壓倒了一切。

徐志謙通過國子監(jiān)的同窗,輾轉遞了封信入宮。

三日后,西華門外茶樓雅間。

沈紫萱一身素衣,戴著帷帽,如約而至。

“徐公子找我,不知何事?”她聲音平靜。

徐志謙拿出鐵盒,說明緣由。

“這本筆記,可能記錄著曾祖父的真實想法。”

“我想知道……他究竟怎么想的?!?/p>

沈紫萱沉默良久,輕輕翻開筆記。

看到那些密文時,她眼中閃過一絲驚異。

“我可以試試,”她最終說,“但不能保證?!?/p>

“而且,徐公子想過么?或許有些真相,不知道更好?!?/p>

徐志謙苦笑:“若不知道,我此生難安。”

“曾祖父是我最敬重的人,可如今……”

“我聽到一些話,看到一些事,心中有了疑問?!?/p>

“這些疑問不解開,我無法面對自己,也無法面對徐家清名。”

少年眼神清澈而堅定,沈紫萱心中微動。

她想起父親的話:“求真,有時需要勇氣?!?/p>

“好,”她點頭,“我?guī)湍恪!?/p>

兩人約定,每三日在此見面,共同破譯。

沈紫萱將筆記內容分段抄錄,帶入宮中研究。

她發(fā)現(xiàn),徐振華的密文體系極其精妙。

符號對應著朝中重臣的代號,缺筆字需聯(lián)系典故還原。

比如“海”字少三點水,可能指“海禁”相關事務。

“利”字少禾旁,可能指“賦稅”或“財利”。

進展緩慢,但一點點推進。

第三次見面時,兩人已破譯出隆慶年間幾段記錄。

其中一段讓徐志謙臉色發(fā)白:

“胡學真奏請清丈軍屯,其志可嘉,其行則險。”

“若準其奏,必開嚴察之風,官吏惶惶,邊將離心?!?/p>

“且清丈需遣御史,此輩出京,如虎出柙,地方必擾?!?/p>

“兩害相權,寧縱貪腐,勿起紛爭?!?/p>

“故擬‘心術近利’之評,調其閑職,以絕后患?!?/p>

筆記旁還有小注:“胡某才具實佳,惜不悟大道。”

徐志謙手指顫抖:“曾祖父明知……軍屯有問題?”

“明知清丈有益,卻故意壓下?”

沈紫萱面色平靜,眼中卻有悲涼:

“我父親被貶那年,我才兩歲。”

“母親說,他離京時一夜白頭?!?/strong>

雅間里寂靜無聲,只有窗外市井喧鬧傳來。

許久,徐志謙澀聲道:“還有更多么?”

“有。”沈紫萱翻開另一頁,“這一段,關于張居正?!?/p>

筆記上密文已被破譯大半:

“江陵(張居正)變法,十年間國庫充盈,此其功?!?/p>

“然以考成法逼官吏,以一條鞭刮百姓,此其過?!?/p>

“天下怨聲載道,人心盡失,故身死即政息?!?/p>

“可見,求效于一時,必遺禍于長遠?!?/p>

“治國當如春風化雨,不可如雷霆暴烈?!?/p>

徐志謙怔怔看著,忽然問:“沈姑娘,你怎么看?”

沈紫萱望向窗外熙攘人流,輕聲道:

“我父親曾說,張居正確實嚴苛,可他在位時……”

“國庫有錢,邊軍有餉,黃河治理了,漕運通暢了?!?/p>

“他死后,一切復舊,不到二十年,國家就成了今天這樣。”

“徐公子,你說,是‘一時之效’好,還是‘長遠之禍’好?”

少年無言以對。

離開茶樓時,天色已黃昏。

徐志謙獨自走在街上,第一次覺得,

自己過去十六年堅信的一切,開始搖晃。

仿佛腳下的土地,正在悄然裂開縫隙。

而他,正站在縫隙邊緣,向下望去——

那深處,是未知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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