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歲那年，村里經(jīng)過商量，決定在農(nóng)歷七月初八這天起個會。

　　什么叫“起會”呢？就是對別村宣布，每年七月初八，我們村有會，大家都可以來趕會。

　　會是過去農(nóng)村一種特有的傳統(tǒng)民俗活動，供附近十里八村的農(nóng)民進行買賣一些吃和用的東西。

　　當(dāng)然了，只要起會，每家每戶都招親戚，親戚朋友會趁這一天過來趕會，中午在家吃飯。

　　會是七月初八，但從七月初三開始，村里就開始唱大戲，招的人特別多。

　　俺爹一盤算，決定種點西瓜，正好是七月熟，光在自己村就能賣完。

　　因此，從那時候開始，俺家里就開始種西瓜。

　　當(dāng)時俺家一共有三塊農(nóng)田，一塊在村西邊，習(xí)慣性叫成西地，都是大塊的好地，主要用來種糧食。

　　村南邊靠近河邊有一塊，太過零星，平時都種些豆子芝麻之類的莊稼。

　　村北邊都是小塊地，我們家在這邊的地有一畝，每年種西瓜就在在北地種。

　　也正是在這塊西瓜地里，我經(jīng)歷了一件幾乎嚇破膽的事。

　　盡管后來無數(shù)人跟我說過是自己嚇自己，可這件事對我影響極大，長大后還有心理陰影。

　　北地離村子并不遠(yuǎn)，大概有一里路，中間隔著一條渠，上面有座小橋。

　　俺家這塊地呈南北走向。

　　西邊是村里通往外面的一條路，北邊是一片樹林子，南邊是別人家的地，東邊則是我們村宰家的老墳地。

　　也就是說，俺家這塊地北邊挨著樹林，只不過樹林和俺家地中間還有一條生產(chǎn)路，平時進地需要從西邊主路上下來，順著這條路就能進地。

　　東邊就不用說了，里面荒草叢生，邊上還有不少大柳樹。

　　在這塊地里種西瓜后，俺爹決定在地邊上搭個庵子，也就是弄個瓜棚。

　　到西瓜將要成熟時，就得有人睡在瓜棚里看著，害怕小孩子或者是村里牛羊跑過來糟蹋瓜。

　　但這個瓜棚搭在哪里呢？南邊是別人家的地，西邊是大路，能選擇的地方只有北邊和東邊。

　　但北邊是生產(chǎn)路，東邊又不合適。

　　想來想去，俺爹把瓜棚搭在了東北角一小片空地上。

　　我小時候喜歡聽別人講故事，聽多了就容易聯(lián)想。

　　所以，我很少在這個瓜棚里，白天都不敢一個人，更不要提晚上了。

　　之所以要說清楚這塊地的位置以及走向，還有瓜棚所處的位置，是因為后面發(fā)生的事跟這些都有關(guān)系。

　　假如不提前說清楚，后面會覺得茫然和突兀。

　　出事那天是七月初五，當(dāng)時村里已經(jīng)開始唱大戲，嘰里呱啦，小孩子也聽不懂，反正每天就是在戲臺下瘋跑著玩，湊熱鬧。

　　我們這里每到六七月是雨季，雨水特別勤。

　　天氣從進七月就陰，七月初三還下了一場小雨。

　　到了七月初五這天，從吃過中午飯就開始淅淅瀝瀝下，一直到傍晚時，雨也沒個停歇，不緊也不慢。

　　俺爹下午時去了地里，一直沒回來，娘去姥姥家接姥姥過來看戲，結(jié)果被雨隔在了姥姥家也沒有回來。

　　奶奶早早開始做飯，一邊做飯，讓我去地里一趟把俺爹替回來，等俺爹吃完飯再趕緊去地里，我再回來就行了。

　　我不愿意去，因為當(dāng)時天氣陰沉，還下著小雨，北地雖然離家不遠(yuǎn)，可那地方我不待見。

　　問題是，我要是不去，俺爹咋吃飯？總不能讓他餓著肚子在地里看瓜吧？

　　最后我撅著嘴，不情不愿去了北地。

　　當(dāng)時是陰天，看著天挺暗，其實離黑還早著呢，這也是奶奶讓我去北地的原因。

　　按照她想的，俺爹回家吃完飯，再回到地里天也不會黑，我不至于害怕。

　　等我到了地里，雨下得有點急了，爹讓我躲到瓜棚里，并且一再交代，他吃完飯就會趕過來，我只要在瓜棚里就行。

　　我拱到瓜棚里，看著爹披著雨衣回家，從那個時候就開始害怕。

　　瓜棚里鋪著一層玉米秸稈，秸稈上又鋪了張涼席，上面有被褥。

　　我趴在被褥上，在心里數(shù)著數(shù)，尋思著爹回家需要多久才能回來。

　　外面的雨一聲緊過一聲，瓜棚上面蓋了一層油布，雨打在上面噼里啪啦響。

　　這種聲音加上心里默念數(shù)字，導(dǎo)致我兩只眼皮發(fā)沉，上眼皮仿佛被吊了磨盤一樣沉，一直想閉眼。

　　后來就不知不覺睡著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一個炸雷突然把我驚醒。

　　睜眼一看，瓜棚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見，外面也是黑咕隆咚，還呼呼刮著風(fēng)，邊上的大柳樹因為風(fēng)發(fā)出吱吱的怪叫聲。

　　我當(dāng)下就急了，天都已經(jīng)黑了，爹咋還沒來？晚上準(zhǔn)備讓我睡在瓜棚里看瓜？那不得把我嚇?biāo)溃?/p>

　　想到這里，我爬起來就想直接回去。

　　可剛從瓜棚一探頭就又縮了回去，外面太黑了，而且還下著雨，我自己回去也害怕。

　　留下害怕，走也害怕，這可怎么辦？

　　我當(dāng)時在心里不知道念叨了多少遍，盼著爹趕緊出現(xiàn)，可是并沒有，那種煎熬，那種度日如年的感覺，讓我一直處在崩潰的邊緣。

　　我記得拱進瓜棚里時，好像看到枕頭邊有個手電筒。

　　里面太黑，我也看不見，只好伸手去摸。

　　謝天謝地，讓我摸到了手電筒。

　　當(dāng)時還是那種圓頭對光的老式手電，裝電池的那種，推開開關(guān)，發(fā)出的光是黃的。

　　我拿著手電就推開關(guān)，結(jié)果不知道是接觸不良還是電池缺電，反正它不亮。

　　急得我一手握著手電，另一只手不停拍打。

　　我也不知道拍打手電能起個啥作用，反正之前看手電不亮?xí)r，俺爹老是這樣拍。

　　結(jié)果，我拍了幾次后，手電開始忽閃忽閃發(fā)光，一亮一暗。

　　我又趕緊晃，連晃幾下，它還真亮了，只不過光線比較暗。

　　有亮總比沒亮好，我拿著手電往外照，雨滴向下落著，能見度非常低，幾乎啥也看不見。

　　我拿著手電筒，站在瓜棚邊，進行了劇烈的思想斗爭，一直在猶豫是原地等待，還是借著手電筒的光回家。

　　正在我猶豫不決時，突然聽到西邊傳出一聲悶響，就好像有東西從高處拍在泥水里那樣。

　　嚇得我趕緊拿手電往西邊照，結(jié)果也不知道是轉(zhuǎn)得太急還是咋回事，手電筒又滅了。

　　我的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要從嘴里跳出來，可以清楚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聲。

　　站在瓜棚門邊，我不住安慰自己，剛才一定是風(fēng)吹斷樹枝落在地上的聲音，千萬不要自己嚇自己。

　　接下來就是長時間的安靜，西邊再沒有聲音，只有風(fēng)聲和雨聲。

　　這種時候，我絕不敢離開瓜棚，剛才想要拿著手電回去的念頭已經(jīng)完全消失。

　　我慢慢退回瓜棚里，坐在被褥上，咧嘴想哭，又不敢發(fā)出聲音，只能一下一下拍著手電，想讓它再一次亮起來。

　　但這手電好像故意跟我較勁，越想讓它亮就越是不亮。

　　連拍十幾下，我的手都拍麻木了，它還是不亮，氣得我想把它扔到外面的雨水里時，突然又聽到北邊傳出撲通一聲響。

　　這次我聽得十分真切，確確實實像是有東西摔在泥地里，而且這個東西不是小貓小狗，聽聲音，像是個挺重的活物。

　　我全身直接開始哆嗦，坐在瓜棚里一動也不敢動。

　　瓜棚北邊出現(xiàn)了撲噠撲噠的聲音，就好像有個巨大的東西在地上爬，每一次拍打地面，就發(fā)出這種聲音。

　　我的心隨著聲音起伏，那種感覺別提多難受了，就好像下一秒，心就能從嗓子眼跳出來，連呼吸也開始變得急促。

　　聲音慢慢到了瓜棚東邊，還伴隨著呼呼的喘氣聲。我躲在瓜棚里不敢動彈，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音，只盼著聲音消失。

　　并不管用，聲音不但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近。

　　我可以清楚感覺到聲音到了瓜地里，接著就是咔嚓咔嚓的聲音，就好像在啃西瓜一樣。

　　僅僅幾聲后，又開始發(fā)出悉悉索索的聲音，那是有東西穿過瓜秧的聲音。

　　聲音離瓜棚越來越近，同時，我在瓜棚里可以清楚聞到一股怪味，說不清是臭還是餿，反正味道刺鼻，嗆得我想咳嗽。

　　但是我不敢發(fā)出聲音，生怕被外面的東西注意到，忍得非常辛苦。

　　聲音在瓜棚外戛然而止，刺鼻的味道夾雜著雨水的潮氣，不斷飄進瓜棚里，讓我?guī)捉罎ⅰ?/p>

　　可能有些人不會體會到那種絕望和恐懼，那是種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的感覺，所有的噩夢都沒有那么真實，恐懼完全占據(jù)了我的內(nèi)心。

　　突然，瓜棚外面的油布發(fā)出一陣難聽的揉搓聲，接著就有個東西用力拉拽，好像是要借著油布直立起來。

　　我把身體往后挪了挪，一直挪到了瓜棚最里面的角落里，兩手抱著膝蓋，不敢抬頭，也不敢出聲，全身抖成一團。

　　一陣大力拍打油布的聲音傳出，緊接著，一通嗚嗚啦啦，嘰里呱啦的聲音從外面響起。

　　聲音非常急促，但并不是很大，總之，就像有個想發(fā)聲又發(fā)不出聲音的人，在張著嘴大吼似的。

　　我可以想象出，這時候有個東西直立起來，用力拍打瓜棚，還發(fā)出一陣陣的嘶吼聲。

　　這對一個膽子本來就小的十來歲姑娘意味著什么？得被嚇成什么樣？

　　多少年過去后，我都不敢去刻意回憶當(dāng)時的場景，每每想起就恐懼顫抖，那一刻，是完完全全被嚇破了膽。

　　拍打嘶吼一陣無果，它似乎開始躁急，用力撕扯外面的油布。

　　油布發(fā)出破裂的聲音時，有東西從油布的缺口處鉆了進來。

　　我可以聽到喘氣聲到了瓜棚內(nèi)，一呼一吸間，還伴隨著劇烈的惡臭。

　　我再也無法忍受，終于發(fā)出了一聲尖叫。

　　刺耳的尖叫聲從我嘴里發(fā)出時，它似乎受到了驚嚇，腦袋猛從窟窿處縮回，接著又是一陣嘰里咕嚕的聲音。

　　我邊尖叫著用力把手里的手電扔出。

　　瓜棚四周是用棍子扎起來的，呈八字形，我在瓜棚最里面蜷縮著，用力把手電往外面扔，手電重重撞上瓜棚門口的棍子上。

　　沒想到，這么一撞擊，它竟然又忽閃忽閃亮了起來。

　　我趕緊爬起來，撲過去一把抓住手電就往外照。

　　由于那東西是站在瓜棚一側(cè)，我直接向前照什么也看不見，不得不從瓜棚里探出頭，側(cè)臉往左邊看。

　　借著手電時滅時亮的光，我看到一團蓬亂的毛發(fā)，這些毛發(fā)披在一顆腦袋上，但這顆腦袋上又看不到臉，更看不到五官。

　　不僅如此，頭發(fā)下面穿著一件倒打毛的黑襖，要知道那時候可是七月，最熱的時候，誰會穿著這么件大襖？

　　似乎感覺到了這邊的動靜，對方也探過頭來。

　　雨水順著蓬亂的毛發(fā)滴下來，毛發(fā)下面還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同時還伴隨著惡臭。

　　這團蓬亂的毛發(fā)將要到我臉邊時，手電突然徹底熄滅，而我能感覺到這東西幾乎要湊到我臉上了。

　　這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我的承受極限，尖叫一聲，兩眼一翻就倒在了瓜棚里，徹徹底底暈死了過去。

　　我并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反正醒來時就已經(jīng)在家里了，邊上有爹，娘，奶奶，還有姥姥。

　　娘在一邊哭，姥姥正在用一根針扎我虎口，奶奶則在一邊念叨著我根本聽不懂的話。

　　見我醒來，娘止住哭聲，把我抱在懷里不住安慰。

　　我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第二天就開始生病。

　　后來爹跟我說過那天的事，他之所以回家后一直沒去地里，是因為俺娘。

　　前面俺娘去叫姥姥來村里看大戲，她是騎著輛自行車去的，結(jié)果回來路上，由于帶著姥姥，導(dǎo)致自行車輪胎破了。

　　恰好遇到同村人路過，娘就讓此人捎信給俺爹，說自行車輪胎破了，讓他趕緊過去。

　　爹在家吃過飯時人家捎信給他，他覺得當(dāng)時天還早，我在地里不至于害怕，就趕緊拿著東西去接俺娘跟姥姥。

　　到了地方，他又補了自行車胎，所以耽誤了那么久。

　　至于我在瓜棚里的遭遇，也并不是什么怪物，更不是我想象中那些嚇人的東西，而是個討飯的。

　　這個討飯的是個睜眼瞎，還不會說話。

　　他原本是在西邊路上摸索著前進，結(jié)果因為下雨路滑，掉進了俺家的西瓜地，這就是我聽到的第一聲響動。

　　他掉進西瓜地后再難認(rèn)方向，亂摸著前進，先是上了西瓜地北邊的生產(chǎn)路，從生產(chǎn)路摸到瓜棚東邊，繞了個圈又從東邊進入了西瓜地。

　　等到了西瓜地里，他摸到西瓜，又累又餓的他還啃了幾口瓜，接著摸索，就到了瓜棚邊。

　　他可能感覺瓜棚里應(yīng)該有人，就想著讓人出來，給他指指路，因為他自己看不見。

　　結(jié)果他找不到瓜棚門，一著急，把外面的油布給扯爛了，還發(fā)出嘰里咕嚕的聲音。

　　手電被我摔亮后，我探頭望外看，由于他長年不剃頭，頭發(fā)長得蓋著臉，我也看不到他的五官。

　　加上下雨，淋得頭發(fā)濕漉漉的。

　　不知道多久沒洗過澡，還穿著撿來的一件破襖，導(dǎo)致他全身臭哄哄的，嘴巴也臭。

　　這么一顆腦袋冷不丁湊到我面前，將我嚇得暈了過去。

　　我暈過去后，那個人在瓜棚外面來回爬，把后來趕來的爹也嚇了一跳。

　　最后，爹背著我，把他引到了能避雨的橋洞下后就回家了。

　　也就是說，那是虛驚一場。

　　但是，爹雖然把情況都說明了，我卻還是受了驚嚇，這導(dǎo)致我病了很久，差不多半個月后才好。

　　打那時候就落下了心理陰影，不夸張說，就算是長大后，我仍然深受影響，一個人在家時還會害怕。

　　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多年，我常常在想，假如當(dāng)時爹能在白天讓我看到那個人。

　　確定了是他，也許，我就不會留下那么深的心理陰影了。

　　您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