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
空調(diào)外機在窗戶外頭嗡嗡地響,像只趕不走的綠頭蒼蠅。我坐在沙發(fā)這頭,沈靜棠坐在沙發(fā)那頭,中間隔著三個抱枕的距離。她低頭看著手機,手指劃得很快,屏幕上光一閃一閃地映在她臉上。
岳母趙春梅的六十歲生日就在下下周六。
這話是沈靜棠十四天前吃晚飯時說的,說的語氣像在說“樓下超市土豆?jié)q價了”。我把筷子上的米飯送進嘴里,嚼了十二下才咽下去,然后問:“那得好好辦吧?”
沈靜棠沒抬頭,筷子在青菜盤里撥了撥:“媽說想熱鬧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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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鬧熱鬧。這四個字在我們家是有標(biāo)價的。三年前她五十七歲生日,在“悅賓樓”開了八桌,花了我三個月工資。那天我喝吐了兩次,趙春梅端著酒杯對她那些姐妹說:“我們家清洲啊,實在,就是心思太實,不會來事兒。”她說這話時拍我的背,力道很重。
空調(diào)又響了一陣,停了。屋里突然安靜下來,靜得能聽見水管子里流水的聲音。
“媽今天打電話了。”沈靜棠終于把手機放下,聲音平得像晾衣服的陽臺,“說要訂‘錦華廳’,能擺二十六桌的那種?!?/p>
我把水杯從茶幾上拿起來,發(fā)現(xiàn)是空的,又放下。玻璃底磕在木頭面上,輕輕一聲“嗒”。
“二十六桌,”我說,“那得請不少人?!?/p>
“親戚朋友都要請的。”沈靜棠站起身,去飲水機那邊接水。她今天穿著那件米色家居服,后背上有道細(xì)細(xì)的褶子。我跟她說過三次該熨一熨,她說反正在家穿。
水從機器里流出來,咕咚咕咚的聲音在安靜里顯得很響。
“我家那邊……”我剛開口,她就轉(zhuǎn)過身。
水杯在她手里冒著熱氣,她的臉在熱氣后面有點模糊。“媽說了,她那邊親戚朋友就坐滿了,桌數(shù)都是算好的,一桌不多一桌不少?!彼呋貋恚瑳]坐回原來位置,在單人沙發(fā)上坐下了,“你家那邊人本來就來往少,大老遠(yuǎn)的,來了也拘束。”
“我爸我媽就我一個兒子。”我說。
“我知道?!鄙蜢o棠喝了一口水,嘴唇被燙得縮了一下,“但這次真的是……媽都安排好了。她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計劃好的事誰說都沒用?!?/p>
我知道。我當(dāng)然知道。
結(jié)婚五年,我知道趙春梅的每一場生日、每一次聚會、每一回“就是家里人隨便吃個飯”。我知道她喜歡坐在主位,喜歡別人給她敬酒,喜歡在切蛋糕時閉上眼睛許愿,許很久,久到所有人都得等著。我知道她嫌我爸說話聲音大,嫌我媽做的菜口味重,嫌我們那個小縣城“坐高鐵都要轉(zhuǎn)三趟車”。
“清洲,”沈靜棠的聲音軟下來一點,這是她談事時的技巧,先硬后軟,軟里又帶著不容商量的框架,“這次你就體諒一下。媽六十歲,一輩子就這一次。咱們把禮數(shù)走到,紅包包厚點,媽高興了,以后什么都好說。”
“紅包要包多少?”
“我想著……兩萬八吧,吉利?!彼f得很自然,像在說“白菜三塊五一斤”。
我沒說話??照{(diào)又啟動了,嗡嗡嗡的。
“對了,”沈靜棠像是要轉(zhuǎn)移話題,語氣輕快了些,“媽說讓你幫忙聯(lián)系酒水。你公司不是和那家紅酒代理商有合作嗎?拿個內(nèi)部價。還有,壽宴那天你得早點去,幫著招呼客人,媽那邊親戚你認(rèn)識得多?!?/p>
我認(rèn)識。那些表哥表姐、姨媽姑父,在過去的五年里,我見過他們?nèi)叽巍T诨檠?、滿月酒、喬遷宴、壽宴上。每次我都得笑著遞煙、倒酒、說客套話。他們叫我“小陸”,叫沈靜棠“棠棠”,拍我的肩說“棠棠嫁給你真是福氣”,眼神卻總往我開的車、我戴的表上瞟。
上次她表姐兒子滿月酒,我包了三千紅包。表姐當(dāng)著我的面拆了,笑說:“小陸現(xiàn)在在大公司,出手就是不一樣。”然后轉(zhuǎn)頭對她妹妹說:“不過聽說他們行業(yè)今年不景氣?”
“清洲?”沈靜棠在叫我。
“嗯?!?/p>
“酒水的事能辦嗎?”
“我問問。”我說。
“那你記著點,媽催得急。”她站起來,往臥室走,“我明天要早起,先睡了。你記得關(guān)燈?!?/p>
臥室門輕輕關(guān)上了,沒鎖,留著一條縫。這是她的習(xí)慣,像是給我留了門,又像是隨時能聽見客廳的動靜。
我坐在黑暗里,坐了大概二十分鐘。
手機在茶幾上亮了一下,是我媽發(fā)來的微信。一條養(yǎng)生文章鏈接,標(biāo)題是“秋天要養(yǎng)肺,多吃三種白”。我點開,劃到底,又退出。聊天記錄往上翻,上一次和我媽通話是十七天前,她說我爸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但不去醫(yī)院,“去一趟檢查費夠買半年膏藥了”。
我打了幾個字:“媽,睡了嗎?”
想了想,又刪了。
改成:“爸腰好點沒?”
等了三分鐘,沒回。應(yīng)該睡了。他們總是九點半就上床。
我把手機屏幕按滅,黑暗又撲過來??照{(diào)還在響,窗戶外頭有車開過去,燈光在天花板上掃過一道弧,很快又沒了。
我想起第一次去沈靜棠家,也是秋天。那時候她家還住在老單元樓,四樓,樓梯扶手銹得掉渣。趙春梅做了一桌子菜,不停地給我夾,問我父母做什么工作,問我一個月掙多少,問我公司有沒有分房的計劃。沈靜棠在桌子底下踢我的腳,一下,兩下,第三下踢重了,我差點叫出來。
那時候我覺得,被問這些是應(yīng)該的。娶人家女兒,總得讓人放心。
后來證明,我永遠(yuǎn)沒法讓趙春梅真正放心。彩禮給了十八萬八千,她說老家鄰居女兒嫁了二十五萬八千。房子我家出了首付,她說某某家女婿是全款買的。婚禮在五星酒店辦,她說誰誰家包了海島。
“我不是嫌你,”有一次她喝了點酒,拉著我說,“我就是心疼棠棠。她從小沒吃過苦,我跟她爸什么好的都緊著她。你得理解我這個當(dāng)媽的心。”
我說我理解。
我真的努力理解。
手機又震了一下,是我媽回了:“好多了,叫你爸貼膏藥他不聽,今天非要去下棋,回來又喊疼。你工作忙,別惦記。”
我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打開通訊錄,找到一個名字“陳經(jīng)理”,是我們公司合作的紅酒供應(yīng)商。撥過去,響到第五聲他才接,背景音嘈雜,像是在飯局。
“喂,陸老弟!稀罕啊,這么晚打電話。”他聲音很大,帶著酒意。
“陳哥,不好意思這么晚打擾。想問問,你們那邊紅酒要得多的,能拿到什么價?”
“你要辦事兒?”
“家里老人過壽,要個二三十箱。”
“哎喲,那得看你要什么檔次的。有的一百多一瓶,擺桌上好看,喝起來就那樣。有三百多的,實惠。再往上,七八百、一千多的也有,看你面子?!?/p>
“三百左右的吧,大概二十六桌,每桌兩瓶。白的也要?!?/p>
“行啊,我給你算算……”那邊傳來按計算器的聲音,嘀嘀嘀的,“二十六桌,五十二瓶紅的,白的也按五十二瓶吧?我給你按整箱算,紅的拿那個‘赤霞珠典藏’,白的拿‘長相思’,都是我這兒走得最好的。內(nèi)部價,紅的給你二百六一瓶,白的二百二。怎么樣,哥哥夠意思吧?”
我快速算了下。二百六乘以五十二,一萬三千五百二。白的是一萬一千四百四。加起來兩萬四千九百六。
“能再低點嗎,陳哥。量大?!?/p>
“哎喲我的老弟,這已經(jīng)是底價了。你出去打聽打聽,這酒市面上賣四百多!這樣,零頭我給你抹了,兩萬四,整數(shù)!再送你兩箱啤酒,行不?”
“行,”我說,“謝了陳哥?!?/p>
“謝什么!單子什么時候要?”
“下周六前得送到?!?/p>
“地址發(fā)我,保證安排得妥妥的!對了,發(fā)票開多少?”
“按實際開吧?!?/p>
“懂!還是陸老弟實誠。那先這樣,我這邊還一桌人呢,回頭細(xì)說!”
電話掛了??蛷d又靜下來。
兩萬四的酒水,兩萬八的紅包。五萬二。
我今年三十一歲,在這家建材公司做了六年,現(xiàn)在是部門副經(jīng)理。一個月到手一萬七千多,年終獎看業(yè)績,去年拿了四萬。房貸每月六千三,車貸還完了,但車子開了五年,保養(yǎng)、保險、油費,一個月也得一千多。沈靜棠在事業(yè)單位,工資穩(wěn)定但不高,一個月八千多,她自己買衣服、化妝品,偶爾和姐妹聚會,基本月光。
結(jié)婚時我家出了四十萬首付,她家出了裝修錢二十萬。房子寫兩個人的名字。趙春梅當(dāng)時說:“我們家不是賣女兒,裝修我們出,以后你們過得好就行?!?/p>
但每個節(jié)日、每次生日、每次“就是去看看爸媽”,我們得拎東西,得塞紅包。開始我記過賬,后來不記了,看著難受。
臥室門開了,沈靜棠走出來,瞇著眼。
“你怎么還不睡?跟誰打電話呢?”
“酒水的事,聯(lián)系好了?!?/p>
“哦,”她揉揉眼睛,“多少錢?”
“兩萬四?!?/p>
“還行?!彼f,頓了頓,“對了,媽今天還說,讓你幫著聯(lián)系一下蛋糕。要六層的,氣派點。她說你認(rèn)識做甜品店的人?”
我確實認(rèn)識。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開的甜品工作室,去年公司年會蛋糕就是在那兒訂的。
“我問問?!?/p>
“嗯,要最好的奶油,水果要新鮮的,媽對水果新鮮度特別挑。設(shè)計嘛……”她想了想,“媽喜歡牡丹,蛋糕上要有牡丹花。還有,要寫‘春梅女士六十華誕’,別寫‘壽’字,媽覺得寫‘壽’字顯老?!?/p>
“知道了?!?/p>
“那你早點睡。”她又走回臥室,這次門關(guān)嚴(yán)了。
我在沙發(fā)上躺下來,望著天花板。有只小飛蟲在吊燈周圍繞圈子,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的。它撞在燈罩上,輕輕一聲,又飛開,繼續(xù)繞。
我想起我爸媽的六十歲生日。
我爸生日在三月,那天我正好在外地出差。給他微信轉(zhuǎn)了兩千塊錢,他說“太多了,你留著用”,第二天看,他收了。我媽打電話悄悄告訴我,我爸拿那錢去給她買了條金項鏈,說是兒子送的。
我媽生日在八月,我回去了。在小縣城的飯館包了個小包間,就一桌,請了舅舅、姨媽兩家人。我媽穿著我給她買的新裙子,笑得眼角皺紋擠在一起。蛋糕是我在縣城蛋糕店訂的,八寸,上面寫著“媽媽生日快樂”,字有點歪。我媽說“這么大會不會吃不完”,但切蛋糕時,她讓每個人都要吃一塊,說“這是福氣,要分著吃”。
那天晚上我睡在我以前的房間,聽見我媽在客廳跟我爸小聲說:“兒子回來一趟,花不少錢。明天早上我去買只土雞,燉湯給他喝?!?/p>
我爸說:“你少操這些心,兒子現(xiàn)在能掙。”
我媽說:“能掙也是辛苦錢。他在外面,不知道吃不吃得慣……”
我沒再聽下去,翻了個身,臉埋在枕頭里。枕頭有陽光的味道,她肯定白天曬過了。
那只小飛蟲還在撞燈。
我站起來,走到開關(guān)前,把燈關(guān)了。
黑暗一下子淹過來。蟲不撞了,也許找到了出路,也許停在了某個角落。
我走到陽臺上,點了根煙。我不常抽,這包煙還是三個月前買的,剩了大半包。打火機的火苗在黑暗里跳了一下,煙頭紅起來,一明一滅。
樓下有對夫妻在吵架,聲音很大,聽不清吵什么。有輛車開進小區(qū),車燈掃過樓下的冬青樹。遠(yuǎn)處有夜班公交開過去,引擎聲悶悶的。
我想起沈靜棠嫁給我的時候。
她穿著婚紗,站在酒店房間的窗前,背對著我。我問她想什么呢,她說:“我媽哭了,說女兒養(yǎng)這么大,說嫁就嫁了?!蔽艺f:“我會對你好的。”她轉(zhuǎn)過身來看我,眼睛紅紅的,說:“我知道?!?/p>
那時候我是真的相信,日子會像她婚紗上的亮片一樣,閃著光,一直閃下去。
煙燒到尾巴,燙了手。我把煙頭按滅在花盆里,花是沈靜棠買的綠蘿,長得很好,垂下來很長。
回到屋里,手機又亮著。陳經(jīng)理發(fā)來了報價單的圖片,還有一句:“陸老弟,確認(rèn)一下,沒問題我就安排備貨了。”
我回復(fù):“沒問題,謝了?!?/p>
想了想,又打開大學(xué)同學(xué)的微信聊天窗口。上次聊天是半年前,他發(fā)了新產(chǎn)品的圖片,我點了個贊。
我打字:“在嗎?想訂個大蛋糕,六層的?!?/p>
發(fā)出去,像往深井里扔了顆小石子,等著聽那聲幾乎聽不見的回響。
然后我躺在沙發(fā)上,閉上眼睛??照{(diào)還在嗡嗡地響,像遠(yuǎn)方的潮水,一陣一陣地涌過來,退下去,又涌過來。
明天還得上班,還有三個報表要做,一個合同要改,下午要去見客戶。趙春梅的生日宴在下下周六,還有十一天。這十一天里,我得訂好酒水,訂好蛋糕,準(zhǔn)備好兩萬八的紅包,還得在當(dāng)天早早過去,笑著迎接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親戚,給他們遞煙、倒茶,聽他們說“小陸越來越精神了”,或者“棠棠嫁給你真是享福了”。
沈靜棠在臥室里應(yīng)該睡著了。她睡覺很安靜,幾乎沒呼吸聲。
我躺在黑暗里,數(shù)著空調(diào)外機嗡鳴的間隔。一、二、三、四……數(shù)到一百零七的時候,我聽見臥室傳來很輕的翻身的聲音,然后是輕輕的嘆氣聲。
很輕,輕得幾乎以為是錯覺。
但我知道不是。
蛋糕的事最后還是定下了。大學(xué)同學(xué)秦朗接到電話時有些意外,聽到要六層蛋糕更是提高了聲調(diào):“清洲,你這是要辦多大場面?”
“家里長輩過壽?!蔽艺f。
秦朗在電話那頭敲了算盤——是真的算盤,他有這個老習(xí)慣?!傲鶎?,鮮奶油夾層,時令水果,牡丹花造型,還要寫‘春梅女士六十華誕’……”算珠噼啪響了一陣,“這樣,按市場價最少三千二,給你成本價,兩千六。牡丹花我親自做,保真,不像那些用色素堆出來的。”
“謝了。”
“客氣啥。不過清洲,我得提前三天做,當(dāng)天凌晨才能送。這種大蛋糕嬌氣,路上顛狠了容易歪,你那邊得有人接應(yīng)?!?/p>
“地址我發(fā)你,下周五夜里……或者周六凌晨,具體時間你定,我都在。”
“行。對了,”秦朗頓了頓,“你爸媽身體還好吧?去年你說你爸腰不好?!?/p>
“還行,老毛病。”
“那就好。咱們這歲數(shù),父母健康是福氣?!彼曇衾飵c感慨,“行了,不耽誤你,我記下了,保證給你弄得漂漂亮亮。”
電話掛了。窗外的天色是那種灰蒙蒙的亮,才早上六點四十。沈靜棠還在睡,臥室門關(guān)著。我沖了杯速溶咖啡,站在廚房的窗前喝。樓下早餐攤已經(jīng)出攤了,炸油條的香味飄上來,混著豆?jié){的熱氣。
今天是周四,距離壽宴還有九天。
手機在流理臺上震了一下,屏幕亮起,是趙春梅的微信消息。一張圖片,點開,是錦華廳的桌型布置圖,二十六張桌子標(biāo)著數(shù)字,主桌在最前面,用紅圈特別標(biāo)出。下面跟著一條語音,我調(diào)低音量點開。
“清洲啊,你看這圖,我讓酒店發(fā)我的。主桌坐十二個人,我跟你爸,靜棠她舅舅、舅媽,大姨、大姨夫,二姑、二姑夫,再加上你跟靜棠。對了,靜棠表姐和表姐夫我也安排主桌了,她表姐夫不是開了個公司嘛,跟你可能有話聊。”
我按著語音鍵,想說“主桌不是一般坐十個人么”,拇指懸在發(fā)送鍵上幾秒,又松開了。刪掉,重新按:“好的媽,我看看。”
“酒水你聯(lián)系好了吧?要抓緊,酒店那邊說最晚后天得確定,他們要提前備貨?!?/p>
“聯(lián)系好了,今天就能定?!?/p>
“那就好。蛋糕呢?牡丹要紅色的,別弄粉的,粉的俗氣?!?/p>
“跟朋友說過了,紅色牡丹。”
“行,你辦事我放心?!彼Z氣松了些,“對了,靜棠說你想讓你爸媽也來?這次真是不巧,桌數(shù)真的排不開了。這樣,下次,下次一定?!?/p>
沒有下次了。我心里說。六十歲生日,一輩子一次,你說的。
但我回復(fù)的是:“沒事媽,他們本來也怕出門,縣城待慣了?!?/p>
“就是嘛。你理解就好。那先這樣,我去美容院了,今天約了全身護理?!?/p>
聊天窗口暗下去。我把最后一口咖啡喝完,苦的。洗杯子時,沈靜棠從臥室出來,穿著睡袍,頭發(fā)亂著。
“媽剛找你?”
“嗯,說了下桌型。”
“哦。”她打開冰箱拿牛奶,倒了一杯,沒熱,直接喝。她一直這樣,早上喝冰牛奶,我說對胃不好,她說習(xí)慣了。
“你爸你媽那邊……”她抿了抿嘴,牛奶在上唇留下一圈白,“紅包我準(zhǔn)備好了,兩萬八,現(xiàn)金。媽喜歡現(xiàn)金,說實在?!?/p>
“錢我出一半?!?/p>
“不用,”她放下杯子,“我年終獎發(fā)了,夠。再說,這是我媽?!?/p>
這話像根小刺,輕輕扎了一下。我沒接話,把杯子放進瀝水架。
“今天下班我去取現(xiàn)金,新鈔,銀行預(yù)約好了?!鄙蜢o棠走到我身后,很近,我能聞到她身上睡了一夜的暖意,“晚上你想吃什么?我買菜?!?/p>
“隨便。”
“那就做你愛吃的紅燒排骨?!彼曇糗浵聛?,手搭在我腰上,停了兩秒,又拿開,“我去換衣服,要遲到了。”
她進臥室后,我站在廚房里,看著窗外的天?;以屏验_一道縫,陽光漏下來,金燦燦的,正好照在樓下那棵老槐樹上。樹葉已經(jīng)有點黃了,秋天真的來了。
上班的地鐵擠得像沙丁魚罐頭。我被夾在門邊,臉貼著玻璃,看外面飛馳的廣告牌。有個廣告是旅行社的,藍(lán)天白云沙灘,上面寫著“此刻出發(fā),遇見另一個自己”。我看了三站,直到廣告牌消失。 到公司時八點五十,前臺小蘇正在擦桌子,抬頭沖我笑:“陸哥早,有你的快遞,放你桌上了?!?/p>
是陳經(jīng)理寄來的酒樣。兩瓶紅酒,兩瓶白酒,包裝得很精致。我拆開,把酒擺在桌上,深紅色的酒液在透明瓶子里泛著光。手機震動,陳經(jīng)理的微信:“老弟,酒樣收到了吧?嘗嘗,絕對的性價比之王!單子我備好了,你看什么時候方便,我讓人送過去?!?/p>
我回復(fù):“今天下班后吧,地址發(fā)你?!?/p>
“得嘞!發(fā)票一起帶過去,開你個人還是公司?”
“個人?!?/p>
“明白!”
處理完幾封郵件,部門的小林敲門進來,抱著文件夾,臉色不太好看。
“陸哥,宏安那個項目的尾款……還是沒到。財務(wù)催第三次了。”
宏安項目,去年十月簽的,給一家新開的商場供建材。合同額不小,一百二十萬,分三期付。前兩期都準(zhǔn)時,最后一筆四十萬,拖了快兩個月。負(fù)責(zé)人電話不接,微信不回,上周我親自跑了一趟,辦公室鎖著,物業(yè)說租期到了,人搬走了。
“法人代表聯(lián)系上了嗎?”
“聯(lián)系上了,但他說他只是掛名,實際控制人是他小舅子,現(xiàn)在人在國外?!毙×职盐募A放我桌上,“陸哥,這賬要是收不回來,咱們部門這季度業(yè)績就難看了。王總上午還問呢?!?/p>
王總是分管副總,上個月剛調(diào)來,新官三把火,第一把就燒到應(yīng)收賬款。
“我知道了,你先去忙,我再想辦法。”
小林出去時帶上了門。我坐進椅子,打開文件夾,里面是合同復(fù)印件、送貨單、驗收報告,還有一堆溝通記錄。最后一頁是法務(wù)部的意見:“建議啟動訴訟程序,但耗時較長,且被告方可能已無實際可執(zhí)行資產(chǎn)。”
四十萬。對我,對公司,都不是小數(shù)目。
手機又震,這次是沈靜棠:“媽剛又打電話,說酒店問要不要準(zhǔn)備伴手禮。她看中一款蠶絲圍巾,說實用,問我們覺得怎么樣。”
我打字:“多少錢一條?”
“大概三百左右。二十六桌,一桌按十人算,二百六十條。酒店說能談到二百八。”
我按計算器:二百八乘以二百六,七萬兩千八百。
手指在屏幕上方停了很久。最后我回:“媽喜歡就行?!?/p>
“嗯,媽也是這個意思。那就定了?”
“定吧。”
發(fā)送完,我把手機扣在桌上。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窗外有鴿子飛過去,撲棱棱的翅膀聲,很快消失在樓群間。
下午三點,王總召集開會。橢圓形的長桌,他坐在主位,我坐他左手邊第三個。會議室冷氣開得足,吹得我胳膊起雞皮疙瘩。
“應(yīng)收賬款的問題,必須立刻解決。”王總敲著桌子,眼神掃過每個人,“公司不是慈善機構(gòu),尾款收不回來,在座的各位,年終獎都受影響。陸經(jīng)理,宏安的案子你負(fù)責(zé),說說進展?!?/p>
所有人都看我??照{(diào)出風(fēng)口嗡嗡地響。
“對方實際控制人目前在國外,我們正在嘗試通過其他渠道聯(lián)系。法務(wù)部建議訴訟,但時間成本太高,我正在想辦法尋找對方在國內(nèi)的其他關(guān)聯(lián)資產(chǎn)……”
“我不要聽過程,我要結(jié)果?!蓖蹩偞驍辔?,“最晚下周,我要看到明確的解決方案。否則,這個案子移交給風(fēng)控部處理,你今年的晉升評估,自己知道分量?!?/p>
散會后,小林在走廊追上我,壓低聲音:“陸哥,我打聽到個事兒,宏安那個實際控制人,上個月在澳門出現(xiàn)過,有人看見他在賭場?!?/p>
“消息準(zhǔn)嗎?”
“八九不離十。他一個前員工說的,說老板好賭,之前生意就是被賭垮的?!?/p>
“有聯(lián)系方式嗎?”
“我再去打聽打聽?!?/p>
回到工位,我看著桌上那兩瓶酒。紅酒的標(biāo)簽上畫著葡萄園,陽光燦爛的樣子。我擰開瓶蓋,倒了一點點在紙杯里,嘗了一口。酸,澀,吞下去后喉嚨發(fā)熱。
手機在褲兜里震,掏出來看,是個陌生號碼。接聽,是個女聲,很客氣:“請問是陸清洲先生嗎?這里是瑞豐銀行信用卡中心,您尾號7793的卡片本月賬單已出,應(yīng)還款額四萬八千六百元,最低還款額九千七百二十元,還款日是本月二十五號……”
“知道了,謝謝。”
掛斷,打開銀行APP,查賬單。上個月沈靜棠買了個包,一萬二。她閨蜜從國外代購的,說便宜了三千。她說“我年終獎發(fā)了就還你”,但年終獎要下個月。
還有一筆是給車做保養(yǎng),三千四。有筆物業(yè)費,兩千八。有筆水電燃?xì)猓虐俣?。剩下的,零零散散,吃飯,加油,超市,加起來七千多?/p>
我月薪一萬七千多,扣掉房貸六千三,剩一萬出頭。信用卡還四萬八,最低還款九千多,還了最低,下個月利息滾利息。
關(guān)掉APP,把手機扔回桌上。電腦屏幕亮著,屏保是張風(fēng)景圖,雪山湖泊,我忘了什么時候設(shè)的。雪山很白,湖泊很藍(lán),藍(lán)得假。
下班前,陳經(jīng)理的人來了,是個年輕小伙,抱著個紙箱?!瓣懜缡前??陳經(jīng)理讓我送來的,酒都在這兒,發(fā)票在箱子里,您點點?!?/p>
箱子里整齊碼著紅酒白酒,一共十二箱,說剩下的明天送。發(fā)票疊得方正,金額兩萬四,蓋著紅章。我簽了收貨單,小伙子遞過來一張名片:“陳經(jīng)理說,以后有需要隨時聯(lián)系,給您最優(yōu)惠價。”
他走了,紙箱堆在我腳邊。辦公室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燈一盞盞滅掉。我坐在逐漸暗下來的光線里,看著那箱酒。
手機亮起,是我媽。
接聽,那邊傳來炒菜的聲音,滋啦滋啦的?!扒逯薨?,吃飯沒?”
“還沒,媽你呢?”
“正做呢。你爸今天去理療,回來好多了,說舒服不少?!卞佺P碰撞聲,“你趙姨今天來了,送了一籃子土雞蛋,我說你不在家,吃不了這么多,她非留。我給你腌點咸雞蛋吧?你小時候最愛吃?!?/p>
“不用,媽,你們自己吃?!?/p>
“咳,我倆能吃多少?!彼曇艚它c,像是走到安靜處,“靜棠媽媽生日快到了吧?你上次說。你倆……回去不?”
“我回去。靜棠也回?!?/p>
“哦,好,好。”她頓了頓,“那替我們帶聲好。紅包……你看著包,別太少,讓人笑話。錢不夠媽這兒有,上次你給的錢還沒動……”
“夠,媽,你別操心?!?/p>
“能不操心嗎?!彼龂@了口氣,很輕,但被我聽見了,“你總報喜不報憂。行了,你忙吧,記得吃飯,別老吃外賣,不健康?!?/p>
電話掛了。炒菜聲消失了,辦公室徹底安靜下來。
我收拾東西,把酒搬到車后備箱。十二箱,來回搬了三趟。放最后一箱時,手機從口袋里滑出來,摔在地上,屏幕裂了道縫,從右上角延伸到中間,像道閃電。
蹲下去撿,手指被箱子邊緣的塑料拉了一道,冒出血珠。很小一滴,我含進嘴里,鐵銹味。
開車回家,路上堵得厲害。紅燈,我排在第三個,看人行道上的人走來走去。有個老頭牽著條狗,狗很小,走得很慢。有個女人推著嬰兒車,車?yán)锖⒆铀谜?。有個外賣騎手在車流里穿行,險險擦過一輛公交。
電話響,車載藍(lán)牙自動接聽,是沈靜棠。
“你到哪兒了?媽剛又來電話,說伴手禮的樣品送來了,讓我們過去看看。你現(xiàn)在能拐去媽那兒嗎?”
我看了一眼時間,六點四十。
“我在中山路,堵著。”
“那你看吧,要是堵得厲害就先回家,我自己去。媽說樣品得今晚定,明天廠家就要下單了?!?/p>
綠燈亮了,前車動了。我跟著往前挪。
“我去接你吧,一起?!?/p>
“也行。那你到小區(qū)門口給我電話,我下樓。”
到她公司樓下,七點十分。她等在路邊,穿著米白色的風(fēng)衣,手里提著電腦包。上車,帶進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她新買的,說是什么小眾品牌,一瓶一千二。
“等很久了?”
“沒,剛下來?!彼蛋踩珟В皨尨叩眉?,說再不定就來不及生產(chǎn)了。二百六十條呢?!?/p>
車流緩緩移動。電臺在放老歌,一首很老的粵語歌,女聲沙沙地唱:“原來過得很快樂,只我一人未發(fā)覺……”
“這歌好老?!鄙蜢o棠說,拿出手機刷朋友圈。
我沒說話,跟著前車的尾燈。紅燈,停。旁邊車道是輛出租車,司機在吃盒飯,扒得很快。
“對了,”沈靜棠突然抬頭,“你爸媽那邊,紅包咱們包多少合適?”
我握著方向盤的手指緊了緊?!澳愣ò伞!?/p>
“我查了查,一般親家之間,這種大壽,包個六千八千的都有。但咱們情況特殊,你爸媽沒來……”她斟酌著用詞,“包少了不好看,包多了……媽會不會覺得咱們亂花錢?”
“你覺得多少合適?”
“八千八?吉利?!?/p>
“行?!?/p>
“那我從卡里取。你信用卡這個月要還多少?我年終獎下個月才發(fā),但你要是緊,我先從理財拿點……”
“不用,還得起?!?/p>
她看了我一眼,沒再說什么。電臺切歌了,換成流行樂,吵吵鬧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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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趙春梅家時七點四十。她家住十六樓,電梯上行時,沈靜棠對著電梯里的鏡子理了理頭發(fā)。鏡子里的她,妝容精致,耳環(huán)是小小的珍珠,我上個月送的生日禮物,三千七。
開門的是岳父沈國平,穿著家居服,手里拿著報紙。“來了?進來吧,你媽在客廳看樣品呢。”
趙春梅坐在沙發(fā)上,面前茶幾上攤著十幾條圍巾,各種顏色。她戴著一副金絲眼鏡,手里拿著兩條對比。
“來了?快過來看看?!彼^也不抬,“這條是香檳金,這條是寶石藍(lán)。我覺得香檳金顯貴氣,但靜棠她大姨說寶石藍(lán)襯膚色。清洲,你說呢?”
我走過去,彎腰看。圍巾質(zhì)感確實不錯,光滑柔軟,標(biāo)簽上寫著“100%桑蠶絲”。
“都挺好?!蔽艺f。
“讓你選一條?!壁w春梅終于抬頭看我,眼鏡后面的眼睛很銳利。
“香檳金吧,百搭?!?/p>
“我也覺得?!彼凉M意了,放下圍巾,摘了眼鏡,“那就定香檳金。包裝盒要燙金的,字體要大氣,不能小氣吧啦的?!彼闷鹗謾C,給誰發(fā)語音:“小劉,顏色定香檳金,盒子按我之前說的做,對,二百六十條,下周五前必須送到?!?/p>
發(fā)完,她往沙發(fā)背上一靠,揉了揉太陽穴。“可算定下一件事。這兩天忙得我頭疼,酒店、菜品、酒水、蛋糕、伴手禮,樣樣都得我操心。靜棠爸是指望不上的,就會看報紙?!?/p>
沈國平在餐廳那邊,拿著報紙呵呵笑:“我這不是不添亂嘛?!?/p>
“是,你不添亂,你也不會幫忙?!壁w春梅白他一眼,又看向我,“酒水都送過去了?”
“送了一部分,剩下的明天送?!?/p>
“發(fā)票開了吧?別忘記報銷,酒店能抵一部分?!?/p>
“開了個人發(fā)票?!?/p>
“個人就個人吧,反正都是自家人?!彼龜[擺手,“蛋糕呢?牡丹花一定要逼真,我上次看老李家的壽宴蛋糕,那花做得像月季,笑死人了。”
“跟朋友確認(rèn)了,他親自做?!?/p>
“那就好?!彼似鸩璞攘艘豢?,“對了,還有件事。壽宴當(dāng)天,酒店要個聯(lián)系人,負(fù)責(zé)協(xié)調(diào)。靜棠得陪我迎客,靜棠爸要招呼他那幫老哥們,清洲,你當(dāng)這個聯(lián)系人,行吧?酒店經(jīng)理、婚慶、酒水、蛋糕,所有事都找你,你統(tǒng)籌。”
“好。”
“辛苦你了。等忙過這陣,媽好好犒勞你。”她笑了笑,笑容很標(biāo)準(zhǔn),嘴角上揚的弧度像是量過的。
又坐了半小時,說的都是壽宴細(xì)節(jié):桌花要什么顏色,背景板要什么字體,幾點放鞭炮,幾點切蛋糕,先發(fā)言還是先敬酒。沈靜棠拿著手機備忘錄一條條記,我坐在旁邊聽。窗外的天完全黑了,玻璃映出客廳的吊燈,亮得晃眼。
走的時候九點二十。趙春梅送我們到門口,突然想起什么:“對了清洲,你爸媽那邊,替我說聲抱歉。實在是安排不開,下次,下次他們來,我單獨請他們吃好的。”
電梯門關(guān)上,開始下行。沈靜棠靠在我肩上,打了個哈欠。
“累了?”
“嗯,這幾天單位事也多。”她閉著眼,“媽也真是,什么都想追求完美。不過六十歲,一輩子就一次,能理解。”
電梯到底層,門開,冷風(fēng)灌進來。她摟緊我的胳膊。
開車回家,她很快就睡著了,頭歪向車窗那邊。等紅燈時,我側(cè)臉看她,睡顏很安靜,睫毛在眼下投出小小的陰影。我想起結(jié)婚那天,她也是這樣睡著,在從酒店回家的車上,妝都沒卸,頭枕在我肩上,說“清洲,我們結(jié)婚了”。
那時候我以為,生活會像那天的陽光一樣,明亮,溫暖,一直這樣下去。
手機震了一下,在口袋里。趁著綠燈還沒亮,我掏出來看,是小林發(fā)來的微信。
“陸哥,宏安那個老板的消息,確認(rèn)了。人現(xiàn)在在柬埔寨,西哈努克港,照片都發(fā)過來了。他一個債主找到的,說欠了賭場一百多萬美金,跑路了。國內(nèi)資產(chǎn)早就轉(zhuǎn)移干凈了,剩下的都是空殼。”
我把手機按滅,扔在副駕座位上。
綠燈亮了,后面的車按喇叭。我踩下油門,車往前沖,沈靜棠被晃醒,迷迷糊糊問:“到了?”
“還沒,睡吧。”
“哦。”她又閉上眼。
車開進小區(qū),停進車位。我沒立刻下車,坐在黑暗里,聽引擎冷卻的嘀嗒聲。儀表盤的光映在車窗上,一小片幽藍(lán)。
沈靜棠醒了,揉著眼睛:“怎么不下車?”
“這就下?!?/p>
我解開安全帶,伸手去拿手機。屏幕亮著,裂痕像蜘蛛網(wǎng),爬滿整個屏幕。但還看得清,小林后來又發(fā)了一條:
“陸哥,王總說明天上午要聽匯報,你看怎么辦?”
怎么辦。
我不知道。
我打開車門,冷風(fēng)灌進來。秋天晚上的風(fēng),已經(jīng)很涼了。我抬頭看天,沒有星星,只有城市的光污染,把天空染成一種渾濁的橙紅色。
沈靜棠走過來,很自然地挽住我的胳膊。她的手很暖,我的胳膊很涼。
“快點回家,冷了?!彼f。
我們往單元門走。樓道的聲控?zé)魬?yīng)聲而亮,一層,一層,照亮我們腳下的臺階。
走到三樓時,她突然說:“對了,媽今天還說,壽宴那天要請個攝影師,全程跟拍。我說現(xiàn)在人都用手機拍,她說不行,就要專業(yè)的,有儀式感。我又聯(lián)系了一家,一天兩千八,從早拍到晚。”
我沒說話,只是握緊了口袋里裂了屏的手機。裂縫的邊緣有點割手,但我沒松開。
“清洲?”
“嗯?!?/p>
“你說,媽會喜歡我們準(zhǔn)備的這些吧?”
“會吧?!蔽艺f。
“那就好?!彼α?,把頭靠在我肩上,很輕。
聲控?zé)魷缌?,黑暗重新落下來。我們在黑暗里站了幾秒,然后她跺了下腳,燈又亮了。
光很刺眼。
壽宴前三天,秦朗在凌晨兩點打來電話,聲音帶著熬夜后的沙?。骸扒逯蓿案夂昧耍F(xiàn)在送過去?”
我正坐在客廳沙發(fā)上,沒開燈,只有筆記本電腦屏幕的光映在臉上。宏安的爛賬像塊石頭壓在胃里,王總下午又催了一次,說如果下周還解決不了,風(fēng)控部接手的后果“你承擔(dān)不起”。
“現(xiàn)在送吧,地址發(fā)你?!蔽液仙想娔X,黑暗重新涌過來。
“得嘞,四十分鐘到。你那邊得有人接,這玩意兒六層,我一個人搬不了?!?/p>
“我在小區(qū)門口等?!?/p>
套上外套出門,電梯下行時我看著不銹鋼門上映出的自己,影子模糊,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青黑。這半個月睡眠像淺灘上的水,一有風(fēng)吹草動就醒。
小區(qū)門口空蕩蕩的,保安在亭子里打瞌睡。秋天的夜風(fēng)已經(jīng)帶上了寒意,我裹緊外套,看著路燈下自己的影子拉長又縮短。遠(yuǎn)處有車燈亮起,越來越近,是輛面包車,停在我面前。
秦朗跳下車,羽絨服拉鏈敞著,里面是沾著奶油的T恤。“快,搭把手,別讓風(fēng)吹久了,奶油表面會干。”
后車廂里,巨大的蛋糕罩在透明罩子里,六層,每層邊緣綴著精致的紅色牡丹,最頂上一朵盛開得最大,花瓣層層疊疊,中間用奶油寫著“春梅女士六十華誕”,金粉撒在字上,燈光一照,晃眼。
我們小心翼翼地把蛋糕抬下來,放在我?guī)淼男⊥栖嚿稀G乩什亮税杨~頭的汗,遞給我一張卡片:“這是保存說明,放陰涼處,千萬別碰著。明天晚上如果擺出來,室溫不能超過二十度,否則奶油會塌?!?/p>
“謝了,這么晚還跑一趟。”
“客氣啥。”他點了根煙,吸了一口,煙霧在路燈下散開,“說真的清洲,這排場……你岳母挺講究?!?/p>
“六十歲,一輩子一次。”
“也是。”他彈了彈煙灰,看著我,“你臉色不太好啊,最近累的?”
“公司有點事?!?/p>
“悠著點,身體要緊?!彼呐奈业募?,“蛋糕錢不急,什么時候方便什么時候給。”
“已經(jīng)轉(zhuǎn)你微信了,查收一下?!?/p>
秦朗摸出手機看了看,沒說什么,把煙踩滅?!澳切校蚁然亓?,還得趕下一個單子,明天有個婚禮。”
面包車開走了,尾燈在街角消失。我推著蛋糕慢慢往回走,輪子碾過路面,發(fā)出規(guī)律的聲響。透明罩子里,那些牡丹花在昏暗光線下依然鮮紅,紅得像要滴下來。
回到家,我把蛋糕放在客廳角落,按照卡片說明調(diào)低了空調(diào)溫度。然后坐在沙發(fā)上,看著它。六層,足夠二百六十個人每人分到一塊。趙春梅會站在蛋糕前,戴著新買的金飾,穿著定做的旗袍,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許愿,吹蠟燭,然后接受一波又一波的祝福。
而我父母,會在千里之外的小縣城里,吃著我媽做的家常菜,也許會上網(wǎng)看看我朋友圈——如果我發(fā)的話。
手機震了一下,是沈靜棠發(fā)的微信:“蛋糕送到了?”
“嗯,在客廳?!?/p>
“拍張照片我看看,媽剛才還問呢?!?/p>
我起身,對著蛋糕拍了張照。閃光燈亮起的瞬間,那些金粉反光,晃得鏡頭一片白斑。照片發(fā)過去,沈靜棠很快回復(fù):“好看!媽肯定喜歡。你早點睡,明天還得去酒店最后確認(rèn)菜單。”
我沒回,關(guān)掉手機。
躺回床上時,天邊已經(jīng)泛起了魚肚白。我睜著眼睛看天花板,想起很多年前,我爸五十歲生日。我媽做了碗長壽面,就一碗,我爸非讓我先吃一口,說“兒子吃了,爸就能長壽”。我咬了一口,面條很筋道,湯頭是熬了一下午的雞湯。我爸笑呵呵地吃完剩下的,連湯都喝光了。
那時候我以為,所有的生日都應(yīng)該這樣過。
周五,壽宴前一天。我請了半天假,去酒店最后對接。
錦華廳已經(jīng)布置得差不多了,二十六張圓桌鋪著紅桌布,每桌中央擺著復(fù)雜的插花,主桌上的花尤其夸張,鶴望蘭、百合、玫瑰堆疊成山。背景板是三米乘六米的噴繪,趙春梅的藝術(shù)照印在正中,照片修得皮膚光滑,笑容標(biāo)準(zhǔn),旁邊寫著“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
酒店經(jīng)理姓徐,是個精干的中年女人,拿著平板電腦跟我一項項核對:“酒水都到位了,按您的要求,每桌紅酒白酒各兩瓶。伴手禮圍巾也送到了,在倉庫,明天開席前會分到每個座位。蛋糕什么時候送?”
“明天中午,有冷藏室嗎?”
“有,我安排?!彼谄桨迳蟿澲安藛文倏匆幌?,十六道菜,四冷盤八熱炒二主食一湯一果盤。海鮮都是今天下午到貨,保證新鮮。另外,您岳母要求每桌都要有茅臺,我們準(zhǔn)備了小瓶裝,每桌兩瓶。”
“費用明細(xì)給我一份。”
徐經(jīng)理從文件夾里抽出一張紙。我接過來,目光掃過那些數(shù)字:餐費每桌三千八,二十六桌九萬八千八;酒水服務(wù)費每桌五百;場地布置一萬二;司儀攝像五千;茅臺酒每瓶八百……
最后一行是總計:拾陸萬柒仟貳佰元整。
“定金付了五萬,尾款明天宴席結(jié)束后結(jié)清?!毙旖?jīng)理笑著說,“您放心,我們都安排妥當(dāng)了,保準(zhǔn)讓壽星滿意?!?/p>
我把明細(xì)表折好放進口袋。紙張很挺,折痕硌著大腿。
走出酒店時是下午三點,陽光很好,街上人來人往。我沿著人行道慢慢走,路過一家旅行社,櫥窗里貼著海報:“東南亞特惠,七天六晚,說走就走?!?/p>
我推門進去。
店里很安靜,只有一個年輕女孩坐在柜臺后玩手機。見我進來,她立刻站起來:“先生您好,想咨詢什么線路?”
“最近能出境的,最快什么時候?”
“您想去哪兒?”
“隨便,能盡快出發(fā)的就行。”
女孩在電腦上查了查:“明天下午有一班飛曼谷的,特價票還剩幾張。需要簽證,但我們能加急辦,明天上午出簽?!?/p>
“就這個吧?!?/p>
“幾個人?”
“一個?!?/p>
她看了我一眼,沒多問,開始敲鍵盤?!捌咛炝恚瑱C票加酒店,經(jīng)濟型套餐五千八。簽證加急費一千。總共六千八,現(xiàn)在付款,明天上午十點來取護照和機票?!?/p>
我掏出信用卡。刷卡機吐出單據(jù),我簽了字,筆跡很潦草。
走出旅行社,陽光刺眼。我站在路邊,看著車流,突然不知道該去哪兒。回家?酒店?公司?
手機響了,是沈靜棠。
“清洲,你在哪兒?媽讓你現(xiàn)在來家里一趟,說有事商量。”
“什么事?”
“不知道,電話里沒說清楚,語氣挺急的。”
我攔了輛出租車。到趙春梅家時,她正坐在沙發(fā)上,面前攤著一本相冊。沈靜棠坐在旁邊,臉色不太好看。
“清洲來了,坐。”趙春梅沒抬頭,翻了一頁相冊,“明天座位有點變動。你二姨夫突然住院了,來不了,主桌空個位置。我尋思著,讓你表哥坐過來?!?/p>
“哪個表哥?”我問。
“就靜棠大姨的兒子,陳晉。去年開建材公司那個,你見過的?!彼K于抬頭看我,“陳晉公司做得不錯,最近接了個大項目,跟你算同行,坐一塊兒有話說?!?/p>
我沒說話。陳晉我確實見過,去年家庭聚會,他端著酒杯跟我說:“清洲啊,你在公司干得再賣力,也就是個打工的。要不來我這兒?我給你個副總當(dāng)當(dāng),賺得不比你現(xiàn)在少?!?/p>
當(dāng)時我笑了笑,說考慮考慮。
“另外,”趙春梅合上相冊,“紅包的事。你爸你媽那邊,我想了想,八千八不太合適。畢竟是親家,雖然人沒來,但禮數(shù)要足。這樣,包一萬六千八吧,數(shù)字吉利。”
沈靜棠看了我一眼,小聲說:“媽,是不是太多了……”
“多什么?一輩子就這一次?!壁w春梅擺擺手,“清洲,你覺得呢?”
我看著相冊封面,是趙春梅四十歲生日時的照片,那時她年輕些,笑容也自然些。
“好?!蔽艺f。
“那就這么定了?!彼酒饋恚懊魈炷銈冊琰c來,靜棠得幫我化妝換衣服。清洲你直接去酒店,盯著點布置,別出岔子。”
離開時,沈靜棠送我下樓。電梯里,她小聲說:“紅包的錢……我卡里不夠了,你先墊上,下個月我還你?!?/p>
“我有?!?/p>
“清洲,”她拉住我的手,手指很涼,“等忙過這陣,咱們出去旅游吧。就咱們倆,好久沒單獨出去了?!?/p>
電梯門開了。我松開她的手,走出去。
“明天見?!蔽艺f。
周六,壽宴當(dāng)天。
我早上七點就到了酒店。錦華廳里,工作人員正在做最后的調(diào)整,桌花、餐具、椅套,每一樣都在反復(fù)檢查。徐經(jīng)理看見我,快步走過來:“陸先生來得真早,蛋糕已經(jīng)送到冷藏室了,您要看看嗎?”
“不用,按流程來就行?!?/p>
“好的。另外,茅臺酒剛才清點發(fā)現(xiàn)少了兩箱,已經(jīng)讓供應(yīng)商補送了,十點前肯定到。”她頓了頓,“尾款結(jié)算是這樣的:宴席結(jié)束后,您來前臺簽單,刷卡或現(xiàn)金都可以。發(fā)票按您之前說的,開個人還是……”
“個人?!?/p>
“明白?!?/p>
我在大廳角落找了張椅子坐下,看著人來人往。服務(wù)員推著餐車穿梭,婚慶公司的人在調(diào)試音響,背景板上的趙春梅笑容燦爛地俯瞰著這一切。
九點,沈靜棠發(fā)來信息:“媽開始化妝了,大概十一點到。你那邊怎么樣?”
“一切正常。”
“辛苦你了。晚上結(jié)束咱們好好休息?!?/p>
我沒回,關(guān)掉了手機。
十點半,客人們陸續(xù)來了。趙春梅那邊的親戚,我見過大半,他們穿著新衣服,臉上帶著過節(jié)般的笑容,互相寒暄,聲音在空曠的大廳里回蕩。
“喲,小陸!這么早就來忙活了?”是二姑,戴著金鐲子,挎著名牌包,“真是孝順女婿。”
“應(yīng)該的。”我遞上煙。
“你家爸媽沒來?”
“他們有事,走不開。”
“可惜了,這么熱鬧?!倍媒舆^煙,沒點,夾在耳朵上,“對了,聽說你公司最近不太順?我有個老姐妹的兒子在你們行業(yè),說今年普遍難做……”
我笑了笑,沒接話。
十一點,趙春梅和沈國平到了。她穿著暗紅色繡金旗袍,頭發(fā)盤得一絲不茍,脖子上戴著一串珍珠,顆顆圓潤。沈靜棠跟在她身后,穿著淡紫色連衣裙,妝容精致,但眼神里有些疲憊。
“媽,爸。”我迎上去。
“清洲,都準(zhǔn)備好了吧?”趙春梅環(huán)視大廳,滿意地點點頭,“不錯,氣派。靜棠,扶我去主桌坐著,我腳疼?!?/p>
她像個女王一樣被簇?fù)碇呦蛑髯?。客人們圍上來,祝福聲、笑聲、客套話混成一片。陳晉來了,穿著西裝,梳著背頭,看見我,遠(yuǎn)遠(yuǎn)點了點頭,沒過來。
十一點半,司儀宣布壽宴開始。音樂響起,趙春梅在掌聲中走上臺,接過話筒,聲音透過音響傳遍大廳。
“感謝各位親朋好友今天來給我捧場……”她開始講話,稿子顯然是精心準(zhǔn)備的,從年輕時的艱辛講到如今的幸福,從感謝丈夫講到女兒女婿。
我站在大廳側(cè)面的柱子旁,看著這一切。燈光很亮,照得每個人臉上都泛著油光。服務(wù)員開始上菜,一道道擺上桌,海鮮、肉類、時蔬,熱氣騰騰。
沈靜棠在主桌邊朝我招手,示意我過去。我搖搖頭,指了指手表,做了個“我去看看蛋糕”的口型。
她點了點頭,轉(zhuǎn)回去。
我離開大廳,走到酒店后門的消防通道。這里很安靜,只有安全出口的綠燈幽幽亮著。我點了根煙,抽了一口,煙霧在昏暗的光線里升騰。
口袋里的手機震了一下,是銀行的還款提醒。我按掉,又震了一下,是小林:“陸哥,風(fēng)控部的人來要宏安的材料了,我說你去參加壽宴了,他們說明天必須交。”
我回復(fù):“知道了。”
煙抽到一半,我打開手機,翻出旅行社發(fā)來的電子機票信息。航班號、時間、登機口,白底黑字,清清楚楚。
下午一點,宴席過半。
我回到大廳時,氣氛正熱鬧。酒過三巡,很多人臉上都泛著紅,說話聲比之前大了幾倍。趙春梅在主桌被幾個老姐妹圍著敬酒,笑得很開懷。沈靜棠在另一桌和表姐妹聊天,看見我,又招手。
這次我走了過去。
“你去哪兒了?媽剛才找你。”沈靜棠低聲說。
“接了個工作電話?!蔽艺f,“怎么了?”
“沒什么,就是想讓你也去敬酒。舅舅、大姨他們都問起你。”
我拿起酒杯,一桌桌敬過去。笑容、客套話、虛偽的關(guān)心,像流水線作業(yè)一樣重復(fù)。陳晉那桌,他拉著我喝了一杯,湊近說:“清洲,聽說你們公司那個王總不好搞?要不要我?guī)湍氵f句話?我跟他吃過飯?!?/p>
“不用了,謝謝。”
“別客氣嘛,都是親戚?!彼呐奈业募?,力道很重。
敬完一圈,我走到徐經(jīng)理身邊:“現(xiàn)在結(jié)賬嗎?”
“一般是結(jié)束后結(jié),不過如果您方便,現(xiàn)在也可以。”她拿出賬單,“餐費尾款十一萬七千二,酒水和其他費用五萬,總共十六萬七千二。您核對一下?!?/p>
我看著賬單上的數(shù)字,點了點頭:“刷卡吧。”
“好的,請跟我來前臺。”
走到前臺時,我回頭看了一眼大廳。觥籌交錯,人聲鼎沸,趙春梅正被簇?fù)碇械案猓鶎拥募t色牡丹在燈光下鮮艷欲滴。
前臺姑娘接過我的卡,在機器上刷了一下,然后皺了皺眉:“先生,這張卡余額不足?!?/p>
“換一張?!蔽页槌隽硪粡埿庞每?。
她又刷,眉頭皺得更緊:“這張也不行,額度超了。”
“等等?!蔽艺f,拿出手機,打開銀行APP。余額顯示清清楚楚:兩張卡加起來,可用余額八萬三千多。
差八萬四千。
“您稍等,我打個電話?!蔽覍η芭_姑娘說,走到一邊,撥通了沈靜棠的電話。
響了三聲,她接了,背景音很吵。
“清洲,怎么了?”
“你身上有多少錢?現(xiàn)在?!?/p>
“錢?我錢包里就兩千現(xiàn)金,卡在我媽那兒,她說要統(tǒng)一保管紅包……”她頓了頓,“出什么事了?”
“結(jié)賬錢不夠?!?/p>
“差多少?”
“八萬多?!?/p>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她說:“你等我,我去找媽。”
我掛斷電話,走回前臺。姑娘看著我,眼神里帶著職業(yè)性的同情:“先生,要不您再想想辦法?或者等宴席結(jié)束后一起結(jié)?”
“我再等等。”
我站在前臺邊,看著大廳的方向。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墻上的鐘指向一點四十分。
手機震了,是沈靜棠:“清洲,媽說……說讓你先想想辦法,她這會兒走不開。親戚們都在,她不能拿著錢包出來……”
“錢包在哪兒?”
“在她包里,包在我這兒,但我不知道密碼……媽說晚上回家再說,讓你先跟酒店商量一下,緩一緩?!?/p>
我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再睜開時,徐經(jīng)理已經(jīng)過來了,臉上帶著歉意的笑:“陸先生,您看這……我們酒店有規(guī)定,尾款今天必須結(jié)清的。要不您聯(lián)系下其他親友周轉(zhuǎn)一下?”
我環(huán)視大廳,那些熟悉的臉孔,那些趙春梅的親戚,此刻都沉浸在酒酣耳熱中,沒有人往這邊看。
“不用了。”我說,從口袋里掏出護照和機票,放在前臺上,“我現(xiàn)在要去機場,趕飛機。賬單的事……”
我頓了頓,聲音很平靜。
“誰吃的飯,誰結(jié)賬?!?/p>
徐經(jīng)理愣住了。前臺姑娘也瞪大了眼睛。
我沒再解釋,轉(zhuǎn)身朝酒店大門走去。腳步很穩(wěn),一步,兩步,穿過鋪著紅地毯的大堂,推開旋轉(zhuǎn)玻璃門。
秋天的陽光灑下來,有些刺眼。我攔了輛出租車。
“去機場。”
車開動了,酒店在身后越來越遠(yuǎn)。我拿出手機,屏幕上有十幾個未接來電,都是沈靜棠。還有幾條微信:
“清洲你去哪兒了?”
“酒店說你要走?什么意思?”
“媽生氣了,你快回來!”
我劃掉通知,打開飛行模式。
車窗外的城市飛速后退,高樓、街道、行人,像褪色的背景板。我靠著椅背,閉上眼睛。
到機場時是下午三點二十。航班四點十分起飛。
換登機牌、安檢、候機,一切都很順利。候機廳里人不多,我買了杯咖啡,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跑道上的飛機起起落落。
三點五十,開始登機。
我隨著人流走進廊橋,找到座位,靠窗。系好安全帶,空乘在演示安全須知,聲音柔和但機械。
飛機緩緩滑行,轉(zhuǎn)向跑道。
手機在口袋里,已經(jīng)關(guān)機了。但我知道,此刻的錦華廳里,一定已經(jīng)亂成一團。賬單還欠著八萬多,趙春梅會發(fā)現(xiàn)錢包里根本沒有足夠的現(xiàn)金,那些她精心邀請的親戚,會面面相覷,推諉,或者假裝沒看見。
飛機關(guān)閉艙門,引擎轟鳴。
跑道加速,地面后退,然后一輕,飛機抬起機頭,沖上天空。失重感傳來,我握緊了扶手。
城市在下方變得越來越小,像積木搭成的模型。那些街道、樓房、還有那家酒店,都縮成了模糊的色塊。
飛機穿過云層,陽光猛地傾瀉進來,刺得我瞇起眼睛。
空乘開始推著飲料車走動。我要了杯水,小口喝著。
就在這個時候,機艙里的廣播突然響起了找人的通知:
“旅客陸清洲先生,旅客陸清洲先生,請按響您頭頂?shù)暮魡锯?,或與乘務(wù)員聯(lián)系?!?/p>
我的手微微一顫,水灑出來幾滴。
旁邊的乘客看了我一眼。我按下呼喚鈴。
很快,一位空乘走過來,彎下腰,壓低聲音:“請問是陸清洲先生嗎?”
“我是?!?/p>
“地面有緊急消息需要轉(zhuǎn)達(dá)給您。”她遞過來一部衛(wèi)星電話,“是一位姓沈的女士,說情況非常緊急。”
我看著那部黑色的電話,引擎的轟鳴聲在耳邊持續(xù)著。
遲疑了三秒,我接了過來,放到耳邊。
電話那頭傳來沈靜棠的聲音,但完全不是我熟悉的樣子——那聲音嘶啞、發(fā)抖,像在極度驚恐中擠出來的:
“清洲……你聽我說……出大事了……”
她劇烈地喘了幾口氣,背景音里隱約能聽到混亂的哭喊和爭吵聲。
“宴席……宴席結(jié)束的時候,酒店把所有人都攔住了……說賬單沒結(jié)……媽跟經(jīng)理吵起來了……然后……然后舅舅去翻了媽的包……”
她又頓住了,我甚至能聽到她牙齒打顫的聲音。
“結(jié)果……結(jié)果在媽的包最里層,翻出來一……一份文件……”
飛機遇到氣流,輕微顛簸了一下。我握緊了電話。
“是什么文件?”我問,聲音在引擎聲里幾乎聽不見。
沈靜棠的哭聲終于壓不住了,她抽泣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是……是咱家房子的……抵押合同……”
我的呼吸停了一瞬。
“抵押給誰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異常冷靜。
“抵押給了……陳晉的公司……”
陳晉。主桌那個表哥。開建材公司的表哥。
“什么時候的事?”我問。
“日期……日期是上個月……”沈靜棠已經(jīng)泣不成聲,“借款金額……一百二十萬……還款期限……就是今天……”
一百二十萬。宏安項目尾款,正好是四十萬。三倍。
飛機再次顛簸,空乘提醒系好安全帶的聲音傳來。但我完全聽不見了。
“媽怎么說?”我問。
“媽……媽不承認(rèn)……她說她不知道……說肯定是陳晉搞的鬼……但合同上有她的簽字和手印……現(xiàn)在陳晉拿著合同……說要么還錢……要么……”
她說不下去了。
“要么什么?”
“要么……要么明天就去收房……”
我看向窗外,外面是厚厚的云海,一片純白,無邊無際。飛機正平穩(wěn)地飛行在萬米高空,遠(yuǎn)離地面的一切。
“清洲……”沈靜棠的聲音充滿了絕望的哀求,“你回來吧……求求你……我現(xiàn)在不知道該怎么辦了……陳晉說……說如果你不回來當(dāng)面談……他還有別的東西要給我們看……”
“什么東西?”
“他說……是關(guān)于你公司的……說你知道是什么……”
我的后背瞬間繃緊了。宏安。
電話那頭,背景音里的爭吵聲突然變大,我聽見趙春梅尖銳的哭罵聲,聽見陳晉冰冷清晰的嗓音:
“把電話給我——陸清洲,你聽好了,飛機掉頭回來,我們還有得談。你要是敢關(guān)機,我保證,明天天亮之前,不只是你的房子,你爸媽在縣城那套老房子,還有你在公司那點前途,全得完蛋?!?/p>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透過嘈雜的背景音,狠狠鑿進我的耳朵:
“你以為你跑得掉?你老婆、你岳父岳母、你爸媽,全在這兒。航班號我查得到,你覺得,是飛機快,還是我手里的東西傳得快?”
就在這時,空乘走過來,禮貌而堅決地指了指衛(wèi)星電話,示意通話時間到了。
陳晉的聲音最后傳來,帶著一種殘忍的笑意:
“選吧,陸清洲。是現(xiàn)在降落,還是等我給你爸媽——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