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初冬，東湖上薄霧未散。湖北省委為一位歸來的“陌生客”安排了簡樸座談。大門剛開，一襲灰呢大衣的陳昌浩緩步而入，曾經(jīng)的四方面軍將領(lǐng)陳再道、宋侃夫等人齊刷刷地起身，空氣瞬間凝住。會場外，東湖水聲拍岸，像在催促一段被塵封的往事重新開場。

開口之前，他先深鞠一躬，隨后拱手致歉。短短數(shù)秒，把二十五年前西路軍悲劇留給眾人的沉重重新扔在地上?！皩Σ黄鸶魑?，也對不起那兩萬兄弟?！边@十幾個字，聲音不高，卻讓整個會場陷入長久的靜默。有人低頭抹淚，有人輕輕握拳。對話不過一句，卻勝過千言。

追溯時間，1936年會寧會師后，為打通外援通道，中央命徐向前、陳昌浩率部西渡黃河。命令一下，2.18萬紅軍開始穿越荒涼河西走廊。當時敵我懸殊，補給貧乏，徐向前主張“或東返，或遠襲伊寧”，而陳昌浩堅持“就地創(chuàng)建根據(jù)地”。兩種思路由此沖突。祁連山腳的冰雪和沙暴，把分歧一步步放大，最終釀成西路軍斷糧、斷援、斷醫(yī)的慘烈結(jié)局。

1937年春，倪家營子突圍失敗，殘部退入祁連山，只余三千。撤返途中，陳昌浩看著隨行名冊，每劃掉一個名字，眉心便深一分。西路軍“百五十晝夜”，勝仗不多，卻幾乎場場血戰(zhàn)。失利原因錯綜復(fù)雜，統(tǒng)帥決策、情報誤差、客觀條件，條條相扣。但在后來所有場合，陳昌浩只用一句“難辭其咎”概括。那是他給自己的死結(jié)。

延安時期，他先在中宣部工作，因積勞成疾，獲準赴蘇聯(lián)治療。十二年異國漂泊，外事翻譯和理論研究填滿日常，卻填不滿他對祁連山的噩夢。夜里驚醒，第一反應(yīng)總是摸腰間手槍。醫(yī)生說是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他卻認定是“靈魂未贖”。

1952年4月回國，列車進北京西站，劉少奇親自迎接?！爸醒胂嘈拍恪！焙喍桃痪洌屗谋臣刮⑽l(fā)抖。同年夏，被安排到馬列學(xué)院任副教育長。課堂上他用俄文引經(jīng)據(jù)典，課后卻常把自己關(guān)在宿舍，翻閱舊戰(zhàn)史，一頁一頁標注錯誤節(jié)點。有人見他，笑稱“面壁十年”。他自嘲：“還得再苦幾年，免得糊涂?！?/p>

1961年中央工作會議，毛主席談及“犯過錯后得了免疫”的四方面軍，陳昌浩在編輯室聽到傳達稿，沉默良久，只寫下四個字“受之有愧”。第二天，他加班至深夜，把西路軍條目反復(fù)校訂，刪除夸功，增補失策。他說，史書若不敢寫教訓(xùn)，就等于又一次犧牲。

再回東湖，是在張聞天勸說之下。他原本抗拒：“舊地重游，怕鄉(xiāng)親尷尬。”張聞天答：“組織會處理，個人情面放一旁?！庇谑潜阌辛碎_頭那場座談。席間，有老戰(zhàn)士輕聲插話：“當年大家都在祁連山挨過凍，你一個人扛不下全部責(zé)任。”陳昌浩搖頭：“錯在指揮鏈，也在我心魔?！?/p>

幾日后，他赴漢陽老宅。房門已殘，墻腳的刻痕仍在——十五歲出走時留下的“革命二字”。站在門口，他久久未動，只說了一句：“總算回來了?！睕]擺宴席，不收禮物，只與族中老人合影留念，再回北京。

1967年，他病逝于301醫(yī)院。病房整理時，枕邊留有一本翻得卷角的《紅軍戰(zhàn)史》油印稿，扉頁寫著：“倘若精神可贖，當以此書抵罪?！弊舟E歪斜，卻堅決。1980年追悼會上，徐向前評價他“才思敏捷，勇于任事，失誤誠重，痛悔亦深”。短短十六字，為他蓋棺。

后人研究軍史，常把西路軍覆滅歸于多重因素，卻也公認陳昌浩敢擔(dān)責(zé)任、勤補過的態(tài)度。歷史不能重來，認錯與擔(dān)當卻可延續(xù)。對于那一代人而言，這或許已是最切實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