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八年五月發(fā)生了一場詔獄審訊。潮濕的磚墻向下滲出水珠。十六歲的天子玄燁看著跪在面前的鰲拜幼女。他手中捏著的供狀被汗水浸軟了邊角。女孩頭上戴著熱孝的銀簪，那是她父親鰲拜在禁所咽氣后獄卒施舍的?？滴醢凑諔T例問“你可知罪”時，小姑娘突然抬起頭，眼眶泛紅，聲音卻沉穩(wěn)得如同冰坨子砸在地上一般，說道“養(yǎng)育之恩、感恩之心也能算作罪行？”這句話使得少年天子的喉結(jié)滾動了三下，沒有接上話語。

我認為，這場在史書里都難以尋覓到的對話，比《清史稿》中鰲拜三十大罪的記載更為切實。鰲拜倒臺的前一個月，康熙還稱他是滿洲第一勇士，夸贊他背上的二十八處箭瘡是國家的筋骨。但是當康親王杰書將供詞呈遞上來時，很多一樁樁一件件的欺君擅權(quán)之舉，立刻就變得十惡不赦了。這一轉(zhuǎn)變?nèi)缤瑢m里繡娘修改龍袍時，針腳依舊是金線，但圖案卻全然改變了。

記得法國傳教士白晉的筆記中有這樣的記載，在康熙擒鰲拜的前一天晚上，他對著乾清宮廊下的鸚鵡發(fā)呆。那只鸚鵡是鰲拜進獻的，平常只會呼喊萬歲，可那天晚上卻怪叫狡兔死。這個細節(jié)聽起來有些玄乎，但是少年天子當時的心境大概就是如此。他既要利用鰲拜女兒的孝心來反證鰲拜的不忠，又擔心讓其他老臣感到寒心。如同他后來對索額圖說的那樣，打虎是比較容易的，而收拾虎崽子才更能體現(xiàn)出功夫。

這么來看，鰲拜家族的結(jié)局在滿人的舊俗當中早已有預兆。在清朝初期的法律規(guī)定里，重臣如果犯下罪行，他家的女眷一般會被發(fā)配到寧古塔去給披甲人做奴仆。但是康熙最后把鰲拜的女兒指給蒙古臺吉，這樣的安排具有政治方面的智慧。既保住了不忍心進行誅殺從而擁有的仁君的名聲，又通過和親的方式來完全解決問題。這還真應(yīng)驗了攝政王多爾袞當年的那一句冷笑，愛新覺羅家的慈悲向來是帶著秤砣的。

康熙在六歲的時候就登上了皇位。鰲拜曾經(jīng)手把手地教他拉弓，到現(xiàn)在他的虎口上還有繭子的印記。在擒拿鰲拜的那天，當少年侍衛(wèi)們一擁而上的時候，康熙特意轉(zhuǎn)過了臉。根據(jù)《嘯亭雜錄》的記載，他看到鰲拜的中衣領(lǐng)子有一個破了的口子，露出了背上在攻打皮島時留下的箭疤。后來在處置鰲拜黨羽的時候，這樣細微處的情況也體現(xiàn)了出來：僅僅殺掉了班布爾善等九個人，和順治朝清算多爾袞余黨時株連幾百人相比，簡直可以說是寬厚仁愛。

最耐人尋味的是時空錯位的情形?？滴醵暄膊榻希敶兄伶?zhèn)江的時候，康熙忽然下達旨令去尋找鰲拜的舊部。當?shù)氐目偙趾ε碌孬I上一把生銹的刀，稱這是鰲拜當年攻打張獻忠時使用過的?？滴鯎崦侗系陌蛨D魯銘文，轉(zhuǎn)過頭對著明珠說：要是忠勇能夠遺傳的話，朕還真想要見見他家那個會頂嘴的丫頭。遺憾的是那個女孩已經(jīng)在科爾沁草原生下了三個孩子，這一生再也沒有進入過關(guān)內(nèi)。

當我們在翻找舊資料的時候，發(fā)現(xiàn)康熙在晚年追封鰲拜為一等男爵。這具有歷史的幽默感。如同他在給魏東亭的密諭之中所書寫的那樣：我抓捕鰲拜就好像老農(nóng)割稗草一般，稗草曾經(jīng)保護過禾苗，禾苗茁壯之后草就礙事了。這種近乎殘酷的冷靜的實用主義，或許就是帝王的真心術(shù)。

或許可以這樣來看，鰲拜女兒的詰問能夠穿透三百年的時空，這是因為它戳破了權(quán)力場中的隱形規(guī)則。感恩和忠君原本是同源的，但是在皇權(quán)獨尊的體系里，對家族的感恩得讓位于對皇帝的忠誠?？滴鹾髞泶_實成為了圣主明君，他平定了三藩、收復了臺灣、征伐了噶爾丹?？墒撬砟昃抛訆Z嫡的時候，會不會偶爾想起那個用養(yǎng)育之恩將他將了一軍的姑娘？

歷史存在著奇妙之處。鰲拜在史書中成為了驕橫權(quán)臣的典型。但是他女兒所說的那句反問，如同一根刺扎入了康乾盛世的錦繡之中。一直到乾隆朝修撰《八旗通志》的時候，還在爭論要不要把鰲拜的女兒質(zhì)問康熙的事情記錄進宗室訓誡里。

現(xiàn)在故宮博物院養(yǎng)心殿東暖閣里仍然掛著康熙所寫的制怒匾。據(jù)說他每次要對大臣進行重罰之前，都會盯著這兩個字觀看好一會兒。不知道是否存在那么一次，是因為想到了那個把孝心當作武器的女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