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一個黏膩的、不開空調(diào)就覺得皮肉和骨頭要分離的下午。

王建，我那個工位在斜對角的同事，一個電話把我從賴了一上午的沙發(fā)上薅了起來。

“周哥，救命??！電腦炸了！”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帶著一股子絕望的水汽。

我煩躁地抓了把頭發(fā)，油膩的手感讓我更煩了。

“炸了？什么叫炸了？冒煙了還是起火了？”

“沒，就是……就是藍(lán)屏了，重啟也沒用，安全模式也進(jìn)不去。我這兒有個標(biāo)書，周一下午就要，要了親命了！”

王建的電腦技術(shù)，基本等于零。上次他問我怎么把兩個Word文檔合并，我差點當(dāng)場給他表演一個后空翻。

老婆林悅從廚房探出頭，手里還拿著個沾著面粉的刮刀。

“誰??？”

“王建，電腦壞了?！?/p>

“那你快去看看吧，挺著急的。”她總是這么通情達(dá)理，溫柔得像一汪春水。

我心里那點不情愿，就被她這句話給澆滅了。

“行吧?！蔽覍χ娫捳f，“地址發(fā)我，我過去看看?！?/p>

掛了電話，我認(rèn)命地從沙發(fā)上爬起來，找了件T恤套上。

林悅走過來，很自然地幫我理了理皺巴巴的衣領(lǐng)，一股淡淡的檸檬洗潔精味道鉆進(jìn)我鼻子里。

“早點回來，我晚上給你做糖醋排骨?！?/p>

“好?！蔽业皖^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

那時候，我還以為自己擁有的是全世界最安穩(wěn)的幸福。

多可笑。

王建家在老城區(qū)，一個九十年代的六層板樓，樓道里堆滿了雜物，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舊時代的、塵埃和油煙混合的味道。

他家門開著，一進(jìn)去，熱浪和泡面味兒就糊了我一臉。

“周哥，你可算來了！”王建穿著個大褲衩，頭發(fā)亂得像個雞窩，看見我跟看見親人似的。

我掃了一眼他那張油光滿面的臉，和他亂七八糟的客廳。

“你這……剛打完仗？”

他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fù)蠐项^，“這不是趕標(biāo)書嘛，兩天沒怎么睡了。”

電腦在臥室，一張不算大的電腦桌上，屏幕亮著刺眼的藍(lán)色，上面寫著一串我看不懂的英文。

“行了，我看看?！?/p>

我把我的U盤插上，準(zhǔn)備進(jìn)PE系統(tǒng)給他重裝。

“周哥，D盤，D盤的東西千萬別給我格式化了！我全家老小的照片、我攢了十年的電影、還有最重要的標(biāo)書，全在里面！”他趴在旁邊，像個監(jiān)工，嘴里碎碎念。

“知道了知道了，丟不了?！蔽乙贿叢僮饕贿叿笱芩?。

“喝水不，周哥？”

“倒一杯吧，渴了?！?/p>

他屁顛屁顛地跑出去，很快端了杯溫吞的白水回來。

電腦的進(jìn)度條在緩慢地爬著，我的耐心也在一點點被消耗。

“你這電腦也該換了，比我歲數(shù)都大?！?/p>

“嘿，能用就行。這不剛買了房，手頭緊嘛?！彼Φ糜悬c勉強。

我沒接話，房子，又他媽是房子。這年頭，好像所有人的生活都被這玩意兒綁架了。

系統(tǒng)文件復(fù)制完畢，進(jìn)入了PE桌面。

“我先把你D盤的東西拷出來，然后全盤格式化，這樣干凈?！?/p>

“好好好，勞駕周哥了?！?/p>

我點開“我的電腦”，然后點開了D盤。

文件夾不多，但命名都挺有規(guī)律。

“電影”、“照片”、“學(xué)習(xí)資料”、“工作文件”。

我準(zhǔn)備新建一個文件夾，把他這些東西都拖進(jìn)去，再統(tǒng)一打包。

就在這時，我的鼠標(biāo)指針，懸停在了一個文件夾上。

“我的寶貝”。

這名字……惡俗。

我差點笑出聲，心想王建這小子，看著老實巴交的，私底下還挺悶騷。

是好奇心，純粹就是好奇心。

我想看看，一個三十歲，沒聽說有女朋友的男人的“寶貝”是什么。

也許是什么珍藏版的游戲？或者是什么不可告人的……學(xué)習(xí)資料？

鬼使神差地，我雙擊了那個文件夾。

里面只有一個文件。

一個PDF文件。

文件名很長，是一串編號和幾個漢字。

我的瞳孔，在那一瞬間，縮成了針尖。

“B超-NT-XXXX醫(yī)院-林悅”。

林悅。

我老婆的名字。

我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腦袋里“嗡”的一聲，什么都聽不見了。

整個世界仿佛被按了靜音鍵，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鼓，一聲一聲，砸得我肋骨生疼。

怎么可能？

一定是同名同姓。

對，就是同名同姓。林悅這個名字，雖然不算大眾，但也不至于全中國就一個。

我這么安慰自己，但手指卻像灌了鉛一樣，僵硬地、不受控制地，把鼠標(biāo)指針移到了那個文件上。

雙擊。

PDF文件緩緩打開。

頁面頂端，是XX市婦幼保健院的紅色logo，刺眼得像血。

姓名：林悅。

年齡：28。

末次月經(jīng)：……

孕周：12周+3天。

B超圖片上，一個小小的、模糊的影子，蜷縮在那里。

下面是醫(yī)生的診斷結(jié)論，一堆我看不懂的醫(yī)學(xué)術(shù)語。

但我看懂了那幾個字。

“胎兒發(fā)育符合孕周”。

我的血，一瞬間就涼了。

從頭頂涼到腳后跟，像是數(shù)九寒天被人從頭澆了一盆冰水。

渾身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四肢百骸都動彈不得，只有牙齒在不受控制地打顫，咯咯作響。

照片。

PDF文件里，還附了一張孕婦的登記照。

照片上的女人，扎著馬尾，素面朝天，對著鏡頭，嘴角微微上揚，帶著一絲初為人母的、羞澀而溫柔的笑。

那張臉，我看了五年。

每天早上醒來，每天晚上睡去。

是我的老婆，林悅。

“周哥？怎么了？”

王建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我猛地回過神，像一個偷東西被當(dāng)場抓獲的賊，心臟驟停。

我“啪”的一聲，把筆記本電腦合上了。

動作太大，把桌上的水杯都撞倒了。

水灑了一桌子，順著桌沿，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

“哎喲！”王建驚呼一聲，手忙腳亂地去拿抹布。

我沒動。

我只是死死地盯著那個合上的筆記本，仿佛里面關(guān)著一只會吃人的野獸。

“周哥，你臉色怎么這么白？是不是中暑了？”王建擦完桌子，湊過來看我。

他的臉在我的視野里，一會清晰，一會模糊。

我聞到了他身上那股汗味和泡面混合的味道，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就是這張臉。

這張看起來老實、甚至有點木訥的臉。

這張和我稱兄道弟，管我叫“周哥”的臉。

我突然想吐。

“沒事。”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嘶啞，完全不像是我發(fā)出來的。

“可能……有點低血糖?！?/p>

我扶著桌子，慢慢站起來。

腿是軟的，像踩在棉花上，每走一步都搖搖晃晃。

“那你趕緊坐下歇會，我給你倒杯糖水？”

“不用了?！蔽覕[擺手，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一點，“系統(tǒng)我給你弄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你自己裝一下常用軟件就行。我想起來家里還有點急事，得先回去了?！?/p>

我說完，也不等他反應(yīng)，抓起我的U盤，逃也似的往外走。

我甚至不敢回頭看他一眼。

我怕我再多看他一秒，就會忍不住抄起旁邊的椅子，砸爛他那張看起來人畜無害的臉。

怎么下的樓，我忘了。

怎么找到我的車，我也忘了。

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坐在了車?yán)铩?/p>

車?yán)餂]開空調(diào)，像個蒸籠。

汗水順著我的額頭、我的鬢角、我的后背，瘋了一樣地往下淌，很快就濕透了。

但我感覺不到熱。

我只感覺到冷。

一種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深入骨髓的寒冷。

我把車窗全部搖上，隔絕了外面所有的聲音。

然后，我趴在方向盤上，像一條被抽了筋的狗。

眼淚，就那么毫無征兆地涌了上來。

我沒有哭出聲。

我只是咬著牙，把所有的聲音都堵在喉嚨里。

胸口堵得像塞了一塊巨大的石頭，喘不過氣。

我把臉埋在手臂里，肩膀劇烈地顫抖著。

為什么？

為什么是林悅？

為什么是王建？

一個是我的妻子，我發(fā)誓要愛她、保護她一輩子的女人。

一個是我的同事，一個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我把他當(dāng)朋友的男人。

他們怎么會搞到一起？

什么時候開始的？

我腦子里一團亂麻，無數(shù)個問題在里面橫沖直撞，找不到一個出口。

那個PDF文件的畫面，像用烙鐵燙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一樣，揮之不去。

林悅的笑。

那個小小的、蜷縮的影子。

12周+3天。

三個月。

三個月前……

我拼命地回憶。

三個月前，我們在干什么？

公司那個季度的項目到了沖刺階段，我?guī)缀跆焯旒影啵丶业臅r候，林悅都已經(jīng)睡了。

有幾次，我半夜醒來，看到她一個人坐在客廳發(fā)呆。

我問她怎么了。

她說，沒什么，就是睡不著。

她說，你太累了，別管我。

現(xiàn)在想來，那些睡不著的夜晚，她是在想什么？

是在愧疚？還是在害怕？

還是在……回味另一個男人的體溫？

我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擰出了血。

手機響了。

是林悅。

我看著屏幕上跳動的“老婆”兩個字，第一次感覺到了刺眼。

我掛斷了。

她又打了過來。

我又掛斷了。

第三次，我直接關(guān)了機。

我不敢接。

我不知道該用什么語氣和她說話。

我怕我一開口，就會失控。

我在車?yán)镒撕芫?，直到外面的天色漸漸暗下來。

路燈一盞一盞地亮了，橙黃色的光透過車窗，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

我看著自己的影子，覺得很陌生。

那個曾經(jīng)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在短短一個小時內(nèi)，變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頭頂綠得能種下一片呼倫貝爾大草原。

我啟動了車子。

我得回家。

我得去問個清楚。

我要親口聽她告訴我，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車開得很慢，十幾公里的路，我感覺像是開了一個世紀(jì)。

無數(shù)次，我想一腳油門踩到底，撞上路邊的護欄，就這么一了百了。

但我不甘心。

憑什么？

憑什么犯錯的是他們，死的卻是我？

回到家，打開門，一股飯菜的香味撲面而來。

糖醋排骨，是我最愛吃的菜。

林悅穿著圍裙，從廚房里走出來，看到我，臉上露出了熟悉的、溫柔的笑。

“回來了？怎么這么久？電話也關(guān)機。”她一邊說，一邊接過我手里的包。

“嗯，他電腦問題有點多?！蔽覔Q著鞋，不敢看她的眼睛。

“快去洗手，馬上就能吃飯了。”

我走進(jìn)洗手間，打開水龍頭。

冰冷的水沖刷著我的手，也讓我混亂的大腦稍微清醒了一點。

我抬頭，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眼睛里布滿了血絲，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嘴唇?jīng)]有一絲血色。

這副鬼樣子，怎么可能瞞得過她？

我用冷水拍了拍臉，努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飯桌上，她不停地給我夾菜。

“多吃點，你今天肯定累壞了。”

“嘗嘗這個排骨，我今天特意多放了點糖，你喜歡的口味?！?/p>

“對了，你同事的電腦弄好了嗎？沒耽誤他工作吧？”

她越是殷勤，我心里就越是發(fā)冷。

這些溫柔，這些體貼，背后都藏著什么？

是補償？還是掩飾？

我機械地往嘴里扒著飯，味同嚼蠟。

“你怎么了？臉色不太好。”她終于察覺到了我的不對勁。

“沒事?！蔽曳畔峦肟?，“可能是今天有點累?！?/p>

“那就早點休息?！?/p>

我看著她，那張我曾經(jīng)覺得無比圣潔的臉。

她的眼睛很亮，像是有星星。

可現(xiàn)在，我只覺得那里面藏著一個深不見底的、骯臟的黑洞。

“林悅。”我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

“嗯？”

“我們……是不是很久沒有好好聊聊了？”

她愣了一下，隨即笑了。

“怎么突然說這個？我們不是每天都在聊天嗎？”

“我是說，坐下來，安安靜靜地，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那種。”

她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里閃過一絲我看不懂的情緒。

“好啊?！彼c點頭，“吃完飯，我們聊聊?！?/p>

那一刻，我多希望她能問我一句“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哪怕是質(zhì)問我，或者跟我吵一架。

可她沒有。

她只是平靜地接受了。

這種平靜，讓我感到絕望。

吃完飯，她收拾碗筷，我坐在沙發(fā)上，像一個等待宣判的死刑犯。

客廳里只開了一盞落地?zé)?，昏黃的光線把我們的影子投在墻上，扭曲變形。

她洗完碗，在我身邊坐下。

“想聊什么？”她問。

我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了另一個問題。

“你……最近有沒有什么事瞞著我？”

我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想從里面捕捉到一絲一毫的慌亂。

但她沒有。

她只是很平靜地看著我，甚至還帶著一絲疑惑。

“沒有啊?！彼f，“我能有什么事瞞著你？”

“真的沒有？”我追問，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一點。

“周凱，你到底怎么了？”她皺起了眉頭，“你今天真的很奇怪?！?/p>

我笑了。

是冷笑。

“我奇怪？”我反問，“林悅，你摸著你的良心問問，到底是誰奇怪？”

她沉默了，嘴唇緊緊地抿著。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她終于問出了這句話。

我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是，我什么都知道了。”

我的聲音在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王建。你和他，什么時候開始的？”

她猛地抬起頭，眼睛里充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

“你……你在說什么？”

“我在說什么？”我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林悅，你還要裝到什么時候？！”

我從口袋里掏出手機，因為關(guān)機太久，屏幕還黑著。

我這才想起，我根本沒有留下任何證據(jù)。

那個PDF文件，還安安靜d地躺在王建的電腦里。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顯得那么可笑，那么無力。

“證據(jù)呢？”她看著我，眼神里沒有了震驚，反而多了一絲……憐憫？

“你想要證據(jù)？”

“是。”

“好，我給你證據(jù)！”

我猛地站起來，沖到門口，抓起鑰匙就要出門。

“你去哪？”她也站了起來，擋在我面前。

“我去王建家！我現(xiàn)在就去他家，把那份B超報告從他那臺破電腦里調(diào)出來，甩在你臉上！”我沖她吼道。

“B超報告？”她喃喃地重復(fù)著這幾個字，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對！B超報告！你懷孕了，12周！孩子不是我的，是王建的！對不對？！”

我的聲音，像困獸的嘶吼，回蕩在小小的客廳里。

說完，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她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眼淚，順著她的臉頰，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沒有聲音，就是無聲地流淚。

那種絕望的、破碎的表情，讓我心頭一刺。

我以為我會感到報復(fù)的快感。

但沒有。

我只感覺到一種鋪天蓋地的悲哀。

“不是的?！?/p>

她終于開口，聲音輕得像羽毛。

“不是你想的那樣?！?/p>

“那是哪樣？”我逼近一步，“你告訴我，那是哪樣？！難道是我看錯了？姓名是你林悅，照片是你林悅，連他媽的孕周都清清楚楚！”

“那份報告……”她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是我的?！?/p>

“但孩子……不是王建的?！?/p>

我愣住了。

“不是王建的？那是誰的？！”

我腦子里飛快地閃過公司里那幾個跟她說過話的男人。

“難道還有別人？！”

“孩子是你的。”

她說。

我像被雷劈了一樣，呆在原地。

“我的？”

我指著自己的鼻子，覺得荒唐透頂。

“林悅，你把我當(dāng)傻子嗎？12周！三個月前我在干什么？我在天天加班！我連家都回不了幾次！我怎么讓你懷孕？！”

“就那一次?！彼f，“你忘了嗎？項目慶功宴那天晚上，你喝多了?！?/p>

慶功宴……

我的記憶，被拉回到了三個月前。

那天晚上，項目順利結(jié)束，部門所有人去KTV通宵。

我確實喝了很多酒，被同事送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快不省人事了。

我只隱約記得，我好像……是和林悅……

但那時候我醉得太厲害了，根本不確定那是不是夢。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還頭痛欲裂。

林悅像往常一樣給我準(zhǔn)備了早餐，對昨晚的事，只字未提。

我也就以為，那真的只是一個喝多了之后，光怪陸離的春夢。

“就那一次？”我的聲音干澀。

“就那一次。”她點頭。

“那……那王建是怎么回事？你的孕檢報告，為什么會在他的電腦里？！”

這才是問題的核心。

如果孩子是我的，那這一切，就更加詭異了。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不會再開口。

“因為……”她抬起頭，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痛苦和掙扎。

“我不敢告訴你?！?/p>

“不敢告訴我？！”我簡直要氣笑了，“我當(dāng)?shù)?，你不敢告訴我？！這是什么狗屁邏輯！”

“我怕。”她說，“我怕你……不想要這個孩子。”

“我不想要？”我更聽不懂了，“我們結(jié)婚五年，雙方父母催了多少次？我們自己不也一直在計劃嗎？我怎么會不想要！”

“那不一樣！”她突然激動起來，“以前是計劃，但現(xiàn)在……你工作那么忙，壓力那么大，我不想再給你增加負(fù)擔(dān)?！?/p>

“所以你就瞞著我？！”

“我不是故意要瞞著你，我只是……想等一個合適的時機?！?/p>

“合適的時機？什么時機？等孩子生下來，直接管我叫叔叔嗎？！”

我的話說得很難聽，我自己都知道。

但我控制不住。

“那王建呢？！”我又繞回了那個名字，“你不敢告訴我，就跑去告訴他？！他是誰？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表哥?！?/p>

“什么？！”

這個答案，比“他是我的奸夫”還要讓我震驚。

“王建……是你表哥？”

“是，親表哥。我姑姑家的兒子?！?/p>

我腦子徹底亂了。

王建是林悅的表哥？

他們倆是親戚？

那我入職這兩年，怎么從來沒聽他們提起過？

在公司里，他們倆除了正常的同事交流，幾乎沒有任何交集。

“你們……”

“我們是故意裝作不認(rèn)識的。”林悅說，“剛進(jìn)公司的時候，我姑姑就囑咐我們，在公司里最好別公開親戚關(guān)系，免得被人說閑話?！?/p>

我愣愣地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都什么跟什么？

辦公室政治？裙帶關(guān)系？

“所以，你懷孕了，不敢告訴我這個親老公，反而跑去告訴你那個所謂的表哥？”

“我不是告訴他……”她低下頭，聲音又小了下去，“我是……找他幫忙?！?/p>

“幫忙？幫什么忙？”

“我發(fā)現(xiàn)懷孕后，一個人去了醫(yī)院。醫(yī)生說孕早期有很多注意事項，還要建檔，做各種檢查。我什么都不懂，很害怕?！?/p>

“我又不敢告訴你，就只能找他。他畢竟比我大幾歲，又是男人，遇事能冷靜一點?！?/p>

“所以，那份B超報告，是我發(fā)給他，讓他幫我看看上面的數(shù)據(jù)是什么意思……他說他有個同學(xué)是婦產(chǎn)科醫(yī)生，可以幫忙問問?！?/p>

她的解釋，聽起來……天衣無縫。

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好像能對得上。

但我還是不信。

“就因為這個？”我冷冷地看著她，“就因為你怕我壓力大，不敢告訴我，就鬧出這么大一出？林悅，你覺得我會信嗎？”

“我說的都是真的。”她急了，抓住了我的手臂，“周凱，你要相信我?！?/p>

“相信你？”我甩開她的手，“你讓我怎么相信你？你們倆在我眼皮子底下演了兩年戲，我像個傻子一樣被蒙在鼓里！現(xiàn)在出了事，你三言兩語就想讓我相信你們是清白的？”

“那你到底要我怎么樣？”她也哭喊起來，“要不要我現(xiàn)在就把我姑姑叫過來，讓她當(dāng)面跟你對質(zhì)？！”

“你……”

我被她噎得說不出話。

是啊，如果他們真的是表兄妹，那一個電話就能證實。

難道……真的是我搞錯了？

從頭到尾，只是一個因為信息不對稱而引發(fā)的、愚蠢的誤會？

我看著她淚流滿面的臉，心里五味雜陳。

有憤怒，有懷疑，但更多的，是一種無力的疲憊。

“那你為什么……今天我問你的時候，你第一反應(yīng)是問我‘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如果你心里沒鬼，你為什么會這么問？”

這是我最后的疑點。

也是最致命的疑點。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癱坐在沙發(fā)上。

“因為……”

“我確實有事瞞著你?！?/p>

我的心，又一次被提到了嗓子眼。

“除了懷孕，還有別的事？”

她點點頭。

“是什么？”

她沉默了很久，才抬起頭，用一種近乎哀求的眼神看著我。

“周凱，你能不能……先答應(yīng)我，無論我說了什么，你都不要生氣?！?/p>

“你說。”

“我……”她咬著嘴唇，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我把我們準(zhǔn)備買房的錢，借給我弟了?！?/p>

“你說什么？！”

我感覺我腦子里的那根弦，“崩”的一聲，徹底斷了。

“你再說一遍？！”

“我弟……他女朋友懷孕了，要結(jié)婚，對方家里要求必須先買房，不然就不嫁。他手里錢不夠，到處借也借不到，就來求我……我實在沒辦法……”

“所以你就把我們的錢給他了？”

“我只借了三十萬……他說周轉(zhuǎn)開了，年底就還我們?！?/p>

三十萬。

那是我們倆省吃儉用，從牙縫里摳出來的錢。

是我們計劃了很久，準(zhǔn)備用來付首付的錢。

我為了這個家，為了能早點買上房，讓她過上好日子，在公司里像條狗一樣加班，陪笑臉，看人臉色。

可她呢？

她一聲不吭，就把我們倆的未來，拿去填她那個無底洞一樣的娘家。

“林悅?！?/p>

我叫她的名字，聲音平靜得可怕。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知道，我錯了，老公……”她哭著想來抱我。

我躲開了。

“你沒錯?！蔽艺f，“你只是，從來沒把我當(dāng)成一家人?！?/p>

“不是的！”

“如果是，這么大的事，你為什么不跟我商量？”

“我……”

“你怕我不答應(yīng)，對不對？因為你心里清楚，你那個弟弟，就是個扶不起的阿斗！這錢借出去，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他是我親弟弟！”

“所以呢？！他是我誰？！我憑什么要拿我的血汗錢，去給他買房娶媳婦？！”

我再也控制不住，歇斯底里地吼了出來。

所有的委屈，憤怒，背叛感，在這一刻，全部爆發(fā)。

原來，真正的原因在這里。

她不敢告訴我懷孕，不是怕我壓力大。

是怕我知道她懷孕了，會催著買房。

到時候，她挪用公款的事情，就徹底敗露了。

多可笑啊。

我以為我撞破的是一樁奸情，沒想到，背后藏著的，是更讓我心寒的算計。

“周凱，你聽我解釋……”

“我不想聽?！?/p>

我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她。

“林悅，我們……離婚吧?！?/p>

說完這幾個字，我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她在我身后，哭得撕心裂肺。

我沒有回頭。

我怕我一回頭，就會心軟。

我走進(jìn)臥室，關(guān)上門，把她的哭聲隔絕在外面。

我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

一夜無眠。

第二天，我頂著兩個黑眼圈去了公司。

王建看到我，還像往常一樣，嬉皮笑臉地湊過來。

“周哥，昨天太謝謝你了！晚上回去我請你吃飯！”

我看著他那張臉，心里一陣惡心。

雖然林悅解釋了，雖然我知道他可能真的是無辜的。

但在我心里，他已經(jīng)被打上了“幫兇”的烙印。

“不用了。”我冷冷地丟下三個字，繞開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他愣在原地，一臉錯愕。

一整天，我都把自己埋在工作里。

我不想思考，不想說話，不想和任何人交流。

下午，林悅給我發(fā)了幾十條微信。

道歉，解釋，求我原諒。

我一條都沒回。

下班的時候，我在公司門口看到了她。

她就站在路邊，風(fēng)把她的頭發(fā)吹得有點亂。

看到我出來，她馬上跑了過來。

“周凱?！?/p>

她的眼睛又紅又腫，看起來憔悴了很多。

我停下腳步，看著她。

“我們談?wù)?，好不好？”她哀求道?/p>

“沒什么好談的。”

“那筆錢，我馬上讓我弟還回來！我現(xiàn)在就給他打電話！”她說著，就去掏手機。

“晚了?！蔽艺f。

“這不是錢的事?！?/p>

“那是什么事？”

“是信任。”我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你已經(jīng)，不值得我信任了?！?/p>

她呆住了。

手機從她手里滑落，“啪”的一聲，摔在地上。

屏幕碎了。

就像我們的感情。

我沒有再看她，轉(zhuǎn)身就走。

那天晚上，我沒有回家。

我在公司附近的酒店開了一間房。

我需要冷靜，需要一個人好好想想。

離婚兩個字，說出來容易，但真正要走到那一步，太難了。

五年的感情，不是說斷就能斷的。

我們一起經(jīng)歷過那么多事。

從一無所有，到在這個城市里慢慢扎下根。

那些一起吃泡面的日子，一起擠公交的日子，一起為了幾百塊錢的房租跟房東吵架的日子……

一幕一幕，像是電影一樣，在我腦海里回放。

我痛苦地抓著頭發(fā)，把臉埋在枕頭里。

我該怎么辦？

原諒她？

然后呢？繼續(xù)生活在猜忌和懷疑里？

每天看著她，都會想起她和她那個“表哥”聯(lián)合起來騙我，想起她為了她弟弟，把我們倆的未來當(dāng)成兒戲。

這樣的日子，我能過下去嗎？

如果不原諒，就離婚。

我一個人，帶著一顆破碎的心，重新開始？

我爸媽那邊怎么交代？她爸媽那邊又怎么交代？

還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那是我的孩子。

我還沒來得及感受要做父親的喜悅，就要親手扼殺他來到這個世界的權(quán)利嗎？

他何其無辜。

我在酒店的房間里，待了兩天。

兩天里，我關(guān)了手機，斷了和外界的一切聯(lián)系。

我像一個幽靈，在房間里踱步，發(fā)呆，抽煙。

直到煙盒空了，我才終于做出了決定。

我重新打開手機，無數(shù)的未接來電和微信消息涌了進(jìn)來。

有林悅的，有我爸媽的，有岳父岳母的。

我沒有看，直接撥通了林悅的電話。

“喂？”她的聲音充滿了疲憊和沙啞。

“你在哪？”我問。

“在家?！?/p>

“等我，我半個小時后到。”

回到那個我曾經(jīng)以為是“家”的地方。

林悅坐在沙發(fā)上，比兩天前更加憔E悴。

茶幾上，放著一張銀行卡。

“你弟的錢？”我問。

她點點頭。

“他還了？”

“他沒錢，這是我爸媽……把他們的養(yǎng)老錢取出來了?！?/p>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讓他們拿回去?！蔽艺f，“這錢，我不要?！?/p>

“周凱……”

“我們倆的事，別把老人牽扯進(jìn)來?！?/p>

我在她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

“林悅，這兩天，我想了很多?！?/p>

我看著她，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靜。

“孩子，是我的。我認(rèn)?！?/p>

“他是無辜的，我不希望他因為我們大人的錯，來到一個不完整的家庭?！?/p>

她眼里，重新燃起了一絲希望。

“所以……”

“所以，婚，可以不離?！?/p>

“真的嗎？！”她激動地站了起來。

“你先別高興得太早?！蔽掖驍嗨?，“我有條件?！?/p>

“什么條件？你說，我都答應(yīng)！”

“第一，你弟那邊，從今天起，一刀兩斷。以后他任何事，都不要再來找我們。我們也不會再管?！?/p>

她猶豫了一下，然后用力地點了點頭。

“好?！?/p>

“第二?！蔽疑钗艘豢跉?，“這三十萬，算我借給你的。我們寫張欠條，從你每個月的工資里扣。什么時候還清，什么時候我們才算重新開始?！?/p>

她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周凱，你……你這是什么意思？我們是夫妻??！”

“夫妻？”我冷笑，“夫妻會為了娘家，算計自己的老公嗎？”

“我沒有算計你！”

“有沒有，你心里清楚?！?/p>

“我們之間，一定要算得這么清楚嗎？”她哭了。

“對，一定要?！蔽艺酒鹕?，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林悅，這不是錢的事，這是態(tài)度。我要讓你記住，這個家，是我和你兩個人的。不是你一個人的，更不是你那個扶不起的弟弟的?！?/p>

“在你還清這筆錢之前，我們只是……孩子的父母。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的，合租伙伴?！?/p>

說完，我沒再看她，轉(zhuǎn)身回了臥室。

我知道，我的話很傷人。

像刀子一樣，一刀一刀地割在她的心上。

也割在我的心上。

但如果不這樣，我們之間那道裂縫，永遠(yuǎn)都無法愈合。

從那天起，我們的家，變成了一個冰窖。

我們不再像以前那樣聊天，吃飯的時候，各自沉默。

晚上睡覺，我睡臥室，她睡客廳沙發(fā)。

我們之間，隔著一堵無形的墻。

我開始監(jiān)督她的消費，每個月，她的工資一到賬，我就會讓她把大部分轉(zhuǎn)給我，作為“還款”。

她沒有反抗，默默地接受了。

她瘦了很多，也沉默了很多。

好幾次，我半夜起來喝水，看到她一個人蜷縮在沙發(fā)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知道她在哭。

我的心，也會疼。

但我逼著自己，硬起心腸。

長痛，不如短痛。

我不知道我們這樣，還能不能回到過去。

也許，永遠(yuǎn)都回不去了。

但我只知道，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讓這段婚姻繼續(xù)下去的辦法。

幾個月后，她的肚子越來越明顯。

產(chǎn)檢，我一次不落地陪著她去。

聽著B超儀器里，那“噗通、噗通”的、強有力的心跳聲。

看著屏幕上，那個小生命一天天長大。

我的心，也一點點地變得柔軟。

醫(yī)生說，她因為孕早期情緒波動太大，胎像一直不太穩(wěn)。

讓我多關(guān)心她，多陪陪她。

我嘴上應(yīng)著，行動上，也確實做得多了些。

會給她買她喜歡吃的水果，會在她孕吐難受的時候，給她遞上一杯溫水。

但我們之間的交流，依然少得可憐。

除了孩子，我們幾乎沒有別的話題。

王建，在公司里見到我，還是會客氣地叫一聲“周哥”。

我還是會冷淡地回應(yīng)。

后來，我聽說，他從公司辭職了。

聽說是回老家發(fā)展了。

我不知道，他的離開，和我們之間的事情，有沒有關(guān)系。

或許有，或許沒有。

但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

預(yù)產(chǎn)期越來越近。

那天晚上，她突然肚子疼。

我慌了手腳，連夜把她送到了醫(yī)院。

陣痛，持續(xù)了十幾個小時。

我在產(chǎn)房外，聽著她一聲聲痛苦的呻吟，心如刀絞。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那么害怕過。

我怕她出事。

我一遍一遍地祈禱，只要她能平安，我什么都愿意。

當(dāng)護士抱著孩子出來，告訴我“母子平安”的那一刻。

我一個一米八的男人，蹲在地上，哭得像個傻子。

孩子很健康，七斤二兩，是個男孩。

wrinkled, red, like a little old man.

但我看著他，卻覺得，他是全世界最可愛的天使。

林悅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頭發(fā)被汗水浸濕，但眼睛里，卻閃著光。

我走過去，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涼。

“辛苦了?！蔽艺f。

眼淚，從她眼角滑落。

“周凱。”她看著我，嘴唇動了動。

“嗯？”

“對不起?！?/p>

“都過去了?！?/p>

我說。

是啊，都過去了。

當(dāng)這個小生命降臨的那一刻，所有的怨恨，好像都變得不那么重要了。

出院后，我媽和岳母都過來幫忙照顧。

家里，因為孩子的到來，終于有了一絲生氣。

我們倆的關(guān)系，也慢慢地緩和了。

我們會一起給孩子換尿布，一起給他洗澡，一起在半夜被他的哭聲吵醒。

看著對方狼狽的樣子，有時候，會忍不住笑出聲。

那種感覺，很微妙。

好像，我們又回到了最初。

但又好像，有什么東西，永遠(yuǎn)地改變了。

那張欠條，我還留著。

她也還在每個月“還款”。

我們誰都沒有再提那件事。

但我們都知道，那根刺，還在那里。

或許，需要用一輩子的時間，去慢慢地，把它磨平。

孩子一歲的時候，我們終于搬進(jìn)了新家。

三室一廳，不大，但很溫馨。

站在陽臺上，可以看到樓下的小花園。

林悅抱著孩子，站在我身邊。

“周凱?！?/p>

“嗯？”

“謝謝你?！?/p>

“謝我什么？”

“謝謝你……沒有放棄我們?！?/p>

我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手，把她和孩子，一起攬進(jìn)了懷里。

我不知道，我的選擇，到底是對是錯。

我也不知道，我們的未來，會走向何方。

但看著懷里，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

我只知道。

家，還在。

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