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37年9月，山西五臺縣那條坑坑洼洼的黃土官道上，一輛锃光瓦亮的黑色小汽車正卷著塵土狂奔。
車里坐著的人，腰桿挺得筆直，但這會兒心里頭卻像是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
這人正是八路軍129師的副師長徐向前。
他身上揣著彭德懷老總特批的60塊大洋，屁股底下坐著的，卻是山西“土皇帝”閻錫山的專車。
就在這輛車即將開進東冶鎮(zhèn)的時候，車窗外一個佝僂著身子、背著沉重麻袋的老漢身影，讓這位在戰(zhàn)場上殺伐果斷的將軍，瞬間紅了眼眶。
那一刻，歷史仿佛在這一老一少、一車一步之間，劃下了一道最深刻的傷痕。

02

要說這事兒，咱們得把日歷往前翻翻，聊聊這山西五臺縣的風水。
在滹沱河邊上，有兩個村子特別有意思，一個叫河邊村，一個叫永安村，中間就隔著這么一條河，雞犬之聲都能聽見。
河邊村那是富得流油，出了個閻錫山；永安村呢，相對就寒磣點，出了個徐向前。
這兩人雖然歲數(shù)差了一輩，閻錫山比徐向前大了整整18歲，但命運這根繩子，早早就把他們拴在了一個死結(jié)上。
當年閻錫山為了在山西坐穩(wěn)江山，搞了個“山西省立國民師范學?！?，說白了就是想給自己練私家軍，培養(yǎng)一幫對自己死心塌地的秀才兵。
1919年，18歲的徐向前就是進了這個學校，成了閻錫山名義上的學生。
那時候閻錫山坐在太原的督軍府里，打著算盤，心里美滋滋的，覺得自己這是在給晉軍攢家底。
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花大價錢辦學、請教官、發(fā)津貼培養(yǎng)出來的這批娃娃，后來竟然成了專門掘他根基的“掘墓人”。
徐向前在學校里是個悶葫蘆，平時不顯山不露水，屬于那種扔人堆里都找不著的類型。
但就是這個不愛說話的年輕人，后來考黃埔、去廣州、上井岡，一步步成了讓國民黨軍隊聞風喪膽的紅四方面軍總指揮。
而閻錫山呢，一邊在那兒算計著怎么在蔣介石和日本人夾縫里求生存，一邊眼睜睜看著自己培養(yǎng)的學生一個個都跑到對面去了。
這事兒說起來也是諷刺，閻錫山精明了一輩子，最后給自己培養(yǎng)了一群最強勁的對手，這買賣做得，簡直是賠到了姥姥家。

03

咱們都知道，在那年月搞革命，那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活兒。
一旦你走了這條路，家里的老爹老娘往往就成了軍閥手里的肉票，隨時可能掉腦袋。
這可不是嚇唬人，大家去翻翻史料，大將徐海東，那可是赫赫有名的猛將，結(jié)果呢？
國民黨軍隊為了報復他，把徐家66口人殺得干干凈凈，連懷里的嬰兒都沒放過，那是真正的斬草除根，血流成河。
徐向前離家這12年，指揮千軍萬馬在外面跟閻錫山的晉軍死磕，雙方在戰(zhàn)場上那是紅了眼的仇人。
按常理推斷，閻錫山這種利益至上的老軍閥，早就該把徐向前的家人抓起來祭旗了，或者至少也得關進大牢里當個人質(zhì)，逼徐向前就范吧？
徐向前自己在外面也是提心吊膽，最怕的就是聽到老家傳來的噩耗。
可奇怪的是，整整12年，五臺縣永安村的徐家老屋，竟然出奇的平靜。
除了日子過得緊巴點，沒聽說有哪個大兵敢上門踹門找麻煩，更別說殺人了。
這里面就有個極其荒誕的講究了。
閻錫山這個人，雖然在政治上反動，但在鄉(xiāng)土觀念上，那可是出了名的“護犢子”，或者說，極其迷信那個“五臺老鄉(xiāng)圈子”。
在閻錫山的隊伍里，甚至流傳著一句順口溜：“會說五臺話，就把洋刀挎”。
只要你是五臺人，在晉軍里那就高人一等，犯了事兒都能從輕發(fā)落。
這種近乎偏執(zhí)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在那個亂世里，竟然成了一把無形的保護傘，罩住了徐向前的家人。
哪怕前線打得血流成河，尸橫遍野，閻錫山硬是守住了底線，沒對徐向前的老父親下過黑手。
這在那個動不動就搞株連九族、殺人如麻的年代，簡直就是個奇跡。
徐家能躲過這一劫，不是因為閻錫山仁慈，而是因為在那個軍閥的腦子里，老鄉(xiāng)這個標簽，比什么主義都好使。

04

時間一晃到了1937年。
盧溝橋的炮聲一響，原本打得你死我活的國共雙方，為了打鬼子，暫時坐到了一張桌子上。
徐向前作為八路軍的談判代表，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山西。
這一回，身份變了，氣氛也變得微妙起來。
在太原，閻錫山見到這位當年的學生、后來的勁敵，那臉上的表情估計精彩得很，皮笑肉不笑的。
但他畢竟是個老江湖，場面功夫做得足足的，滿面春風地接待了徐向前，還一個勁兒地夸徐向前是五臺人的驕傲。
這時候，朱老總和彭老總就勸徐向前，說你都回山西了，離家這么近，不回去看看怎么行？
彭德懷那個暴脾氣的人，心卻細得很，知道徐向前是個清官，身上沒錢，直接特批了60塊錢給他。
這60塊錢在當時可不是小數(shù)目，那是組織上的一份心意，也是怕徐向前回家囊中羞澀不好看。
閻錫山聽說了這事兒，為了顯示自己的大度，同時也為了拉攏這個能打仗的同鄉(xiāng)，大手一揮：借車！
就把自己的專用小汽車借給了徐向前，讓他風風光光地回五臺探親。
就這樣，徐向前坐著昔日死對頭的豪車，懷揣著戰(zhàn)友給的錢，踏上了回家的路。
車窗外的景色不斷倒退，那熟悉的黃土高坡，那渾濁的滹沱河水，每一眼都像是在心里扎針。
12年了，父母還在嗎？家里變成什么樣了？
這種近鄉(xiāng)情更怯的感覺，恐怕只有離家多年的游子才能體會。
車子開到了東冶鎮(zhèn)附近，路不好走，車速慢了下來。
徐向前的眼睛一直盯著窗外，試圖尋找兒時的記憶。
突然，他的目光定住了。
在滿是塵土的路邊，有一個蒼老的身影，正背著一個看起來很沉的糧袋，一步一挪地走著。
那步態(tài)，那身形，怎么看怎么眼熟，怎么看怎么讓人心酸。
徐向前的心猛地抽了一下，趕緊叫警衛(wèi)員停車。
車還沒停穩(wěn)，這位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將軍就推門沖了下去。
他快步走到老人身后，聲音發(fā)顫地喊了一聲：“大大！”
老人身子一僵，緩緩回過頭來。
那是一張布滿皺紋的臉，胡子花白，眼神里透著幾分茫然和驚訝。
正是徐向前的父親，那個一輩子雖然窮但骨頭極硬的老秀才徐懋準。
那一刻，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老父親看著眼前這個穿著軍裝的漢子，渾濁的眼睛里慢慢涌出了淚水。
他認出來了，這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六兒子，那個當年離家出走鬧革命的“象謙”。
徐向前看著父親那彎曲的脊背和沉重的糧袋，眼淚刷地一下就下來了。
自己在外指揮千軍萬馬，威風八面，父親卻在家鄉(xiāng)像個苦力一樣為了口吃的拼命。
父子倆就在這塵土飛揚的路邊，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后來到了家才知道，母親趙金鑾在一年前就已經(jīng)去世了。
那個最疼愛他的母親，臨死前還念叨著兒子的名字，看著徐向前當年編的籃子流淚，可惜終究沒能等到這一天。
這成了徐向前一輩子都無法釋懷的痛。
老父親雖然是個前清秀才，一輩子沒當上官，也沒發(fā)大財，但看事情卻通透得很。
他知道兒子在外面干的是驚天動地的大事。
看著兒子愧疚的樣子，老爺子只說了一句：“象謙，看來你這條路走對了?！?br/>這就夠了。
這一句話，比什么金銀財寶都珍貴。
這是一個父親對兒子最大的認可，也是一個舊時代知識分子對新時代革命者最深沉的理解。

05

這次回鄉(xiāng)，徐向前深刻感受到了閻錫山那個“鄉(xiāng)土情結(jié)”的復雜性。
閻錫山確實沒有找徐家的麻煩，甚至可以說是在暗中保護了徐家。
但這并不代表閻錫山就是個大善人。
他是個軍閥，是個政客，他的所有仁慈都是建立在“五臺人”這個小圈子利益之上的。
他在賭，賭這份鄉(xiāng)情能給自己留條后路，賭這份人情能讓他在亂世里多一張牌。
事實證明，歷史的玩笑開得有點大。
閻錫山想用鄉(xiāng)情籠絡人心，但他忘了，徐向前這批人，信仰的是比鄉(xiāng)情更宏大的東西。
他們要救的不僅僅是五臺縣的老鄉(xiāng)，而是全天下的窮苦人。
所以，當解放戰(zhàn)爭的號角吹響時，私情歸私情，公義歸公義。
徐向前率領的部隊，在山西戰(zhàn)場上橫掃千軍。
那個曾經(jīng)借車給他的“老師”閻錫山，被他的“學生”打得節(jié)節(jié)敗退。
僅僅用了一年半的時間，徐向前就用6萬地方武裝，吃掉了閻錫山的30萬正規(guī)軍。
這不僅是軍事上的奇跡，更是歷史的選擇。
閻錫山晚年在臺灣回憶起這段往事，寫下了那句著名的感嘆：“為政不可落后于時代”。
他明白得太晚了。
他以為靠著那點老鄉(xiāng)關系、靠著幾所學校就能守住他的獨立王國，卻不知道，他親手培養(yǎng)出來的那些學生，早已站在了時代的潮頭，要把他那個舊世界沖得粉碎。
那輛1937年行駛在五臺公路上的小汽車，就像一個歷史的縮影。
車里坐著的是未來的希望，而借車的人，注定要被歷史的車輪碾在身后。
徐向前與父親路邊重逢的那一幕，既是親情的回歸，也是新舊兩個時代最刺眼的交接。

06

1949年，太原解放。
閻錫山帶著他的金條和姨太太飛往了臺灣，從此隔海相望，再也沒能回到那個他心心念念的五臺河邊村。
而徐向前，這位從永安村走出來的布衣元帥，雖然身體不好，但他的名字，卻永遠刻在了這片黃土地上。
那個曾經(jīng)因為沒錢讀書而被迫退學的“窮秀才”之子，最終用自己的方式，給了所有窮苦人一個交代。
回過頭來看，當年那條路上的相遇，或許就是上天特意安排的一場告別。
告別那個腐朽的舊時代，告別那個只講鄉(xiāng)情不講主義的舊軍閥。
至于閻錫山當年為什么沒殺徐向前全家？
有人說是他傻，有人說是他仁義。
其實都不是。
那不過是一個舊式官僚在面對無法阻擋的歷史洪流時，出于本能給自己留的一點體面罷了。
只可惜，這點體面，終究擋不住滾滾向前的歷史車輪。
那60塊大洋的盤纏，和那輛借來的小汽車，最終都化作了歷史塵埃中的一抹注腳。
唯有那對父子在路邊的擁抱，和那句“路走對了”，穿越了近百年的時光，依然讓人聽得心頭一熱。
這，就是歷史最真實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