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忠華坐在女兒家那張略顯擁擠的餐桌旁,碗里的排骨湯還冒著熱氣。
女兒程思婷的手藝很好,這頓飯做得用心,可他卻吃得味同嚼蠟。
窗外夕陽正緩緩沉入高樓之間,將這小兩居的客廳染成暖黃色。八十平米的空間被家具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他的行李箱還立在玄關(guān)處沒來得及收拾。
“爸。”程思婷放下筷子,聲音輕輕的。
楊忠華抬起頭,看見女兒臉上掛著溫和卻疏離的笑。女婿何昊然坐在對面,低頭專注地吃著飯,仿佛沒聽見。
“您剛搬過來,可能還不習(xí)慣?!背趟兼妙D了頓,“我的意思是……您別老待在家里,多出去走走,認(rèn)識認(rèn)識新朋友?!?/p>
這話說得客氣,像裹了層糖衣。
可楊忠華活了六十八年,哪能聽不出話里的意思?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筷子上的米飯粒顆顆分明。客廳突然安靜得可怕,只有冰箱在角落里發(fā)出低沉的嗡鳴。
八十平米,三個人,怎么會這么擠呢?
他想起市中心那三套空蕩蕩的房子,想起兒子馬高明簽字時燦爛的笑容,想起自己收拾行李時的滿心期待。
這才第一頓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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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房產(chǎn)交易中心的大廳里冷氣開得很足。
楊忠華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手里攥著那疊厚厚的文件。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米色大理石地面上,形成一片明亮的光斑。
“爸,您就放心吧?!瘪R高明從工作人員手里接過表格,轉(zhuǎn)身時笑容滿面,“手續(xù)辦完,您就安心養(yǎng)老,什么都不用操心?!?/p>
兒子今天穿了件淺藍(lán)色襯衫,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
他說話時微微彎著腰,那姿態(tài)恭敬得讓楊忠華心里發(fā)暖。旁邊的兒媳林曉蕓也笑著點(diǎn)頭,手里牽著五歲的小孫子樂樂。
“爺爺,我們要住大房子了嗎?”樂樂仰起頭問。
楊忠華摸摸孫子的腦袋,聲音溫和:“對,以后樂樂就有大房間了?!?/p>
工作人員遞過來筆,楊忠華接過時手指有些顫抖。馬高明立即扶住他的手,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瓷器。
“爸,小心些。”
文件上密密麻麻的字看得人眼暈。楊忠華其實(shí)沒仔細(xì)看,他只看到“產(chǎn)權(quán)過戶”幾個大字,還有兒子填寫的受益人姓名——馬高明。
“三套房都過給高明,您自己……”工作人員是個中年女人,抬起頭看了楊忠華一眼,眼神有些復(fù)雜。
“我女兒那邊說好了,搬過去和她住?!睏钪胰A笑著說,語氣里帶著幾分自豪,“孩子們都孝順,我啊,享福了?!?/p>
馬高明接過話頭:“我姐那邊房子是小了點(diǎn),但爸您先去住著。等過段時間,我們換套大的,再接您過來?!?/p>
這話說得漂亮,在場的人都聽見了。
林曉蕓在旁邊輕輕捏了捏兒子的手,樂樂立即說:“爺爺,我想天天和你玩?!?/p>
楊忠華眼眶有些發(fā)熱。他這輩子教書育人三十八年,老伴十年前因病走了,就剩下這一兒一女。如今孩子們都成家了,他也該放下?lián)恿恕?/p>
筆尖落在紙上,發(fā)出沙沙的響聲。
簽完最后一個名字,楊忠華抬起頭,看見兒子眼里閃著光。那光里有喜悅,有輕松,還有些他看不懂的情緒。
“爸,從今天起您就輕松了?!瘪R高明仔細(xì)收好文件,“房產(chǎn)稅啊維修啊這些瑣事,都交給我來處理?!?/p>
“你姐那邊……”楊忠華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思婷知道的,她不是一直說想接您過去住嗎?”馬高明笑容不變,“昨天我還跟她通過電話,她說房間都收拾好了?!?/strong>
楊忠華點(diǎn)點(diǎn)頭,心里最后那點(diǎn)疑慮也消散了。
從交易中心出來,馬高明開車送父親回老房子。那套位于市中心的單位房,楊忠華住了二十八年。老伴在時,這里總是充滿歡聲笑語。
“爸,這些舊家具就別帶了。”馬高明環(huán)顧四周,“姐那邊房子小,放不下。我?guī)湍幚淼簦€能賣點(diǎn)錢。”
楊忠華看著客廳里那張老藤椅,那是老伴生前最愛坐的。椅背上還有她用毛線勾的墊子,顏色已經(jīng)褪得發(fā)白。
“就留幾件有紀(jì)念意義的吧?!彼穆曇舻土诵?/p>
林曉蕓走過來,語氣輕柔:“爸,新環(huán)境新開始。思婷姐家裝修得現(xiàn)代,這些老家具搬過去也不搭。”
楊忠華沉默了一會兒,點(diǎn)點(diǎn)頭。
收拾行李用了一周時間。其實(shí)沒什么好收拾的,大部分東西兒子都說不用帶。最后他只裝了兩個行李箱:一箱衣服,一箱書和相冊。
馬高明來接他那天下著小雨。車子停在樓下,兒子撐傘送他上車,動作體貼周到。
“爸,到了姐家有什么事隨時給我打電話?!瘪R高明關(guān)上車門前說,“等我們旅游回來,就去看您?!?/p>
“旅游?”楊忠華一愣。
“啊,之前不是跟您提過嗎?”馬高明笑容自然,“帶樂樂去趟日本,答應(yīng)他好久了。就一周,很快就回來?!?/p>
楊忠華想了想,好像確實(shí)聽兒子提過一嘴。他點(diǎn)點(diǎn)頭:“好好玩,注意安全?!?/p>
車子駛出小區(qū)時,楊忠華回頭看了一眼。
那棟熟悉的樓房在雨幕中漸漸模糊。他想,自己大概不會再回來了。
02
程思婷接到父親電話時,正在公司開項(xiàng)目會。
手機(jī)在桌面上震動,屏幕上“爸爸”兩個字閃爍不停。她猶豫了三秒,對同事做了個抱歉的手勢,起身走出會議室。
“喂,爸?”
“思婷啊,高明說已經(jīng)跟你說了?我明天就搬過去。”楊忠華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帶著老年人特有的溫和與期待。
程思婷握著手機(jī)的手指收緊了幾分。
她靠在走廊冰冷的墻壁上,窗外是城市灰蒙蒙的天空。深呼吸兩次后,她盡量讓聲音聽起來輕快:“說了說了,房間我都收拾好了。您明天幾點(diǎn)到?”
“上午十點(diǎn)吧,高明送我過去?!?/strong>
“好,我……我在家等您?!?/p>
掛斷電話,程思婷在走廊里站了很久。會議室里同事的討論聲隱約傳出來,那些關(guān)于項(xiàng)目進(jìn)度、資金周轉(zhuǎn)的詞匯飄進(jìn)耳朵里。
她突然覺得累。
下班回到家時已經(jīng)晚上七點(diǎn)。八十平米的小兩居里,丈夫何昊然正在廚房煮面。開放式廚房的燈亮著,照出他弓著的背影。
“回來了?”何昊然沒回頭,“馬上就好。”
程思婷放下包,走到客廳中央。這個家真的很小,客廳和餐廳連在一起,放張沙發(fā)和餐桌就滿了。她環(huán)顧四周,目光落在次臥緊閉的門上。
那個房間原本是書房,兼做儲物間。上周末她花了兩天時間清理,把堆積的紙箱塞到陽臺,給父親騰出地方放一張單人床。
“你爸真要來長?。俊焙侮蝗欢酥鴥赏朊孀叱鰜?,放在餐桌上。
他的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但程思婷知道,丈夫心里憋著話。他們結(jié)婚五年,這套房子是兩家湊首付買的,每月房貸八千。
“嗯?!彼诓妥肋呑?,“明天到?!?/p>
何昊然沉默地吃著面。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房間夠小,你爸住得慣嗎?”
這話里有話。程思婷聽出來了。
“我爸那人你知道,不挑。”她低頭用筷子攪著碗里的面條,“就是暫時住一陣,等他找到合適的養(yǎng)老院……”
“你弟不是拿了三套房嗎?”何昊然打斷她,“怎么不接你爸過去?。俊?/p>
客廳里的空氣突然凝固了。
程思婷放下筷子,聲音有些干澀:“高明說他那邊不方便,孩子小,房子要重新裝修……”
“三套都不方便?”何昊然笑了,那笑里帶著諷刺,“思婷,我不是不讓你爸來。但這事,你弟做得不地道?!?/p>
“他是我爸?!背趟兼锰痤^,“我不能不管。”
何昊然看著她,眼神復(fù)雜。最后他嘆了口氣,語氣軟下來:“我知道。我就是……就是壓力大。這個月項(xiàng)目款又拖了,房貸……”
他沒說完,但程思婷懂了。
她伸手握住丈夫的手,那只手有些涼。“就一陣,我保證。我會盡快想辦法?!?/p>
夜里兩人躺在床上,誰都沒睡著。程思婷睜著眼睛看天花板,腦海里浮現(xiàn)出父親的臉。那個總是挺直腰板教書的男人,老了會是什么樣子?
她想起小時候,父親總是先檢查弟弟的作業(yè),再來輔導(dǎo)她。想起母親去世時,父親抱著她說“以后爸爸就靠你們了”。
想起三年前她創(chuàng)業(yè)失敗,欠下一屁股債,不敢跟家里說。
“思婷?!焙侮蝗辉诤诎道镩_口。
“嗯?”
“你爸來了,我們那些事……別讓他知道?!?/p>
程思婷心里一緊。“我知道?!?/p>
她知道丈夫指的是什么。那些催債電話,那些半夜響起的敲門聲,那些塞進(jìn)門縫的恐嚇信。這兩個月好不容易消停些,父親卻要來了。
“明天我請半天假?!焙侮蝗环藗€身,“接你爸?!?/p>
“不用,我來就行?!?/p>
“還是一起吧?!闭煞虻穆曇魫瀽灥?,“畢竟是你爸。”
程思婷閉上眼睛,眼淚悄悄滑進(jìn)鬢角。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也許是為這擁擠的生活,也許是為那份沉甸甸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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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楊忠華提著行李箱站在女兒家門口時,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陌生的緊張。
這棟高層住宅樓很新,電梯運(yùn)行平穩(wěn)無聲。但走出電梯的走廊狹窄,兩側(cè)堆著鄰居家的鞋柜和雜物。馬高明幫他把箱子拎到門口,按了門鈴。
門開了,程思婷站在門里。
“爸!”女兒臉上綻開笑容,那笑熱情得有些刻意。她側(cè)身讓開,“快進(jìn)來,路上累了吧?”
楊忠華走進(jìn)門,首先聞到的是油煙味混合著空氣清新劑的味道。
客廳比他想象中更小,沙發(fā)是淺灰色的,上面扔著幾個抱枕。
餐桌靠在窗邊,桌上擺著一瓶塑料花。
“姐夫呢?”馬高明把箱子推進(jìn)來。
“昊然在廚房切水果?!背趟兼谜f,朝里面喊了一聲,“昊然,爸來了!”
何昊然從廚房走出來,手里端著果盤。這個女婿楊忠華見過幾次,印象里是個話不多的年輕人。今天他穿了家居服,笑容客氣。
“叔叔來了,路上順利吧?”
“順利順利。”楊忠華連忙說。
何昊然放下果盤,看了眼楊忠華腳邊的箱子?!胺块g在這邊,我?guī)湍眠M(jìn)去?!?/p>
次臥真的很小。一張單人床靠墻放著,旁邊是個簡易衣柜,窗前有張小書桌。床上鋪著新買的床單,淺藍(lán)色格子,看上去干凈整潔。
但房間里還是堆了些雜物——幾個紙箱摞在墻角,用布蓋著。書桌上也放著收納盒,顯得空間更加局促。
“臨時收拾的,有點(diǎn)亂?!背趟兼酶M(jìn)來,語氣帶著歉意,“爸您先將就住,過兩天我再整理整理?!?/p>
楊忠華擺擺手:“挺好,挺好的?!?/p>
他其實(shí)想說,這房間比他老房子的書房還小。但看著女兒局促的表情,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馬高明在客廳里轉(zhuǎn)了轉(zhuǎn),笑著說:“姐,你家這裝修風(fēng)格挺簡約啊。就是空間利用率還可以再高點(diǎn)?!?/p>
程思婷笑容淡了些。“小戶型,沒辦法?!?/p>
“我那三套打算重新設(shè)計(jì),找個專業(yè)設(shè)計(jì)師……”馬高明開始說起裝修計(jì)劃,語氣里透著興奮。
楊忠華坐在床邊聽著,突然意識到兒子說的“三套”是自己的房子。
何昊然倒了水進(jìn)來,遞給岳父?!笆迨搴人!?/p>
“謝謝?!睏钪胰A接過,水溫恰到好處。
午飯是在家里吃的,程思婷做了四菜一湯。
吃飯時馬高明一直在說話,說旅游計(jì)劃,說孩子的教育,說未來打算。
何昊然偶爾附和兩句,程思婷則忙著給父親夾菜。
“爸,您嘗嘗這個排骨,我按您教的方法做的?!?/p>
楊忠華嘗了一口,點(diǎn)頭:“味道對。”
他心里有些感慨。
女兒還記得他喜歡的口味,這讓他感到安慰。
但與此同時,他又隱隱覺得哪里不對勁——女兒的笑容太用力,女婿的話太少,兒子的熱情太表面。
吃完飯,馬高明說要走了?!皹窐废挛缬欣L畫課,我得送他過去?!?/p>
程思婷送弟弟到門口。楊忠華聽見她在走廊里低聲說:“高明,爸這邊……你常來看看。”
“放心,肯定來。”馬高明的聲音很輕松,“姐,辛苦你了啊?!?/p>
門關(guān)上了,客廳里突然安靜下來。
何昊然開始收拾碗筷,動作麻利。程思婷想幫忙,丈夫說:“你陪爸說話吧,我來?!?/p>
楊忠華坐在沙發(fā)上,看著女兒在對面坐下。陽光從窗戶斜射進(jìn)來,照出空氣中漂浮的微塵。這個家很整潔,但整潔中透著一種緊繃感。
“思婷,爸住這兒……不會打擾你們吧?”楊忠華終于問出這句話。
程思婷立刻搖頭:“怎么會!您別多想?!?/p>
何昊然在廚房洗碗,水聲嘩嘩地響。程思婷起身去開了電視,隨便調(diào)了個新聞頻道。主持人字正腔圓的聲音填充了客廳的寂靜。
“昊然工作挺忙的吧?”楊忠華找話題。
“嗯,他們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經(jīng)常加班?!背趟兼谜f,“我也忙,最近公司在趕項(xiàng)目?!?/p>
“要注意身體。”
“知道的?!?/p>
對話斷斷續(xù)續(xù),像沒連好的線。楊忠華突然覺得,自己和女兒之間隔了一層看不見的膜。他想戳破,又怕戳破后看見不想看見的東西。
下午何昊然去上班了,程思婷也說公司有事要處理。出門前她給父親倒了茶,開了電視,還反復(fù)叮囑有事打電話。
門關(guān)上后,楊忠華一個人坐在客廳里。
他起身走到陽臺。陽臺上堆滿了紙箱,用防雨布蓋著。他掀開一角,看見里面是舊書和文件。女兒說這些都是要處理的,一直沒時間。
轉(zhuǎn)身回屋時,他瞥見玄關(guān)柜子上放著一個信封。信封沒封口,露出一角紅色紙張。楊忠華本來沒在意,但那紙張上的“催款通知”幾個字,讓他停下了腳步。
他盯著信封看了幾秒,最終移開了目光。
不該看的別看,他告訴自己。
04
搬進(jìn)女兒家的第三天,楊忠華起了個大早。
他輕手輕腳地洗漱完,發(fā)現(xiàn)女兒女婿都還沒起床。廚房里很干凈,冰箱上貼著便簽,寫著“爸,牛奶在第二層”。
楊忠華熱了牛奶,坐在餐桌邊小口喝著。清晨的陽光很好,透過窗戶照進(jìn)來,在桌面上鋪開一片溫暖。
他拿出手機(jī),想給兒子打個電話。翻通訊錄時,無意中點(diǎn)開了朋友圈。
第一條就是馬高明發(fā)的。
九宮格照片,背景是機(jī)場。樂樂拖著卡通行李箱,笑得見牙不見眼。林曉蕓戴著墨鏡,手里提著購物袋。馬高明自己則對著鏡頭比耶。
配文:“開啟家庭之旅!期待櫻花和溫泉。”
發(fā)布時間是昨天下午三點(diǎn),正是楊忠華在女兒家安頓的時候。
他盯著照片看了很久。兒子笑得很開心,那種開心是從心底溢出來的,和前幾天在房產(chǎn)交易中心的笑不一樣。那天的笑里帶著目的,今天的笑里只有輕松。
楊忠華往下翻了翻。
往前兩天,馬高明還發(fā)了去看車的照片。
“換輛七座,為全家出行做準(zhǔn)備?!蓖耙恢埽茄b修公司的設(shè)計(jì)圖。
“老房子新面貌,期待改造效果?!?/p>
沒有一條提到父親,沒有一條說“接父親同住”。
楊忠華關(guān)掉手機(jī),牛奶已經(jīng)涼了。
上午程思婷起床后,看見父親坐在陽臺的小凳子上看書。那些書是從紙箱里翻出來的,都是他當(dāng)年教書時用的教材。
“爸,怎么起這么早?”程思婷揉著眼睛。
“老了,睡不長?!睏钪胰A合上書,“你今天不上班?”
“周六啊?!迸畠盒α耍澳兆舆^糊涂了?!?/p>
楊忠華這才反應(yīng)過來。
搬過來后,時間概念都模糊了。
以前在老房子,每天早起去公園打太極,然后買菜,下午找老同事下棋。
現(xiàn)在在這個小空間里,連白天黑夜都有些分不清。
“我想著,今天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彼f,“熟悉熟悉周邊環(huán)境。”
程思婷點(diǎn)頭:“好啊,小區(qū)后面有個公園,不少老人在那兒活動。”
她說著走進(jìn)廚房做早餐。楊忠華跟過去,站在門口看女兒忙碌的背影。程思婷穿著家居服,頭發(fā)隨意扎著,身形比上次見面時瘦了些。
“思婷,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楊忠華忍不住問。
程思婷動作頓了一下,隨即笑道:“沒有啊,挺好的。”
“要注意休息,我看你眼圈都是黑的?!?/p>
“最近項(xiàng)目緊,熬了幾個夜?!迸畠狠p描淡寫地帶過,轉(zhuǎn)身把煎蛋裝盤,“爸,吃飯吧?!?/p>
何昊然也起床了,三人坐在餐桌邊吃早餐。氣氛還算融洽,女婿問了岳父睡得怎么樣,楊忠華說很好。
“叔叔要是悶,可以下樓走走?!焙侮蝗徽f,“這小區(qū)老人挺多的?!?/p>
“我正打算去公園看看?!?/p>
“要我陪您嗎?”程思婷問。
楊忠華搖頭:“不用,你們忙你們的。”
吃完飯,他真一個人下樓了。公園不大,但綠樹成蔭,有健身器材和幾張石桌。幾個老人在打太極,還有一群在下象棋。
楊忠華在旁邊看了會兒棋,有人抬頭招呼:“新搬來的?”
“是啊,住三號樓?!?/p>
“來一盤?”
楊忠華笑著擺擺手:“今天先看看,改天?!?/p>
他在公園里轉(zhuǎn)了一圈,心里盤算著以后可以常來。退休生活總得有個寄托,以前在老房子那邊有老同事,現(xiàn)在得重新建立圈子。
往回走時,在小區(qū)門口碰見了鄰居。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牽著條小狗。
“您是程老師家的?”女人主動搭話。
楊忠華點(diǎn)頭:“我是她父親?!?/p>
“哦哦,聽說了?!迸诵ζ饋?,“程老師人很好,就是最近看著憔悴。您來了好,有個照應(yīng)?!?/p>
這話聽著平常,楊忠華卻上了心?!八罱眢w不好?”
“那倒沒聽說。”女人壓低聲音,“就是前陣子老有些陌生人來敲門,動靜挺大。物業(yè)還來過幾次。”
楊忠華心里一緊?!笆裁磿r候的事?”
“兩三個月前吧,最近消停了?!迸藬[擺手,“可能是我多想了。您慢走啊。”
回到家,程思婷正在拖地。見父親回來,她直起身:“爸,公園怎么樣?”
“挺好。”楊忠華看著她,“思婷,你跟爸說實(shí)話,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女兒拖地的動作停住了?!皼]有啊,能有什么事?”
“我剛才在樓下,聽鄰居說前陣子有人來敲門……”
“那都是誤會?!背趟兼么驍嗨?,語氣有些急,“之前有個快遞糾紛,早解決了。爸您別聽人亂說?!?/p>
她說完繼續(xù)拖地,背對著父親。楊忠華看見女兒的肩膀微微繃緊,那是緊張的表現(xiàn)。他教書多年,太熟悉這種身體語言。
但女兒不愿意說,他也不能逼問。
下午楊忠華給馬高明打了個電話。響了七八聲才接,背景音很嘈雜。
“爸?我在外面呢,什么事?”馬高明的聲音混著風(fēng)聲。
“沒什么事,就問問你們玩得怎么樣?!?/p>
“挺好的,樂樂可高興了。爸您呢?在姐家住得習(xí)慣嗎?”
“習(xí)慣。”楊忠華頓了頓,“高明,你姐那邊……你有沒有覺得她最近不太對勁?”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沒有啊,姐不是挺好的嗎?爸您別多想,她就是工作壓力大。您在那兒住著,她還得照顧您,可能累?!?/p>
這話聽著有理,但楊忠華心里那點(diǎn)疑慮沒消。
掛了電話,他坐在房間里發(fā)呆。書桌上有個相框,里面是程思婷大學(xué)畢業(yè)時的照片。那時候女兒笑得燦爛,眼里有光。
現(xiàn)在那光好像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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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住在女兒家的第一周,楊忠華試著讓自己變得“有用”。
他早上六點(diǎn)起床,輕手輕腳地做早餐。煎蛋、煮粥、熱牛奶,等女兒女婿起床時,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
“爸,您怎么起這么早?”程思婷第一反應(yīng)是驚訝,第二反應(yīng)是不安,“這些事我來做就行。”
“我閑著也是閑著。”楊忠華笑著說。
何昊然沒說什么,坐下來安靜地吃。但楊忠華注意到,女婿吃得很快,吃完就說要趕地鐵,匆匆出門了。
白天女兒上班后,楊忠華開始打掃衛(wèi)生。八十平米的房子,其實(shí)沒什么可打掃的。但他還是仔細(xì)擦了桌子,拖了地,把陽臺上的紙箱重新整理了一遍。
整理時,他又看見那個沒封口的信封。
這次他忍不住抽出來看了一眼。確實(shí)是催款通知,但金額處被涂黑了,只能看見“限期歸還”幾個字。落款是某個財(cái)務(wù)公司,名字很陌生。
楊忠華把信封放回原處,心里沉甸甸的。
下午他去菜市場,買了女兒愛吃的魚和女婿喜歡的排骨?;貋砗笤趶N房忙活半天,照著菜譜做了三菜一湯。
程思婷下班回家,看見滿桌菜愣住了。
“爸,您不用做這些……”
“我反正沒事?!睏钪胰A解下圍裙,“嘗嘗味道怎么樣?!?/p>
那頓飯吃得安靜。何昊然夸了句“叔叔手藝好”,但沒吃多少。程思婷倒是每樣都嘗了,但眉宇間有化不開的疲憊。
飯后楊忠華搶著洗碗,女兒不讓,兩人在廚房門口僵持了一會兒。
最后程思婷妥協(xié)了,但站在旁邊陪著。水聲嘩嘩中,她突然說:“爸,您別把自己當(dāng)客人。這些家務(wù)活我來做就行?!?/p>
“我不是當(dāng)客人?!睏钪胰A低頭洗碗,“我是想幫幫你?!?/strong>
女兒不說話了。
夜里楊忠華醒來上廁所,聽見客廳有壓低的說話聲。他本不想偷聽,但“錢”“利息”“怎么辦”這些詞飄進(jìn)耳朵里,腳步就停住了。
“……下個月又要還五萬,我工資還沒發(fā)?!边@是程思婷的聲音,帶著哭腔。
何昊然的聲音很沉:“我那邊項(xiàng)目款也拖了。要不,再找你弟問問?”
“高明那邊開不了口。他剛拿了爸的房子,正裝修呢,哪有錢?”
“那怎么辦?那群人上次說得很清楚,再不還就要上門?!?/p>
沉默了很久。
楊忠華站在黑暗里,手心冒汗。他想起那個信封,想起鄰居的話,想起女兒眼下的烏青。所有碎片拼在一起,漸漸顯出一個他不愿看到的畫面。
“我想辦法?!背趟兼米詈笳f,聲音很輕,“爸在這兒,不能讓他知道?!?/p>
腳步聲朝臥室方向來了。楊忠華趕緊退回房間,輕輕關(guān)上門。他坐在床邊,心跳得厲害。
窗外路燈的光透進(jìn)來,在墻上投出模糊的影子。楊忠華想起老伴臨終前的話:“忠華,你心太軟。以后孩子們的事,要多長個心眼?!?/p>
他現(xiàn)在明白了,可惜晚了。
第二天早上,楊忠華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吃早餐時,他狀似隨意地問:“思婷,你公司最近忙嗎?”
“還行,老樣子?!迸畠旱皖^喝粥。
“昊然呢?”
何昊然抬頭:“也還好。”
楊忠華點(diǎn)點(diǎn)頭,不再問了。他知道問不出什么,孩子們長大了,報喜不報憂是常事。可他是父親,父親怎么能看著孩子受苦?
下午他去了趟銀行。查詢自己退休金賬戶時,柜臺工作人員告訴他,里面還有十二萬存款。這是他這些年攢下的,原本打算作為應(yīng)急錢。
現(xiàn)在可能就是應(yīng)急的時候。
但他沒動。女兒沒開口,他直接給錢,傷自尊。而且他得知道,到底欠了多少,怎么欠的。
從銀行出來,楊忠華去了老房子那邊。其實(shí)不該叫老房子了,現(xiàn)在那是兒子的財(cái)產(chǎn)。他站在小區(qū)門口,遠(yuǎn)遠(yuǎn)看見那棟樓。
保安認(rèn)識他,打招呼:“楊老師,回來看房子?”
“路過,路過?!睏钪胰A擺擺手。
他最終沒進(jìn)去。轉(zhuǎn)身離開時,心里空落落的。那三套房,一套八十平,兩套一百平,加起來值一千多萬。全給了兒子,現(xiàn)在女兒有困難,他卻幫不上忙。
不對,不是幫不上,是女兒不讓他幫。
這種無力感比貧窮更折磨人。
回到家,程思婷已經(jīng)下班了。她今天回來得早,正在廚房做飯。見父親回來,她笑著說:“爸,我買了您愛吃的醬鴨?!?/p>
餐桌上,楊忠華幾次想開口,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他看見女兒手腕上戴了條新鏈子,細(xì)細(xì)的銀色,很樸素。
“這鏈子好看?!彼f。
程思婷下意識摸了摸鏈子,笑容淡了些:“昊然送的生日禮物?!?/p>
楊忠華這才想起來,上周三是女兒生日。他完全忘了,連句祝福都沒說。而女兒記得他所有的喜好,包括醬鴨要買老字號那家的。
愧疚像潮水一樣涌上來。
“思婷,爸對不起你。”他突然說。
女兒愣住了:“爸,您說什么呢?”
楊忠華搖搖頭,沒再往下說。有些話一說出口,就收不回來了。他低頭吃飯,醬鴨很香,但他嘗不出味道。
那天夜里他又聽見了哭聲。很低,壓抑著,從主臥門縫里漏出來。楊忠華在客廳里站了很久,最終沒有去敲門。
他回到房間,打開行李箱,從最底層翻出一個存折。那是老伴留下的,里面有五萬塊錢,他一直沒動。
存折在手里沉甸甸的。
06
父親節(jié)那天,程思婷特意請了假。
楊忠華起床時,看見女兒已經(jīng)在廚房忙活了。餐桌上擺著豆?jié){油條,還有他愛吃的小籠包。
“爸,節(jié)日快樂?!背趟兼枚顺鲎詈笠粋€菜,臉上帶著笑。
何昊然也從房間出來,手里拿著個小禮盒?!笆迨?,節(jié)日快樂。這是思婷和我的一點(diǎn)心意?!?/p>
楊忠華接過禮盒,打開看是條深藍(lán)色圍巾。羊絨的,摸上去柔軟溫暖。
“謝謝,讓你們破費(fèi)了?!?/p>
“應(yīng)該的?!迸稣f。
上午程思婷提議去公園走走,楊忠華說好。三人下了樓,陽光很好,小區(qū)里不少孩子在玩耍。楊忠華看見那些孩子,想起樂樂,也想起女兒小時候。
那時候多簡單啊。他教書,妻子在紡織廠上班,日子不富裕但溫馨。女兒聽話,兒子調(diào)皮,周末全家去動物園,兩個孩子能高興一整天。
“爸,您笑什么?”程思婷問。
“想起你小時候,為了買個洋娃娃,攢了三個月零花錢?!?/p>
女兒也笑了:“后來弟弟想要遙控車,我把錢給他了?!?/strong>
何昊然在旁邊聽著,沒插話。走到公園時,他接了個工作電話,走到旁邊去說了。程思婷陪父親在長椅上坐下。
“昊然工作挺拼的?!睏钪胰A說。
“嗯,他想多掙點(diǎn),早點(diǎn)把房貸還清。”女兒望著遠(yuǎn)處,眼神有些飄,“這房子貸款還有十五年呢?!?/p>
楊忠華心里一動。“爸那兒還有點(diǎn)錢……”
“不用?!背趟兼昧⒖檀驍?,“爸,您的錢自己留著。我們年輕,能掙?!?/p>
又是這種拒絕。楊忠華已經(jīng)習(xí)慣了,但今天心里格外難受。他看著女兒側(cè)臉,發(fā)現(xiàn)她眼角有了細(xì)紋。才三十二歲啊。
中午回家,楊忠華說要下廚。
程思婷不讓,但拗不過父親。
廚房里,他系上圍裙,做了女兒最愛吃的糖醋排骨,女婿喜歡的油燜大蝦,還有老伴的拿手菜香菇菜心。
油煙機(jī)嗡嗡響著,油鍋噼啪作響。
楊忠華在灶臺前忙碌,有那么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回到了過去。
妻子在客廳輔導(dǎo)孩子作業(yè),他在廚房做飯,晚飯時全家圍坐一桌,說說笑笑。
可現(xiàn)在桌子還是那張桌子,人卻湊不齊了。
兒子在朋友圈發(fā)了新照片,在迪士尼,樂樂戴著米老鼠耳朵。配文:“祝所有父親節(jié)日快樂!”沒提他。
楊忠華關(guān)掉手機(jī),專心炒菜。
飯菜上桌時,滿屋飄香。程思婷擺好碗筷,何昊然開了瓶紅酒。三人舉杯,楊忠華說:“祝我們都好好的?!?/strong>
“祝爸身體健康?!迸畠赫f。
“祝叔叔節(jié)日快樂?!迸稣f。
剛開始吃飯時氣氛很好。
楊忠華講了些學(xué)校里的趣事,程思婷說了公司里的笑話,連何昊然都多說了幾句話。
陽光照在餐桌上,玻璃杯反射著光,一切都顯得溫馨美好。
但吃到一半時,程思婷的手機(jī)響了。她看了一眼,臉色微變。
“我接個電話。”她起身朝陽臺走。
楊忠華注意到女兒接電話時背對著客廳,聲音壓得很低。雖然聽不清說什么,但從那緊繃的肩膀能看出,不是好事。
何昊然也看著陽臺方向,眉頭皺起來。
幾分鐘后程思婷回來,重新坐下時笑容有些勉強(qiáng)?!巴?,問項(xiàng)目的事?!?/p>
楊忠華沒戳破。他給女兒夾了塊排骨:“多吃點(diǎn),看你瘦的?!?/p>
“謝謝爸。”
又吃了幾口,程思婷放下筷子。她看著父親,眼神復(fù)雜。那里面有愧疚,有掙扎,還有深深的疲憊。
“爸。”她開口,聲音很輕。
楊忠華抬頭:“嗯?”
女兒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很大決心?!澳徇^來也半個月了,感覺怎么樣?”
“挺好的,你們照顧得很周到?!?/p>
“我的意思是……”程思婷頓了頓,“您有沒有想過多出去走走?認(rèn)識些新朋友,參加點(diǎn)活動?老待在家里,悶得慌吧?”
這話聽著像是關(guān)心,但楊忠華的心一點(diǎn)點(diǎn)沉下去。
何昊然也放下了筷子,看著妻子,眼神里帶著制止。
但程思婷繼續(xù)說下去:“社區(qū)有老年活動中心,公園里也有不少老人。您可以下下棋,打打太極,比在家待著強(qiáng)?!?/p>
楊忠華放下碗,看著女兒。他想起第一頓飯時女兒說過類似的話,那時他以為是自己多心?,F(xiàn)在他明白了,不是多心。
“思婷,你是覺得爸在家礙事?”他直接問。
女兒臉色一白:“不是!爸您別誤會,我就是擔(dān)心您悶……”
“我不悶?!睏钪胰A聲音平靜,“我在這兒挺好,還能幫你們做做飯,打掃衛(wèi)生?!?/p>
“可是……”程思婷手指絞在一起,“爸,我的意思是,您別老待在家里。有時候……有時候家里可能會來些人,怕吵到您?!?/p>
“什么人?”楊忠華盯著她。
女兒避開他的目光:“就……同事啊,朋友啊。您在家,我們說話也不方便?!?/p>
這話已經(jīng)說得很明白了。
楊忠華感覺心里有什么東西碎掉了,細(xì)細(xì)碎碎的,扎得人生疼。
他想起自己那三套空蕩蕩的房子,想起兒子朋友圈里的旅游照,想起女兒深夜的哭聲。
“好?!彼酒饋恚曇粲行┒?,“我明白了?!?/p>
“爸,我不是那個意思……”程思婷也站起來,想去拉父親的手。
但楊忠華躲開了。他看著女兒,看了很久,最后說:“你們慢慢吃,我出去走走?!?/p>
他轉(zhuǎn)身走向玄關(guān),沒拿外套,沒拿手機(jī),就那樣拉開門走了出去。
門在身后關(guān)上時,他聽見女兒帶著哭腔喊了一聲“爸”。但他沒回頭,徑直走進(jìn)電梯。
電梯下行時,楊忠華靠著墻壁,閉上眼睛。
六十八年的人生,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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